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余秋雨散文作品精选典藏本——出走十五年

余秋雨散文作品精选典藏本——出走十五年第3部分阅读

    的损失。把损坏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废墟修缮家的夙愿。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连废墟也没有了,重建一个来实现现代人吞古纳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现代建筑家的古典风格,沿用一个古名,出于幽默。黄鹤楼重建了,可以装电梯;阿房宫若重建,可以做宾馆;滕王阁若重建,可以辟商场。这与历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废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议,千万保留废墟,傍邻重建。在废墟上开推土机,让人心痛。  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对废墟来说,要义在于保存。圆明园废墟是北京城最有历史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铲平,造一座崭新的圆明园,多么得不偿失。大清王朝不见了,熊熊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愤不见了,历史的感悟不见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残梦。但是,收拾来的又不是前夜残梦,只是今日的游戏。  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  或者是冬烘气十足地怀古,或者是实用主义地趋时。怀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趋时者只想以今灭古。结果,两相杀伐,两败俱伤,既斫伤了历史,又砍折了现代。鲜血淋淋,伤痕累累,偌大一个民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让古代留几个脚印在现代,让现代心平气和地逼视着古代。废墟不值得羞愧,废墟不必要遮盖,我们太擅长遮盖。  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惟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陨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腊傍海而居,无数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间前仆后继,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腊悲剧。  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我们只会更沉着。中国人若要变得大气,不能再把所有的废墟驱逐。  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  废墟,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  废墟不会阻遏街市,妨碍前进。现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他不会妄想自己脚下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乐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台阶。  是现代的历史哲学点化了废墟,而历史哲学也需要寻找素材。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寓言。  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nbsp&nbsp

