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太阳下的漂男泊女

太阳下的漂男泊女第9部分阅读

    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藏身。那洞口石壁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石块歪歪斜斜划上了“神仙洞”三个字,月光下清晰可辩。

    中奎望着那三个字苦笑。也许是解放前的棒老二(土匪)划的几个狗脚迹吧,嘿嘿,不过,叫神仙洞也不错啊。一口气翻山越岭跑了十几里山路,现在静坐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又累又饿了。神仙是不吃东西的,我可不是神仙啊。中奎饿得抓狂,周身一摸,哪有吃的呢?倒是摸出半盒柴来,早已汗涔涔的。火柴可是个宝了,说不定大白天在山中弄到野味时,搞些干柴禾来烤了吃。中奎一边设想着逃难的生活细节,一边把那半盒火柴小心翼翼地放在洞口的石块上,自言自语:这大旱天气,明天阳光一下地,汗湿的火柴一准能炕干,这可是我的火种啊。

    那一夜,中奎强忍着饥饿,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在山里找吃的。山里的散发着空气枯燥的味道,阳光是白茫茫的一片,山里的溪涧大都被旱得断流了。树叶竹叶草叶,所有的绿叶都不堪久旱卷成了圆卷。好热的天。他采撷那些星星点点的野果子吃。

    短时间不能贸然下山回黄桷树大队去。最严峻的事就是找吃的,不然就会饿死在这山里。他眼睛有些发花了,饥肠辘辘地回到洞里。洞里很凉爽,真有点神仙洞的惬意。看来昼伏夜出找吃的才是办法,大白天太热又怕撞见熟人。山外才有熟田熟土,可天旱得像火烧,快两个月不下雨了,也没什么吃的啊。怎么办啊?

    上苍有好生之德。一条乌蛇躲进洞里的石缝里乘凉来了。看那盘着的体积足有两三斤。这个异外的发现让中奎兴奋,那可是一顿饱餐啊。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样才能把它搞定。

    中奎不及动手时,蛇却掐算出了生命中的大难,哧地打开圆盘着的身躯,向石缝里面溜。中奎急了,猛然伸出双手抓牢了蛇尾往外拽。不料蛇身滑腻抓不紧,他连忙松出手来撩起上衣边角裹住蛇身,硬是把蛇拽了出来。那蛇凌空盘转过来咬中奎的手。中奎惊骇,幸好慌乱中拧住了蛇的头,双手持牢,像甩马鞭一样把蛇朝崖壁上狠抽了几十下,那蛇才一命呜呼……

    火烤蛇肉很香,中奎大饱口福。

    有天夜里中奎走了很远,一无所获。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倒在地上,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也许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想他倒下的地方是个斜坡,话音未落,身体就滚下山坡,掉在路旁的土沟里。缓过气来时,发现路上躺着一个人。从来不怕鬼的他第一次惊悚了,壮了胆子问:喂,喂,你是谁,怎么躺在那里?

    没有应声。中奎神智一惊悚,提上一口元气来,跌跌撞撞站起来,爬上土路,近前用声探鼻息,是具死尸。死尸是个汉子,拿着镰刀背着背篓。原来是要到山里揪野菜,饿死在这里。

    中奎心想:一定是冷水铺公社的人,找吃的找了这么远啊……我把他埋了吧。等明天太阳一晒就要腐烂,真可怜啊。

    中奎把死尸的镰刀和背篓取了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把尸体推下土坎,然后用镰刀刨着土往他身上掩,突然一阵眩晕,再没力气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唉,兄弟,我把你埋了,我也快,要死了,恐怕,没人,没人埋我了……中奎悲戚地说。

    中奎忽然脑子里掠过一丝闪念,说:兄弟,得罪了。他操起镰刀划破死尸的裤子,在他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

    路旁有一蓬旱死的荆棘,中奎把那块人肉挂在上面,划燃了火柴……

    自此以后,中奎在夜间都往冷水铺方向而去,寻找那些新土坟堆,刨开土割下腿肉,用衣服包了再踅回山洞来……

    中奎实在没力气每晚都往老远的冷水铺那边去扒坟堆,这些天他的腿很软。放在“神仙洞”里的那块人肉他有些不舍得烤吃。他想,洞里面空气阴冷凉爽,能节约一下,把那人肉多放一天也可蓄点力气。这天黄昏他走出山洞,想碰运气能挖到几个野薯蔸凑合一下肚子,却碰上了奄奄一息的狗娃子……

