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余秋雨散文作品精选典藏本——出走十五年

余秋雨散文作品精选典藏本——出走十五年第10部分阅读

    就是中国的汤显祖。  二十世纪前期,一位叫青木正儿的日本学者第一次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他庆幸东西方的戏剧诗人同时活跃在世界,而让他奇怪的是,在莎士比亚去世的次年,汤显祖也去世了,追得很紧。  但是,青木正儿先生把中国纪年推算错了。不是次年,而是同年。汤显祖也是在一六一六年去世的,离莎士比亚去世未满百日。  中国与欧洲毕竟路途遥远,即便是冥冥中的信息传递,也需时日。如果我们设想有一双神秘的巨手让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同日离开世界,那么,让东方的汤显祖稍晚百日离开,也算是同时。  他们一起,走得何其整齐,又何其匆匆。  文化,在它的至高层次上绝不是江水洋洋,终年不息,而是石破天惊,又猛然收煞。最美的乐章不会拖泥带水,随着那神秘指挥的一个断然手势,键停弦静,万籁俱寂。  只有到了这时,人们才不再喧哗,开始回忆,开始追悔,开始纪念,开始期待。  一六一六年,让人类惊悚。&nbsp&nbsp

    玲珑小国(上)

    一  一个主权国家的全部面积不到二平方公里,摩纳哥实在太小了。但是,这个袖珍小国却浓缩着四个隐形大国:赌博大国、邮票大国、赛车大国、旅游大国。  这四个隐形大国都具有俯视世界的地位。就说赌博大国吧,蒙特卡洛赌场那种地毯厚厚、灯光柔柔、家具旧旧的老派贵族派头,连美国气魄宏大的拉斯维加斯也要鞠躬示敬,更不待说墨尔本、吉隆坡、澳门的那些豪华赌场了。全世界的赌场选”大佬”,看来还是非蒙特卡洛莫属。  更让人惊异的是赛车。那么小的国家不可能另选赛车场地了,这些蜿蜒于山坡上的真实街道就是赛车跑道。到时候街道边人山人海,拥挤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观众,而跑道上则奔驰着五光十色的各种赛车。我们没有赶上赛车季节,只是顺着赛车的路线绕了两圈,奇怪的是每辆车的驾驶员似乎都认得路线,一问,原来都是从每次赛车的电视转播中看熟了的,可见影响之大,印象之深。  其实在摩纳哥,最能冲击游人感官的是海滨山崖上一排排豪宅。这是世界各地大量超级富豪选择的终老之地。据我历来读到的资料,很多绑匪、巨盗、毒枭疯狂敛财,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标,能在摩纳哥舒舒服服地隐居。为此,我每次来摩纳哥都会看着这些房子出神,心想多少人终于没有拿到钥匙而只能永久地待在监狱里傻想了,而拿到了钥匙的,大概也有不少人不敢出门,或者不愿与邻居寒暄。一扇扇花岗岩框的木门紧锁着,脚下碧波间白色的私家游艇也很少解缆。偶尔解缆于没有风浪的月夜,如贴水而飞的白鸥,把全部秘密倾吐给地中海。  但是,摩纳哥自身的秘密,并没有被赌场、赛车、豪宅所穷尽。甚至可以说,即使把四个隐形大国叠加在一起,也无法填充一个最大的缺漏。  寻找这个缺漏并不难,它便躲藏在那幢最宏伟的公共建筑--海洋学博物馆里。  如果有时间把这个博物馆看得细一点,就会发现种种奇丽珍罕的展品都出自于一种长年累月的出海考察。于是你会对那些有关出海考察的展览发生兴趣,逐一观察当年的船只、器具、枪支和泛黄的照片,直至那时刚刚学会拍摄的无声电影纪录短片。看着看着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这一切的指挥者就是摩纳哥的国家元首阿尔贝一世。  这位国家元首并不是拨款资助专家去考察,而是亲自以专家的身份率队出海,整整二十八次,科研成果卓著,成了世界近代海洋学的创始人。  海洋学博物馆三楼可以观看当年拍摄的无声电影纪录短片,我连看两段就很感动,迟迟不愿离开。阿尔贝一世在颠簸的海船上完全不像一个国家元首,而是一名不辞辛劳的科学家。夜晚来临,他们只能栖宿荒岛,狂风袭来,他慌忙去捡拾吹落的风帽。