,思索片刻,心情沉重地对闻讯赶来救火的生产队记分员和粮食保管员说:你们带领乡亲们从水田里担水把王再兴家的火浇灭,乡里乡亲的尸骨烧成了灰碳也不好看,年轻的有力气的跑快点。眼下王再兴爷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狗娃子小孩不慎失火,闯了大祸躲了起来,他走不远,我去后山找找;二是狗娃子见房子着火了,跑出屋来呼救,然后又冒火进屋去救他爹。火势和烟雾这么大,王再兴腹肿移不动步,狗娃子怎么救得了他爹,他爷俩可能被大火烧死了。唉,大家打起精神,快行动吧!
就像张二冲说的那样,狗娃子闯了祸非常害怕。呼救后,见人们已经纷纷被惊醒起床了,他就跑到后山的林子里躲了起来,胆战心惊地看着张二冲和乡亲们救火。他怕乡亲们问他起火的原因,他怕回答,不知该怎么办。他不敢下山来。
张二冲用燃着的苎麻杆照明,在王家大院落后山里找到了狗娃子。
狗娃子对张二冲说出了全部实情。
张二冲掉泪了,说:娃,叔明白了,这不怪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既然你爹也死了,你就跟着叔过吧,只要我未饿死,你就不会饿死,走,回去吧。
却说乡亲们从水田里担水把王再兴家的火浇灭后,人们开始在热汽弥漫的两间房子灰烬中寻找王再兴和狗娃子的尸体……
有人在房顶坠落的瓦砾堆里找到了一只狗,狗身上的肉所剩无几,正是狗娃子啃了大半的那只狗。
那人见到那坨焦糊糊却散发出肉香的东西,迫不及待地低头就啃。几个男人见了是吃食,还是狗肉,就疯抢进食,狗头、狗肋骨、狗腿被拉断成数块……
好啊,大火烧出吃的来了!没抢到狗肉吃的人吞着口水。是哪来的野狗,跑进大火里来了。嗯,我们也找找,保不准还能找到烧死的老鼠什么的,比吃野菜和盐开水好哇!
人们找王再兴爷俩尸骨的初衷没了,变成了找吃食的行动……
突然有人从红薯地窖的红彤彤的灰烬里用木棒撬出一块肉来,几个人猛蹿而上,抢着啃食。这边狼吞虎咽吃狗肉的人见状,高声大嚷:红薯地窖还有烧肉啊,是什么肉啊?!跟上去就抢。
这时张二冲和狗娃子刚好来到屋前,见状大吃一惊,疯狂地和张二冲赶上前去制止。
张二冲疾喝一声:住手,那是王再兴的尸体啊!
狗娃子哭喊:不能吃了我爹啊!
哇……那些吃了几口人肉进肚的人,险些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了,连称倒霉。
五再兴的尸体烧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焦碳,面目全非。
张二冲领着人们在屋侧挖了个坑,把王再兴的尸骨埋了。
第七章食堂和灵堂(一)
【作者申明:川藉作家、自由撰稿人李仁君拥有长篇社会小说《太阳下的漂男泊女》原创著作权。网络文本经作协及权威人士旁证。授权《小说》首发。编辑家、策划家、影视导演有合作意向,请与lrj2005lrj联系。除作者李仁君博客和主页外,转载的网站请自觉注明“他站首发”和“未授权”字样。对任何形式的剽窃等行为,作者将依法维权。欢迎国内外文朋诗友对作品给予指正!】
【正文阅读】
食堂里仍然是吃了上餐愁下顿。命根牢的人也在熬炼中绝望了。人还在不断地饿死,张二冲和社员们仍然绞尽脑汁地想法弄吃的,但努力就像弹簧一样超过了最大限度,他们为了碗里头长“心肝”,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只剩下一口气了,他们仍在期盼中经管田土里的晚秋作物,以为自救。半夜里强打精神去地里撒油菜籽、青菜籽,再担水浇洒。第二天那籽发芽了,晚上又去浇水。不到第三天又全枯死了,人斗不过天啊,大旱地开裂,要多少水份来蒸发啊。于是,那些只有一寸长的菜子苗只好又拔了洗净,放进一锅盐汤里,大家伙呼噜呼噜地喝进肚里去……
田边地角、土坎路旁随时都有倒地饿死的人,活着的人挖个坑,垒上土埋了,渐渐地人们拿锄头挖坑埋人的力气也没了……怎么办?