    狗娃子听了上面廖中奎这段话,不觉毛骨悚然。

    大哥,如果我醒不过来,死了,你,你会不会吃掉我?狗娃子问。

    嘿嘿,你说呢?中奎脸上没有表情:小兄弟,去观音桥公社是对的,虽然可能那里也快要饿死人了。听天由命吧,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我还不敢下山,你留在山洞里,早晚会和我一块饿死。你去黄桷树大队找陈麻子,把我的事给他说一下,叫他来一趟,给我弄点吃的……这太阳很毒辣,你这么虚弱,大白天赶路,会晕倒的,我现在就送你到山脚,给你指路,还有十几里路啊……对了,晚上走夜路,你害怕吗?

    好呀,我晚上走路不怕,马上就走。狗娃子说。

    男子汉,就要胆大。小兄弟,在冷水铺公社见了那么多死人,现在连人肉都吃过,算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哦!

    送了一段,中奎没力气了,上气不接下气,对狗娃子说:我再送你,就会累死了,就在这里,我给你说说前面的路怎么走吧……

    中奎给狗娃子说的很详细。

    狗娃子走了两步,停下脚步来,担心地说:大哥,你要挺住,我会和陈麻子一起给你送吃的来,你要等着我们呀,你把人肉给我吃了,你却挨饿……

    去吧,路上小心,山崖很高的,千万要一步一步走稳当啊,小兄弟!

    中奎站起身来对狗娃子挥手,然后转身爬山。

    狗娃子刚走几步,就听到中奎“啊呀”一声惨叫,摔下山崖……

    大哥!大哥——狗娃子闻声回头,不见了中奎,慌忙转回来,在路边向山崖下瞧:月光下隐约看到已经掉下阎王涧的中奎在那里挣扎……

    大哥!狗娃子哭着叫着,沿山路转了一个大踅回,才绕到中奎出事的涧谷。

    中奎摔下山崖,落进阎王涧侧面的树桩上,那是大办钢铁砍伐留下的树桩。当时砍树的人哪里好下锯,就锯哪里,有的是在树蔸上开锯,有的却半腰开锯,这样参差不齐的树桩山里比比皆是。那树杆锯得超过大半时,向一旁倒下去,剩下的那少许边沿的树杆纤维,刹那间撕裂成了指天的矛头。

    中奎的胸膛被那尖利树桩的矛头刺穿,他死了。

    第八章让狗娃活着(一)

    【作者申明:川藉作家、自由撰稿人李仁君拥有长篇社会小说《太阳下的漂男泊女》原创著作权。网络文本经作协及权威人士旁证。授权《小说》首发。编辑家、策划家、影视导演有合作意向,请与lrj2005lrj联系。除作者李仁君博客和主页外,转载的网站请自觉注明“他站首发”和“未授权”字样。对任何形式的剽窃等行为,作者将依法维权。欢迎国内外文朋诗友对作品给予指正!】

    【正文阅读】

    时过境迁,狗娃子不再叫狗娃子,而是叫了命不假。他游走江湖辗转到小城,租房靠算命为生很多年头。他的门枋上首吊着一块蓝布,蓝布边上镶着卐字格锦边,像古代的酒旗。上书:求真命不假。

    漂泊到南方的小城有多少个年头了,命不假没有掐算过,但是他却掐算了数不胜数的商贾、市民和南腔北调的打工男女的命。

    有人恭维他算命精准,说:命不假,你是半个神仙。

    命不假很淡定,嘴角露一丝浅笑,说:神什么仙啰。自古造化弄人,大富小贵各不相同。想掌握命运的人都喜欢算命。这个门道只是一种模式在推演,不是迷信和了不起的技艺。

    那年冬天,孑然一身的命不假和龟儿子成了忘年交。他们以父子相称了,不一般的忘年交关系啊。命不假一下子有了儿子、儿媳和孙子,如年轻了十年。龟儿子找寻生身父母暂时未有结果,但是有了三世同堂的合家欢乐,自然感觉到生命的天幕晴朗。

