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但别叫我老师啊!” ”等你出院吧!” ”那当然。” 其实,我恨不得马上看到,我需要证实这句话:”你的生命线很长!” 游医生看了我的手相便匆匆告辞,仿佛给”生命线很长”的病人开了药方,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可我知道,在我病床周围的亲友,只把游医生看手相当游戏、当玩笑而已,没有一个人会记住他对我的判断,更没有一个人在意我内心的反应。而且,是在华山医院的病房里”看手相”、谈”生命线”,说起来,有点大逆不道。关于”看手相”,始终被当做”迷信”、”把戏”、”歪门斜说”,我却如获至宝。虽说,以前也有过让人看手相的事,事业、爱情的听人说一通,我听过算数,也不往心里去。但这一次不寻常,谁也不会用”玩笑”和”游戏”的方式对一个身处厄境的病人说长道短,游医生一定是对自己的眼力和经验有充分的自信,才这样从容断言。我相信这”断言”决不是安慰,更不是信口开河,--”你生命线很长”--这对于我,是一语中的,是一诺千金,是一言九鼎。当然,人都爱听好话,只是,当生命深受威胁时,还有什么好话比这样的断言更刻骨铭心呢。我情不自禁地抓住这句”好话”,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的确,当我被一片担忧的气氛紧紧包围时,在我的意识深处,多么迫切地需要听到一些有利的”好话”,来支持我、支撑我对生命建立信心。在疾病面前,医生的挽救是外因,自己对自己的挽救是内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这样的道理虽然熟谙于心,但真要做到”自己救自己”,确实不容易。残酷的诊断,使一向比较乐观的我,信心倍损。可我还算幸运,居然有人那么及时、那么肯定地对我说出了”不必担忧”的预言。我知道,我如果把这”预言”当真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会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我在心里却暗暗对自己说:你必须无比坚定地把”生命线很长”的”预言”当做信念。 生命到了”闯关”的时刻,信念是关键。 人生的路都不平坦。我也曾闯过不少沟沟坎坎,那些挫折,说小也不小,但比起这一次就算不了什么了。而曾经的艰难,深深浅浅磨砺了我,再遇难关,我比较沉着了,我告诫自己:对看似过不去的险关隘口,别慌乱,千万不能被吓住,吓破了胆,不知所措了,那么,生命只能停止在这样的”险隘”面前。而”闯关”的勇气,往往是被”看似”给扑灭的。那些险象、险情,猛一看或猛一听,确实危言耸听、触目惊心,让你不战自败。所以,是内心的需要,是深刻的潜意识,让我必须坚信手相显示的”生命预言”,这预言破除了”看似过不去”的迷雾,它告诉我,包围我的险象与险情,是过得去的,只要保持住信心,并拿出一点不甘心、不服气的劲头,就会发现,天无绝人之路。 我开始常常摊开自己的手心,凝视那些与我生命紧紧关联的粗粗细细线条。据说,我们的掌纹,是随着人的总体变化而变化的,当然,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是神奇的,肉眼看不到,但它们构成的任何一个不规则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掌纹,便是关于”我”的图案。每当我与自己的手心对视时,我会觉得这是自我沟通,无言的,心领神会的。俗话说:”十指连心”,可见,人的一双手、十个指同传情的眉目,也是心灵的窗户,手掌、手纹、手指的形态、色泽,也是反应人的内在和内心的。而现代中医对人体的解释更具体、更生动,中医认为,在人的手掌与手指内布满了神经与经络,并与体内的神经、经络”连网”,不断向大脑输送各部门的信息与情报,大脑把接收的信息加以集中处理,再反馈到”连网”的几个主要”屏幕”上,就会显现出体能与精神的不适或病症。而”手相”的显示,就是人体”网络”上一块非常主要的”屏幕”。其实,当今最时髦的”信息工程”,早在几千年前,我们传统的中医医学,已经把人体视为一个复杂而神秘的”信息网”。 由此,我对我”生命线很长”的信念,越加坚定,因为,我在自己身体的”信息网”上,能捕捉到最细致入微的感受。我愿意相信,手掌上的纹路,就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某种信息的显示啊。 能够按时出院,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信息吗! 出院的心情好极了。明亮的霞光也早早地赶来送我,暖暖地洒满一房间。坐在床沿,披着早春的霞光,我欣欣然地祝福自己:早春,万物复苏啊,能在初春治疗、康复,应该是个好兆头。春风吹又生,而万物之中,我似一棵又拱出冻土的小草,张着新叶,我会贪婪吮吸,我会努力生长。
2002年3月7日小鸟,你好!
