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样难免过意不去。
把粥端了出来,一老一少相邻坐在石桌,披着缓缓升起的朝阳,和着草木的清香,平和的吃完这餐早饭,已是七点出头。收拾好碗筷,到前堂打开店门,新的一天也就这么平淡的拉开了帷幕。
泡了一壶清茶,吴伯依然是手拿书卷,凝神注目,安然而坐。林羽把《玄秘塔碑》和笔墨纸砚捧了出来,正式开始临帖的生涯。
临摹之法为习书的不二法门。初临者首重形似,借此体会书法家的用笔结体,字法、笔法、章法等。而后日复一日,坚持不懈,通过重复再重复的反复临摹,以至于把握书帖中书法家的风神、气韵,以求形神兼似,则临摹之功到此已是大成。
而临帖之前,必先读贴。经过昨日几个小时的读贴,《玄秘塔碑》的形态特点和相应的笔法,其长短、粗细、曲直、斜正,起、行、收的位置,用笔的藏、露、转、折,提、按、顿、挫、回锋、出锋等,林羽已是有了粗略了解。这时铺开白纸,蘸了墨水,翻开书贴的第一页,试探着写下第一个“唐”字。
写完后,停住看了一眼,不由皱眉。柳体方圆并用,方笔厚重而遒劲,圆笔丰润而圆浑。方笔以逆锋起笔,欲横先竖,以回锋收笔,欲竖先横,行笔时铺毫,笔画尽处,每用顿笔。圆笔起笔用裹锋,不使笔锋分散,行笔不折不顿,写到尽处,一住即收,无有折锋痕迹。
他的这个“唐”字却是方不方,圆不圆,看形体倒是有些像了,然而中间笔法却全然糊涂。先不说其它,广字头第一点便是错了,原贴中应为斜点,右上侧弯曲,而左下侧平直。笔法应为,用圆笔轻下笔后,转为右下方向,用方笔,斜向顿笔,再转左上回锋收笔,如此方为规范。
而林羽这一点,却只一笔写过,全然不管方圆,看起来圆溜溜,胖乎乎,无棱无角,既非柳体,亦不属于任何书法,就只是平常人写字般的点了一点。却是还不适应,把以前写毛笔字的坏习惯带了过来。他看了看,也是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暂且不去管它,继续写第二个“故”字。
有了前一个字的经验,第二个字林羽格外注意柳体笔法,写完看了看,虽则还是有形无法,但相比第一个,仍是有了些许进步。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下临写。
如此边看边临,一笔一划皆看准原帖,先想好笔法,做到心中有数,方下笔临写,不求快速,但求准确。起始一阵,即使心中已打好腹稿,下笔时却仍是丢三落四,方圆混淆,以前的坏习惯也时常捣乱;再过一阵,虽则仍旧未能完全丢弃以前的顽固习惯,书写时却逐步规范工整起来。
到了此际,已是渐入佳境,虽则眼到未必心到,心到未必手到,却也逐步领悟了内松外紧,方圆兼备的章法、笔法。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缓慢临完第二百四十九字“六”字,林羽搁下毛笔,已是额头微见汗渍,抬头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又是振奋,又是疲累。
这种疲累,并非是体力上的不支,而是整整一个小时,都全神贯注,沉浸在某一件事情当中,消耗了大量心神的缘故,因而一旦离开这种状态,感到疲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待大脑休息一会,把临写的纸张由开头再看起,字体从不知所谓,逐渐到渐有法度,最后似模似样,这个变化的过程非常明显。当然,离真正的柳体字,很显然尚有十万八千里。但临写的这一个小时,对柳体字有了一定的了解,即使了解还是非常粗浅,也终归是有所收获,没有浪费时间。
吴伯过来望了一眼,也捻须而笑,颔首道:“不错,不错,虽则仍嫌拙嫩,但其法已得二三,以后勤习苦练,刻苦用功,应有机会登堂入室。”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也不必分秒必争,以后早晚各临一小时便可,最紧要是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日日不断。”
“嗯,我明白。”