这天凌晨,张二冲摇醒睡梦中的狗娃子,牵着他的手交给另外两个汉子。
张二冲对他们三人说:派你们先走一步,是要打探公社有没有派人守在路口。如果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尽管向观音桥公社去投亲、去安身。要对干部社员们说明冷水铺公社的所有食堂已经断粮,饿死了很多人的情况。你们是东山大队二生产队的人,不是山里的野兽,他们会收留的,要勤快,积极地和他们一起搞生产、干活……好,话不多说。没有意外,你们就不必回来。我天亮把所有社员召集起来开个会,然后带他们赶过来……
我刚才在大队和牛龙吵架了,还动了手。据说,前天中午,响水大队的人想外出投亲,就被牛龙派的人守在路口堵了回来,公社不准把饿死人的消息说出去。你们三个要是顺利走出去,我们后面的人就可以赶紧上路了。若是挡住了,就说是要上山找吃的,到时我们另外找条山路行动,明白吗?
那两个汉子说:明白。
狗娃子说:二冲叔,那边有饭吃吗?那我一定要走出去,我在那边等你!
张二冲点点头,想起狗娃子领双份饭的事来,说:娃,你很聪明,路上要小心,听他们的话啊……
天亮了,冷水铺东山大队二生产队食堂。行色匆匆的生产队长张二冲,在这里召开社员大会。
过去粗犷强壮的张二冲,如今瘦得只剩高大的骨架,他站在食堂里的一张桌子上,像山顶上的避雷针。他不会说大道理,只会说直话。他那张只有一层皮的脸像石壁,两个眼球瞪得像牛卵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二队的社员们,我张二冲,是个冲天炮,是个狗吊。狗吊嘛就是直扛扛的,不转弯,一转弯就断了,那我连狗吊也不配!我向你们挖开心肠说——我们生产队当初是二百零九个人,调走三十个好劳力办钢铁,邱毛子判刑劳改算上一个,共一百七十八个人。去年冬天到现在,硬是在我手上饿死了大半,现在只剩下六十三个人……看着一家一家的社员饿死了,人都死绝了,我还当什么队长,谁叫我队长?!天啊……
张二冲说到这里哽咽了,索性就放声大哭,用拳头使劲地敲着自己的脑袋瓜子:我没有当好这个队长啊……
围在他身边的人都呼天抢地大哭,食堂就像办丧事的灵堂……
都哭够了没有?我张二冲的话还没说完,不要哭了!张二冲忽然一声雷吼,社员们立刻鸦雀无声。
乡亲们,我张二冲祖宗八代都没当过官,轮到我这冲天炮,偏偏当了一回饿死人的队长!昨天晚上,我去向大队要粮食了。粮没要到,还差点和公社牛书记打架。牛龙这狗cao的当什么书记,全公社已经饿死了几千人,这都是他造的孽。我这生产队长,就是自私了一点,不忍心看着活跳跳的人饿死,不找上级要粮食找谁。
狗cao的牛龙,他不把全公社一万多条人命当回事。什么“卫星公社”?争他娘的吊先进!他指使公社财粮向县政府谎报冷水铺公社的粮食产量。只进仓了八成粮食,硬是弄成翻了三番的大丰收年。真的丰收了,多交爱国粮是应该的,殊不知全公社社员的基本口粮都上交了。去年的晚秋作物、杂粮遇上灾害,连到手的粮都烂地里没劳力收抢归仓,我心痛啊,饿死的人冤枉啊!今年又遇上天旱……唉,他牛龙是杀人魔王,我这当生产队长的也是杀人魔王!
放什么卫星,放得越高死的人越多。人民政府是这样为人民服务吗?人民公社,像他这样搞,成了杀人公社!
