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内心的”拒绝”是不无道理的,是值得肯定的。这态度,好像有点唯心主义,但不可否认,人的精神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我又想到了在北大荒那些被精神所支撑的、荒凉的日子。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可以在北大荒找到源头,包括这次得病……
2002年4月22日《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据说,喜欢回顾是衰老的标志。 病了,很多时候只能回顾,并情不自禁地追溯。天天躺着,静静的,有气无力的,连百~万\小!说、看电视都觉得累,惟有闭目养神了。闭上眼睛,脑子却醒着,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水波不兴,又同镜子一般,真切地映照自己,而且,比照妖镜还灵,使人从里到外原形毕露。 现在,愿意花时间”追溯”的人不多,大家都忙,埋头赶路,没时间、没精力、没情绪、好像也没必要刨根究底地”追溯”什么。何况,”追溯”是麻烦的;何况,我们这代人的”原形”,有些不堪回首。在我放老照片的盒子里,有一张在天安门的留影,照片上的我手捧红宝书,挺胸肃立,一脸稚气又一脸虔诚。看到那样的”原形”,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们不愿意追溯”原形”,不仅怕麻烦,也怕正视自己的历史吧。 而最近引起我”追溯”的,不仅仅因为病,而是一位老同学的一句话像导火线,一触即发。前几天,那位老同学来医院看我,一进病房她就连声感叹:”星儿,你忘啦,在北大荒的时候,你的胃就经常不舒服的。”忘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在北大荒的时候,我壮得像头熊,无论开拖拉机还是在连队当文书,我整天都是忙忙叨叨的,吃饭睡觉从来不按时。常常过了开饭时间,我才跑去食堂,随便拿个馒头,在别人的菜碗里东扒一口西舀一勺。晚上忙到熄灯,我就摸黑回宿舍,一头钻进那位老同学焐热的被窝里和她挤着睡,而自己的被褥缩在炕尾冷落着,大冬天的,被角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显然,我工作的忙忙叨叨,生活的马马虎虎,从北大荒的时候就开始了,还有我的胃病--似乎一切的一切,我的写作生涯、我的感情生活,都可以追溯到北大荒,那是一个由”黑土”与”白雪”组成的世界,如此分明。 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拉开了序幕。而以后的一幕幕,也都贯穿了那块土地的基调:黑白分明。这样”分明”的基调,与我原本的单纯热情、激烈执着的性格一拍即合,便成为我生命的基调、心灵的基调、命运的基调。 ”序幕”的时间背景是1968年。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工农兵相结合”的号召,又一次搅动了神州大地。那时的我,恰恰是一个极容易被”口号”鼓舞的热血青年,为加入第一批去北大荒”屯垦戍边”的革命行列,我用一把并不锋利的铅笔刀割破手指,写了血书以表决心。回到家,面对已同意哥哥姐姐去新疆支边的母亲,我讲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们姐弟为保卫苏维埃共和国前赴后继……现在,我已无法想象当初”讲故事”的那幕情景了,是天真可爱,还是天真可笑?母亲是个特别刚烈的女人,一生不求人,对子女的选择,从不阻挠。尽管,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却不靠任何外力独自养大了四个子女。而四个子女,好像个个都壮志满怀,哥哥姐姐相继去了大西北、戈壁滩,紧接着,我和弟弟又一前一后奔赴东北黑龙江。我们兄妹四个各奔东西,天南海北的,把母亲的心扯碎了。但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体谅啊! 那时的我,心里装的只有”战天斗地”的激|情和诗意。