    贵池傩

    傩,一个奇奇怪怪的字,许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认识它。它早已进入生僻字的行列,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从现代青年的知识词典中完全消失。  然而,这个字与中华民族的历史关系实在太深太远了。如果我们把目光稍稍从宫廷史官们的笔端离开,那么,山南海北的村野间都会隐隐升起这个神秘的字:傩。  傩在训诂学上的假借、转义过程,说来太烦。它的普通意义,是指人们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人们埋头劳作了一年,到岁尾岁初,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了。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要把讨厌的鬼疫,狠狠地赶一赶了。对神,人们既有点谦恭畏惧,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颇为难做,干脆戴上面具,把人、神、巫、鬼搅成一气,在混混沌沌中歌舞呼号,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的祈求,还是对上天的强迫。反正,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出来的是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办吧!  汉代,一次傩祭是牵动朝野上下的全民性活动,主持者和演出者数以百计,皇帝、大臣、一品至六品的官员都要观看,市井百姓也允许参与。  宋代,一次这样的活动已有千人以上参加,观看时的气氛则是山呼海动。  明代,傩戏演出时竟出现过万余人齐声呐喊的场面。  若要触摸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哪能置傩于不顾呢?  法国现代学者乔治·杜梅吉尔(es duzil)提出过印欧古代文明的三元(tripartie)结构模式,以古代印度、欧洲神话中不约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战神、民事神作为印证。他认为这种三元结构在中国不存在,这似乎成了不可动摇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略为关注一下傩神世界,很快就发现那里有宫廷傩、军傩、乡人傩,分别与主神、战神、民事神隐隐对应着。傩,潜伏着中国古代社会最基本的几个文明侧面。  时间已流逝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傩事究竟如何了呢?平心而论,几年前刚听到目前国内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完好的傩仪活动时,我是大吃一惊的。我有心把它当作一件自己应该关注的事来对待,好好花点功夫。  一九八七年二月,春节刚过,我挤上非常拥挤的长途汽车,向安徽贵池山区出发。据说,那里傩事挺盛。  从上海走向傩,毕竟有漫长的距离。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卷去,很快就卷出了它的本色。水泥围墙、电线杆确实不少,但它们仿佛竖得有点冷清;只要是农民自造的新屋,便立即浑身土艳,与大地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兀地横过一条柏油路,让人眼睛一亮,但四周一看,它又不太合群。包围着它的是延绵不绝的土墙、泥丘、浊沟、小摊、店招。当日的标语已经刷去,新贴上去的对联钩连着一个世纪前的记忆。路边有几个竹棚干着”打气补胎”的行当,不知怎么却写成了”打胎补气”。  汽车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断更替。终于,到九华山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体。她们高声谈论,却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华山的人们慢慢地走着,他们远比坐车者虔诚。  这块灰黄的土地,怎么这样固执呢?固执得如此不合时宜。它慢条斯理地承受过一次次现代风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苍老野拙的面容。坟丘在一圈圈增加,纸幡飘飘,野烧隐隐;下一代闯荡一阵、焦躁一阵,很快又雕满木讷的皱纹。路边墙上画着外国电影的海报,而我耳边,已响起傩祭的鼓声……  这鼓声使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一天,家乡的道士正躲在一处做法事。乐声悦耳,礼仪彬彬,头戴方帽的道士在为一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沿途地名,祈求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后涌出一群人,是小学的校长带着一批学生。他们麻利地没收了全部招魂用具,厉声勒令道士到村公所听训。围观的村民被这个场面镇住了,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一切有小学生的家庭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成群地躲在草垛后面,想着课本上的英雄,记着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月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老师说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我实在搞不清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使我小学的同学们,今天重又陷入宗教性的精神困顿。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却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也是小学校长!  我静下心来,闭目细想,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我仿佛看见,这位老人在捉了许多次道士,讲了无数遍自然、地理、历史课之后,终于皱着眉头品味起身边的土地。接连的灾祸,犟韧的风俗,使他重新去捧读一本本史籍。