张二冲说到这里,回头气喘吁吁地对负责食堂煮饭的人说:给我来瓢冷水,填填肚子,没力气说下去了……
咕噜咕噜,张二冲把一大瓢水喝了下去,继续说:
说来,这段时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二生产队全体社员。幸好昨晚想起来了。半个月前王再兴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要我伸手向大队、向公社要粮,向县上反映,把冷水铺公社饿死这么多人的情况捅出去。这是个好主意!每天带着大家四处挖野粟蔸找吃的,每天都在埋葬饿死的人,我一直没有得闲,唉,二生产队的人快饿死完了……现在,东山大队其他生产队的人也一样快饿死完了,五生产队全部死光了,前天路过好多社员的院子,死了的尸体都没人埋。乡亲们,昨晚半夜,我到大队粮食总保管那里去,想求他给二生产队拔点粮食。想不到啊,深更半夜的时候,公社的干部们也来东山大队调粮食……
当时大队、公社的干部们正在开会。粮食总保管见我去了,抽身出来,把我拉到外面对我说,全大队粮仓总库存只有六百斤小麦和四千斤稻谷了,现在公社领导下来要调三千斤稻谷去救济别的大队。
我当时就冲进会议室把桌子推翻,破口大骂: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你们是土匪还是干部?到东山大队来杀人啊!?老子二生产队的人已经饿死大半……
然后我就和他们干上了!公社牛书记说我张二冲是反革命言论,还要抓我,老子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几个人,武装部长也给我拌了个仰八叉。
我特意回来把情况给乡亲们交待一下、安排一下。
透露个消息给乡亲们,观音桥公社到现在还没饿死人,还有粥喝,我们剩下一口气的人,去那边投亲访友,向那里的人求救吧!
等乡亲们到了观音桥公社,老子只要饿不死,就是爬也要爬到县里、省里,爬到北京去,告他牛龙,为饿死的人出口怨气……
队长,队长,不好啦!我们走不出冷水铺的地界……这时,那两个和狗娃子先出发的社员挤进食堂里的人群,来到张二冲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别急,缓缓气,慢慢说。张二冲双眉紧锁。
公社,公社的人在各个路口都有,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我们没有被发现,偷偷地转回来了。
狗娃子呢,他怎么没回来?
见了公社的人,不能硬着头皮过去,就决定回来和你商量。狗娃子不听话,他一溜就进了树林,像松鼠一样在林中跑了,叫也不敢出声叫他回来……公社的人就守在路口,发现了后面的事就更难办了……
张二冲望着周围的群山和土丘,说:也许,二生产队能活命的人,就只有狗娃子了,唉……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社员过来,凑在张二冲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
张二冲笑逐颜开:好,就走那条路!事不宜迟,走,乡亲们。
牛龙不愧是打过游击的人,他和一群民兵、干部如天降神兵,从山垭口的树丛中闪了出来。挡在张二冲一行人的面前。
张二冲,你想聚众暴乱、想造反当陈胜吴广吗?牛龙严正警告张二冲:你到底听不听我的命令?
聚众暴乱是什么,我张二冲不懂!陈胜吴广是什么,我张二冲不管!二队的人要饿死光了,剩下这几十个人要活命,老子当陈胜吴广也是你逼的!张二冲说:乡亲们,谁挡路,我们就跟他拼了!
所有基干民兵、干部和二生产队的社员僵持相望……
牛龙用威严的口气,对张二冲洗脑进言:我知道,你张二冲是条硬汉子,带着二队的人去观音桥公社当乞丐,去给冷水铺公社丢脸!我告诉你,观音桥公社搞“瞒产私分”,是反党中央反三面红旗。国家有困难,不积极上交粮食,这是违法!你们要悬崖勒马……
我呸!cao你牛龙的先人!
观音桥还有粥喝,能活命,你要让社员们在这里饿死吗!?
牛龙,都是你狗cao的争什么卫星公社,虚报高产丰收,不把我们贫下中农的口粮当回事!这山沟里的草根野草都刨出来吃光了,命活不了,走远点找吃的,犯什么法啊?
二生产队的社员们被激怒了,大家一起指着牛龙痛骂!
张二冲一挥手:走,乡亲们,翻过这座山,很快就到观音桥公社了!
牛龙怒不可遏,拿出在凤凰山和土匪打游击的智慧来,对所有基干民兵和干部发出庄严命令:张二冲和二生产队这些人,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把他们拽回来,不能让一个人走出冷水铺的地界!