黑色的桑塔纳开出医院大门,我立刻摇下车窗,探出头,心飞翔了,是一只冲出笼子的小鸟。 乌鲁木齐路、华山路、常熟路、延安路,这些非常熟悉的马路和路边的大店小铺,仿佛都焕然一新,我目不转睛,欣喜不迭,像个好奇的孩子一头扎进偌大的玩具世界,看什么都新鲜、都兴奋。生活真好,真好啊,这是由衷的,从来没有过的体会,看街上每一个匆匆而行的陌生人好像都是亲切的,看上去每一辆忽忽而过的轿车、电车仿佛都是可爱的,迎面扑来的一切的一切,虽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的感受却是非常的,在我看来,每一样平常的东西都充满着”生”的气息与”活”的力量--”生活”--我第一次用心体会到这两个简单却包容世界的字义。更值得庆祝的是,我又回到了生活中。真是太好了! 而一个月的”禁闭”,我似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个总在埋头赶路、急急匆匆的我不见了。每天清早下楼去散步,扶着楼梯冰凉的铁杆一步一步往下挪,脚步踩不稳,摇摇晃晃的,又同刚会走路的孩子。而最像孩子的,是眼光的变化,一些在过去很少会引起我注意的东西,一一地进入我视线:首先是楼外靠围墙的那排冬青,由于低矮,以前根本不在我眼里,但在出院第二天,我试着下楼,刚迈出门,迎面所见的就是那排齐腰的冬青已笼着一层参差不齐的新叶,在争先恐后地往上冒,鲜润的新叶,油嫩油嫩的,嫩得像婴儿的心,嫩得让人不忍走开。我停在树丛前,像碰摸炫目的肥皂泡一样小心地捏了捏那逼眼的嫩叶时,我的指尖如过电似的被那饱含新生的”嫩”触动了,有一股热热的、流动的东西从手指一直通到心底,我感觉,那是一种生命的东西。 弯过冬青,有一大簇细密的枝条,没吐叶子,却已爆出层层叠叠的小花,一片片小巧细润的花瓣,金黄的,灿烂的,不声不响但蓬蓬勃勃、耀眼夺目。走过花丛,我伫足不前,好像有一股引力悄悄地包围我,吸住我的脚步,我知道,这吸引力是一股生命的力量。 而在晨风的吹拂中,新吐的嫩叶和初放的小花,隐隐地飘散着清纯的气息,这不含丝毫尘埃的清纯,是生命最新鲜的时刻,一年只有一次,就像婴儿的满月在人生中只有一次,是难得的瞬间。我又回身,再缓缓地扫视那些新叶,同时用力呼吸,这难得的”新鲜”和”清纯”,哪怕多看一眼、多吸一口,这对我受损、虚弱的身体都是最好不过的养料,我需要新生,需要成长,需要冥冥的神力助我一臂、推我一把。而当我走过这些在早春、在晨曦里饱含希望的小树和小花时,我的心突然被启迪了,豁然开朗:”冥冥的神力”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就是大自然的赐予,就在我身边,看你是否能发现、是否能感受。 这时,有几只小鸟从半空斜着飞下,雀跃地掠过冬青和小花,并”叽叽啾啾”地啼啭,轻快,清脆,单纯,这是天籁之声,如同深山里”叮咚”的泉吟。我屏息凝神,仔细静听,”叽啾--叽啾”,这是一种生命的声音,在这嘈杂喧闹的世界里,无论风霜雨雪、电闪雷鸣,小鸟们却始终如一地雀跃、欢叫,用那么纯粹单一的声音过滤一切。我的心也顿时被过滤了,沉淀下所有的杂念。 在鸟语花鲜的清晨,我的心空了、净了。 但在过去终日忙碌的时候,虽然天天与这排冬青擦肩而过,也常见小鸟在窗外的树木间飞来飞去,我却熟视无睹,根本不可能留意这些花花草草,与听而不闻的鸟叫,更不会产生共鸣。心,没有一刻是”空”的”净”的,还自以为很充实、很强大,无所不能。而有了”空”与”净”的体验,我才理解了”清静以养神”的涵义,只有清虚静定,才能真正发挥人的潜能,表现出更大的智慧。战胜疾病、重建生命,尤其需要智慧与潜能。大自然真的对我无比恩爱,帮我推开了心灵的又一扇窗户,让我发现”新叶”、”小花”和宛转的”鸟叫”,体会”空”与”净”的境界,并领会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神爱与大爱。 从那以后,我似乎懂得了感恩,对每一片阳光,对每一阵清风,对每一朵白云,对每一排绿阴,对草丛里被我看到的每一茎野花,我都会欣然地表示感谢,是它们带给我好心情,是它们让我体会自然与生命的美妙。