离开家时,我简单的行李里裹着一部描写开发库页岛的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上中下三本。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三本书被我翻烂了、读碎了,还陆陆续续地写了同三本书差不多厚的读书笔记。笔记本是裁了白纸,一针一线订成的。遗憾的是,几次搬家,这些笔记本被搬丢了。但我知道,在北大荒开始习作,最初的基础就是这些厚厚的读书笔记。一个人的道路,这样走或那样走,看似偶然,但仔细回想,有些必然的因素,在生活的关键处,像杠杆一般着力,暗暗地对命运发生作用。可以说,我带去北大荒的这部苏联长篇小说连同我那些用白纸订成的读书笔记,在我整个的人生中,仿佛埋下了一种情结、一个伏笔,并有着象征的意味--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无论生活怎样挫折,我却始终不改比较激|情、比较执着、比较浪漫、比较富有革命性的态度与风格,即使病成这样,开刀了、化疗了,但一听说拖了三年的、出访以色列的外事活动又有了成行的可能,我还是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跑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询问:”两个月以后,我能不能出国去以色列?”就为了去以色列,我”啃”了一本字比蚂蚁还小的《圣经》,初浅地明白了上帝与人类的故事。 ”那儿几乎天天有爆炸,你不害怕?”医生问我。 ”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不怕。”我急切。 ”可以啊,完全可以!”医生终于点头。 这是我住院以来从医生嘴里听到的、让我心花怒放的一句话,这简直就是”上帝”的声音! 可惜,巴以战火不停,出访以色列的事很快又成泡影,还得遥遥无期地搁置下去。但上帝真是爱我,作协领导来医院看我时,带来一个更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等你出院后,五月份去俄罗斯吧。” 去俄罗斯?! 我立刻想到了在北大荒一直陪伴着我的那部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可我多想走近莫斯科、走近俄罗斯--曾经,喜欢北大荒的一个理由,就因为北大荒的粗犷、寒冷、荒凉,如同西伯利亚;就因为北大荒广袤的田野、斑斓的山林,如同乌克兰大草原;就因为北大荒的垦荒生活,如同开发库页岛--这是几十年的夙愿、几十年的梦啊!当远不可及的梦想突然从天而降、触手可得时,我心跳都停止了,我真是喜得不敢相信。但没等喜定,我又担心这是一场空欢喜,心情便隐隐地焦灼了:我还在住院呢,这样的处境,随时都可能使希望落空的。不过,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是一线曙光,我会尽力使曙光大放光明的!毕竟这是我心里几十年不灭的梦,这样的梦,该是多么长久、多么坚韧啊。 我就是这样一个会把梦想藏到底的人,即使那梦想永远不能成真,我也无怨无悔。生活,不能没有梦想,这是心灵的底蕴,犹如矿藏,是大地的财富。 可生活的优待实在令人感动,在我生命出现危机,在我最需要把握希望的时刻,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梦”,转眼间竟变为现实,那个深埋的情结和伏笔,在人物命运最需要转机的时刻,又悄然地走进”故事”,走到我面前,像沉寂的矿山突然献出宝藏。真的,我又惊又喜,生活的构思与布局,简直出神入化。 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2002年4月30日一个坚韧的梦想