林羽肃然答道,言辞中的虔诚,便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吴伯自也没有耳聋的道理,满意的点点头,坐了回去。林羽也收拾好笔墨,悄然拿回后院。
他回答的话,自也非是敷衍。
其实吴伯的话,道理很粗浅,小学生都懂得。然而若他仍是这时的林羽,没有经历过往后十年的种种平淡、困厄,即使明白了,大约也难以亲身践行。
而经历过十年困苦挣扎,体验过最后的无边绝望,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人,都懂得这些看似粗浅的道理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前人的血泪教训和劝诫,也更加珍惜这看似平常,平平无奇,一日复一日的时光。
且不仅仅是懂得,也不仅仅是珍惜,还会自我鞭策,自我躬行。
说来说去,无非是知行合一罢,但却是很大一部分人,都无法做到这点。
思及这些,林羽不由再一次感谢上天的慷慨,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心中感慨着,脚步不停,把笔墨纸砚等放回房间,拿了昨晚在看的《古文观止》出来,回到前堂,一页一页的开始默诵。
《古文观止》所载,以散文为主,兼顾骈韵二体,基本上均为历代传诵名篇,读来文质兼美,音韵和雅,慢慢品味实有古风入怀,满手馨香之感。
在这悠长的夏日里,这一天抱朴斋也是门可罗雀,和以往并无不同。太阳在东方逐渐升起,门前青桐的影子,从长长的拖在地上,到渐渐直立,缩短,直至日头当午,树荫满地,又渐次倾斜,缓缓拉长,拉长……
说不清是慢还是快,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傍晚吃过晚饭,吴伯照例先带着大白狗出去了,林羽缓了一会,也锁了门,沿着昨天走过的路,悠然漫步而去。
…………………………
黄昏的天空,淡蓝而悠远,夕阳渐渐落入西山的怀抱,平静的江面微微起伏,洒着粼粼的金波。江边的大理石广场上,人群往来,老人、中年人背负双手,迈着淡缓的步子,悠然而过;青年少年聚在一起,或看或参与,在广场中央劲歌热舞,g情无限;孩子们嘻嘻哈哈,忽而躲在行道树,忽而在广场四周跑来跑去,大叫大喊,忽而绕着大人们捉迷藏,精力十足,一刻不得安生。
林羽从小桥走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热闹欢腾,却透着安心宁和味道的场景,不由满怀温馨松坦,若有醇风吹过心田,一缕微笑在脸上油然而生。
他站在桥上,把广场看作风景,广场上看见他的人,也把他看成了风景。
“嘿,大家快看,昨晚那美女又出现了。”
广场中央,群舞的人中,也不知是谁,忽然说出了这句话。听的人也反应各异,女的暗自不屑的撇了撇嘴,男的在跳着舞的百忙中,仍有余心扭头去看,却有几个不小心踏错了舞步,随后你碰我,我碰你,结果“哎呦”连续几声惨叫,又有人愤然大叫:“谁踩我的脚?”
“嘿嘿……”
“哈哈……”
“欸,先休息休息!”
最终一阵嘻嘻哈哈的乱笑过后,这群人已是东倒西歪,或站或坐或躺,满头汗珠,微喘着气,暂停休息。男孩们的目光,终于可以尽情投注到美女身上。
眼看林羽缓缓走过来,也不知道谁暗中推了一把,一个高大的男孩忽然被推了出来,措手不及之下,他的两边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字,左边脸写着“晕”,右边脸写着“靠”。还没想好怎么反应,又听耳边有人坏笑道:“晖哥,晖少,晖那啥,这个美女就交给你了。”
“切,一群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他不由暗自鄙视,望着越发走进的林羽,他擦了擦汗,正待走过去,身后不知是谁又嘀咕了一句:“这美女真有个性。”
他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继续走了出去,边走边打量走近的林羽,心里不得不同意那哥们的话语,身为一个美女,发型如此之短也就算了,全身上下,包括鞋子,都穿着男装,还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这不是个性是什么?