其实,只要活着,在我们身边时刻都有美妙的东西存在;其实,只要能真心看待身边这些美妙的东西,并能融为一体,我想,我就能好好地活着了。这就是所说的”天人合一”吧。 初春果然给了我”复活”的灵性,我每天早早醒来,在晨光乍明时便振作精神出门去听鸟叫、去呼吸新鲜空气。清晨的风爽爽的,仿佛被水洗了一夜,而临风迎霞,怡然地走到大树下,我会仰起头向大树问好,然后,再对小鸟们说一声:”小鸟,你早啊!” ”叽啾--叽啾”,小鸟们好像听懂了我的问候。在冥冥中,生命与生命本来就是互通的、关联的,而且是能对话的。
2002年3月16日上帝的奖赏
接到宗福先用手机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和安忆正在徐家汇专门吃海鲜的”天天鱼港”给我买鱼刺汤,一会儿就到。果然,不出半小时,他们捧着一大盒鱼刺兴匆匆地上楼,我一开门,一股特别的香味迎面扑来。安忆一边催我趁热赶紧吃,一边玩笑地说:”装得太满,轻轻一晃,鱼刺汤洒出来了,车里鲜气四溢,把我们都馋坏了。” 我打开还烫手的塑料盒,抿一口浓浓的、鲜美的鱼刺汤,一滴眼泪落进了汤里,我立刻低头掩饰,手里的勺子加快速度地往嘴里运送。安忆看我吃得很香,特别高兴,宽慰地告诉我说,她一个朋友也在化疗,她丈夫经常陪她去徐家汇的天天鱼港吃鱼刺,据说是对化疗的恢复有作用。”经常吃不起,十天、半个月,还是可以的。”安忆自言自语。 ”你们千万不要再这样跑来跑去的。”我立刻摆手。我于心不忍。安忆家在长宁区,宗福先新搬的家靠近辛庄了,他们拐了大半个上海,才把一盒鱼刺送到浦东,即使鱼刺再有作用,我也不能这样麻烦朋友啊。可听说我生病,一些在外地、在外国的朋友更不远千里、万里地送来关心,作家出版社当编辑的一位朋友,坐飞机捧来一瓶养在牛奶里的西藏的雪莲,那天,她从虹桥机场直奔我家,安忆也等着,她们要看着我喝下特制的”酸奶”才放心,藏药的神秘仿佛真能逢凶化吉。 我心领神会,朋友们都在帮我,只要听说吃什么、喝什么对治我的病有利,他们会尽力去做,千方百计。我心存感动和感激,住院以来,我不孤独、不沮丧,因为总有朋友在支持、支援我,这一次与疾病的”拔河”,不仅是我自己,我身后还有一群朋友,他们在一起为我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手里擎起这把”火炬”,一定能重新点燃生命。我根本没理由灰心。我知道,对付疾病,我所拥有的这些朋友,要比”鱼刺”、比”雪莲”、比任何补品更有价值、更有作用,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友情就足够了。手术那天,作协的朋友们都等在手术室外,一等就是六七个小时,有个护士走过,随口问道:今天手术室里有重要人物?外面怎么等了那么多人?! 我当然不是”重要人物”,可重要的是,我幸运,有那么多朋友,一次次地帮我战胜磨难。虽说,磨难是一种净化和考验,是”上帝特别的奖赏和特别的看重”,但我很难想象,曾经历的那些磨难,如果没有朋友伸出手拉我一把,我能否经受考验而达到净化?在我生活与生命中,磨难与朋友,一直在伴我而行,对我而言,友谊胜过了爱情。 昨天,又同时收到两位朋友的信,一位是始终没见过面的读者,她来信告诉我,她陪母亲去青浦灵恩堂参加一些老年基督徒的聚会:”在灵恩堂,每天清早梳洗完毕,我便独自一人进礼拜堂面对十字架,藉着祈祷挽上帝的手,求告上帝,让病中的上海作家陆星儿遇到最好的医生,并给她以信心和力量。”还有一位是我儿时在少年宫戏剧队一起活动的小伙伴,她从旧金山寄来一个音乐摆饰,是一块透明的有机玻璃,有杂志那么大,嵌在玻璃中间的一幅淡雅的小画上,诗一样地排列着几行草写的英语,诗句的大意是: ”当人们在你的好时光来到你身旁,感动你的心,但那些在你经历艰难时陪伴你的朋友,感动你的灵魂!” 读着朋友们的来信,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圣经》说磨难是”上帝的奖赏和看重”。短短两个月,我收获着还不清的友谊,灵魂时时地被感动、被净化,难道,这不是生活所给予的最高尚、最珍贵的奖赏与看重吗?生命有长有短,但是,感动灵魂的精神是永恒的,是不灭的。 朋友啊朋友!