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欧洲大地正兵荒马乱,他统治的小国寡民哪有周旋之力,于是干脆转身,背对战尘面对蔚蓝。就在他捡拾风帽的时刻,多少欧洲君主也在为捡拾皇冠而奔忙。惟有这样的风帽他戴得舒适,软软地扣在头顶,他的力量和荣誉,早已不在帽子上。  作为小国之君他无足轻重,但在人类探索自然的领域,他做过真正的君王。  二  比摩纳哥大一点的小国,是圣马力诺。所谓”大一点”却大了三十多倍,总共六十平方公里吧,大约是上海市的百分之一。  圣马力诺嵌在意大利中部,进出要经过意大利海滨小城里米尼,那我们干脆就在里米尼住下了。其实在里米尼停驻的很多游人和我们一样,为的是去圣马力诺。  游人们没到目的地就在大门口玩上了。里米尼海滩确实很棒,碧海蓝天间最出风头的是皮肤晒得黝黑的苗条女子和身材健硕的光头男子。奇怪的是,苗条女子身边总有一个男友,而光头男子背后却没有女性,只跟着几个小伙子。  靠近海滩的街道上,有一种营生很热闹,就是替刚刚从海水里钻出来的年轻旅客描绘皮肤花纹。只是描绘,不是刺青。皮肤已经晒黑,描上金线银线,花草摇曳、鱼虫舞动,描得多了就像绷了一件贴身花衫。至少今晚上不能洗澡了,那就安静躲汗,明朝带一身花花绿绿去圣马力诺。  圣马力诺是一座山城,道路盘旋重叠。据说公元三世纪一个叫马力诺的石匠为逃避宗教迫害从亚得里亚海的对岸来此藏身并传教,因而有了这个地名。看来看去,这真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从种种传说看,这位石匠留下了一些淳朴的政治遗嘱,而这个小国后来也确实成了欧洲最早的共和国。由于它实在太小,产生不了什么国际影响,却也不会轻易地在一些立国方针上受别国影响,因此它所保存的政治生态像是存在于一个隔离舱内,显得特别纯净。  当年拿破仑纵横欧洲,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有一天突然发现,在意大利的国土之内居然还有如此一个芥末小国。他饶有兴趣地吩咐部下,找这个小国的首领来谈一谈历史。谁知一谈之下他渐渐严肃起来,双目炯炯有神,立即宣布允许圣马力诺继续独立存在,而且可以再拨一些领土给它,让它稍稍像样一点。  但是,圣马力诺人告诉拿破仑,他们的国父说过:”我们不要别人一寸土地,也不给别人一寸土地。”国父,就是那位石匠出身的马力诺。  我相信这个回答一定使拿破仑沉默良久。他连年夺城掠地,气焰熏天,没想到在这最不起眼的地方碰撞到了另一个价值系统。他没有发火,只是恭敬地点头,同意圣马力诺对加拨领土的拒绝。  与拿破仑对话的人,是圣马力诺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叫执政。他的出任方式,不仅与拿破仑不一样,也有别于全世界各国的行政长官,是一种特别原始又特别彻底的民主选举办法。  简单说来,全国普选产生六十名议员,不识字的选民由年轻的女学生代为投票,因为女学生洁净无瑕;由这六十名议员在普通公民中选择二十名最高行政长官的候选人,再投票从中选出六人,最后从民众中挑出一个盲童,让他从六人中抽出两人的名单,作为最高行政长官。  最高行政长官的国际地位,相当于各国总统,但只任期半年,不得连任,每月薪金只有五美元,因此也很难连任。如果被选出的人拒绝上任或半途离任,却要承受巨额罚款。上任时仪式隆重,当任长官长袍圆帽,佩戴勋章,在鼓号乐队的簇拥下全城游行。  这些奇怪的规定,体现了一种朴素的民主政治理念,保存在一个小国中就像保存一种标本,值得珍惜。  我最感兴趣的是在全国最高领导人选举中女生和盲童的作用。他们早早地懂得,越是处理复杂事务,便越是需要动用孩童般的单纯。  现在国际间的政治运作还在日趋繁复,有些地方更是纵横捭阖、黑幕重重,但是无论如何,那些疲惫不堪、挥汗如雨的操作者,都无颜面对圣马力诺的女生和盲童。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盲童呢?若让一个孩子封目抽签,办法很多,何必真盲?也许有一个传说故事?对此,我还要打听,还要思索。&nbsp&nbsp