不过,挺有气质,他在心里补了一句,至少他从未见过,这样既秀美,秀美中又透着几分英气的女孩。
“嗨,你好,又见面了!”
他迎过去,首先热情的打了招呼,另外附赠一枚大大的,自认为十分帅气的笑容。
其实他长得高高大大,面目俊朗,肤色微黑,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不仅帅气,也很有感染力。这么灿烂的笑容,林羽也不由多看了两眼,微笑道:“你好。”
感受到林羽的目光,他不由臭美了两下,他倒不是有什么企图,只不过男人在女人面前,天生的就爱现,无非是一种本能。他笑得益发灿烂,待伸出手去,想想又不对,手刚跳完舞,满是汗渍,连忙缩回来,笑道:“认识一下吧,我叫沈晖,沈阳的沈,日字旁加军字的晖。”
“林羽,森林的林,羽毛的羽。”认识一下便认识一下,林羽脑中也没有其它的概念,爽快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林羽,林羽……”沈晖念了几声,心里不由窃喜。若拿刚才的问题去问其她妹纸,包保会惹来一堆白眼,脾气稍微娇蛮点的,没准会反问道:“沈晖,谁啊,不认识。”这年头,妹纸们稍有姿色,都是眼高于顶,哪像眼前的林羽这般,居然想都不想就把芳名泄露出来。他不由想道:“这位美女,貌似很单纯啊。”
他这种想法,如果被林羽知道,保准得哭笑不得,单纯?那真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名词。可惜的是,两个人,一个有眼无珠,把男当女;一个明知己身特异,却浑不在意。悲剧,往往就是因这样的小误会而起。
“林美女,今天应该不是过来当看客了吧,一起吗?”互换姓名后,沈晖趁热打铁,正式提出了邀请。他的目光倒是很诚挚,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企图,此时他的想法还很简单,有个美女在旁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至少看着也养眼。原先的舞团中当然也有女生,不过美女这东西,和金银财宝一样,当然没人会嫌多。
林羽被他一声“林美女”,叫得心里怪怪的,他还是未能适应这么戏剧性的称呼,不过还是很干脆的给出了答复:“好啊。不过我不会跳舞,你不用招呼我,我在旁边看着,随便跟着学学就是。”
“没问题。这种舞不难学,我会教你的,包保学会。”沈晖打了一个响指,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笑道:“既然如此,林美女,请……”
另一边,看着林羽和沈晖,两人有说有笑,似乎相谈甚欢,休息的舞团中,男成员们不由互相交换了个既眼红又八卦的眼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赤果果的嫉妒道:“靠,这么快就勾搭上啦?”
也有人“嘿”的怪笑一声,语气不明的道:“晖哥这小子……”话到此处,倏然而断,仿佛意犹未尽,又仿佛就此终结,什么都没有。
还有人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奶奶的,早知道哥就亲自上场了。”
“呸!”此人自然而然的,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唾弃。
而几个女成员,却是不甚在意,惟独其中一个扎着偏马尾,身材娇小,脸蛋圆圆的,宛如苹果一般,有几分清美可人的女孩,默不作声的低着头,偶尔抬头往谈笑的两人那边瞟一眼,又快速收回来,似是不经意一般,目光中却隐约透着几丝莫名的光芒。
这边,林羽已随着沈晖走了过来。看着走在前面的沈晖,舞团的男成员们都朝着他挤眉弄眼,沈晖咳了一声,拍了拍掌,朗声道:“ok,起来了,都动起来,我们一起happy!”