    龟儿子和妻儿在小城和命不假相处了快一个月,命不假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白天,他们一家四口在小城的公园、游乐场转转、聊聊。这趟小城之行,倒是像庆祝团聚的一场旅游。

    后来龟儿子把这些故事讲给他写书的朋友过千山听了。过千山用了前面几个整章来记叙,仍然没有接近尾声。

    这天晚上,小苗沏了两大杯上好的龙井茶,和丈夫龟儿子、儿子希望,如众星捧月围着命不假坐下来。

    龟儿子开口说话:爸,再说说你的故事吧。

    命不假笑眯眯地摸摸胡须,掩饰不住这种子孙绕膝的悦愉:说,好啊,上次说到哪一年的事了?

    希望抢着回答:爷爷,我记得住。你上次讲到那个中奎摔下山崖,被树桩刺穿胸膛死了,狗娃子吓得哭了……

    小苗连忙拧拧希望的脸,埋怨道:娃,你四年级小学生啦,要懂点礼貌哟,不要叫狗娃子,要叫爷爷,啊。

    妈妈,狗娃子就是我爷爷,爷爷还叫命不假呀。希望觉得说实话就不算是不懂礼貌:爷爷,你说是这样吗?

    命不假笑得合不拢嘴,说:对,希望的记性是顶瓜瓜的!好,好,以后干脆叫我狗娃子爷爷,听得怪舒服的,就像我孙子在给搔痒庠,哈哈。

    龟儿子和小苗听了,忍俊不禁地笑了。

    龟儿子说:对,我想起来了。爸,上次讲到你要到有粥喝的观音桥公社去的路上,遇到黄桷树大队粮食保管中奎吃人肉的事……爸,我总觉得,我们不是一般的缘分。那个观音桥公社是不是后来就叫观音桥镇,离冷水铺镇只有十几里路?那里也是我的川东老家啊!捡养我的易老爹是观音桥镇的人。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一二年就到江湖上乱蹦了……

    对呀,龟儿子,你以前对我和希望说过这事。小苗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拉拉希望的手:儿子,记得你爸以前说过他老家是观音桥镇呀?

    嗯,爸就是这样说的。希望高兴得雀跃:说不定,这个爷爷还认识我的那个爷爷呢!

    龟儿子一下子把脸拉长了,对希望说:希望,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哦!如果今后我们找到了爷爷奶奶,眼前这个爷爷,仍然是你的爷爷,明白吗?

    希望吐了吐舌头,说:爸,我记住了。

    小苗怯怯地对命不假说:爸,抱歉。你别往心里去,希望年小,说话口无遮拦,你和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命不假似乎没有听到眼前的三个小辈在说什么,他望着窗外已经春意朦胧的夜色,乐哈哈地大笑:都说医生看不好自己的病,算命先生算不准自己的命,这回呀,说不定我算准自己……

    命不假没有把话说完,马上回到现实中来,把龟儿子、小苗和希望仔细端详片刻,激动地说:我赶紧给你们说完,也好早点听听龟儿子你的来历啰!

    爸,你喝茶,慢慢说。龟儿子双手把茶杯端起来,敬给命不假。

    命不假接着上次的话头,开始后面的叙述。

    ——狗娃子头顶大旱烈日,艰难地走到观音桥公社地界。当找到了黄桷树大队治保主任陈麻子。饿得头晕眼花的他喘息着说:你是治保主任吗?中奎叫我来找你……话音刚落,一头栽倒了陈麻子怀里。

    狗娃子的脸色惨白,四肢软弱得像没了骨头。陈麻子摸了一下他的心房,那里突突地跳着。连忙一把抱起他,向生产队的食堂飞奔而去。

    快,烧碗姜汤灌他!我看这娃不是中暑,是饿晕了。一定要把他灌醒……陈麻子是大队治保主任,生产队的干部和社员都尊重他。当时,食堂里的人立刻群策群力着手抢救狗娃子。

    陈麻子把生产队长叫出食堂后门,悄声说道:你快去通知大队长,晚上过来重要事商量。

    什么事,难道与这娃有关吗?队长说。

    小声点。县工作组虽然到别的大队去了,可到底中奎的事还没完,怕他们杀回马枪啊。等这娃醒来能问明白,他可能是中奎的亲戚,中奎叫他来找我……

    哦,那我赶紧去告诉大队长。

    狗娃子是靠吃下那块人肉支撑了体力,才把中奎的尸体从那树桩上拖了下来,放在一处凹陷的泥沟里,然后双手把周遭的石块、泥土、树叶杂草搜罗起来,掩了中奎尸体……当时他已累得几近虚脱。