    玲珑小国(下)

    三  再大一号的小国是列支敦士登,夹在瑞士和奥地利中间,一百六十平方公里,大约是北京市的百分之一。  列支敦士登的首都叫瓦杜兹,最明显的标志是山巅危崖上的一个王子城堡,当今皇家住处,瓦杜兹就在危崖脚下。其实这个首都只是干干净净一条街,齐齐整整两排楼,在热闹处敞开着几十家店铺。  一进店就知道这里富裕,价格足以说明一切。  小国多是邮票大国,列支敦士登也不例外,很多商店都有卖。刚一打眼就看上了,印得实在精美。连对集邮兴趣不大的我,也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王室成员婚礼和王室收藏的鲁本斯绘画各一套,又配上几套杂票,结算时价格不菲,才知轻重。  我很想用步行方式把整个首都快速走完,便不顾一切地急速迈步了。路上新旧建筑交杂,无论新旧都很见气韵。相比之下,邮票大厦最有派头,这与经济收益有关。大厦廊厅边上见到一些信箱,联想到列支敦士登为了吸引外资,制订了极其方便的公司注册的规则,甚至连房子地址都不要,只须申请一个邮政信箱即可。这事对我有点诱惑,心想何不轻轻松松开办一家注册在列支敦士登的文化传播公司,然后再在国内找个公司搞中外合资。刘璐、温迪雅、王多多她们都跃跃欲试,但一想山高水远也就哈哈一笑不当真了。  我终于找到了做过首相府的那栋楼,现在是一家老式旅馆。做首相府那些年,法院也在里边,而且我还知道,地下室是监狱。  这些知识,都来自于一个未被查证的传说。  那天晚上,副首相被一要事所牵,下班晚了,到大门口才发现门已被锁,无法出去。他敲敲打打,百般无奈。地下室上来一个人,拿出钥匙帮他开了门。副首相以为是开门人住在地下室,一问,谁知这是关在下面的囚徒。  囚徒为什么会掌握大门钥匙?是偷的,还是偷了重铸后又把原物放回?这不重要,副首相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囚徒掌握了钥匙为什么不逃走?于是他就当面发问。  囚徒说:”我们国家这么小,人人都认识,我逃到哪儿去?”  ”那么,为什么不逃到外国去呢?”  囚徒说:”你这个人,世界上哪个国家比我们好?”  于是他无处可逃,反锁上门,走回地下室。  这件事听起来非常舒服。  四  这些袖珍小国中最大的一个是安道尔,四百多平方公里,不到北京市的三十分之一。  都德曾经说过:”你没有去过安道尔?那还算什么旅行家?”这样的口气我们都知道要反着听。表面上好像在说安道尔是非去不可的国家,其实是用夸口的方式提出了要成为旅行家的至高标准。因此反而证明,安道尔在他的时代很难到达。  当然很难。从法国到安道尔,必须翻越比利牛斯山。这中间要穿峡谷、爬山顶、跨激溪,即便是被称为”山口”的地方也要七转八拐地旋上去。我们去时,已在下雪。  安道尔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一直被它们争来夺去,十三世纪开始向它们进贡。我对于七百年不变的进贡数字很感兴趣。  安道尔每逢单数年向法国进贡九百六十法郎,相当于一百多美元;双数年则向西班牙进贡四百三十比塞塔,相当于两个多美元。同时各附火腿二十只,腌鸡十二只,奶酪十二块。直到今天仍是这个数字,就像一个山民走亲戚。不知作为发达国家的法国和西班牙,以什么仪式来迎接这些贡品?  我觉得应该隆重。因为现代社会虽然富有,却缺少原始政治的淳朴风味。惟淳朴才能久远。  进入安道尔国土之后,到首都安道尔城还有很长一段路。路边间或有房,以灰色石块为墙,以黑色石片作瓦,朴实而美丽。城市的房舍就没有这么美丽了,但在闹市的中心有水声轰鸣,走近一看竟是山溪汇流,如瀑如潮,壮观在不便壮观的地方,因此更加壮观。  在安道尔的商店里我看着每件商品的标价牌就笑了。  安道尔小得没有自己的货币,通用法国的法郎和西班牙的比塞塔。旅游是它的第一财政收入,而旅游者来自世界各国,因此需要在每件商品上标明以各国货币换算的多种价格。但用哪一种文字来标呢?想来想去采用了一个办法,即用各国的国旗代表各国货币,一目了然。  这一来,事情就变得非常有趣。你即使去买一双袜子,拿起标价牌一看就像到了联合国总部门口,百旗并列,五光十色,一片热闹。