话音刚落,有人已再次放响地上的音响,强劲的电音瞬间飚射而出,节奏强烈的鼓点也随之响起,一群七八个男孩,也非常给面子,音乐响起的同时,各自欢呼一声,跳跃到场中,开始扭动身躯。几个女生虽没那么狂野,却也随着饶舌的说唱,而活泼的摇摆躯体。
除了沈晖一群人,明显是一个团体外,周围三三两两的,也有一些年轻的男女生,随着音乐,以及沈晖他们的动作,或笨拙,或灵活,也跟着一起跳,并不只林羽一人。
看着周围人的舞姿,耳听着浑厚劲爆的
ap,林羽身体如被电流闪过,体内仿佛有什么苏醒了,头颈、肩膀,胸膛,手和腿,甚至每一块肌肉都蠢蠢欲动,迫切的想要动起来,这种感觉非常陌生,却又莫名的很舒服。
与此不相衬的是,他试着让自己的身体,也如同周围的人一般动起来,却尴尬的发现全身都像生了锈,动作僵硬得似乎从来没有运动过。沈晖瞧在眼中,微微一笑,几个潇洒的滑步,移动到林羽身边来,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音乐太大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让林羽跟着他跳。
他特意放缓了手脚,作出与其他人不相一致,但明显同一个风格,和谐的跟着节奏的动作来。这样林羽倒是看得清明,也跟着抖肩,挺胸,招手,踢腿,除了太笨拙而慢一拍,倒也似模似样,沈晖看着他僵硬的动作,却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林羽做完这几个动作,没来由的觉得浑身畅快,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头、关节,都似在欢呼,并渴望着更多的震动,也情不自禁哈哈一笑,继续跟着沈晖学。
头点颈摇,耸肩抱手,提腿压脚,弯肘屈膝……跳跃回旋,挥汗如雨,大呼大吸,跳着跳着,他的动作渐渐的没了起始时的僵硬,开始流畅起来,而这,不过只有半小时而已。
沈晖从头到尾看着,这时也不由惊讶的竖起大拇指。
林羽甩了甩湿透的发丝,回以一笑,他此时实是感到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这样跳着舞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充满了喜悦,胸膛里平时积压的情绪,也随着淋漓的大汗,一起快意的流泻了出去,浑身坦坦荡荡,充盈了难言的欢喜。
如此再过一会,一群人终于是跳累了,按停了音乐,广场一下子只剩下闹哄哄的人声。
“林美女,你真没学过跳舞么?厉害!”
音乐一停,沈晖喘了几口粗气,大把抹去脸上汗珠,灿烂地笑着,又朝林羽竖了竖大拇指。
林羽也是大汗淋漓,点了点头,却是没说话,他的体力本就不大好,跳了这么一会,爽是爽了,停下来却是通体发软,话也懒得费力气说了。
沈晖还待说什么,林羽忽觉裤兜里突然一阵震动,连忙把手机拿出来,擦了擦上面沾着的汗渍,看见来电显示里是家中老妈的号码,朝沈晖作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待他回应,拖着稍微无力的脚步,赶紧往外面人少的地方走。
一边走,一边调匀呼吸,刚按下接通键,老妈的声音就透过电波,清晰的传到他耳里,第一句话就让林羽脚下一个趄趔,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羽儿呀,吃饭了没?”
林羽不禁怀疑是不是幻觉,不信邪的掏了掏耳朵,哭笑不得的答道:“妈,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早吃了。”他说着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个老妈啊,就是爱没话找话说。但想起刚刚她对自己的称呼,这个就显然不是问题了。
于是疑惑的问道:“妈,你干嘛这么叫我啊,什么‘羽儿’,哇,好肉麻。”他说着犹自打了个哆嗦,真是浑身都发麻,由出生到现在,加上往后十年,老妈叫他,从来都是叫做“阿羽”,至于神马“羽儿”,上天作证,半次都没有。
今晚上,莫非老妈太高兴啦?甚至高兴得都昏了头,以致于连怎么叫儿子的都忘了?在林羽的设想中,老妈下一句应该认识到错误,并马上改口,叫回惯常的称呼。
但她非但没有改口,反而在电话那头,又是奇怪,又不以为然的说道:“什么肉麻?你是我的女儿,从小到大,妈叫你都是这么叫过来了,有什么好肉麻的?……”
她絮絮叨叨的还在嘀咕什么,林羽脑子里却轰然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猛然崩塌了,明明刚跳完舞,身上还热气腾腾,手脚却迅速窜起几道极强烈的寒气,从脚心、指尖,瞬间直上脊椎,直直刺进心房。他拿着手机的右手开始发抖,脸皮僵硬得仿佛成了冰块,牙关甚至打颤,打断老妈的唠叨道:“妈……我……我不是……你……儿子吗?……怎么……怎么是女儿?”