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从语文讲义后抽出几张白纸,走出门外,开始记录农民的田歌、俗谚,最后,犹豫再三,他敲响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门。  但是,我相信这位校长,他绝不会出尔反尔,再去动员道士张罗招魂的典仪。他坐在道士身边听了又听,选了又选,然后走进政府机关大门,对惊讶万分的干部们申述一条条的理由,要求保存傩文明。这种申述十分艰难,直到来自国外的文化考察者的来访,直到国内著名学者也来挨家挨户地打听,他的理由才被大体澄清。  于是,我也终于听到了有关傩的公开音讯。  单调的皮筒鼓响起来了。  山村不大,村民们全朝鼓声涌去,那是一个陈旧的祠堂。灰褐色的梁柱上新贴着驱疫祈福的条幅,正面有一高台,傩戏演出已经开场。  开始是傩舞,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在请诸方神灵,请来的神也是人扮的,戴着面具,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算是给这个村结下了交情。神灵中有观音、魁星、财神、判官,也有关公。村民们在台下一一辨认妥当,觉得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来了,心中便觉安定。于是再来一段《打赤鸟》,赤鸟象征着天灾;又来一段《关公斩妖》,妖魔有着极广泛的含义。其中有一个妖魔被迫竟逃下台来,冲出祠堂,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村口,那里早有人燃起野烧,点响一串鞭炮,终于把妖魔逐出村外。村民们拊掌而笑,又闹哄哄地涌回祠堂,继续观看。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为整个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鞭炮一次次蹿向夜空,确也气势夺人。在村民们心间,小小的舞台只点了一下由头,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他们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间限度和时间限度都极其广阔,祠堂的围墙形同虚设。  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几百年前传来。有一重头唱段,由傩班的领班亲自完成。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竟毫不化装,也无面具,只穿今日农民的寻常衣衫,在浑身披挂的演员们中间安稳坐下,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拿一只新式保暖杯,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全台演员依据他的唱词而动作,极似木偶。这种演法,粗陋之极,也自由之极。既会让现代戏剧家嘲笑,也会让现代戏剧家惊讶。  凭心而论,演出极不好看。许多研究者写论文盛赞其艺术高超,我只能对之抱歉。演者全非专业,平日皆是农民、工匠,荒疏长久,匆促登台,腿脚生硬,也只能如此了。演者中有不少年轻人,应是近年刚刚着手。估计是在国内外考察者来过之后,才走进傩仪队伍中来的。本来血气方刚、手脚灵便的他们,来学这般稚拙动作,看来更是牵强。就年龄论,他们应是我小学同学的儿子一辈。  演至半夜,休息一阵,演者们到祠堂边的小屋中吃”腰台”。”腰台”亦即夜宵,是村民对他们的犒赏。屋中摆开三桌,每桌中间置一圆底锅,锅内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层油腻浮在上面。再也没有其他菜肴,围着圆锅的是十只瓷酒杯,一小坛自酿烧酒已经开盖。  据说,吃完”腰台”,他们要演到天亮。从日落演到日出,谓之”两头红”,颇为吉利。  我已浑身发困,陪不下去了,约着几位同行者,离开了村子。住地离这里很远,我们要走一程长长的山路。走着走着,我越来越疑惑:刚才经历的,太像一个梦。  翻过一个山岙,我们突然被一排火光围困。  又惊又惧,只得走近前去。拦径者一律山民打扮,举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条纸扎的龙。见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动起来,使我们不解其意,不知所措。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难懂的土音大声说道:”听说外来的客人到那个村子看傩去了,我们村也有,为什么不去?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  我们惶恐万分,只得柔声解释,说现在已是深更半夜,身体困乏,不能再去。山民认真地打量着我们,最后终于提出条件,要我们站在这里,再看他们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们静心观看。在这漆黑的深夜,在这阒无人迹的山坳间,看着火把的翻滚,看着举火把的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倒实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们由衷地鼓起掌来。掌声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见,那火把,那纸龙,全都迤逦而去,顷刻消失在群兽般的山林中。  更像是梦,惟有鼻子还能闻到刚刚燃过的松香味,信其为真。  我实在被这些梦困扰了。直到今天,仍然解脱不得。山村,一个个山村,重新延续起傩祭傩戏,这该算是一件什么样的事端?真诚倒也罢了,谁也改变不了民众真诚的作为;但那些戴着面具的青年农民,显然已不会真诚。文化,文化!难道为了文化学者们的考察兴趣,就让他们长久地如此跳腾?我的校长,您是不是把您的这一事业,稍稍做得太大了一点?  或许,也真是我们民族的自我复归和自我确认?那么,几百年的踉跄路程,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相对于我们的祖先,总要摆脱一些什么吧?或许,我们过去摆脱得过于鲁莽,在这里才找到了摆脱的?要是这样,我们还要走一段多么可怕的长程。  傩祭傩戏中,确有许多东西,可以让我们追索属于我们的古老灵魂。但是,这种追索的代价,是否过于沉重?  前不久接到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一封来信,说他们的刊物将发表我考察傩的一篇论文。我有点高兴,但又像做错了什么。我如此热情地向国外学术界报告着中国傩的种种特征,但在心底却又矛盾地珍藏着童年时的那个月夜,躲在草垛后面,用明净的心对着明净的天,痴想着月球的旋转和风的形成。  我的校长!真想再找到您,吐一吐我满心的疑问。&nbsp&nbsp