每个国家,尤其是领头的那些发达国家,全都庄严地举着国旗在为安道尔的一双袜子而大声报价,而且由于那么多国家挤在一起,看上去还竞争激烈。  这真是小商品的大造化,小国家的大排场。  夜宿安道尔,高山堵窗,夜风甚凉。读书至半夜,想到窗外是被重重关山包围着的小空间,这个小空间身在欧洲却藏得很深,今夜我也随着它躲藏起来了,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一生艰难备尝,却还从未有过隐缩在万里之外大山深处的体验。  近处山峦的顶部已经积雪。这还只是秋天,不知到了严冬季节,这儿的人们会不会出行又如何出行?甚至,是否会出现因某次雪崩而消失了一个国家的新闻?&nbsp&nbsp

    生命的理由

    雷克雅未克是冰岛的首都,我想它大概是世界上最谦虚的首都。西方有人说它是最寒酸的首都,甚至说它是最丑陋的首都,我都不同意。简朴不等于寒酸,至于丑陋,则一定出于某种人为的强加,它没有。  街道不多,房舍不高,绕几圈就熟了。全城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一座教堂塔楼,说是纪念十七世纪一位宗教诗人的,建得冷峭而又单纯,很难纳入欧洲大陆的设计系列,分明有一种自行其是的自由和傲然。  一处街道拐角上有一幢灰白色的二层小楼,没有围墙和警卫,只见一个工人在门口扫地,这便是总理府。走不远一幢不大的街面房子是国家监狱,踮脚往窗里一看,有几个警察在办公。街边一位老妇看到我们这些外国人在监狱窗外踮脚,感慨一声:”以前我们几乎没有罪犯。”  总统住得比较远,也比较宽敞,但除了一位老保姆,也没有其他人跟随和卫护。总统毕业于英国名校,他说:”我们冰岛虽然地处世界边缘,但每一个国民都可以自由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生活。作为总统,我需要考虑的是创造出什么力量,能使远行的国民思念这小小的故土。”  那位老保姆对我们一行提着摄像机在总统家的每个房间晃来晃去有点不悦,而我们则忘了询问,总统家门口怎么有两个坟墓?那是谁的?天寒人稀,连坟墓在这里也显得珍罕。  根据总统的介绍,冰岛值得参观的地方都要离城远行。既然城市不大,离开非常容易,我们很快就置身在雪野之中了。于是也就明白,总统、总理为何表现得那样低调。这里连人的踪迹都很难寻找,统治的排场闹得越大越没有对象。历来统治者的装模作样都是为了吸引他们心中千万双仰望的眼睛,但千古冰原全然不在乎人类的高低尊卑、升沉荣辱,更不会化作春水来环绕欢唱。  翘首回望,已看不到雷克雅未克的任何印痕。车是从机场租来的,在雪地里越开越艰难。满目银白先是让人爽然一喜,时间一长就发觉那里埋藏着一种危险的视觉欺骗,即使最有经验的司机也会低估了山坡的起伏,忽略了轮下的坎坷。于是,我们的车子也理所当然地一次次陷于穷途,一会儿撞上高凸,一会儿跌入低坑。  开始大家觉得快乐,车子开不动了就下车推拉,只叫嚷在斯德哥尔摩购买的御寒衣物还太单薄,但次数一多就快乐不起来了,笑声和表情在风雪中渐渐冰冻。  终于,这一次再也推不出来了,掀开车子后箱拿出一把铲子奋力去铲轮前的雪,一下手就知道无济于事,铁铲很快就碰到铿锵之物,知道是火山熔岩。  火山熔岩凝结成的山谷我见过,例如前几个月攀登的维苏威火山就是一个。那里褐石如流,奇形怪状,让人顿感一种脱离地球般的陌生;而在这里,一切都蒙上了白色,等于在陌生之上又加了一层陌生,使我们觉得浑身不安。  既然连狰狞的熔岩都已被白色吞食,又怎么会让几个软体小点蠕动长久?  至此才懂得了斯德哥尔摩朋友的那句话:”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哪一个重要人物冬天去冰岛?”  早已闹不清哪里有路,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呼救。点燃一堆柴火让白烟充当信号吧,但是谁能看见白雪中的白烟?看到了,又有谁能读解白烟中的呼喊?”雷克雅未克”这个地名的原意就是白烟升起的地方,可见白烟在这里构不成警报。