“羽儿,你在跟妈开玩笑呢?你不是我的女儿,谁是我的女儿?哈哈,你真是会逗妈开心,哈哈……”电话那头的老妈显然极是开怀,她还以为真是自家女儿在想方设法哄她开心,哈哈的笑声透过电波,清楚的回荡在林羽耳边,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假如是平时,林羽早便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此时他的心一直往下坠,往下坠……仿佛没有尽头,轻飘飘的飘荡在冰冷黑暗的虚空中,没有一处可以停留的地方。
提线木偶一般,听完老妈的啰嗦,话语里叮嘱着注意这样,注意那样,还要小心坏人,语气里,全然是跟女儿说话的模样。
终于挂断电话,林羽环顾四周,只见万家灯火,人来人往,身边经过一对年青的夫妇,爸爸妈妈手里各自牵着一个孩子,大人神情幸福,小孩笑颜欢畅,一家四口,祥和美满。
耳边响起热烈的音乐,夹杂着几声“林美女”的叫唤,他循声缓缓望去,只见沈晖站在广场中央,朝这儿招着手,身周是热舞的人群,飞扬的青春,欢乐而美好。
然而林羽心里一片冰冷,只觉得深深的、深深的孤寂,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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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夜阑无声闻惊雷
月色幽幽,月光清冷的洒在庭院,兰竹顾影自怜,寂然无声。
林羽默然走近,开门,锁门,钥匙与门锁触碰,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清脆而冰冷,而夜色寥落,更多添几分冷清和空旷。
屋檐下,一道趴伏的黑影听见动静,倏然起身,静悄悄的跑过来,目光幽幽,泛着淡绿的光,却是那只大白狗。它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林羽,尾巴懒洋洋的摇了摇,便不感兴趣的掉转身躯,慢悠悠走回门前走廊,重又趴伏下去。
林羽低头敛眉,恍如不见,脚步默默,悄无声息,走往自己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后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一道,寂寥凄冷,孑然一身,如若孤魂野鬼。
没有开灯,孤独的坐在书桌前。|乳|白的月华从窗户投射进来,冷冷清清,白如霜雪,洒在地上,也洒在林羽心里。无边的苦涩,落寞,孤寂,还有许许多多难言的滋味,包围了他整个身心,胸膛里仿佛充溢得要喷涌出来,又仿佛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大概是过去的十几年,他明明性别为男,但在世人的记忆中,却通通换成了女。他依然还是他,又已不是他。犹如有两个林羽,一个真实不虚,一个凭空生成。前者曾经真实的活在世人眼中,现在却只能活在自己心里;后者本为虚无,现在却雀占鸠巢,代替了前者,真实不虚的活在世人眼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全世界都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曾经的十余年过往,如今只有他自己才记得,便连最亲最爱,血浓于水的亲人,也已将之遗忘。
林羽只感到难以言表的孤独。今天之前,他还庆幸和感激过,即使别人看他都是女生,但至少还有家人知道不是,如此便已足够。但其实那时庆幸的同时,他的潜意识里大约也隐隐有了某一天,会不会连家人也忘了的感觉吧?只是没有正视,没有深思下去罢了。
只是也没料到,某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没有正视也成了不得不面对。林羽一时无法适从,黑暗中枯坐良久,蓦然一声长叹,事实便压在眼眉前,无可抗拒,除了怪天意弄人,他还能怎样呢?
而且即使家人忘了他曾经是儿子,只记得他是女儿,但撇开这点,他依旧是他,家人也依旧是家人,赤子丹心,舔犊情深,骨肉之情却何尝更改分毫?儿子或是女儿,过去或是现在,记住抑或遗忘,又有什么分别?