    中奎和食堂里的人用姜汤把狗娃子灌醒过来,然后狗娃子就吃了一顿饱饭。那久违了的白花花的大米饭,第一次让他感到粮食是世上弥足珍贵的东西。

    接下来,狗娃子来到了陈麻子家里,早已等候的大队长和其他干部像对待上级领导那样,分外小心地请狗娃子说说原委。那其实是一连串的问句。

    小孩,你几岁了?你家在那里?中奎是你什么人,他又在那里?中奎要你给我们带什么话来?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当陈麻子等人问到狗娃子父母时,他立刻沉于思念亲人的悲戚之中。

    十三岁的狗娃子浑浑噩噩地只盼着哪天有饱饭吃,来不及想父母。现在才发现他孤苦伶仃。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他想起父母相继死去的情节,想起张二冲、中奎和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诸多饿死人的场景,越来越少的活人……

    狗娃子抑制不住心中的悲苦,号啕大哭起来。

    娃,不要伤心,有什么事慢慢地给我们说。陈麻子安慰道。

    黄桷树大队的所有干部都围在狗娃子身边,安慰这个不速之客。

    狗娃子伏在桌沿上,愈哭愈烈,眼泪如山洪般暴泻。

    旁人对狗娃子的哄劝无济于事。大队长就对陈麻子说:这个娃心里有苦处,他是太伤心了,不要打搅他,让他一个人痛快地哭吧。

    大队长使眼努嘴,所有人随他出了门外。

    干部们坐在陈麻子屋檐下的石阶上,听大队长说话。

    你们知道吗,这次县里为什么派工作组到观音桥公社来清查,为什么我们这个全县最落后的公社成了瞒产私分的典型?是冷水铺公社的书记牛龙到县里去告了阴状,牛龙这家伙是个阴孔明啊!也难怪观音桥公社还未发生饿死人的事,灾荒年啰,到处都在饿死人,这叫槽里无食猪拱猪啊……大队长把长烟杆在鞋底上搕着烟灰,吐出一口浓痰。

    陈麻子忧心地说:要是县工作组真的在观音桥公社查出点什么,龙明书记关在县里恐怕出不来了。要是真的清查还好,工作组分明是以清查为名,见到粮食就想法收缴一些,去救济别饿饭的地方。这样我们不就要饿死人了吗?谁知道这大旱还要持续多久?明年的年份又会怎样?我们不是瞒产私分,是藏好自己本份的基本口粮啊。老子就不明白,县里怎么会这样搞……

    妇女主任说:黄桷树大队也算过关了,工作组到别的大队去了,你们还担什么心啊?多亏中奎为全大队的社员着想……

    大队长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啊。逃跑就是不打自招。中奎这苦肉计啊,害了他自己,我难过。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是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工作组早点离开啊。我担心中奎跑进山中会饿死的,现在好了,这个娃带来中奎的消息了,说明中奎还活着,也有可能就在这个娃的家里……我在这里再次给大家敲个警钟,那一万七千斤粮食,是中奎和十几个队长用了一个晚上的工夫才藏好的,我们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紧开口慢开言。我在工作组协查脱不了身,主意是我出的,万一除了差错,就往我的头上推……

    陈麻子说:那怎么行呢,出了事,大家担着!