更何况,哪儿去找点火的材料?  想来想去,唯一的希望是等待,等待天边出现一个黑点。黑点是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在绝望的白色中,等的总是黑点。就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等的总是亮点,不管这亮点是不是盗匪手炬,坟茔磷光。  这种望眼欲穿的企盼是没有方向的,不知哪个黑点会在地平线的哪一个角落出现。由此我走了神,想到古代那些站在海边或山顶望夫的妇人远比那些在长江边数帆的妻子辛苦,因为江帆有走道,江水有流向,而在海边、山顶却要时刻关顾每一个方向。但这么一比更慌了,人家不管哪一种等法也是脚踩熟土,无生命之虞,而且被等待的对象知道自己在哪里被等待,而我们则一片虚空,两眼茫茫。  很久很久,当思绪和眼神全然麻木的时候,身边一声惊叫,大家豁然一震,眯眼远望,仿佛真有一个黑点在颠簸。接着又摇头否定,又奋然肯定,直到终于无法否定,那确实是一辆朝这里开来的吉普。这时大家才扯着嗓子呼喊起来,怕它从别的方向滑走。  这辆吉普体积很小,轮胎奇宽,又是四轮驱动,显然是为冰岛的雪原特制的,行驶起来像坦克匍匐在战场壕沟间,艰难而又强韧。司机一看我们的情景,不询问,不商量,立即挥手让我们上车。我们那辆掩埋在雪中的车,只能让它去了,通知有关公司派特种车辆来拉回去。  小小的吉普要挤一大堆人不容易,何况车上本来还有一条狗。我们满怀感激地问司机怎么会开到这里,准备到哪里去。司机回答竟然是:”每天一次,出来遛狗!”  我们听了面面相觑,被一种无法想象的奢侈惊呆了。那么遥远的路程,那么寒冷的天气,那么险恶的山道,他开着特种吉普只为遛狗。  那狗,对我们既不抵拒也不欢迎,只看了一眼便注视窗外,不再理会我们,目光沉静而深幽。  看了这表情,我们立即肃静,心想平常那种见人过于亲热或过于狂躁的狗都是上不了等级的,它们只在热闹处装疯撒欢罢了,哪里来得了冰岛,哪里值得人们这么长距离地去遛?  在生命存活的边缘地带,动物与人的关系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既然连植物的痕迹都很难找到,那么能够活下来的一切大多有一种无须言说的默契。雪原间跌宕不已的那条漫长曲线,正是在描画生命的理由。  我们坐着这辆遛狗的吉普终于到达雪原间的一家地热发电厂,参观完之后由厂家派车送回雷克雅未克,入住一家旅馆。旅馆屋内很温暖,但窗外白雪间五根长长的旗杆,被狂风吹得如醉笔乱抖。天色昏暗,心中也一时荒凉,于是翻开那部萨迦,开始阅读。  读到半夜心中竟浩荡起来,而且暗自庆幸:到冰岛必须读萨迦;而这萨迦,也只能到冰岛来读。&nbsp&nbsp

    拍雪进屋

    已经在冰岛逗留好些天了,每天都在雪地里赶路,十分辛苦。赶来赶去看什么呢?偶尔是看自然景观,多数是看人类在严寒下的生存方式。  初一听这种说法有点过时,因为近年来冰岛利用地热和水力发电,能源过剩,连一个小小的村落都华灯彻夜,电器齐备,不再害怕严寒。但在我看来,这还是生活的表面。许多现代技术往往以花哨的雷同掩盖各地的生存本性,其实生存本性是千百年的沉淀,焉能轻易拔除?如果真的拔除了,究竟是幸事还是悲哀?这个悖论,在冰岛演示得特别明显。  例如能源优势的发现曾使冰岛兴奋一时,举债建造大量电厂来吸引外资,但外资哪里会轻易看上那么遥远的冰岛能源?结果债台高筑,而一家家电厂却在低负荷运行。因此那些彻夜长明的华灯,是冰雪大地的长叹。  到今天为止冰岛经济还是依靠捕鱼,这与千百年来毫无差别,只不过现在要用这古老行当的辛苦收入,去归还现代冲动造成的沉重外债。如果坚冰封港,或水域受污,全国的经济命脉立即受阻,这便是这个岛屿的原始生存本性。  那么,几排高压电线划出的只是冰岛的焦急和企望,而在电线铁架旁那间深陷在雪堆中的老木屋,木屋小窗里那双向外张望的苍老眼睛,却是冰岛真正的秘藏。那儿也有企望,只企望晴日按时来临,并不热切;那儿也有”地热”,却是疏落人群间的依稀情义,并不喧闹。  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是受了萨迦的影响。