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钻牛角尖,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看百~万\小!说。他的使命,是改变自己,以及亲人的命运,对这点没有帮助,或者累赘的任何东西,便应果断抛开。
一番思量,林羽虽然仍旧感到难以言喻的孤寂,但已胸中稍宽,振奋起精神,去洗了澡回来,看了两个小时书,到十一点,见夜已深,便熄灯上床,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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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过不多时,渐渐睡思昏沉。迷迷蒙蒙中,忽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不知由何处生出,在他背后推了一推,看似轻飘飘,没用多大力气,却是不可抗拒,他的神魂蓦然一松,仿佛脱离了躯体的桎梏,不由自主的离尘而起,迎面扑入一个黑暗的海洋。
是的,黑暗,海洋,看不见任何光明。然而他并不曾觉得恐惧,这黑暗纯净、深沉、广袤、寥廓,无远弗届,和着呼吸,一波一波,缓缓涌动,冲刷着心灵,温暖而舒适,甜美难言,令他宛如回到了母亲体内未出生的胎儿之时。
于是他异常舒服的想要翻个身,再甜甜睡去,却突然发觉浑身都无法动弹。又见黑暗中,亮起一点光明,自然而然,毫无突兀,仿佛亘古以来,它便伴随黑暗,在了此处。虽无限微小,恍如尘埃,却始终亘定,柔光不灭。
也不知为何,看见这点光明,林羽却猝然一惊,猛地清醒过来,终于明明白白的看见了身周的一切。能说“看见”吗?似乎不能,因为他发觉自己并没有睁开眼睛,应该说,是连眼睛这个部位都没有了,甚至连身体也没有了。
但奇怪的是,即使没有了眼睛,他却真真切切的“看见”了,非但如此,而且还是上下、前后、左右,同时一起“看见”。恍然间,林羽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不过是一团意识,处在一个很奇妙的状态。
发觉到这点,没等他表示惊讶或者疑惑,黑暗中不知何处,蓦地传来一股奇特的波动,直接触碰到他的意识上,即便没有了耳朵听,他还是清晰听见一把没有感情,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很柔和也很机械的说道:“你好,林羽,欢迎进入。是否进行初始化,请确认?”
此时此处,不知是何地方,亦不知是何状态,更不知是人是鬼,突如其来的跟他说话,纵使林羽仅仅是一团意识,也不由吓了一跳,传递过来的信息更是无头无尾,只说“欢迎进入”,进入什么却只字不提;只问“是否进行初始化”,但为什么、是什么、怎么样进行初始化,也片语全无,又叫人如何敢确认?
林羽忍不住糊涂了,但当意识扫过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以及那点不灭的光明,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那股波动再次传过来,机械的问道:“是否进行初始化,请确认?”林羽的意识一阵剧烈的波动,反问道:“你是什么,哪里来的?我回到十年前是不是和你有关?性别变异呢,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连珠炮似的,一口气甩出三个问题,说完林羽才猛地想起,此刻他又没有嘴巴,再怎么说话也只是在他自己的意识中,又如何能让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听到?