民兵和干部们冲了上去,追赶着张二冲那群逃亡的乡亲……
民兵和干部们有枪,枪虽然没子弹,但也算有武器在握;赤手空拳的二生产队社员们被枪托打得鼻青脸肿,一个个痛苦哀号。
牛龙跟上来在一旁作阵前鼓动:民兵们、干部们,在这次暴乱中表现突出的预备党员,可提前转正!对于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不用手软,要保证完成任务!
二队的社员被全数打趴在地上。
有的社员叩头求饶:我不跑了,跟你们回去……
牛龙对社员们说,你们都是受了张二冲的蛊惑,只要服从安排,回去生产自救,不逃避困难,维护冷水铺公社的名誉,就不予追究了。都起来,回去!
牛龙走到张二冲跟前,踢了他一脚:起来呀,趴着干吗?你是干部,带头闹事,罪大恶极!现在,我代表组织宣布,撤销你生产队长的职务,开除党藉!来人,把他绑了。押回公社,关起来……
张二冲破口大骂,拼命挣扎。他奋力一脚踢中牛龙裆部……
牛龙用手捂着下身,痛得咧牙呲齿脸都歪了。
干部们围过来,扶住牛龙:牛书记,你怎么样?
牛龙艰难地站稳了,颤抖着手指被公社武装部长和两个民兵架住的张二冲:把他,把他就地正法,打死他!
公社武装部长一挥手,六七个民兵上前增援,他们抄起枪托,狠命地朝张二冲的头部、背部打去……
二生产队的社员们像入了猎网的兔子,无助地向牛龙和干部们告饶:放过队长吧,他死了我们怎么办?不要打他,他是好人呀……
张二冲拼命挣扎,哪里抵得过这么多人的夹击。最终,他被打得仰面倒下七窍出血。他死了,两只牛卵子般的眼睛瞪着天幕……
社员们跪在张二冲身边,叩头:张队长,你都是为了我们啊……
打死张二冲,截回二生产队的全部人马,牛龙一挥手就收兵了,得意地对公社的文书说:这叫擒贼先擒王的战术。
然后,牛龙对闻讯赶来的大队长和治保主任训话:这是非常时期,要注意执行公社的决定。你们把张二冲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埋了吧。二生产队的生产自救和治安管理交给你们自己处理好,不准再差错!
这一切都被躲在山梁上的狗娃子耳闻目睹,他不敢出声,默默地流着泪默默地念叨:二冲叔,你也死了,我怎么活呀?
狗娃子三岁来到冷水铺,十年寒暑过去,父母相继死了。他的世界就只有冷水铺公社那么大,甚至只有东山大队二生产队那么大。他从未走出过这几座环圈着冷水铺公社的山岭。现在,眼看着那接二连三的土丘和土丘周遭的梯田梯土,他有些依恋。父亲王再兴、母亲叶凤,还有队长张二冲,还有很多他认识的人都埋在了这个地方。这里就像人间地狱,是饿死人的地方,弥漫着恐怖的记忆。
狗娃子在心里念着:去观音桥公社。那里有饭吃……
饿得心发慌了,眼发花了,狗娃子扯着山坡上的草,把泥沙抖了,放在嘴里嚼那根茎。哦,荆棘上有一粒粒三月椹、杂木丛中有映山红花瓣,狗娃子一路采着往嘴里塞。捧两口山溪水喝,继续翻山梁,翻上山梁再下山坡。
总算看到了很多房子。哦,那里是观音桥公社么?他还惊奇地发现在这块偌大的平坝地段上,有几处房顶上在冒炊烟。那里是食堂,那里有饭吃么?
炊烟在召唤狗娃子,他跌跌撞撞地加快了下山的脚步。快到山脚时,他被山路旁边的藤萝绊倒了,滚下山崖……
狗娃子醒来,四周漆黑一团。闪念间,他想起了自己从那里来到那里去的缘由。哦,我不是往山下走吗,好像看到观音桥公社了,那房顶上在冒炊烟,那是煮饭的食堂里啊!