这里生活节奏缓慢,一切行为都伴随着长时间的等待,因此我也就把萨迦带在身边,在哪里坐下便翻开来读,这么一来,眼前的物象都在几百年前往返盘旋,只想把持历久不变的本源。  今天在一个地热盐水湖边坐了很久,这里的冰水和蒸汽剧烈相撞,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露天浴场,伙伴们浸泡在被白雪包围的汤池中兴奋不已,一直在大声呼喊着最喜欢游泳的我,而我则完全被萨迦吸引,只抬手示意,连目光都没有离开纸页。如此两头沉迷,等发觉时已是半夜,而雷克雅未克还在远处。  我们的车又在雪地里寻路了,拐来拐去,大家早已饥饿难忍。饥饿的感觉总是搀杂着预期的成分,解除的希望越渺茫便越强烈。据我们前几天的经验,这个时间回到雷克雅未克已经绝无就餐的可能,整个小旅馆连一个警卫也不会有,你只能摸着走廊开房门,而街道上极少的店铺早就睡死在万丈深渊里。  在这般无望的沮丧中,虚虚地微睁眼睛瞄了一下车窗外面,竟然见到一块小木牌,在雪光掩映下,似乎隐隐约约有”用餐”字样。  连忙停车,不见有灯,那块木牌也许已经在十年前作废,但还是眼巴巴地四处打量。看到前面有一所木屋,贴地而筑,屋顶像是一艘翻过来的船只。我知道这是当年北欧海盗们住的”长屋”的衍伸,只是比以前的大了一些。  不抱什么希望地敲门,大概敲了十来下,正准备离去,门居然咯吱一下开了。屋内有昏暗的灯光,开门的是位老太太。我们指了指门外那块木牌,老太太立即把我们让进门内,扭亮了灯,帮我们一一拍去肩上的雪花。拍完,竖起手指点了点我们的人数,然后转身向屋内大叫一声,我们听不懂,但猜测起来一定是:”来客了,八位!”喊声刚落,屋内一阵响动,想必是家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正在起床。  从进门拍雪的那间屋子转个弯,是一个厅。老太太请我们在桌子边坐下,就转身去拨火炉。里屋最先走出的是一个小伙子,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一瓶红酒,几个酒杯,快速给我们一人一杯斟上,他能说英语,请我们先喝起来。  我们刚刚端杯,老大爷出来了,捧着几盘北极鱼虾和一篓子面包,这样的速度简直让我们心花怒放,没怎么在意已经盘净篓空。老大爷显然是惊慌了,返身到厨房去寻找食物,而我们因有东西下肚,开始神闲气定。老大爷重新出现时端上来的食物比较零碎,显然是从角角落落搜寻来的,但刚才搁在火炉上的浓汤已经,大家的兴趣全在喝汤上。  这时,屋内一亮,不知从哪个门里闪出一位极美丽的少妇,高挑儿宁静如玉琢冰雕,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要来为我们加汤。她显然是这家的儿媳妇,也起床帮忙来了。闪烁的炉火照得她烟霞朦胧,这么多天我们第一次见到冰岛美人的风姿。她手上的婴儿一见到黑头发就号啕大哭,她只得摇头笑笑抱回去了。  孩子的哭声使我们意识到如此深夜对这个家庭的严重打扰,好在已经吃饱,便起身付账告辞,他们全家都到门口鞠躬相送。  车刚起步,便觉得路也模糊,雪也模糊,回头也不知木屋在何处,灯光在何处。  我想这又是冰岛深藏密裹的另一种”地热”,当初深夜泊岸的北欧海盗和航海家们都领受过的。&nbsp&nbsp

    议会--阿尔庭

    在雷克雅未克不管看到什么,心中总想着辛格韦德利。那部越来越放不下的萨迦一再提醒,冰岛历史上最重要的故事都与那里密切相关。  辛格韦德利往往被称作议会旧址。或者叫阿尔庭(althg)旧址,阿尔庭就是议会。初听名字时我想,议会旧址应该有一座老房子吧,如果老房子坍塌了,还应该有地基的遗迹。后来读萨迦渐渐发觉情况有异,但究竟如何并不清楚。今天终于赶到了这里,大吃一惊。  没有老房,没有地基,也没有希腊奥林匹克露天体育场那样的半天然石垒坐位,而是崇山间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一面有一道长达七八公里由熔岩构成的嶙峋峭壁,高约三十多米,拦成了一个气势不凡的天然屏障。谷地南面是冰岛第一大湖,便叫议会湖。  