    大队长强硬地说:不行!那样代价太大了。

    当年我当支前民兵打土匪就不怕子弹,是出名的大胆子。说来还和冷水铺的书记牛龙有占瓜葛。快解放的时候,观音桥公社和冷水铺公社的民兵联手作战。冷水铺那个最大的地主王五麻子,还是我从枯井里抓获的。牛龙说王五麻子手里可能有枪,他蹲在井口不敢下去。我说他有枪又怎么啦,老子就不相信他的枪打得那么准,该死的吊朝天,看我的。我把一件破衣服往井口扔了下去,里面没动静,我一纵身跳下枯井去,王五麻子伏在井壁上唬得发颤,哪有枪啊?死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吃颗“花生米”吗?只要不饿死人,把我枪毙了也值。大队长脸上放光,视死如归的乐观。

    哟,那个娃好像没有哭啦,走,去问问中奎的消息。妇女主任说。

    狗娃子其实是半真半假地在那里哭。所以哭得那么厉害,却是太多的辛酸经历,让他有些人小鬼大的主意了。他的伤心早已麻木了。他哭,是拖延时间,他在回忆思考,该怎样对这些完全陌生的人说自己的来历。一边想着,一边止了哭,窃听着屋檐下干部们的谈话。

    咦,大地主王五麻子,那不是我爷爷吗?牛龙书记,他打死了张二冲呀。是他到县里告了观音桥公社瞒什么产?粮食?冷水铺和观音桥公社的人不就有仇恨了吗?他们知道了我是王五麻子的孙子怎么办?再当地主成份会遭殃啊,他们会赶我走的。我又到哪里去呢,我会饿死呀。那些被牛书记拦回去社员,会全部饿死吗?

    爸、娘,你们会保佑我吗?爸,你说过你和娘死了也会保佑我的呀!爸、娘,二生产队的人要饿死完了,我惹事了,把我们家的房子烧了……还没有饿死,我想活着,我要观音桥公社活着,我走了好远的山路,还吃过人的肉……可是这里的人能收留我吗?我不敢说实话。爸、娘,我该怎么办?我也不再想当地主啊。爸,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好成绩也当红小兵。当地主分子永远都要给贫下中农斗啊。我天生就是地主分子,就是坏蛋啊,爸,这里的人知道爷爷是大地主啊……

    狗娃子在心里这样嚷嚷后,有了主意。

    他对黄桷树大队的干部们说:我父母都死了。我老家那里没饭吃,饿死很多人,我就顺着公路走,找吃的,后来遇到一个大哥,他叫中奎。我和中奎大哥一起到处讨饭,来到观音桥公社。中奎大哥说过,他的老家在观音桥公社,他犯法了不敢回家……

    陈麻子急了,大声打断狗娃子的话:小娃,你快说说,那中奎人在哪里,你老家又在那里?

    怎样回答陈麻子的问话,狗娃子还没想好,认真说是还没有编好。父亲王再兴教书时,对他耳提面命的就是“诚实做人,好好改造”。王再兴经历过改朝换代,地主成份就像紧箍咒戴在他头上,他唯有小心翼翼地教导狗娃子。所以,少年人第一次说谎心里很紧张。但是,狗娃子灵性得很,刚才他已经发现哭是唯一能掩饰内心慌恐的办法,所以再次如法炮制,又大哭起来……

    当时大队长就斥责陈麻子:我说老陈啊,你是治保主任呢,社员的家长里短,你不都能调解妥当吗?今天干吗要这么心急呢。

    陈麻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是想知道中奎的下落啊。好,不心急不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麻子会意,也不催狗娃子。坐在一边耐心地等待。

    看你说话那么大声吓着这娃了,人家还是个小孩啦。再说这孩子没了父母,心中还不知有多少苦。妇女主任埋怨地瞪陈麻子,和蔼可亲地对狗娃子说:娃,别害怕,慢慢地给我们说,啊。

    狗娃子父亲王再兴的初衷,就是要摆脱地主分子的命运。若不是那年王再兴为尽人子之责,潜回冷水铺为被枪毙的王五麻子收尸,狗娃子恐怕永远不会到冷水铺和观音桥踏上足迹。不凑巧的是被牛龙逮了正着,才有了后面所有的不幸。爷爷王五麻子从陕西漂泊到川东的家庭史,通过王再兴和叶凤讲述过多遍。如今狗娃子又阴差阳错要把生存的地点,从爷爷发家的王家大院再次漂泊到观音桥。如果这个弥天大谎撒圆了,少年人心中的阴霾将一扫而光。

    狗娃子出世后,就随父母游走江湖,走过的地方他都因年岁小记不住。这会儿,在放开喉咙大哭的同时,想起王再兴说过绥定府城外不远有个叫大树的地方,在那里王再兴有一个最好的同窗……

    于是,狗娃子适时止哭。

    第八章让狗娃活着(二)