2002年3月25日化伤痛为哲学
拥有很多可贵的朋友,这是生活的财富。但现实的处境,让我不失自觉、不失清醒:无论如何,我不能靠朋友填满生活,即使面临疾病的磨难,更多时候,我还得独处。应该说,儿子去大学住校后,我的生活才开始真正意义的独处,这两年,虽然有了一定的习惯和适应,但那种习惯和适应,是在身体健康、生活正常的情况下,我有各种方式、各种内容的繁忙,使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像独自对弈,执黑白两棋,这儿一颗、那儿一颗,直到把棋盘摆满为止,常常一眼不留,满得透不过气,也分不清输赢,那看似满满的一盘棋,却几乎是一盘死棋。 当然,生活本来就是难分输赢的。盈则亏,满招损,曾经的”满”和”盈”,并不意味我独处的成功,至少,身体遭到了”盈”和”满”的报应。为此,很多朋友向我提出警告:”你要彻底改变生活方式,走路、说话、做事,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完全歇下来,不要再写什么东西了。忠言逆耳,让我冷静反思。 改变--慢慢的--歇下来--不再写东西?!我试着想象那个改变以后的”我”,好像不再是我了。我有些惆怅。但我还是愿意改。有些东西是必改无疑的,我确实不能继续再用表面的”满”和”盈”来填充独处的生活。既然已踏上”五十知天命”的人生之梯,应该具有高瞻远瞩的视野,找到内心更高的自我。而那个”更高的自我”,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定力,一种更光明的目标,这样的”定力”和”目标”和外部的功利毫无干系,完全是为内心营造一个环境,是给优质的生存确立一种根据,使以后的独处不乏安静和冥想。 可是,改变生活状态谈何容易,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特别是手术及化疗后的独处,难熬的是天黑以后的漫漫长夜。过去的我,忙得目不暇接,一到晚上,便像个日落而歇的老农,倒头就睡,再有烦恼、痛苦,似乎也挡不住疲惫与瞌睡,而且,总是一觉到天亮,再长的夜也不觉寂寞。何况,在长夜的梦里,我还在一个劲地奔忙、劳碌,就是想孤独一回、想寂寞一下也不能。可手术以后,不知是化疗的原因,还是整个体质的下降,睡眠出现问题,平均一两个小时醒一回,一到清早三四点,睡意全无,只能眼睁睁地等天亮。这样的醒着和等着,才使我体验了真正的独处,真正的寂寞。 独处的十几年,总算尝到了”真正”的滋味。什么事走到”真正”这一步,便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或改变或转机,也许就能达到超脱的境界。而只有超脱,才能做到依靠自身的力量,把自己从黑夜的寂寞中拉出来,像个斗士,在与疾病与寂寞的斗争中,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 要做到”无所畏惧”,要做个”战胜者”,必须在战略上藐视疾病、藐视寂寞。所谓藐视,首先是一种认识。我总是默默告诫自己:最难熬的时刻,往往意味着快熬到头了,光明在即,胜利已蕴藏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当然,解决”再坚持”、”再努力”的战术问题,很艰巨,需要毅力,更需要用智慧给自己找到具有针对性的方式方法。对于我,最上策的”战术”,就是四个字:清、虚、静、定--这是我国古代哲学的精髓--”不虚则忤(逆也)于物矣”,相反,”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则至贵矣。”