上海作家协会出访俄罗斯的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我是成员之一。作协党组决定让正在化疗中的我实现一个梦寐以求的愿望,这一决定之独特、之大胆、之果断、之浪漫,大概在任何一个别的单位都是不可能的。我幸运至极,因为我的单位是”作家协会”,我的领导们都是一些作家,他们对我的理解、体谅是深入的,是不一般的。 当然,领导的这一决定是有前提的,要看第二次化疗后我的身体状况。于是,四月中旬一结束第二次化疗,”出访俄罗斯”便是一个巨大的目标,一根坚挺的精神支柱,调动了我全部的积极性,以对抗化疗后身体的不适与虚弱。我几乎每天都在默默地激励自己:多年的”梦想”如同流星落地,已近在咫尺,一步之遥,这样难得、这样珍贵,无论如何你要争气、你要坚持、你要抓住,这对于病中的我,真是至关重要啊。一连三个月,我好像掉进了开刀、化疗的”旋涡”里,难以自拔,体力和心力不由自主地被搅扰、被消耗、被损伤,而且,等在我前面的,还有第三次化疗、第四次化疗……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我必须及时地、尽快地摆脱这个可怕的”旋涡”,否则,我会渐渐地被无情的”旋涡”吞没。 所以,我的心愿如此迫切:一定要去俄罗斯,无论如何!我强烈地感觉到,这机会对于我,决不是一般的意义的出国、出访、旅游,这将是我生命的转机。 但我毕竟是个刚做了手术、正在进行化疗的病人,在大家看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和能够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休身养病,怎么可以不远万里地出访俄罗斯呢?很多好心的朋友纷纷给作协领导、给我哥哥打电话,谈了种种担忧,举了许多例子,说明我的病、我的治疗,绝对应该静养,而”出访”、”旅行”,是属于正常人的工作、是健康人的事情。且不论别的,光是吃饭问题,就是个大麻烦。我胃部的伤口还没长好,遵照医嘱,只能吃”半流”,饮食必须少食多餐,必须温软细腻。可出国远行,哪有条件做到吃”半流”、吃”多餐”、吃”温软”?而且,俄罗斯经济状况不好,在吃、住、行等方面,比欧美那些发达国家要困难得多,甚至还不如我们,去过俄罗斯的朋友来电话告诫:”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说得更严重的是:”星儿,在俄罗斯根本没有你吃的东西,黑面包、腊香肠硬得像石头,咬也咬不动。要吃蔬菜,就是生黄瓜、生蕃茄,而且贵得要命。”作协搞外事工作的陈处长也如实介绍了此次出访的行程安排,从莫斯科到瓦尔代到彼得堡,一路都是开车过去,长途跋涉,比较辛苦:”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猛一听,困难重重,确实吓人。于是,劝阻声再起:”你要慎重考虑,毕竟动了手术,已大伤元气,哪能经得住旅程的劳顿和颠簸?!”但这些”吓人”的困难,却丝毫不能影响我、动摇我。我们这种去过北大荒、吃尽苦头的人,对艰苦已不在话下。尽管,我的身体被疾病伤害了,看起来远不如以前,但我内在的坚韧和皮实仍在,医生们都一致地的评价我:”精神大于体力。”而精神是可以转变为体力的。我毫不动摇的另一个原因是,对这件事,安忆和小鹰的支持始终如一。在我的经历中,有多次的事实证明,每当遇到重大事情或面对”生死抉择”,安忆和小鹰的立场和态度对我很关键,只要她们首肯,我心里就踏实。三个女人的直觉加在一起,判断的准确度肯定是百分之一百了。 当然,有些朋友对我的劝说不无道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把身体养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其实,我拖着病体去俄罗斯,不是说没有”以后”,或不再有”机会”,只是,一场病使”以后”的意义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有关的医学书,是用一年、三年、五年的存活期,来界定癌症的轻重度,虽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被界定为哪一度,”轻”还是”重”,生命究竟还有多长?但我有了”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我必须懂得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珍惜今天,今天想做的事,决不过夜,抓住眼前,过好每一天--所谓”一生之计在今天”。树立了”不想以后”的理念,我便刻不容缓地要把俄罗斯之行的梦想变为现实。 