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秘书长(全本)

秘书长(全本)第6部分阅读

    也钻不出去。有天下午他找到几颗野果,坐下来刚想填填肚子,忽然有支冲锋枪管从草丛里伸出来,顶住了他的脑袋。

    13秘书长第三章(13)

    “是对方一个女兵。”魏远东说,“脸黑,挺漂亮,冷若冰霜,会讲中国话。”

    女兵命令魏远东举手投降。魏远东突然抱住头,一躬身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女兵噼哩啪啦朝他射击,还追了过来,不料一脚踩中他们自己在山坡上埋的地雷,“轰隆”一下炸得血肉横飞。

    魏远东大难不死,摸着跑回部队。战事结束后他离开兵营考上大学,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他初到本县时,有一天准备下乡,刚上轿车,一个女子突然从一旁扑了过来,抓住他的车门让他没法关上,他抬眼一看,冲上来的女子竟跟二十多年前差点把他打死的女兵有点像,也挺漂亮,冷若冰霜,手中抓着个东西,不是枪,却是支钢笔,这人就是曾惠华。事后魏远东才知道,这曾惠华的丈夫在县城中学当教员,患白血病,欠下五万多元的医药费,搞得人财两空才走。学校经费困难,无法报销死者的医药费,曾惠华找县政府解决,屡求未果,便采用守株待兔古俗,终于把魏远东狙击于车旁。

    他说,古人讲红颜薄命,看来不无道理。曾惠华这人非常优秀,可惜命途多舛,眼下守寡,带一女儿辛苦渡日,还让人说是命硬克夫。家庭不幸却没有影响她的工作,这人敬业精神极好,人又能干,本县民俗文化馆靠她一手操持办起来,其中一流的展品全是她现收集的。她很有眼光,对专业很有研究,能够在别人两眼一抹黑的地方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去年县城修路,掘土机挖到了一眼旧窑,年代久远大约是晋代废物,人们一看全是破砖烂瓦没一点用处,她却说别急,看看再说。结果她在那些废物里找到好几样珍品,其中有一样非常特别,粗看就是一截陶土烧制的小土棒,细一观察,竟是一支模型,造型刚健,力度十足。

    “你瞧,一不小心揪住那玩艺儿,还是古人的。”魏远东道。

    我倍觉兴趣。数年前,我在西藏林芝的一座喇嘛庙前见过一个造型,那是木质的,我没想到闽南这个山区里也有这类物件。我认为这种民俗物件带有某种符号意味,藏着原始生殖崇拜的影子。我问县长这东西现在在哪?他说遗憾得很,它早被市文化部门调走,现收藏于省博物馆里。

    他特别交代我别跟曾惠华提起这事,她挺忌讳人说她找到了那么一根东西。除专业人员身份外,她毕竟还是个女子,一个寡妇。把她跟某一根古人烧制的男性生殖器陶具掺合在一起咀嚼,简直跟欣赏卤大肠一般出味。

    我们回到前山镇。曾惠华已经排完她的霸王阵,等着我一起动身。县长魏远东跟我们告辞,说他另有安排,不再打扰我们。他问曾惠华接下来带教授到下竽岭去看什么?曾惠华说不看什么,看鬼去。县长说你要拿鬼吓唬咱们教授?曾惠华说我不吓唬教授,我是很想吓唬一下县长,跟我们去看看怎么样?魏远东说他见过的鬼多了,能吓住他的看来暂未出生。下竽岭的鬼他早就知道,他还仔细地琢磨过。

    “教授也可以仔细琢磨一番。”他说,“曾馆长可以帮着解疑。”

    曾惠华眼睛一瞪没有说话。

    “他们民俗馆打报告向我要钱,说陈列室里物品珍贵,得有一面防盗铁门。我的口袋里存货不多,只批准他们买一枚大铁锁,这样就把曾馆长得罪了。”魏远东对我嘿嘿道,“从那以后她看到我总是翻白眼。”

    曾惠华道:“瞎说。”

    县长扭头跟我握别。

    “瞧,我的处境总这么尴尬。”他笑着把腿一晃,“咱们拜拜,回头请你一起去见一见那个,那摆摆。”

    1秘书长第四章(1)

    我们去看“跳加关”。我们去的下竽岭是个大村落,有三千多人口,居于群山中的一个小盆地。我们去了村委会,那儿有一幢两层小楼,楼前一圈围墙围了一小块广场,有数十村民围在那广场边,大声说话,抽烟,忽然有一个人从场外蹦进来,噼哩啪啦一阵声响,一股怪风扫过,“跳加关”郑重开场。