如果说,我以前的独处,只是一种不断消耗自己的状态,那么,按照”清、虚、静、定”四字方针改变之后,我的独处,应该追求”深蓄厚养,内聚源泉”,争取天机,扩大智慧,使自己在面对生命的考验时,能做出最聪明、最适当的反应。 然而,过去的我,离”清虚静定”这四个字相去甚远。我的性格,我的经历,与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大相径庭,所以,我要改变自己,就得”而今迈步从头越”,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一个字一个字做,任重道远。但是,再长的路也有第一步啊。我想,我的第一步,应该是先学会”静”,让浮躁的心先静下来。我从书橱里翻出了《红楼梦》,翻出丰子恺先生的散文集,把这两本书放在床头,什么时候醒来,睡不着了,无论是子夜还是清晨,我便一字一句地重看”红楼”,或逐段、逐篇地阅读丰子恺先生那些心平气定、如水似云的短文。而”红楼”虽是热闹的画卷,可细细品来,人会沉静下来,虚和定便渐渐地有了。 一天的安排,从读书开始,接着是散步、做操。吃过早饭,上午的两小时,我搬出打印成册的长篇初稿,要求自己学蚂蚁搬家,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地先把文字润色一遍。我每天的工作,量力而行,改一页是一页,改一段是一段。这样细工慢活地修改长篇,倒是个挺”清虚静定”的过程。所以,出院后不久,我的养病便与工作结合起来了,而且是相辅相成的,这要感谢”清虚静定”的方针。 养病还能悟到一点哲理,这是意外所得,颇有歪打正着的意思。而尼采恰好说过这样的话:”有人把伤痛化为哲学。”但愿我能挤进”有人”之列,也不枉大病一场。
2002年4月5日真的别无选择?
又要做第二次化疗了。 一想到刚有些恢复的身体和心绪,又要遭受霜打似的伤害,我的心绪不免烦躁,精神也不由地萎顿,怎么给自己打气也振作不了。而对于化疗的恐惧和抵触,真是情不自禁、与日俱增。于是,为躲避化疗,我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推迟化疗,拖一天是一天、躲一天是一天,最好,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明明知道,”躲得过和尚躲不了庙”,却像个不明理的孩子,自欺欺人,可怜也可笑。 也许,我真的不够坚强。在医生们看来,我已经比一般患者优越,用了最昂贵的进口药,一种名为”乐沙定”的药,只有拇指般大小的一瓶,价格是四千多啊。据药品说明,这种药对胃肠道黏膜、造血组织的毒害性相对要轻,食欲不振、骨髓抑制、头发脱落等副反应也相对的小。所以,我再害怕化疗、拒绝化疗,是没理由的。有朋友为开导我,要我先说说化疗究竟有多难受。我回答:”我说不出来。”我曾在电视里看到一位癌症病人接受采访,谈到化疗,她说到底了:”比死都难受啊!”可谁也没有死的体验,她的回答还是抽象的。我想,如能真切地、一字一句地描绘出”难受”,癌,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我的体会是,癌症的最大痛苦,不是癌本身,而是整个治疗过程--反复的化疗、放疗使身心所经受的折磨与伤害,真是无法言喻。 但所有的医学书,谈到癌症的治疗方法,手术是第一位的,接着就是化疗、放疗,外加中医辅助,别无选择。 好在,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候宜人,但愿能缓和治疗带给我的压力。只是,第二次化疗的程序有点复杂,第一天用药比较多,主要是进口药,四小瓶药一万多,一次性输入。为保险起见,还是去华山医院完成第一天、近十个小时的点滴。通过朋友的关系,干部病房的观察室为我网开一面。以后四天的输液,就在我家附近的地段医院,包一张病床。 去华山医院点滴,那天是个周末,下雨。 绵绵的雨带着料峭的春寒,雾一样地笼罩,已停暖气的观察室也是冷飕飕的。