    【作者申明:川藉作家、自由撰稿人李仁君拥有长篇社会小说《太阳下的漂男泊女》原创著作权。网络文本经作协及权威人士旁证。授权《小说》首发。编辑家、策划家、影视导演有合作意向,请与lrj2005lrj联系。除作者李仁君博客和主页外,转载的网站请自觉注明“他站首发”和“未授权”字样。对任何形式的剽窃等行为,作者将依法维权。欢迎国内外文朋诗友对作品给予指正!】

    【正文阅读】

    妇女主任见状,开始循循善诱地和狗娃子交流。

    我不知道老家在那里,那地方叫好像叫大树……亲戚了,都饿死了呀……我找吃的走了几个月的路程了……狗娃子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

    妇女主任听了直掉泪:多可怜惜的娃呀……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娃子。狗娃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心里格登了一下,后悔不该说真话,连连忙补充说:我姓叶,我爸我妈都姓叶……

    中奎大哥说,公社的人要抓他坐牢,我和他一直躲在那边的山里面。摘野果子吃,晚上下山来到地里偷可以吃的东西。他说早晚会饿死在山上,叫我下山来找黄桷树大队叫陈麻子的治保主任。狗娃子说。

    狗娃子只字没有提冷水铺那边的事。也没有提和中奎吃过人肉的事。

    所有人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观音桥附近有叫大树的地方。倒是大队长出过远门,追忆道:好像绥定城南外有个叫大树的街,离观音桥公社有几百里路远啊……

    陈麻子吃了一惊:唉,狗娃子,你还真能走,饥荒年份啊,什么事都有发生啰,唉,幸好你遇到了中奎。

    大队长说:这样也好,你带我们晚上去山里把中奎接回来,工作组已经走了,躲在山里真的会饿死……全大队这么多社员,哪一家藏不住中奎的人影?为了大家的口粮,中奎肯定饿得皮包骨头了啰。

    好,就这样,等天黑我们去找中奎。狗娃子,还记得路吗?陈麻子说。

    记得路。狗娃子点头。倏地又哭了,他想起了中奎惨死的情状。

    狗娃子,你又怎么回事呀?别哭啊。妇女主任说。

    狗娃子泣不成声:中奎大哥,他,他摔下山崖,死了……

    啊?!干部们犹遭晴天霹雳。

    山中的一处阎王涧。中奎摔死的地方。

    大队长、陈麻子、狗娃子和几个生产队长在月光下忙乎了好久,才把中奎的坟垒好,坟头还砌了石块。大家都累了,坐在那里歇息。

    大队长望着眼前陡峭的手把崖,感慨地说:大巴山贯穿川东几百里,大大小小的山头像水浪在涌。如今这水浪啊旱得像火浪烧啰。解放以前,多少的背二哥为了生计,用背篼贩盐、贩土产,在这些大山里的手把崖上滑落,跌进阎王涧啰……中奎啊中奎,你的死,我有责任啊。若不是你碰到狗娃子,你的尸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唉,这年份啊……

    末了,所有人向中奎的坟茔跪拜而别。

    第二天,陈麻子对大队长说:中奎死了,他也没有亲人,那两间土坯房是土改时分给他的,现在给狗娃子住吧。这娃和中奎有缘。

    大队长想了想:行,这事就这么办。你给队长交待一下,狗娃子是四生产队的人了。

    狗娃子从此在这里安身了。

    粮食最终还是“瞒”成功了,全大队各生产队的食堂得以多维持一段时间。然而,晚秋农作物未能逃过大旱浩劫。盼星星盼月亮,社员们盼来又一个年轮,灾荒恶性循环了。一九六0年春耕生产接近尾声时,老天爷板起了再度大旱的面孔。田地皲裂,划根火柴就能点燃禾苗。

    狗娃子再次经历了同冷水铺公社一模一样的息炊断粮。农民向草根、树皮、野粟蔸、苎麻苕、谷糠进攻,死亡向社员们逼近。体弱年老的人慢慢死去。

    狗娃子的喉咙依然大,能吞下谷糠粑、苎麻苕,吃得进也拉得出来。

    治保主任陈麻子拿着谷糠粑吞得两眼打环像张飞,于是在院子里骂天咒地:我cao你老天爷的娘,你是要灭我们这一朝人吧?