    我不知道大鬼念的是什么咒语,只觉它简短有力且凶狠,节奏感和表演感都特别强。有些人相信咒语具有魔力,他们熟悉的咒语通常分两大类,一类字面上含有具体意思,如《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芝麻开门”,一类则已经完全形而上,成为某种音节的组合,听来让人不知所云。我向曾惠华询问究竟,她对我说,大鬼喊的是本地话,俗语,表达一种赌咒,没有特别的意思。我让她把这两句乡土咒语教我说一遍,意外地现她表有些尴尬。

    后来她问我对大鬼和他跳的“加关”有何见解。我问她是不是准备把这个节目拿到他们的民俗文化节上去露一下脸。她说挺遗憾的,大鬼和他的表演已经让县长魏远东枪毙了。县长几乎欣赏过这里的每一个预选节目。我评论说,魏远东学的是历史,他还真懂一点民俗,所谓“跳加关”要我看脱胎于民间某种迷信活动,可能是跳大神捉鬼的一种变体,这种节目难登大雅之堂。曾惠华当即笑,承认我说的不错。

    “从专业观点看,跳大神也是民俗,当然另类了一些。”她说。

    曾惠华说大鬼姓林,有些来历,曾贵为下竽岭村的村长,当年威风凛凛,在村里说一不二,曾率村民在村子外的一座乱坟岗上开荒造梯田,把满山野坟挖开,将死人骨头四处丢弃。后来有一年,有人告该村长肆无忌惮地聚众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县里派员一查,居然确有其事。这位林村长少年时,村里一个有家传的老汉时常“跳加关”,让孩子们看得心醉神迷。后来闹文化革命破四旧,类似表演一时绝迹。时过境迁之后,林村长不禁怀旧,想看看“跳加关”,恰好老汉留有一个儿子,曾偷偷摸摸学过几手,于是如文物出土,被林村长挖掘出来,每逢村中大事或者节庆热闹,必拎上来热烈出场蹦哒几圈,对村民来说其新鲜劲远胜于芭蕾电影《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因聚众闹神被告后,这人索性不当村长,弃官而就神,改任庙公,主持集资重修一座早已毁弃的土地庙,成庙后亲自坐台收香火钱。后来他开始跳加关,他的跳神动作在本地传统技俩之外更有创新,动作更凶狠,更野,渐渐的前村长也就变成了大鬼。据说大鬼跳加关能一直跳到地狱里去,他会在地狱里帮鬼卒拉大锯,把某个刚下地狱当过表子的女鬼从头到胯锯成两半,还能弄几滴鬼血滴到地面上。据说有一次他跳着跳着就咬住某个厉鬼的喉管,然后几百米外村头那边,一块大青石下忽然就渗出了一缕黑血。由于凶猛强劲,本乡各野鬼特别怕他,有如害怕钟馗。

    大鬼让我拍了一张照片。他把双臂张开,躬身抬腿,做苍鹰扑食状,模样颇凌厉。拍完照片一收姿式,他朝站在一旁的曾惠华眯了一眼,忽然一指:“饿坏了。”在众人愣之际他又补了一句:“老公不能用,废了。”而后丢下个纸包即掉头离去。

    后来人们偷偷跟我说,大鬼会看相,据说特别会看女人相。这个人跳加关捉鬼之余还兼看病卖药,他只卖一种药,叫“还阳散”,该药专治男科疾病,价格不贵,每包十元,与乡间地摊卖的毒鼠药大体相当。所谓“还阳散”其实就是一种民间蝽药,本土伟哥,治成年男性房事中痿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泄之类。大鬼一向行事怪异,也不知他在曾惠华的脸上看出什么了,竟白送给她一包男科药。

    曾惠华让我看大鬼的“还阳散”,我现那就一些土灰色粉末,杂有一些小碎片。曾惠华说,有人讲大鬼的还阳散是一剂猛药,其主要成份是死人骨头,是大鬼从野坟里挖出来的,百年以上半烂不烂的老年女性死者的陈尸朽骨研磨的粉末。据说他有一根专砸死人骨头的小铁锤,他在一块烧红的瓦片上磨骷髅粉,一边使劲研磨一边眼冒青光,恶狠狠地念咒驱鬼:“哈掉!哈掉!”