我被束缚在病床上,不能随便活动,又接连不断地滴进一瓶又一瓶冰凉的药水,流遍全身,冷到心里,我不由地颤抖、不停地哆嗦,像打摆子,肠胃也抽搐起来,想吐、想拉。陪在一旁的姐姐和小鹰见状,都慌张了,以为是药物反应,赶紧叫护士,拿来血压机,我只觉得好像不行了,心不跳了,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但护士说,我的血压正常,可能是药水太凉的缘故。我自己明白,不是药水的作用,而是心理反应,我太清楚,滴进我体内的这些昂贵的药物毒性太大,我的心理好像首先中毒了。手术以后,我再三央求医生,能不能不化疗,既然手术做得很干净、很彻底。可所有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清扫清扫,预防预防。”我不服气:既然没有指标能说明我体内有癌细胞转移,所谓”清扫”是盲目的,如果说仅仅为”预防”,谁都可以预防!一讲到化疗,我会无端地闹情绪,像个不懂事又不讲理的孩子。可我知道,我对化疗的情绪,实在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我对医学一无所知,可我的情绪是有根有据,是体会自己的结果。由此,我也更加相怜同病的患者,癌的可怕,实在是治疗过程的可怕,充满毒性的化疗所进行的”清扫”、”预防”,需要病人用全部的身心付代价,很多癌症病人经受不了这样的代价,而无法征服病魔、挽回生命啊。 那么,除了化疗,再没有别的治疗措施?真的别无选择? 这质疑,像块不消化的骨头鲠在我心里,如果勉强自己做化疗,我心里就是不痛快。我矛盾极了,一方面,我应该信任、尊重医生和医院对我的治疗,可另一方面,我对化疗的残酷性充满愤怒和仇恨。有一点,我坚信不移:这样不人道、不人性的治疗,总有一天会取消。 但”这一天”离我遥远,可望不可及。在”这一天”没到来之前,我只能唉声叹气地接受第二次化疗。可刚刚开始第一天输液,我情绪之波动,几乎使点滴进行不下去。一小时一小时地熬啊,我只能消极、沮丧地说服自己:”熬吧,熬过一次少一次!”可一想到后面还有四次化疗要熬,我不寒而栗。 收了血压机,那位护士小姐体贴地抱来一件她们值夜班时穿的工作大衣,全棉的,厚厚的,深棕色的。紧紧地裹住棉大衣,暖和了,我这才慢慢地恢复心跳,凝滞的血液也似解冻的河,终于缓缓流动了。”妈妈,你穿着棉大衣,像头熊。”儿子一边帮我搓手一边取笑。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真是一头熊,藏在绒绒的皮毛里,憨实、强壮,再恶劣的环境也能抵御、也安然无恙。 想到熊,莫名的亲切。在北大荒的雪地上,我们常常看到熊的脚印,我们称它”熊瞎子”。而在医院的观察室里突然想到北大荒、想到皑皑的雪地,一种强烈的命运感油然而生,我的心平复了、沉静了、泰然了。
2002年4月20日牛耕,语出惊人
唐静恺约了马永杰一起来看我,她们都是我北大荒的老战友,虽然,我们都不在一个团、不在一个农场,而我认识她们俩的时候,她们已经离开北大荒,到了省城哈尔滨,幸运地考进”省艺校”戏剧班,专攻戏剧理论与戏剧创作。我1976年到北京《人民文学》编辑部帮助工作,错过了1977年高考,1978年才步她们后尘,梦想着也能进大学,或者读中文、或者学写作。那年,中央戏剧学院来黑龙江招生,考场就设在省艺校,我从鹤岗坐夜车到哈尔滨赶考,就睡在唐静恺和马永杰的宿舍里,拼两张桌子当床,幸好是夏天,怎么都能将就了。我庆幸自己在省艺校有北大荒战友,不仅有吃有住,而且,她们的课本和阅读书目,也成了我的复习资料。现在仔细回想,具体的考题,一道也想不起来,但睡在艺校女生宿舍桌子上的情景,晃如昨日、记忆犹新。这特别的床、特别的夜,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幕啊!考进中央戏剧学院,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所以,在我命运的紧要关头,唐静恺、马永杰这两位北大荒老战友对我的帮助,非同小可啊。 