    狗娃子不以为然,虽然没读书几年,好歹曾经被有学问的爹熏陶过,也就说出点科学道理来:麻子叔,老天爷没错。炼钢铁把树木全砍光了,全是树桩,到处空荡荡的,那些小茅草和死蔫蔫的树苗,哪能保住水份吗?水蒸汽都蒸发干了,天上没云哪有下雨呢?!

    嗬,狗娃子,看不出你还能说出点歪理来。不过,我跟你说啊,话不能乱说,要小心啊,这是上纲上线的言论,弄不好就成反革命了。那大砍树木大炼钢铁,是国家大事啊……

    狗娃子吓得吐舌头,小声说:麻子叔,我打胡乱说的,我又没对别人说。

    陈麻子正色道:跟我说什么都行,往后要切记我的叮嘱。真是年少不更事。我说你呀,脑子不笨,要是以后日子好了,去学校多读点书吧。

    麻子叔,我不读书了,我读过小学呢,这几年饭都吃不饱,你看那学校里还有几个人读书呀?再说我又不算文盲,什么字我都认得了。要是你不收留我,早就饿死了。我吃了饭,和大人们一起出工,收工了帮你们家做点家务。

    陈麻子心情沉重了,说:话虽这么说,现在我们观音桥公社也开始饿死人了,这往后呀,唉……不过,我观察,你小子的命根牢着呢。

    狗娃子说:嘿嘿,麻子叔,你会算命呀?

    陈麻子说:胡说,我是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封建迷信。

    狗娃子想了想,在陈麻子耳边悄悄地说:我会算命,那天我看到你家有本万年历,有它我就能算命。

    呸,你娃越说越玄乎。那本书是万年历?也难怪,虽然大队办了几次扫盲学习班,我这治保主任还是认不了几个字啰。那本书是解放那年从地主老财家里搜来的,以为是地契。土改工作队的军代表把它扔了,像是没什么用处,我当时看那纸张黄灿灿的,就藏了起来,想学认几个字。唉,只是想法而已。搞生产、调解社员纠纷,我有头有序有说词,认字的事嘛,一认就头晕啊……不识字我也当了十来年干部。你要那书,就拿去多认点字吧。不要对人说你会算什么命,危险。

    狗娃子笑嘻嘻地说:好,我记住了。

    观音桥公社也饿死了不少人,黄桷树大队的大队长也食茔麻苕水肿而死。后来,政府拔粮救济。老天爷的气候好转了,大难幸存的人积极生产自救。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成为过去。

    食堂解散了,各家各户自己开伙吃饭。生产队按人头划给社员自留地种菜。但是,青壮年劳力已严重缺乏,十七岁的狗娃子,长成小汉子身板了,成了有力气使的劳动力。

    几年来,一直有件事搁在狗娃子心里,他想去冷水铺看看王再兴和叶凤的坟。经过打听,他得到一些消息。全县的卫星公社冷水铺,饿死的人是总人口的大半。那年东山大队二生产队想逃难的人,被牛龙带领的干部和民兵截回后全部饿死。饿死那么多人,公社书记牛龙自慎难辞其咎,已经跳水井而亡。

    牛龙老婆——东山大队妇女主任徐娥上吊寻死,被一个妇女发现,砍断麻绳救了。当时徐娥有身孕,腆着大肚子。救下徐娥的妇女埋怨道:你想死?你肚子里还有一条人命啊,饿死那么多人,做件好事,生一个活人出来吧。

    狗娃子庆幸自己没有被冷水铺的干部和民兵截回,活过来了。

    大队管委会在清理社员户籍档案时,升职当了大队长的陈麻子问狗娃子是什么成份。

    狗娃子抓耳挠腮,说:我老家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哪里知道是什么成份?反正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穷人。

    陈麻子想了想,说:你娃是我收留下来的,穷就好,穷就光荣,我还怕你是地主成份呢。好吧,大队和生产队是基层两级政府了,我们要整理档案报交公社文书,你的成份就贫农吧。

    于是,观音桥公社的社员档案上写着:叶狗娃,贫农。

    刷新命运太难了!总算如愿了啊。狗娃子心中好不窃喜。

    一九六三年,农村的田土已实行调整,贯彻实施“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包产到组,改变了原来的生产方式。不久这种改变被定为刘邓右倾路线是搞资本主义,被批判再调整,田土又回到集体统筹指挥。