心中不禁焦急起来,这三个问题,尤其后面两个,当真是如鲠在喉,自他重生的第一个早晨起,无时不刻不在寻求答案,但找来找去,也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最终也只能归咎于老天爷。
而此时这般超越想象的境地,黑暗中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若说和发生在他身上,这两件极端诡异的事情无关,打死他也不相信。
眼见真相就在眼前,不问清楚,始终于心难安,但偏偏这时,自身仅是一团意识,话也说不出去,再也没有比这更憋闷的事情了。
正心灼如火,那股波动沉默片刻,再次传递过来,柔和机械,毫无感情的响起道:“林羽,你好,按照你的潜意识愿望,你将从男性改造成为女性,并通过生理、心理两方面的培养,向人类完美方向进化,根据关联性,作为实施改造、培养的主体,你可称呼我为‘完美女人养成系统’。系统启动时,已依附于你的身上,启动之前诞生何处,没有存档记录,无法判断,第一个问题,不作完全解答。”
“根据已有存档记录,系统正式启动时间为:公元2007年7月30日,凌晨零时零分零秒。附身对象为人类林羽,启动后自主收集宿主生理、心理数据,通过汇总、分析,自主判断需要为宿主建立推演场景,主要目的:促进宿主心理蜕变,处理级别为第一序列。于公元2007年7月30日,凌晨1时整,汇入收集数据,正式建立推演,并于公元2007年7月30日,早晨7时整结束推演,成功达成推演目的。推演场景时间:约十年;推演现实时间:6小时。
“综上记录,宿主所说十年,是系统推演场景中之十年,不存在回到现实时间十年前可能性,第二个问题解答完毕。”
“第三个问题,前面已作解答,根据宿主潜意识意愿,系统将改造宿主成为女性。”
传递完这段长长的信息,那股自称为系统的波动沉寂下去,林羽却已经完全呆住了。
:谢谢荆轲守大神,谢谢猪脚多少钱一斤。更新是快不来的了,即使有大纲,但一小时500字的速度伤不起啊~~~
第十六章回首向来是萧瑟
黑暗的波涛中,林羽的意识也如同浪潮一般翻滚起来,这个自称为系统的东西,传递过来的信息并不复杂,也并不难懂,但所说内容却无比惊人,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
第一,他不是重生,而是什么推演。
第二,性别变异为他的潜意识所愿。
第三,以上两点,皆是这个系统所为。按照它自己的说法,它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鬼东西,也不知道自己从哪而来,现在就附身在他身上。
这三点,尤其第一点,就像惊涛骇浪一般,结结实实当头砸下,震得林羽一时都失去了思考能力,脑袋足足空白了七八秒,才恢复过来,心里顿时涌起荒谬绝伦的感觉。
由前天清晨苏醒过来开始,他便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自己是从十年后重生回来这一事实,心中甚至从未有过是或不是这种疑虑的念头,此时也只不过想搞清楚到底是如何重生回来而已,没料到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出乎预料之外,绝未曾想过的回答。
震惊了几秒,林羽回过神来,几乎想也不想,一句话就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什么推演,开什么玩笑……”
他的意识一阵波动,那股名为系统的东西却没有立即回应,无边的黑暗之海,仍是无边的寂静,只有一粒神光湛然。林羽也不虞它听不到自己说什么,一口气说到此处,记忆中浮现出往后十年那漫长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欢乐悲伤,劳碌困厄,还有最后医院中的无边绝望,仍然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出现在眼前——难道这些都是幻觉?都是假的?
记忆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林羽心中又是一阵疼痛,却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稍为冷静下来,组织了一下思维,更加觉得绝无可能,顿了一顿,斩钉截铁的说道:“没错,绝对不可能是推演,如果不是重生,不是真正经历过,记忆绝不可能这么真实!”
黑暗之海缓缓起伏,他果决有力的断言在意识里回荡,静寂片刻之后,系统的波动柔和的触碰过来,仍旧是没有任何感情铯彩,死板的回答道:“系统推演定义:以现实数据为基础,构建虚拟实境,确立推演目标,演化目标在任意环境下的变化。此过程构建的虚拟实境,可提供与现实相等的真实环境,宿主可视之为独立、平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真实世界,在此虚拟世界所经历的一切人和事,也可视为真实经历。因此,其中产生的记忆,也为真实。”
虚拟实境?平行世界?林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两个名词他并不陌生,科学界早已提出设想多年,但设想归设想,以当今地球的技术水平,不过刚摸着虚拟实境的边,还远远未到能够凭空构建一个与现实世界一般无二的虚拟世界的地步。假如这个什么系统所言非虚,不啻于盘古开天辟地,该是何等浩瀚的伟力!莫说他在其中十年,便是几十年、一百年,所产生的记忆即使不是真实,也胜似真实。
这样说来,未来的十年,真的只是推演,只是虚拟出来,并非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而所谓的重生也只是错觉?林羽感到一直深信不疑自己是重生回来的信念在摇摇欲坠,他惊疑不定,苦苦支撑,却仍是无法接受,沉默一会,缓缓问道:“你如何证明不是重生,而是推演?”