渴极时偏去想那酸梅子的味道,胃酸就被诱得呕上喉咙来——他想到人声鼎沸的大食堂,饥饿的感觉就狂袭着他的六腑五脏。周身酸痛的他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了。嘴唇皲裂了,口腔里干燥、苦涩,舌头转不动。
我在哪里呀,我也要饿死了吗?妈妈啊……狗娃子拼命地叫啊喊啊,其实那都是一句心语,他发不出声音来。然而这句心语,硬是把瘦得像猴子的他给呛得翻转了整个身体,咚地跌到在另一处,脑袋磕碰在地上……
这时有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他而来。一个身影掌着灯走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板单薄、脸色漆黑的汉子,约摸二三十岁。他把手上的灯放在一块石头上。那灯是半边土花碗,里面盛着燃油,油中间浮着稻草茎做的卍字型灯蕊,一闪一闪的像鬼火。
跌下来的狗娃子动弹不得,脑袋在地上磕碰一下倒是更清醒了,心想,看来天已经黑了吧,我怎么在这里。他用恍惚的眼神很费劲地看清了:这里是一个幽深宽阔的崖洞。他刚才躺在上方那宽敞的石板上。那石板像人的睡床,上面有些脏乱的衣物。他跌下来着落的地方,尽是干裂的小石块和泥土,呼吸之间有泥土的粉末往鼻翕里钻。
那汉子把灯放好,风快地过来,吃力地抱起狗娃子:小兄弟,你是哪家的娃?你真行啊,你活过来了啊!
汉子把狗娃子复又抱上大石板上平躺了,关切地说:小兄弟,你是饿成这样了吧,你活过来真是命大啊,托了这神仙洞的福哦……
狗娃子看着他的脸,嘴唇动了两下,说不出话来,眼里滚着泪花。
汉子冲他摆摆手:小兄弟,不要说话,我去给你拿吃的。汉子风快向洞里跑去,拿来一个萝卜,递在狗娃子手上,先垫垫底把肠子养养……
狗娃子把萝卜递在嘴边,拼命地咬着,不及细嚼就吞下肚去。
汉子复到洞里面,噼里叭啦掰着树枝柴禾,一阵忙乱后,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在火苗上烤,不一会就有股肉香夹着烟雾在洞里弥漫。
狗娃子把那个萝卜吃下肚,似觉有点力气,缓缓地坐起身来,贪婪地嗅着空气里的肉香味,有些迷惑地看着一声不吭,专心烤着肉的汉子。
这时,那汉子手里拿着挑着烤肉的木棍过来,那团肉在渍渍地向下淌着油。
狗娃子吞着口水,臆想着那肉进了口中的感觉。
第七章食堂和灵堂(二)
【作者申明:川藉作家、自由撰稿人李仁君拥有长篇社会小说《太阳下的漂男泊女》原创著作权。网络文本经作协及权威人士旁证。授权《小说》首发。编辑家、策划家、影视导演有合作意向,请与lrj2005lrj联系。除作者李仁君博客和主页外,转载的网站请自觉注明“他站首发”和“未授权”字样。对任何形式的剽窃等行为,作者将依法维权。欢迎国内外文朋诗友对作品给予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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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并不给他吃,而是把那坨肉举到油灯的上方,让肉上的油滴进那半边土花碗里,那灯火于是更加贼亮起来……
然后,汉子把肉递给狗娃子,毫无表情地说:小兄弟,吃吧,人长着嘴就要吃东西,不然就不能活。
狗娃子迟疑地接过肉,看着汉子:大哥,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快吃饱,待会我慢慢给你说。汉子依然没有表情,转身拿起一个竹筒去盛洞壁处石缝里下滴的滴水。
狗娃子张嘴对着那坨肉又撕又咬,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摸了摸浸满油渍嘴,重重地打了几个嗝……
汉子来到他身边,把手里的竹筒递给他:喝口水吧,别噎着了。
狗娃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说:大哥,这肉真好吃,是什么肉呀?