而想到俄罗斯,想到前苏联,有些镌刻心底的名字会跃然而出:安娜·卡列尼娜;奥斯特洛夫斯基;日瓦格医生;茹尔滨一家;高尔基小说《母亲》里的巴维尔;还有艾托玛托夫、柯切托夫、巴乌斯托夫斯基;还有电影《战地浪漫曲》、《湖畔奏鸣曲》、《个人生活访问记》、《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些书名、影名、人名,曾进入我的生活,影响我的感情,改变我的精神,确立我的理想,可以说,我的人生之路,与这些来自遥远的俄罗斯的名字是分不开的。可冥冥的安排,又是这样奇巧,偏偏在我生命最需要精神支撑的时候,我竟然获得了出访俄罗斯的机会,可以远涉天涯地踏上诞生这些名字的土地。我知道,我得救了,真的,我知道我的病遇到了一种最好的治疗方法。我也是这样向作协领导表示的:”我把去俄罗斯当做治疗。”这无疑是一种最好的精神治疗。我想,这就是安忆和小鹰为什么极力地为我的成行异口同声地游说的理由。 在我们人生的长长的戏剧里,”俄罗斯情结”是一代人深深的伏笔。这”伏笔”也是我深埋于心的坚韧的梦想。而从那梦想深处引申而来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终于通到我面前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明媚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只要轻轻地哼起这首终生热爱的歌,我心里仍会动情、仍有向往啊,这就是我的”俄罗斯情结”。
2002年5月4日为远行的&ot;军…
对于这次的俄罗斯之行,我知道,无论我心情多迫切、多激动,但毕竟有风险,毕竟是挑战。这些天,尽管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可有时,化疗的反应很强烈,身体的虚弱也明显,我也不时地暗暗担心:体力的问题、吃饭的问题,到底能不能适应?出院两个多月,我还没有吃过一口干饭,还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最多去了有一站多路的时代广场五楼的超市,也只是转一圈,没力气多逗留。而十天后,如一切顺利,我要走出的不是一站地,是一万里啊。 昨天,一位有车的朋友来看我,谈起俄罗斯,谈起我对自己的担心,他给了一个建议:”明天,我开车带你去郊区走走,在外面吃顿饭试试看。” ”好啊,一言为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立刻兴奋起来,像个孩子。这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既像军事演习,先预习一下,又可以踏青、春游,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手术后的三个月,我是一头受伤的”牛”,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圈在栅栏里,真的很想去田野溜溜、去树林转转。 为等待今天的出游,我足足高兴了一夜,总算体会了儿子每次盼春游、想秋游的心情了。可早早醒来,只听窗外一片淅沥的雨声。糟糕,下雨了?!我怪自己的乌鸦嘴,说什么”风雨无阻”。好在,这位朋友说到做到,”雷打不动”地按时来接我了,并兴头很足,见我就宽慰:”下雨有下雨的味道。” 果然,细密的雨幕改变了视野,一切都朦胧了,一切皆因模糊与想象而生出了别样的”味道”。沉浸在蒙蒙的雾中,我感觉急驶的黑色桑塔纳像一艘快速的游艇正穿越水天一色、开阔无垠的湖面,并漫无方向地随波逐流。我们确实没有商定具体目标,开出隧道,朋友才问我:”你想去哪里?” 往淀山湖方向开,我记得,那边有一大片树林。我由着”湖面”的感觉说出方位。自从生病,对树木、对空气我好像情有独钟,更有一种特别的需求。 ”我知道,那片林子就是大观园。”这位朋友对上海熟门熟路。 雨中的大观园很少游人,尤其走进园子的深处,一片静谧,只有我们仍在淅沥的雨中漫游,兴致勃勃。和我们一样抖擞着精神的,是那些在春天里尤其渴望雨露滋润的树木。春天,是复活的季节,是生长的季节,是万物孕育的季节,从天而降的及时雨,就是生命之水,就是孕育万物的血液啊。我心里升起了一股幸运之感,为今天的出游能适逢雨天,同这些树木一起淋得生命之水。我想,我本该把自己看成一棵普通的树,立于天地之间,本本分分地依靠泥土,欢欢喜喜地临风沐雨,对自然赋予的一切充满感恩,即使偶遇灾荒,或旱涝或风暴,都要向树木学习,安安静静地保持坚韧姿态,努力克服困难,不屈不挠。