    陈麻子一直有培养狗娃子当基层干部的意思,最后让他当上黄桷树大队的四生产队的队长,政策在变过来变过去,但是没有把狗娃子变晕,他吹铁哨指挥社员们出工搞生产,觉得生活很亮堂。

    第二年底,公社召开三级干部大会,分组讨论时,狗娃子作为黄桷树大队的代表上台发言,说了三句话:社会主义的集体化道路很好,我坚决拥护。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没有正确的政治思想就等于没有灵魂,我有灵魂,我会带着贫下中农社员们搞好生产。四生产队不会再饿死人,社员们现在能吃饱、穿暖,将来我们一定会吃得更好、穿得更好。

    狗娃子的发言赢得一片掌声。公社领导还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有前途!

    那年冬天,十七岁的狗娃子入党了。宣誓成为中共正式党员的那天晚上,为了祝贺得意门生入党,陈麻子特意把从供销社开后门买到的酒拿来,两人剥着炒胡豆嚼着、喝着,很痛快。

    陈麻子走后,狗娃子把剩下半瓶高梁酒仰脖喝了,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地说:爸、娘,我是地主分子,现在却入党了,我怕被揭穿,你们要保佑我啊……

    酒喝醉了,没有壮起狗娃子的英雄胆,那一夜,他在害怕中度过。

    有一日,区供销社农用生产资料店的技术人员到观音桥公社搞多种经营推广。公社指定黄桷树大队四生产队为试点。说他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队长,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于是,狗娃子发动全生产队的社员种植毛烟、编织围席,由供销社包销回收,能多挣工分还有钱补助,社员们乐哈哈地好不积极。后来,各公社的试点搞多种经营现场经验交流,狗娃子来到了几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冷水铺公社。回来的路上,狗娃子故意待到天黑,辗转来到东山大队,偷偷地到王再兴、叶凤和张二冲的坟前叩了几个头,流着泪说了几句心里话……

    这天,狗娃子主持召开四生产队社员大会。大队书记陈麻子为生孩子的事,作动员讲话,他说——

    毛主席早就说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贵的。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新中国诞生以后,人口增长速度很快。但是,前几年闹饥荒,我们黄桷树大队也死了不少人,再加上强壮劳力外调炼钢铁后,多数已转成了钢铁厂的正式工人,我们没人手,怎么搞得好生产?

    五八年秋收,从处暑时令就遭受倒霉的连绵雨,一直淋到白露,晚秋作物越冬蔬菜全部被雨淋死,这怪不得人,属天灾。但是,那些正当该收割进仓的油菜水稻烂在田里、红薯洋芋烂在土里就太冤枉太可惜啰!原因是没有劳动力啊。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从现在起,每年年终决算前生育孩子的社员家庭,给予奖励夫妻双方一个月满勤的工分,并且发给出生的小孩双倍布票、双倍各种物资供应票。有打算生孩子的家庭,要加紧努力,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

    好,六生产队也是今晚开会,我还要赶过去参加。你们大家讨论一下吧。陈麻子说罢站起身来,打着手电筒风快走了。

    四队的社员开始讨论。

    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妇女说:这怎么行啊?只是填饱肚子,生活这么孬,又没什么油水,男人那里面长得出能发芽的人种子来吗?出了工回来,男人晚上睡在床上软绵绵的,身都不翻,动也不想动,生得出娃来吗!

    另一个妇女跟嘴:嘻嘻,我们都偷汉子去吧。可是偷汉子要有对象嘛。生产队里活下来的男人都像蔫枷子,就算送子娘娘想帮忙,也是没法子哟。

    又一个妇女接过话头,说:嘴巴两块皮说话不费力,生娃娃又不像说话。那真生起娃儿来,才不轻松呢。儿奔生来娘奔死,又不像屙屎屙尿!

    男人们都不敢发言,他们或老或衰,面黄肌瘦的脸上惭愧不已。

    倒是有一个血性的男人,气冲冲地说:娘的bi,哪个男人不想雄起到天亮?你们问问我婆娘,我又没偷懒?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