汉子清瘦的脸上露出了莫名其妙地苦笑:真的好吃吗?小兄弟,这年月不挑食不择嘴是好事啰,能填饱肚子,才能活过来啊。
大哥,到底是什么肉呀?狗娃子又打了一个嗝。
汉子用根篾竹棍挑着灯蕊,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小兄弟,吃饱了就甭问。
大哥,还有肉吗?狗娃子说:真的好吃呢,我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肉呀。
哦,你没有吃过,你的祖祖辈辈都没吃过。汉子仍然挑着灯蕊,冷冷地回答说:小兄弟,有吃就行。我说过不要再问。
狗娃子想了想,愧疚地说:大哥,我吃光了,你还没吃呀。你饿吗?
我吃过了,饱着呢。汉子忧心忡忡地看着狗娃子:小兄弟,你吃饱了,给我说说,你是哪家的娃,为什么到这山里来了?
狗娃子说了来龙去脉。
汉子听了嘿嘿地一阵大笑,然后清瘦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眼泪哗啦啦地流:这是什么年份啊!小兄弟,你以为观音桥公社像你们队长张二冲说的,是共产主义天堂?有饭吃?唉,给你说了吧,我是观音桥公社黄桷树大队的粮食总保管,是管一千五百人口粮的人,还躲在这山洞里吃人肉点人油灯……观音桥公社能比冷水铺公社好到哪里去?
你给我吃的是人肉?!狗娃子大惊,一阵恶心,想呕,未能呕出来,眼泪都呛出眶来,惶恐不安地说:大哥,你怎么给我吃……吃人肉……
哇……狗娃子呕吐起来。
狗娃子跌下山涯的时候,并没有受伤。他是饿得晕死过去了。他躺在山溪边的杂草和树叶上,被这个汉子撞见,把他扛进山了洞里。
汉子叫廖中奎,黄桷树大队的人都叫他“钟馗”。解放那年和人打赌,一个人敢在坟地里过夜,因为他不怕鬼,老人们就叫他“钟馗”。中奎在山洞里生活了半个月了,他背着“隐瞒私藏粮食”“贪污分子”的罪名。
中奎待狗娃子恶心呕吐一阵后,用竹筒接了崖缝里的滴水给狗娃子喝了,不以为然地说:小兄弟,你死不了。饿死人的年份,能吃人肉活过来的人,怎么说也会死在最后……
中奎给狗娃子说了他的原委。
——观音桥公社到目前为止,还未有饿死人的事发生。大天旱来到人间,红太阳的高温烤死了所有的蔬菜,各大队各生产队的食堂依然有白米饭吃。食堂的粮食仍然按社员人均基本口粮逐日开支。
观音桥公社的书记叫龙明,他是每次到县里开会都被点名批评的干部。因为观音桥公社的粮食产量和生产进度总是全县“耍尾巴”。
龙明经常为观音桥公社的落后面貌懊恼,在年终干部总结会上,他动之以情地嘱咐下属:我们公社总是全县最落后的,那是我们的工作还不到位,还没有做到深耕细作,改良土质。要多养猪,猪多肥多,肥多粮多,粮多猪多,仍然是我们要继续做好的事。这样我们社员的生活才能得到改善。这两年我们公社全面减产了,留下人均基本口粮,能完成国家征购粮食任务已经够呛了。可是,全县很多公社在这灾荒年,依然能夺得高产,向国家上交更多的粮食征购任务,他们创造了人间奇迹,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上级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是根据各公社上报产量决定的。说实话,县上根据观音桥公社上报的粮食产量,给我们下达的征购任务很低,这让全公社人民很丢脸!但是我们只有这点实力啊。我相信,只要全公社干群齐心协力做好各方面的工作,今后会有新的突破!
当风闻冷水铺公社大量饿死人时,观音桥公社的书记龙明有些迷惑,在全公社三级干部会上,对干部们说:我们要积极抗旱保收,要节约,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冷水铺公社粮食产量那么高,据说,现在已经饿死人了……
没过几天,县里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地委行政公署文件,文件的核心内容是“反瞒产私分”。牛龙向县委举报,说观音桥公社的农民和基层干部“隐瞒”、“私藏”了的粮食,有“反瞒产私分”有重大嫌疑。龙明书记在县里被拒捕,县委派工作组到观音桥公社查办。
县委工作组从各大队抽调干部、基干民兵,对观音桥公社全境内的食堂、粮仓的账册进行核实、对社员挨门逐户搜查。
工作组进驻观音公社三天了。黄桷树大队的大队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都被抽调到公社集中,由工作组统一指挥。抽调去的干部未经允许,不准回家。半夜,治保主任陈麻子却偷跑回来,敲响了大队粮食保管廖中奎家的门。
廖中奎起床来,为陈麻子开门。
麻子,深更半夜,出啥事了?中奎问。
出大事了!大队长特意叫我偷偷回来给你捎个信,我还得马上赶回公社去。陈麻子一脸的紧张,急促地说:你知道县委工作组把我们抽调去干什么吗?