话音方在意识内落下,系统的波动已是触摸过来,林羽的意识忽然一阵荡漾,水波一样模糊起来,恍惚间仿佛时空转换。再清醒时,忽而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真实,无虚,心脏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到稍为温凉,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鼻而入。
林羽缓缓睁开眼睛,愣住了。
视线所及,一片苍白,苍白的墙壁,苍白的病床,还有同样苍白的小脸,以及绑在脑袋上厚厚的棉纱——这是十年后,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妹妹林萱,也是他记忆中最难以承受的一幕,此刻仿佛时光再度倒流,这痛入骨髓的一幕又一次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她的睫毛微颤,紧闭的双眸轻轻打开来,两道清澈却倦怠的目光,穿过真实与虚幻的天堑,越过时空滚滚的洪流,微微颤动,带着一丝喜悦的水光,再一次落到他的身上,全无血色的嘴唇轻轻颤抖,微不可闻的叫了一声“哥哥”,一口污血陡然喷涌出来,四散飞溅,雪白的床单上霎时血红血红,触目惊心……
林羽痛苦的闭上双眼,泪珠不受控制的纷涌而出,身周的一切却水波般缓缓荡漾开来。一阵模糊后,意识已是回到了深沉广袤的黑暗之海,波流徐徐起伏,温柔的包裹着他的意识,似也明白他的伤痛。
系统的波动淡淡触摸,机械道:“以上片段,截自系统为宿主所做十年推演最后时刻部分,可以作为不是重生证明之一;十年推演内容和范围,仅限于宿主及宿主亲人相关事项,其余大部,例如政治、经济等,仅作少量、必要推演,或者不作推演,宿主可检查记忆,应缺失相关未推演部分,可以作为不是重生证明之二。”
即使它不作说明,再一次经历十年后,那一幕令人心碎的场景,到底是推演还是重生,结果已是显而易见。再有这番说明,林羽的意识虽仍是悲痛莫名,未从那一幕完全脱离,却也犹如醍醐灌顶,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这几天的经历,终于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天刚刚苏醒之时,想要在未来的记忆中,找一条可以快速发财的好路子,却发现关于未来十年的记忆,只有他自己以及家人的部分连贯清晰,其余时事、经济等等方面都是模糊不清;也怪不得依照未来记忆中的一张帖子去捡漏,却什么漏也没捡到——诸般怪异,当时想不明白,只能将之归咎于苍天作弄,或是蝴蝶效应,此刻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原来往后十年并非现实,仅仅只是虚拟的推演,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即使这场梦再如何真实,相对于现实世界,梦依然是梦,永远不会是现实。
这么想着,林羽心里又是失落,又是宽慰。失落之处,在于整整十年时光,少年子弟江湖老,到头来却发觉,无非幻梦一场,诸般爱恨情仇,沉沦挣扎,亲人朋友,人事熙攘,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一朝而破,胸中空空落落,满怀心事只余下岁月苍凉;宽慰之处,也在于十年之中,己身及亲人遭受的一切艰难困苦,一切痛楚绝望,原来却是一夜噩梦,从未曾有发生过。
而失落和宽慰之中,宽慰又占了绝大部分。先前以为是重生之时,一想起家人未来遭受过的厄运,心中就像横亘了一根尖利的刺,时不时就发疼,虽然有信心依靠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的轨道,却依旧难免耿耿于怀。此刻明白往后的十年不过虚妄,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与发生过再回来将之改变,两者之间有如天渊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林羽的意识如释重负,有如脱掉了一层无形的镣铐,轻轻松松,坦坦荡荡,恍若清风绕体,明月普照,由衷感到难以形容的欣悦,但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我明白了,是推演不是重生,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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