    2秘书长第四章(2)

    “够生猛的吧?”她说。

    我说民间确有一些偏方专用凶险毒物,事实上这不可能真有效用,只能估且做为一种习俗加以研究。曾惠华说,我们这里能让教授你研究的还真不少。

    她跟我说了魏远东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秋收,他坐一辆吉普车下乡,因为刚下过雨,他的车陷在路上的泥坑里。他看到路边有一伙割稻子的青年农民把镰刀丢在一旁,围在田头,不干活,也不抽烟,他就下车看热闹去了。”她说,“那些人不干别的,掏小老鼠吃呢。”

    她说,县长魏远东走到农民堆里,请他们帮他把吉普车从泥坑里推出来。有个年轻人从掏出的老鼠窝里揪出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身子粉嫩的小老鼠递过来,说:“敢不?”魏远东眼睛一眨不眨,接过那只小老鼠,张开嘴巴就塞进去,只听那小老鼠“吱”一声尖叫,就让他给活活吞进肚里。

    “你说土匪不?”她说。

    这位女馆长对县长颇不敬,我觉她语气里的“土匪”不是名词,可以当形容词看。她对我说,你别看魏远东彬彬有礼,读过历史,非常自以为是,说出话来全是资治通鉴,这人骨子里特匪。他当过兵打过仗,据说当年在战场上差点报销,饿得连四脚蛇都生吃过,一只小老鼠对他算不上什么。本地乡间民俗,认为生吞还没开目的初生小鼠有大补,能提高人的性能力,魏远东这人倒是颇入乡随俗。那一回他居然镇服那一伙青年农人,大家一哄而上帮他把吉普车推出了泥坑。

    那天我们在下竽岭村路旁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中饭。乡间中饭挺简单,炒两个菜,开两瓶啤酒,随便对付。吃饭间,忽然有人从小饭馆里边的雅座走出来向我敬酒,我一看却是该村村长,一小时前看大鬼“跳加关”时我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忽然躲到这小酒馆喝酒来了。他对我解释说,他在陪镇上来的客人。曾惠华跟村长在桌边叽哩咕噜说了好一会,我意外地现他们的表有些异样。他们的话里提到省城,提到修路,还有包工头。

    村长走后,曾惠华对我说,此刻村长在小酒馆雅座里陪镇长,还有镇长带来的客人,客人有两位,是省里派到这里办案的。省直某重要部门的一个处长出事了,牵连到本县一些人,据说其中有几个要员,案子涉及修路。昨天,有关方面正式在一个有不少大小官员出席的会议上公开宣布限期,让涉案人员坦白自。眼下全县满城风雨。

    “早几天已经有些风传。”曾惠华说。

    她忽然提起县城广场的一对石狮。她说,那天晚上管理人员从石狮嘴里掏出了两摊臭狗屎,跟狗屎一起塞在里边的还有钱,用橡皮筋扎成一迭一迭的钱。据说狮嘴里起出的这些钱都是美元,每张面额百万,一迭合数亿,全部加起来足有百亿美元。

    “是些纸钱。听说眼下阴间里的鬼也喜欢美元,所以有人用‘冥国美利坚中央银行’名义印这种纸钱,让人们买去上坟时烧。”

    我不禁“啊”了一声。

    我想起魏远东。我记得他在领我观赏他造桥修路的政绩时,似乎很不经意地说起他的一位老同学,这老同学在省直重要部门当处长,官不大,神通不小,给他帮了大忙。他提到这位老同学好像出了点麻烦,却没再说下去。没准他说的就是曾惠华讲到的这位犯了案的处长?这位处长的案子看来正在我涉足的这个县作,该案会牵连到哪个要员,难道是县长魏远东?广场石狮嘴里总额数百亿美元的纸钱也许真有些意味,魏远东说有人要对他的爪子指甲什么的进行一点教育大概就指这个,他手脚痒总想找出某个“摆摆”,看来是有些缘故。

    那天真所谓“说曹曹到”,曾惠华刚跟我说起狗屎堆里的纸钱,下竽岭村村长忽然从小酒馆雅座里直扑出来,举着一支手机对我叫道:“教授,县长找你!”

    魏远东居然把电话打到这小酒馆里来了。

    “教授还好吧?”电话里他还是不慌不忙,彬彬有礼,客气备至。

    我说我挺好的。

    3秘书长第四章(3)

    “下竽岭的大鬼有趣吗?”他问。

    我说有些意思,挺耐琢磨。他马上笑出声,说教授一定看出这就装神弄鬼一个跳大神的。我学他的话说,这个人跳神捉鬼也还有些“鬼”力。魏远东大笑,说教授你在损我呢。他问我觉得大鬼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我说这人的捉鬼咒音调特别铿锵,节奏感特别强:“郎爬!哈掉!”魏远东头一回没听明白,让我再说一遍,而后就在电话那头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立刻明白这一回不对了。