如果,能把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完全地放到自然中进行梳理、调整、提高,相信生命力一定会像这些扎根天地的树木一样坚实、顽强。 我们不停地走,从上午走到中午。朋友问我累不累,我使劲摇头,我真不觉得累。我喜欢在雨中、在无人的树木间清静地、悠闲地走来走去,好像有力气一直走下去,走到傍晚,走到天黑。以前,我似乎从没来过这样清静的地方,从没有这样悠然地闲庭信步。 越下越大的雨从倾斜的伞面挂下一圈透明的水帘,并随着我的步伐一起移动,我好像置身在一座小小的玻璃房里,和外面的世界相隔又相通。这种联想、这种感觉很特别,挺有意思,大概,这就是下雨的”味道”吧。 体验了空灵的味道之后,我们又驱车到朱家角,在小镇的茶楼上品尝农家饭菜的味道。朋友请客,我点菜,要了一大碗塘鲤鱼豆腐汤,一盆白煮河虾,一盘油焖高菝,都是些家常菜,却特别有味道。我一口气吃了三条小鱼,还剥了不少白虾。朋友看我吃得比较猛,既高兴又担心:”行吗?你的胃会不会不舒服?”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下馆子”,我确实有点贪嘴,何况,在冷飕飕的雨中走了一上午,”饥寒交迫”,我告诉朋友:”今天我真感到饿了,手术以来,我这是第一次知道饿,饿的感觉真好!吃东西终于有味道了。” ”知道饿,好现象,说明你的胃在恢复感觉了。”朋友又玩笑地说:”你的考核通过了!” ”去俄罗斯没问题。”我对自己有把握了。 ”没问题。”朋友用肯定的语气给予鼓励。 结束”军事演习”,已经是下午三点,我仍然不觉得累,回家的路上也没打盹。我挺得意,尽管,我还是告诫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有了”雨中郊游”的考核和预演,我对去俄罗斯的访问信心倍增。
2002年5月8日心诚则灵
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我胜利了。 终于拿到了su528航班的机票。这是俄罗斯航班,上海直飞莫斯科的,起飞时间是5月8日上午十一点半,到达莫斯科是第二天傍晚五点多。太好了,飞机只要稍稍晚点一会儿,我们出机场,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想到这首脍炙人口的苏联歌曲所描绘的情景真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由地欢喜雀跃,像个快活的小姑娘。不过,不到上飞机的一刻,我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作协领导虽然在原则上一致同意我出访俄罗斯,但还有一条补充决定:”如果,临走前陆星儿的身体有情况,感觉不良,马上退票!”事后我才知道,第二次化疗一结束,作协党组书记任仲伦来看我,一走出我家,任仲伦不无忧虑地说:”我看星儿的目光是散的,出发前要是还这样没精神,恐怕不行啊。”为最后确定”行”还是”不行”,在发机票的前一天,任仲伦再一次来看我。我很惭愧,我给大家添了多少事。但我也是够争气的,体力在迅速恢复,精神状态一天胜似一天。当任仲伦书记再次来我家”考察”时,他终于举起了最后放行的”绿灯”,并周到地让同行的作协秘书长带足备用金,以便应付我身体的意外。 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会有意外,一定!我无比欢欣。好啊,眼前亮起的这盏”绿灯”,清新悦目,让人心旷神怡。 而我出访俄罗斯的”壮举”,确实惊动了不少人。为我准备行装,朋友们也一起忙碌起来,献计献策,首要问题是解决”吃”的困难:要喝上热水,要冲熟麦片,要泡开方便面。由于国外电压不同,需要变压。俄罗斯的情况更特殊,据说,接线板一律是两插的圆头。因此,光是解决一只烧开水用的电热壶就兴师动众,我嫂嫂送来一只小巧的电瓦罐。杭州的朋友特地去买了一只带电座的小铝锅,打了包裹从邮局寄来。史蜀君去她的摄影师家借了一只有多用插头的电热壶,她说,去欧洲拍片时,摄制组里的人都用这个电壶烧开水的。安忆则派活给丈夫,让李章送来备用的插头,以防万一。朋友们周全地张罗,好像我要去俄罗斯过一辈子。 真要成行了,在激动之余,我才允许自己多想想种种可能出现的”万一”和”意外”,做到有备无患。我首先要向北大荒战友牛耕咨询,他叮嘱过,出发前给他打个电话。拨通牛耕手机,我开门见山:”牛耕,机票拿到了,你觉得我行吗?” 