而这次得病,来势凶险,我的命运仿佛又到了一个危急关头。遇到这样的”关头”,两位北大荒老战友来看我,我除了高兴,还有隐隐的预感:她们的出现似乎又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当然,这预感只可意会。 果然,唐静恺和马永杰的又一次出现又是带着戏剧性的。她们捧着大束的花上楼,未见其人,我已听到了她们豁朗的笑声,没等进门,马永杰笑嘻嘻地对我说:”星儿,我们还带来一个人,你看看,还认识么?” 跟在两位女士后面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我觉得眼熟,愣了一下,但马上叫起来:”是牛耕吧,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牛耕也是我们北大荒的老战友,他是北京知青,是三师团的笔杆子。在北大荒的时候,我们都是一批活跃的业余作者。我记得,最后一次见牛耕,在哈尔滨他家作客,那时,他已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编辑了,娶了一个哈尔滨知青为妻,还生了一双儿女。一晃二十年,偶有牛耕的消息,断断续续,先是听说他离婚了,又传言,说他来上海做生意了。有这样的消息很正常,这年头,久别的朋友,有再大的变化都不足为奇。 老战友、老朋友重逢,自是欢天喜地,团聚的气氛让人高兴、让人放松,曾有过的经历都像脱掉的外衣,每个人都好像回到了从前,大声说笑,真相毕露。我也完全忘了身上的病,拔高声音与大家一起谈笑风生。但偶一留神,我发觉牛耕看我的眼神与众不同,似乎带点静观与思索的意味。听马永杰介绍,牛耕今天刚从香港飞回上海,出了机场就直奔浦东,他只说:”星儿得这病,我一定要去看看的。”我只以为,我成了众人关注的病人,老朋友、老战友虽十多年不见,一旦耳闻,必定会来看望,而探视病人,有点异样、有点不自在,也是自然的,总要表示安慰,可安慰的话最难达意。其实,什么安慰都无济于事。牛耕倒是没说一句安慰话,他一直缄默不语,好像名副其实是来”看看”的。但”看”到一定程度,当我谈起化疗情况,牛耕突然侧过身正视我,郑重其事地开口了: ”陆星儿,我觉得你做化疗……” 牛耕的眼神让我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你觉得我做化疗挺亏的?!” 牛耕点头:”是的。你身上没有癌。”他口气平淡,却语出惊人,竟说出这样大胆的结论,可以说,这是任何一个医生都不敢坦言的,猛一听,似乎有点凭空妄断。 马永杰立刻朝牛耕瞪一眼,两颗眼珠都快鼓出来了,显然是责怪:”人家医院有病理报告为证,你怎么可以随便否认?!” 牛耕对马永杰的责怪不以为然,一脸自信。 我却又惊又喜。这是手术以来听到的第二句对我极为有利的断言,第一是游默医生的结论:”你生命线很长!”接着,就是今天这位不速之客的”妄断”:”你身上没有癌!”而我所以惊喜,更主要的原因是,游默医生和牛耕对我的”结论”,和我自己的感觉一拍即合。并且,我立刻意识到,这位不行医的牛耕同志,是有”特异功能”的,否则,他哪敢在老战友面前痴人说梦。我不由地追问:”牛耕,以前没听说你还有这功夫?!” 牛耕笑而不答。 马永杰用半认真、半讥讽的口气说道:”人家现在是大师啊。前年,我们一起吃饭,牛耕莫名其妙地警告我:马永杰,你的肾有问题,要注意啊。我当时根本不以为然,我健康得很么,唉,去年,我得肾炎住院了。这家伙!”为表达一种无法说清的、复杂的感觉,马永杰很感慨地又拖一句:”这家伙!”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牛耕”一定要去看看”的意思了。他一下飞机迫不及待地赶来,他的”看”,不是一般意义的,他是真要看出点名堂,看出所以然。我很幸运,让他看出了这样一个利好的、鼓舞人心的结论。尽管,对牛耕的结论,其他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但现在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自己的感觉。