我们沿着峭壁进入,有一条险峻的通道,今天冰雪满路,很不好走,而且刺骨的寒风被峭壁一裁变得更加尖利,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呼吸不得。  然而这就是议会旧址,冰岛议会年年都在这野外开会,从公元十世纪到十八世纪末,整整延续了八百多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议会,比英国议会的出现还早了三百年。因此这个令我们索索发抖的怪异谷地,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小小的亮点。  参加议会约有三十六个地方首领,各自带着一些随从,普通百姓也可以来旁听。会议在六月份召开,那时气候已暖,在这里开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受苦了。  陪我们前来的冰岛驻中国大使馆参赞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边指边说,峭壁前的那座山冈正是开会的场所,山冈上的那块石头叫”法律石”,是议事长老的位置,而旁听的普通百姓则可坐在山冈的斜坡上。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会议把整个冰岛连接起来了。  这种不是靠王权而是靠法律的连接,在山谷峭壁间实行了那么多年,实在壮观。  一群由北欧出发的海盗及其家属,在这里落脚生根,却越来越感到有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机制,判别荣辱是非,于是渐渐亲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法律权威的族群。  这个历史过程已经意味无穷,而更深刻的是,他们又要在法律的前后左右安顿自己的血性情义,逐步洗涤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这也正是萨迦让我放不下的原因。我国杰出的北欧文学研究专家石琴娥女士说,萨迦表现的人物都是身兼海盗或者当了海盗才发迹起来的,因此他们的观念也都是北欧海盗式的。萨迦是海盗们脱胎换骨的史诗。  据我所知,北欧海盗凭着两只乌鸦的指引到达冰岛是九世纪前期,一百年后已陆续来了约二万人,他们多数已经是和平的拓殖定居者了,但控制着他们的还是让人热血又毛骨悚然的人生观念,这样的社会当然充满了奇异的故事。  按年代比照,这在中国历史上相当于关汉卿、王实甫他们在吟咏着赵匡胤到李后主的故事。但那时的中国社会已绵熟到了衰疲,在整体上再难找到勃发的血性,原始的沉郁,开阔的豪迈。中国已积聚了太多既成的概念,而冰岛还在以生命的代价逐一草创,享受着草创期才有的巨人自觉。这些巨人仍愿意在山间站立,辛格韦德利的熔岩便是接引这些英雄群像的粗糙平台。  人类从蒙昧、野蛮而进入文明,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千万条个人的行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会公正,而社会公正却是文明的前提。  很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公正而勃然奋起的,结果却对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无视规则又企盼规则,终于盼来了公正的法律又往往胸臆难平。这是人类很难通过又必须通过的一大精神险关。只有通过了这个精神险关,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当年冰岛的江湖好汉们并不害怕流血死亡,却害怕这里的嶙峋乱石。一般的盗贼早就被时间清扫,他们却留下了,因为他们有起码的荣誉标准和精神品级,但正是让他们留下来的这些标准和品级需要受到评判,于是那些伟岸的身躯、浑浊的眼睛远远地朝向着这里,年年月月地猜测、期待。  这里并无神灵庙堂,除了山谷长风,便是智者的声音,民众的呼喊。从萨迦的记述来看,起决定作用的是智者的声音,而不是民众的呼喊,当时的民众似乎专来倾听智者的判断。&nbsp&nbsp