你不就是去清查瞒产私分吗?黄桷树大队又没瞒产又没私分,怕个吊?
错啊,老廖。我们就是去当打手,去抄家。社员家里当然没有粮食,可是每个生产队的集体粮仓都要清查。工作组按别的公社的产量制定了一个标准,凡是低于了这个标准就是瞒产!粮食要按比差收缴。
屁话,这样一来,我们观音公社所有的社员口粮都要收缴补差了,这灾荒年月,不是要饿死人吗?再说了,别的公社他们那产量鬼才相信那么高,不都是打肿脸充胖子虚报产量吗?
你才屁话呢!反正见到粮食,没有不按这标准收缴的。我们被分成了几个小组,还有收缴任务。为了追逼粮食,干部们成了禽兽。双河大队的粮食总保管员不肯交出钥匙,还骂县委工作组的人是日本鬼子进村扫荡,被工作组的人割了的一只耳朵……
啊?双河大队粮食总保管员?他不就是我表叔吗?听说解放那年在狐狸峰山上,要不是他用火药枪打死了匪首张蛮子的机枪手,剿匪的解放军在悬崖峭壁上不知要死多少人啊!哼,老子中奎也要骂——我cao他县大老爷的娘,这样搞,和鬼子进村有什么区别?
陈麻子赶紧捂住廖中奎的嘴巴,压低嗓门说:老廖啊,听我麻子说完。公社龙明书记在县里被逮捕了,这可能又是在搞“运动”,千万要紧开口慢开言。你表叔的事还没完,据说要判刑啊!大队长说,你有勇有谋,叫你连夜想个法子,能不能把生产队的账本改改或者动员可靠的人藏些粮食?
什么时候到黄桷树大队来?
按县工作组的计划,后天就该到我们大队了。
依照标准,人均估计要被收缴多少粮食?
我和大队长估算了一下,人均要收缴一百斤以上吧。
我cao他娘,怎么会这样搞?还是共产党吗,是人民政府吗?你说说,这收缴的粮食,是上交国家还是干什么用?这可是社员的基本口粮啊!我是大队的粮食总管,心里有杆秤,如果明年不天旱,是个丰收年,加上小春粮食凑合一下,黄桷树大队还过得去,要是明年,唉,我们连一粒多的粮食也没有,cao他娘,查什么瞒产私分!
陈麻子焦急地说:中奎,你我都是大队干部,家底都清楚啊。收缴的粮食,现在这时候上交国家不太可能。应该是救济别的公社吧。据说冷水铺公社饿死了很多人。所以……唉,事不宜迟啊,这也是救人啊。本来黄桷树大队实事求事上报,现在被逼着瞒产了。我要赶回公社假装睡觉,大队长还瞪着眼给我把着门栓啊。这事被县工作组知道,麻烦就大了……
中奎一掌拍在桌上:妈的,那些饿死人地方,都是狗cao的当官的虚报产量,上级才增加了征购。十天前我帮四生产队买耕牛,去了冷水铺亲戚家借宿。到处都是新坟堆,天天都在饿死人……我十岁那年,母亲和妹妹都饿死了,可那是四七年、是解放前,而现在发生这种情况,应该由政府拔粮救人命啊。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最后还不是搞得到处都要饿死人吗?麻子,你快回公社去,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
陈麻子走后,廖中奎沉思了。
账本万万改不得。县工作组都已坐镇公社了,账目的档案在他们手上。藏粮食,往哪里藏都要很多人手。不管怎样,工作组发现账物不符,都会露出马脚,到头来还得有个人出来担这罪名。这罪名我中奎担了也没什么,反正我人一个命一条。可粮食要藏成功了才划算啊。我也知道这是违法,可是真的乡亲们饿死了怎么办?