信则灵。这是有病以来,我最大的改变。尤其对生命的感觉,只有自己才能揣摩到的,任何人都不能代替。 我的这几个北大荒老战友现在都是忙人,来去匆匆,小坐一会儿他们便告辞。送走客人,人去楼空。我也累了,但又余兴不止地琢磨着这句话:”你身上没有癌!”--牛耕的话确实惊魂,使我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乱转,像头疲乏的困兽。如果说,在看到病历上”ca?”的字母时,如同晴天霹雳,那么,今天牛耕的”妄断”又把”ca”一笔勾销,这对我,同样有”晴天霹雳”的震动,还颇有”云开日出”的喜悦。当然,我不会轻率地用牛耕的结论代替医院的诊断对外宣称。我的相信,是基于”北大荒”的缘故,毕竟是几十年的战友,如果没有把握,牛耕决不会信口开河;毕竟性命交关,如果世故一点,牛耕完全可以回避、可以缄口。虽说,我对”特异功能”缺乏了解,但我的相信,也不盲目,因为中医的诊断就是讲究”望闻问切”,”望”是第一位的,这是很科学的。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生理心理不同的问题,都会以不同的表现形式反应出来。这样的”反应”和”表现”虽然是细微的,甚至是微妙的,但一定是有规律可寻的。所谓”特异功能”,就是这样一种能够感觉、体会、捕捉”细微的反应”和”微妙的表现”的能力。为证实牛耕的这种能力,不等马永杰回到办公室,我就拨通她的手机: ”牛耕的话是不是为了安慰我?” ”一走到楼下,我就怪牛耕,怎么可以对星儿说这种话,会耽误她治病的!但牛耕一口咬定说,他就是这个感觉,他说,他一直在很仔细地感觉你。” ”他的感觉真的很灵吗?” ”还是这句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我宁可全信。”我对马永杰说。 自从病理报告给了我确定的诊断后,不知为什么,我对”病变”、”癌症”的结论一直很拒绝,这种拒绝,不是存心的、故意的,心里好像就有一扇无形的门,严实地阻挡着病历给我的那个严重的诊断,我就是不觉得真有那坏东西长在自己身上。我确认,开刀了,切除了胃部的病灶,即使有”坏东西”,也被连锅端走了,不存在了。至于,是否还有残留,是否已经转移?对医生描绘的这些可怕的、种种的可能性,偶尔会侵袭脑海,但我不愿多想、深想。我的”不愿”和我对自己的”确认”,是那样执拗,铁板一块。我确实不能解释自己的这种执拗的”拒绝心理,究竟说明什么?有一天,我偶尔读到美国一位女作家的一段话: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像苏格拉底一样,有一个精灵伴随着他,只要他们留意精灵发出的信号,就能使他们保持明智。即使它不会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至少它总是能提醒我们不该做什么。” 读到这些话,我顿时恍悟。也许,我心里的”拒绝”,就是伴随我的”精灵”在向我发出信号,是精灵在帮助我采取”不承认”的态度,以植入一种否认的意念,这当然有利于建立良好的心情和心态。古人曰:”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可见,神是一切生命活动的主宰,是生命存亡的根本。人是一个整体,生理和心理是有机的、是互动的,所以,要战胜疾病,固守精神情志是第一位的。而伴随我的”精灵”已不由分说地为我确立了”第一位的东西”,对这种情不自禁的”确立”,我应该把它看做是心神赐予的”天机”。 无论是否真有精灵、真有天机,但我总觉得,与这几位北大荒战友的见面,使我有了明确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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