    大雪小村

    从北极圈南下,没想到天气越来越冷,风雪越来越大,我们好几辆车已经被冻得发动不起来。在奥卢看地图,发现从这里到赫尔辛基不仅距离遥远而且地形复杂,再加上这样的气候,如果开车,不知半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思考再三决定搭乘火车。  奥卢有火车站,但我们车队的五辆车要由火车拖载,只能到始发站申请增挂一节平板车。不知为什么世界各国不少铁路始发站选址在一些很小的地方,我们要找的那个始发站叫康提奥美克(kontioaki),在奥卢东南方向一百八十公里处。于是只好想方设法把车发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冒着风雪开到那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  康提奥美克连一个小镇也算不上,当地人说这儿的居民只有十人。我想这种说法有点夸张,但到顶也就是几十人的小村落吧,居然安下了一个火车始发站,大概与铁路网络的整体布局有关。  说是火车站,我们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大雪中两条细细的铁轨。这儿的雪粒比别处大,晶莹闪亮地塞满了整个视野,连一个脚印也没有,可见这条线路非常冷落,我们被告知要等候整整三个小时。雪中的铁道、站台,如果有一些脚印,再加一个远去的车尾影子,会让人想到托尔斯泰。但这儿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供想象的信号,只听到自己的脚探入深深的积雪中时咯吱咯吱的响声。  离铁轨不远处有一间结实的木屋,门外有门亭,窗里有灯光,墙上的字是芬兰文,不认识,但可以猜测是一个公共场所。如遇救星般地推门而入,里边果然温暖如春,与外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说不清这是什么场所,反正什么都有。台球、游戏机、简单的餐食、厕所,每个窗都严严实实两层,各种摆设陈旧而舒适。见我们进去,里边的几个老人两眼发光,定定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数,他们也有七八个人,我由此证明当地只有十个居民的说法不准确。伙伴去问屋中唯一的一位中年女服务员,谁知她笑着说:”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过一会儿还会来几个老太太。”  一个车站小屋,居然把全村的人都集中了,我想主要原因并不是它暖和。在冰天雪地的北欧,又是这么一个僻远小村,人们实在太寂寞了,总想找一个地方聚一聚;尽管由这里始发的列车很少,旅客不多,但说不定也能看到几张生面孔,这就比村民聚会更丰富了。今天我们这一哨人马吵吵嚷嚷蜂拥而入,在这里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据那位服务员说,有两位老人已经急急地摸回家去通知太太了,要她们赶快来凑热闹。  伙伴们快速地进入了各项游戏项目,有的打牌,有的打台球,有的玩游戏机,老人们都兴致勃勃地围在一旁看着,很想插话又觉得不应该干扰。我离开台球桌上厕所,一位老人跟了进来,大概他觉得这里总没有什么不可干扰的正事了,是一个开始谈话的好地方。他大声地用芬兰话与我聊天,我用英语搭话他听不懂,一上来就撞到了死角。但他不相信有人竟然完全不懂芬兰话,正像我不相信这儿的人完全不懂英语,彼此寻找最简单的字句努力了很久,最后他只能打起了手语。  他用双手画了一个方?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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