牛耕的回答毫不犹豫:”你可以去。坐飞机、坐长途车的时候,做做气功,能帮你解除疲劳。我马上过来给你发发功。” 有牛耕的肯定,我安心许多。虽说,我不知道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究竟神到何种地步,不过,能多一分肯定,对我都是鼓励。在家坐等牛耕来”发功”。说实话,对气功,我一无所知。可突然需要”气功”帮忙,我不管知与不知,都愿意相信牛耕的”发功”对这次去俄罗斯的长途旅行是一定有作用的。但气功是门学问,我的态度却显然功利。好在,我还是比较虚心好学的,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应该用心了解气功。做任何事都一样,心诚则灵。 从上海飞往莫斯科将近十个小时,我非常适应、非常安然地度过了十小时的航程。 俄航的班机也显示着大俄罗斯的气派,机舱庞大,座位宽敞,坐着很舒展,丝毫不觉疲劳。飞机上吃了两顿饭,就是一般的点心和盒饭,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吃干饭,我尽量细嚼慢咽,吃下去倒也无碍。饭后,我多多地闭目养神,按照气功的要求,通过意念和呼吸,调息、放松、入静,以保证”精足、气旺、神全”。而所有美妙的意念,都是关于俄罗斯的,关于莫斯科的…… 傍晚五点四十多分,飞机准时到达莫斯科。 下飞机时我精神抖擞。心诚果然灵。
2002年5月9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原以为一出机舱,就能看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令人惊讶的是,太阳虽已偏西,仍光芒四射,莫斯科的傍晚像白天一样明亮。俄罗斯作协负责外事工作的阿列格告诉我们,还有一个月,就是白夜了,五月的莫斯科,日长夜短,要看莫斯科迷人的夜色,得等到深夜11点以后。 这样,我们好像赚了半天时间,在天黑以前,可以出去转转,先清楚地看一看莫斯科了。来俄罗斯,我真是怀着如饥似渴的心情。 莫斯科机场比想象的更旧,几乎没有光鲜、醒目的东西能引起特别的注意。但一拐出机场,便迎面扑来一大片茂密的白桦林,我顿时振臂呼叫,像见到老朋友:”快看快看,白桦,小白桦!”白桦细细挺挺的树杆,一色银白,像霜晨的树挂,泛着清冷的光彩,但满树的小圆叶在春天里正生机勃发,绿得滴油、绿得耀眼。银装素裹的银白和生气勃勃的油绿,是俄罗斯油画里最常见的色彩,当画里的景象逼真地铺展在眼前,我怎能不兴奋。 开出机场,满眼是绿,沿途都是大片大片的树林,除了白桦,还有杉树,还有松树,公路像一条绿色的长廊。我不由地感叹:”莫斯科像个森林中的城市。” ”三天后,我们开车去彼得堡,你更会惊讶,俄罗斯的树木、森林有多么广大。”我们的翻译郑体武教授马上肯定我的第一感觉,他是上海外国语学院俄语系主任,一个地道的”俄罗斯通”:”俄罗斯人对资源的爱惜、对生态的保护、对环境的治理,有高度的自觉性,别看他们现在穷,但俄罗斯真正是地大物博啊!” 我理解郑教授所谓”别看他们现在穷”的含义。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土地、森林如同矿藏,是一个国家的家底啊。虽然,我只是刚踏上俄罗斯,但第一印象便如此强烈:俄罗斯的”家底”实在雄厚--一个国家历经千年沧桑,仍完好如初地保有着殷实的家底,文化的、资源的,看不到丝毫被破坏、被糟蹋、被损害的痕迹,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潜质所在。 绿色”长廊”一直通向莫斯科市区。阿列格的车在蔽日的树阴里飞驰,一路凉爽。 我们下榻的旅馆,是国防部招待所,就在莫斯科大学附近,这是郑教授最钟爱的地方:”我每次来莫斯科都住在这儿,价廉物美,美就美在环境,'莫大'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我在'莫大'讲学时,天天晚上去树林散步,陆星儿,你不是要用力呼吸吗?这里的空气好极了。”郑教授说到”莫大”,像学子怀念母校,眼睛一亮一亮的。而绕过缓缓的”麻雀山”(曾经命名为”列宁山”)时,郑教授激动地指着远处凸现在山坡之上似克林姆林宫的尖顶建筑:”那就是'莫大',皇宫一样,大到什么程度?据说,一个人生下来活到八十岁,每天在那里住一间房,都住不过来啊,大约估算,有三万多房间,'莫大'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人走遍过这所大学!