    我一定复活

    早晨起来,在阳台上坐坐,想读几份昨天在巴特农神殿门口得到的英文资料。不想刚坐下又站起身来,原来发现巴特农神殿就在我的左前方山顶。  我重新坐下,久久地抬头仰望着它。  希腊文明是在它的脚下一步步走出来的,但是,当希腊文明的黄金时代过去之后,它还在。这是一切遗迹的大幸还是大不幸?伴随过自己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自己只能带着悲怆的记忆耸立于衰草残阳。  它太气派、太美丽,后世的权势者们一个也放不过它,不会让它安静自处。  罗马帝国时代,它成了基督教堂;土耳其占领时期,它又成了回教堂;在十七世纪威尼斯军和土耳其军的战争中,它又成了土耳其军的火药库,火药库曾经爆炸,而威尼斯军又把它作为一个敌方据点进行猛烈炮轰。在一片真正的废墟中,十九世纪初年,英国驻土耳其大使又把遗留的巴特农神殿精华部分的雕刻作品运到英国,至今存放在大英博物馆。  摧残来自野蛮,也来自其他试图强加别人的文明。因此巴特农,既是文明延续的象征,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征。  受尽屈辱的老祖母更受后辈尊敬。本世纪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临近结束的那几天,德国法西斯还在统治着希腊,有两个希腊青年,徒手攀登巴特农神殿东端的垂直峭壁,升起了一面希腊国旗。这事很为巴特农神殿争光,那两个青年当即被捕,几天后德国投降,他们成了英雄。今天,这面希腊国旗还在那里飘着,一面儿孙们献给老祖母的旗。  记得昨天傍晚我们离开巴特农神殿很晚,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分,工作人员轮番用希腊语、英语和日语催我们离开,我们假装听不懂,依然如饥似渴地到处瞻望着,这倒是把这些工作人员感动了。他们突然想起,眼前可能就是当地报纸上反复报道过的那几个中国人?于是反倒是他们停下来看我们了。  这些工作人员大多是年轻姑娘,标准的希腊美女,千年神殿由她们在卫护,苍老的柱石衬托着她们轻盈的身影。她们在山坡上施然而行,除了衣服,一切都像两千年前的女祭司。  当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时,门口有人在发资料。当时拿了未及细看,现在翻出来一读,眼睛就离不开了。原来,一个组织、几位教授,在向全世界的游客呼吁,把巴特农神殿的精华雕刻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请回来。  理由写得很强硬:  一、这些文物有自己的共同姓名,叫巴特农,而巴特农在雅典,不在伦敦;  二、这些文物只有回到雅典,才能找到自己天生的方位,构成前后左右的完整;  三、巴特农是希腊文明的最高象征,也是联合国评选的人类文化遗产,英国可以不为希腊负责,却也要对人类文化遗产的完整性负责……  真是义正辞严,令人动容,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中国人。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写了一篇文章表达自己对斯坦因等人取走敦煌文物的不甘心,说很想早生多少年到沙漠上拦住他们的车队,与他们辩论一番。没想到这种想法受到很多年轻评论家的讪笑。有一位评论家说:”你辩得过人家博学的斯坦因吗?还是识相一点趁早放行。”  我对别人的各种嘲弄都不会生气,但这次是真正难过了,因为事情已不是对我个人。  看到希腊向英国索要巴特农文物的这份材料,我也想仿效着回答国内那些年轻的评论家几条:  一、那些文物都以敦煌命名,敦煌不在巴黎、伦敦,而在中国,不要说中国学者,哪怕是中国农民也有权利拦住车队辩论几句;  二、我们也许缺少水平,但敦煌经文上写的是中文,斯坦因完全不懂中文,难道他更具有读解能力?  三、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同时,中国还发现了甲骨文。从甲骨文考证出一个清晰的商代,是由中国学人合力完成的,并没有去请教斯坦因。所以中国人在当时也具备了研究敦煌的水平。  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狭隘民族主义来贬斥一切来华的外国考古学家,但实在无法理解那些年轻评论家的慷慨。他们也许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纯西方化的立场,但是且慢,连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也不同意。  你看这份呼吁索回巴特农文物的资料还引述了希腊一位已故文化部长的话:  我希望巴特农文物能在我死之前回到希腊,如果在我死后回来,我一定复活。  这种令人鼻酸的声音,包含着一个文明古国最后的尊严。这位文化部长是位女士,叫曼考丽(lapuri)。发资料的组织把这段话写进了致英国首相布莱尔的公开信。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希腊雅典,夜宿royalolypic旅馆&nbsp&nbsp