廖中奎二十五六岁,解放时是个孤儿。因为人机灵,素有少年老成的干练,又无牵无挂乐于替人跑腿,渐渐地被培养成了大队干部。都说他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干部,也没有太多亲故,所以当大队粮食总管是最合适的人选。
快天亮了,后天县工作组就要来,剩下明天一天一夜的时间,怎么办才好啊?中奎一直未想出个好主意来。
第二天下午,中奎盯着西下的夕阳,心里犯傻了,今天晚上不下手就来不及了啊。大队长、陈麻子,我想不出好法子啊……
他把全大队的三个粮仓存放点审视了一遍,觉得每一处都行动不便,开仓搬运要兴师动众,难避耳目。最后想到了一个巧取法则。他迅速行动,在天黑之前把全大队的九个生产队队长叫到一块,开了一个会。
他说:你们只管帮我把这事做好,然后要把这事忘了,严格保密。我是粮食保管,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其中一个生产队长说:中奎啊,你这办法很好。可是为了全大队的社员,你会把自己给搭进去,你想好了没有啊。
说实话,我没有为自己想好,也不去想。反正,不想法保住粮食,黄桷树大队的社员就有可能饿死人。你们是有婆娘儿女的人,不能牵扯进来。我是个单身汉,怕什么吊?万一出了什么事,尽管推在我头上!
黄桷树大队被查出一桩特大贪污粮食的案件。
当天晚上的总结会上,工作组组长扇了大队长一记耳目光,义正词严地说:你必须老实向政府交待。观音桥公社的贫困低产全县有名,原来存在弄虚作假,存在严重的瞒产现象!说,这一万七千斤粮食到哪里去了?
治保主任悄悄对廖中奎说:眼下能保住粮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或我来个“畏罪潜逃”,这样大队长他们才好把责任推在“畏罪潜逃”的人头上。中奎兄弟啊,你人还年轻,前途要紧!这出戏由我陈麻子这治保主任来唱吧。狐狸峰这片深山老林,虽然树木砍掉不少,可地势险要崖洞多,只要逃躲进去,他几爷子请山神也找不到人,最后只有灰溜溜地把工作组撤出观音桥公社……
麻子大哥,我是大队粮食总保管,“畏罪潜逃”这个角色我演最恰当。偷偷地逃走会让他们生疑,不如出口气。乡亲们给我起了浑名“钟馗”,老子连鬼都不怕,还怕他县里来的吊人?
当时廖中奎不由陈麻子分说,抢到头里回话:领导同志,我是大队的粮食总保管员,这事应该由我来检讨。观音桥公社田瘦土薄,从来没有放出高产卫星。但是大队小队的干部已经在尽最大努力了,犹其这两年灾荒,更是齐心协力搞生产。大队长和其他干部被我给蒙在鼓里了,是我虚报了产量。但是虚报的产量数仍然比其他先进公社的产量低,这基本上是观音桥公社各个大队普遍存在的现象。所以,黄桷树大队的粮食的账物不符,造成了一万七千斤粮食的空头数目。我已认识到这是严重的错误,请求领导给我处罚……
廖中奎的话逻辑严谨,一人揽下了全部罪名。
当时在场的黄桷树大队所有生产队队委会以上的干部,听了廖中奎的一番话,心里大吃一惊。“钟馗”啊,你狗cao的找死啊,那是要坐牢的罪啊,想不到你不但不怕鬼,还是条仗义的汉子!
工作组组长当时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愣头青小子还敢作敢当。当即一挥手:把他捆起来,带回公社,进一步审查!
公社武装部长和几个民兵向中奎扑上来,就要动手捆人。
中奎眼明身快,早已移步到了门口,大叫:老子坦白交待,承认了错误,你们凭什么捆人?
言罢转身风快逃了。
工作组组长歇斯底里地发布命令:抓住他,他是隐瞒私藏粮食的贪污分子!
公社武装部长和民兵在夜幕下穷追不舍。
狐狸峰的内山里,到底有多少手把崖、阎王涧、老鹰洞,本地的山民也数不清。中奎进了狐狸峰的山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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