等到天黑的时候,你再远远地看看'莫大'的灯光,会有一种朝圣的感觉。” 我特别渴望得到”朝圣”的感觉,来俄罗斯,好像本来就有”朝圣”的意味,再加上有病在身。 吃过晚饭,已近十点,这时的莫斯科才真正地降下夜幕。虽然,这一天都在旅途,但我仍兴致勃勃,坚决要求郑教授带我去”莫大”的树林走走,很想真正地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触景生情地哼一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鸟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我心欢畅 多么迷人的晚上……
2002年5月10日胜利日与天鹅湖
我们到达俄罗斯的第二天,正是二战胜利的纪念日。在莫斯科大街上到处可以看到用俄语字母写成的标语:”胜利日!”我在高中读过一年俄语,进戏剧学院我仍选学俄语,当然,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一到莫斯科,脑子里很自然就会蹦出一些最常用的单词,每当还能认出几个或听懂几句时,特别亲切,特别激动。 而能认出”胜利的日子”这个词组,我好像尤其自豪。一下飞机,俄罗斯作协的阿列克就宣布说,我们这个作家代表团很幸运,可以作为佳宾乘上开往胜利公园的”胜利日专列”,这列火车有着光荣的历史,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冒着枪林弹雨开往前线运送过军队与军货。这个不在计划内的意外的节目,让我们惊喜,并使”游览胜利公园”这项程式性的活动,顿时具有了特别的纪念和特别的意义。 一早,我们兴冲冲地赶到基辅车站,这是俄罗斯通往乌克兰首都基辅的一个小车站,只有两个站台、几根铁轨。我们到达车站时,这辆走过了半个多世纪风雨历程的”胜利日专列”已静静地卧伏在铁轨上,虽洗刷一新,但拖曳着一厢煤炭的老式火车头,很显然地带出了那个年代的气息,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充满沧桑的火车头,手感觉是烫的,仿佛触到了燃烧的炉膛和纷飞的战火。 站台上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三三两两、喜气洋洋。而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胸前佩满勋章的老人,他们是老军人、老战士、老模范、老英雄,他们白发苍苍,脚步蹒跚地迎着专列走来,手里举着气球、挥着鲜花,有的则挽着比气球更饱满、比鲜花更美妙的孙女儿,个个精神抖擞,温和的眼光,慈祥的笑脸,都洋溢着自信与自豪。 在车头旁,一列军乐队吹奏着《火车司机之歌》,一些围观者情不自禁地跟随旋律高唱起来。郑教授也热情地给我们翻译了歌词大意:”冒着枪林弹雨开车,我们不怕死,如果被死神带走,家里却还有很多事……”旋律欢快,歌词诙谐。同行的阿列克还告诉我们,今天来为专列开车的是一位女司机,在战争期间,这位女司机就在这辆车上工作过。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看到这位女司机。但在开往胜利公园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象这位勇敢、坚毅的俄罗斯妇女,驾驭着黑乎乎的火车头奔驰在平原、山岗,想象她哼着《火车司机之歌》,想象她家里的很多事…… 与”胜利日”同样让我们兴奋的是,今天晚上将在莫斯科大剧院观赏芭蕾舞《天鹅湖》。我们的票价将近是100美元,座位仍然是三等的。这是我们在俄罗斯最昂贵的一次消费,也是最高贵的一次享受。 在国内,我不止一遍地看过不同芭蕾舞团上演的不同版本的《天鹅湖》,可最向往的,当然是能在《天鹅湖》的发源地莫斯科大剧院欣赏最正宗的《天鹅湖》。 莫斯科大剧院显然”老”了。夜幕中,在一条旧街道的拐弯处,大剧院黯然矗立,在莫斯科很多恢宏的建筑群中,她不显山不露水,更不像上海大剧院那样晶莹灿烂、光芒四射。而进门登楼,我甚至看到有些层面的墙壁都有点微微地斑驳了。但坐进剧场,仔细扫视头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和震撼人心的壁画,我才看到了昔日的辉煌,那是岁月的尘埃所掩盖不了的。 