    巨大的问号

    昨天深夜抵达开罗。在罗马时代,这条路线坐船需花几个月时间,很多载入史册的大恩怨和大征战在此间发生,例如”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屈拉和罗马将军安东尼就在这个茫茫水域间生死仇恋、引颈盼望,被后人称为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  但是,就埃及而言,克里奥佩屈拉还年轻得不值一提。我们为寻找希腊文化的源头而来,在法老面前,连那些长髯飘飘的希腊哲人全都成了毛孩子。从希腊跨越到埃及,也就是把我们的考察重心从两千五百年前回溯到四千七百年前,相当于从中国的东周列国一下子推到传说中的黄帝时代。  找旅馆住下,埃及的旅馆一进去就碰到安全检查门,旁边站着警察。一出门,车里也钻进来一个带枪的警察,我们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一下子把气氛搞得相当紧张。  旅馆号称四星级,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招待所,我房里没地方写作,卫生间的洗澡设备也不能用。  被告知街上的饮食千万不可随意吃,但旅馆的饮食也很难入口。凡肉类都炸成极硬的焦黑色,又炸得很慢,一等好半天,等出来了刚一尝便愁云满面。选来选去,只能吃一种被我们称作”埃食”的面饼充饥。  旅馆所在的大片街区都相当落后,放眼没见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拥挤而肮脏,商店里卖的基本上都是廉价品。后来发现整个开罗老城区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区要好得多,特别是尼罗河边的那一段相当讲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区实在太大了。我们在这个区域找旅馆,为的是离金字塔近。  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开罗城竟这么破旧而让人不安。  雅典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但到了开罗,雅典就成了一个让人想念的文明世界,那里的小街上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商店和食铺,随意逛逛也没有安全上的担忧。  到金字塔去的那条路修得还不错。走着走着,当脚下出现一片黄沙,身边出现几头骆驼,抬头一看,它们已在眼前。  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还有那尊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纯净的褐黄|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画出一层层明暗韵律。本来,这样的环境和造型很容易让人觉得单调、荒凉和苦涩,但居然都没有,把人类的感觉惯性推出了常轨。  受到更大挑战的是知识的常轨。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着,心中疑问成堆。  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四千七百多年前,按照简单的劳动量计算,光这一座,就需要十万工匠建造二十年。但这种计算是一种笨办法,根本还没有考虑一系列无法逾越的难题,例如,这些巨大的石块靠什么工具运来,又如何搬上去的?十万工匠二十年的开支,需要有多大的国力支撑?而这样的国力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数来铺垫?那么,当时埃及的总人口是多少?地球的总人口是多少?  更麻烦的是,如此貌似粗糙的活儿,又必须有金银首饰匠的细致,因为直到今天,石方之间还找不到能划进一个薄刀片的缝隙!当然,最神奇的是,现在从金字塔测得的各种数据又与大量天文数据吻合得不差分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本世纪,很多国际间著名的工程师经过反复测量、思考、徘徊,断定这样的工程技术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纪,调动一切最先进的器械参与,也会遇到一大堆惊人的困难。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达到这个水平?而据一些地质学家断言,这个金字塔的年龄还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万年前!  我们现在经常引用的有关金字塔建造情景的描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考察埃及时的记述。这乍一看似乎具有权威性,但仔细一想,希罗多德来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计,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经建成一千二百多年,就像我们今天在谈论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资料,而金字塔的资料至少希罗多德没有发现,因此他的推断也只是一种遥远的猜测。对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过程、建造方式,我们全然一无所知。  说是法老墓,但在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谁见过法老遗体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进去,又有多少有关陵墓的证据?仍然只是猜测而已。  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论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达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s3pyraides旅馆&nbsp&nbsp

    石筑的《易经》

    还是金字塔。  现代有学者根据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种建造数据与天体运行规则的对应性、预见性,断言这是古人对后人的一种智能遗嘱。  这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就像用巨石筑建的《易经》,后人读得懂就读,读不懂就独处一隅,等待着更遥远的后人。  当一切不可能已经变成事实矗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说,金字塔对于我们长久津津乐道的文史常识有一种局部的颠覆能量。至少,它指点我们对文明奥义的解读应该多几种语法,而不能仅止于在一种语法下词汇的增加。  本来也许能够解读一部分,可惜欧洲人做了两件不可饶恕的坏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恺撒攻占埃及时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的七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坏,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唯一能读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没有人能解读了。  如果说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书,那么第二件事正恰与秦始皇相反,因为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文字,相当于建立了一种覆盖神州大地的”通码”,古代历史不再因无人解读而局部湮灭。  须知,最大的湮灭不是书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对其文字的解读能力。  在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断、中华文明延续的一个技术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国这么大,组成这么复杂,各个方言系统这么强悍,地域观念、族群观念、门阀观念这么浓烈,连农具、器用、口音、饮食都统一不了,要统一文字又是何等艰难!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学家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古代文字的识别,常常是花费几十年才猜出几个,有的到今天还基本上无法读通,但这种情况在中国没有发生,就连甲骨文也很快被释读通了。  我想,所谓文明的断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都有点想念。  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就像读几个喜欢文言文的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  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地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级,去爬也没有人阻止。我爬上几级,贴身抬头,长久地仰望着它。它经过几千年”做旧”,已经失去任何细部的整齐,一切直角变成了圆钝,一切直线变成了颤笔,因此很像一种天造地设的自然生成物,但在总体上,细部的嶙峋仍然综合成直笔。  金字塔在不声不响之中也就撑开了两笔,写了中国的一个”人”字。两笔陡峭得干净利落,顶部直指太阳,让人睁不开眼,只有白云在半坡上殷勤地衬托。  听到许戈辉在摄像机前说”永久”,仿佛提到,再过五千年,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这便启发了我的一个想法--  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为什么要如此永久,却透露了永久是什么。  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线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  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而它干脆来一个漠然无声,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因此还可以补充一句--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开罗,夜宿les3pyraides旅馆&nbsp&nbsp

    一路枪口

    在开罗,几乎没有人赞成我们坐吉普去卢克索。路太远,时间太长,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很不安全。  自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一群恐怖分子在卢克索杀害六十四名各国游客,埃及旅游业一败涂地,第二年游客只剩下以往年份的二十分之一,严重打击了埃及的经济收入和国际形象。由于恐怖分子当时就在警方的围捕中全部被击毙,至今不知他们的组织背景,埃及政府不能不时时严阵以待。  据我们遇到的几位埃及人说,恐怖分子多数是国外敌对势力派遣的。从开罗到卢克索一路,要经过七个农业省,恐怖分子出没的可能极大,因此去卢克索的绝大多数旅客只坐飞机,万不得已走陆路,必须由警察保护。  冒险总是很有吸引力的,谁料路上见到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七百多公里的长途,布满了岗楼和碉堡。一路上军容森森、枪支如林,像是在两个交战国的边防线上潜行。刚离开开罗就发现我们车队的头尾各出现了一辆警车,上面各坐十余名武装警察,全部枪口都从车壁枪洞里伸出,时时准备射击。每过一段路都会遇到一个关卡,聚集了很多士兵,重新一辆辆登记车号,然后更换车队头尾的警车。换下来的警车上的士兵属于上一个路段,他们算是完成了任务,站在路边向我们招手告别。警车换过几次之后终于换上装甲车,顶部架着机枪,呼啸而行。  我们在沿途停下来上厕所、吃饭,警察和士兵立即把我们团团围住,不让恐怖分子有一丝一毫袭击我们的可能。我环视四周,穿黑军装的是特警部队,穿驼黄|色军装的是公安部队,穿白色制服的是旅游警察,每个人都端着型号先进的枪支。女士进厕所,门口也站立着持枪的士兵,我想把这个有趣的镜头拍下来,没有被允许。  我不知道过去和现在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以这样的方式来卫护文物和旅游的,但一想到法老的后代除了黑黝黝的枪口外别无选择,不禁心里一酸。其实人家只想让异邦人士看看祖先的坟墓和老庙罢了。  埃及朋友说,他们天天如此,而且对任何一批走陆路的外国旅游者都是如此。埃及百分之九十四是大沙漠,像样一点的地方就是沿尼罗河一长溜,而我们经过的一路正是这一长溜的大部分,因此这样的武装方式几乎罩住了全国的主要部位,牵连着整个民族的神经。  文明,哪怕是早已不会说话、只能让人看看遗迹的文明,还必须老眼昏花地面对兵戎,那就可以想象,在它们还能说话的时候,会遭遇多大的灾祸?  任何过分杰出的文明不仅会使自己遭灾,还会给后代引祸,直到千年之后。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在装甲车的呼啸声中深深一叹。  正在这时,车队突然停住,士兵们端着枪前后奔跑,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那位在安徽师范大学进修过的埃及青年王大力今天也被我们请来同行,他的老家到了,叔叔还住在这里,想看一看。这把武装警察们忙坏了,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五辆吉普车一拐就进了村,再加上装甲车、后卫车和那么多武装人员,从车上下来的又都是外国人,我说,村民会以为王大力当选了总统。  这个村其实全是王大力的本家,他叔叔有两个妻子,十三个孩子,再加上稍稍远一点的亲戚,总数不在三百人之下,全都蜂拥而出,却不知怎么欢迎。  村里好像还有”民团”之类的组织,一些上了年岁的老大爷一人端着一枝猎枪围过来,阿拉伯长袍裹着他们硕大而衰老的身躯,白色的胡须与枪一配,有一种莫名的庄严。  警察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可能真会发生什么事,不断呼喊我们上路。装甲车、吉普车队浩浩荡荡又开动了。  此时夜色已深,撒哈拉大沙漠的风,有点凉意。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夜宿埃及南部,卢克索(xor)的eilio旅馆&nbsp&nbsp

    向谁争夺

    原想直奔耶路撒冷,无奈视线又受到干扰。  四周仍是茫茫沙漠,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蓝色的小铁丝网,里边有一个水龙头?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