据说明书介绍,我们观看的这场《天鹅湖》,是修改的新版《天鹅湖》的第27场演出,要是从头算起,是第1568场。大幕还没开启,一些简单的说明已让我感受到一种非凡:一个舞剧,经久不衰,演了一百多年,一千多场,还在不断更新、不断完善,仍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整个世界,这艺术的精湛、不朽,超越时间、空间,超越一切政治、战争带来的风云变幻、时代变迁,保持着独立的、永恒的精神。这就是俄罗斯无可替代的财富,是俄罗斯人的骄傲。 至于修改后舞剧《天鹅湖》无以伦比的完美,那种欣赏的激动与满足,用语言已无法表达了。 走出莫斯科大剧院,我们站在街角等着阿列克的车来接。五月的夜风仍有凛凛寒意,我却丝毫不感到冷,胸膛里好像有一团热气包围着--今天,从早到晚都是的,从”胜利日专列”到芭蕾《天鹅湖》--我的心始终被一种深深的感触鼓动着、激荡着。确实,莫斯科没有曼哈顿那种拔地的气势和光怪陆离的繁华,确实,莫斯科比较旧、比较穷,但我不以为,炮弹就是强国,金钱就是强国,一个强大的国家,还应该有不败的精神,还应该有不衰的传统,不朽的文化艺术。在莫斯科的第一天,我便感受到了这样的”不败”、”不衰”、”不朽”。俄罗斯同样是强大的。
2002年5月11日在莫斯科学练气功
在莫斯科漫步红场,参观克里姆林宫,又在雨中拜谒了修建在一座修道院旁边的莫斯科陵墓,瞻仰了许多仰慕已久的伟人、名人、英雄的碑碣,我能过目不忘的有赫鲁晓夫半白半黑的石碑、有女英雄卓娅昂首挺胸的铜塑、有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小屋,有作家果戈里汉白玉的头像,还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瘫痪而不屈的形象:清瘦的脸、蓬乱的头发和翻开在他膝盖上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们的访问,有了这些重大内容,就可以满意地暂别莫斯科了。 离开莫斯科,我们要去瓦尔代住两天,中途将经过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市诺夫格尔德。阿列格说,这路程需要一天时间,早晨出发傍晚到。这样的长途跋涉,对我无疑是个考验。从上海来莫斯科毕竟是飞机,机舱的设施是优雅的、人性化的,日常生活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而开去瓦尔代的是一辆只有一排座位的小型面包车,车和司机都是阿列格向瓦尔代歌舞团借用的。这样简易的旅行,一方面是受经费的限制,但有利的是,我们可以走一路看一路,能够比较深入地了解俄罗斯。 问题是我的体力能否支撑”走一路”的颠簸与消耗呢?好在,我们代表团成员中有沈善增这位”气功大师”,这对我的心理有着极大的安抚。遗憾的是,我还没拜读过沈善增那本”气功”的专著,但在开刀前一天,我已接受过沈善增一次认真的发功,他站在离我一米的地方,缓缓地移动手臂,我紧闭双眼,开始不停地嗳气,足足一小时,我的胃部仿佛排空了,轻松许多。我的朋友盛曙丽在一旁目睹全过程,好奇地说:”看来,气功有点道理。”临走,沈善增又扔下一句话:”我给你发了功,手术后你可以不用化疗了。”当时,我只想着如何面对手术,至于手术后化不化疗的问题,还没放在心上。凑巧的是,来莫斯科访问,要安排两个专业作家,有我,还有一个就是沈善增。可以肯定,领导考虑名单时,绝不会把”气功”的因素放进去。可同行的伙伴中有了沈善增,我对自己的担心便减轻许多,好像他的”气功”确有消灾避难的神功奇力。所以,我和沈善增约定,到了俄罗斯,不管旅行多紧张、多劳累,每天一早,我要跟他练气功。 莫斯科大学附近那大片的树林与草坪真是练气功的好地方,清凌凌的空气,新鲜得像初产母牛的||乳|汁。深深地吸进这样纯净的空气,的确像吮进||乳|汁,使身体得到最好的滋养。我闭目呼吸,能感觉热热的血液随着气流通畅地输入四肢,浑身有力了。如果,还能在沈善增发功的气场里静静地吐纳,身体会渐渐地、飘飘然地摇晃起来,那样的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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