    原来那是一句民间粗话。所谓“郎爬”在本地土话里即男性生殖器,“哈掉”一词直译起来大致相当于“夹住了”,两个词合在一起的意思是说那玩艺儿给夹住了。本县多产竹子,早年乡间多用竹凳,竹凳用竹篾子做凳面,竹篾子弹性大,时有男子坐姿不好,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一不小心腿间那团东西陷进凳面的竹篾之间,让两边两片竹篾紧紧夹住,挤不下去也拉不上来,上刑一般痛得你丝丝抽气,偏又局面尴尬让你说不出口。这就是所谓“郎爬哈掉”。本地人将此引伸到形容一些尴尬境况,有时简化到只用一个词,就叫“哈掉”,即“夹住了”。

    “这个就不用解读,只要设身处地想象。”魏远东笑道,“教授你琢磨一下。”

    魏远东找我当然不是就为了拿他们的本地粗话打趣。他是要向我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姓曹,叫曹志刚,是本县一个农民企业家,办了一家赫赫有名的“富源石制品公司”,县城广场上两头俗称石狮的石雕艺术品就出自他的这家公司。这位农民大亨的总部设于县北黑虎山区,离下竽岭村不远,魏远东让他开车到这里接我去该公司走走,为此特地给我打来电话,先行说明并做介绍,以免唐突。

    “这个曹志刚跟我差不多,”他说,“业余民俗家。他有些好东西。”

    我说:“恐怕我得跟曾馆长商量一下。”

    “她你就别管了。”他说,“我会交代清楚,让她做她自己的事。”

    他竟然又提起“摆摆”,他说,他们已经在县城里找到了六个摆摆,其中四个有作案能力。他已经郑重其事的让人在他的办公桌前摆上一张适合瘸脚者端坐的椅子,兴致勃勃地等待同其中有关的一位进行一次亲切的会见。

    “教授你应当早点回来。”他笑道,“咱们怎么办他?哈掉?夹住他?”

    我注意到魏远东绪挺好,不像是碰上麻烦的样子。

    曹志刚大约四十上下,是个矮胖子,肥头大耳,貌似忠厚,却异常精明。这个人开着一辆崭新的本田车,专程赶来接我到他的大本营,并非请我去给他开讲座,是拉我入伙去的。这个人打算任命我为他的高级顾问,为此我可以得到一套呢子军服,军服上有两杠三花上校军衔标志,我可以背一支驳壳枪,带两个马弁也就是勤务兵,马弁背的是乡人打鸟的土铳,驳壳枪和土铳均为木制,涂以黑漆,如戏台上的道具般纯属摆设。我和我的同伙们将驻扎于黑虎山一带,占据那里的一座大炮楼,扼该山区通往县城的主要通道边,我们要在那条道路上用粉笔划一条白线,所有企图跨越这条白线者都必须付费,就像他们企图进入高速公路一样。我们把不服从者头朝下吊在屋梁上,用鞭子抽打他们,在他们尖声嚎叫的时候,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这个民俗学教授被邀请入的如此一伙说白了就是土匪。

    曹志刚是土匪头。时代不同了,如今此地的匪伙不再称某军某团某队而称某公司,曹志刚的匪部称“黑虎山大炮楼险境公司”,曹为公司总司令。曹志刚说,他这个总司令是县长魏远东特封的,县长同意将黑虎山一带交给他,让他当土匪头,杀人放火收买路钱悉听尊便,县政府只管提成收税。

    以上描述有如天方夜谈,我在这里使用了一些修辞手法,主要是因为时下市场规则已全面渗透,需要有一些新鲜方式以求刺激消费。

    那一天我应邀前往时,并不知道有入伙分赃那么好的事在黑虎山翘以待,我听说农民企业家曹志刚业余时间喜欢收集民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手中有一些珍贵的民俗物品,为此才同意前去。曹志刚亲自开车到下竽岭接我,他有一副忠厚相,见人笑笑,算是招呼,一看就让我觉得顺眼,于是我就上了贼船。我们顺一条山间公路前往黑虎山,曹志刚开车,乘客仅我一人,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随意说话,闲来可以看看车外风景。我觉我们行进的山间公路是一条新修道路,铺柏油,路况不错,曹志刚说这段路是他公司的工程队承建的,已经完工一年半,工程款还没拿到,今年春节民工们要回家过年找他讨工钱,他卖了一批石料,好不容易凑几个子把他们打走,要不如此,他自己就别想回家,只能躲哪逃债去。我问他为什么没拿到工程款,他说县里没钱,县长魏远东在这里修路造桥,都是只靠一点启动资金先干,空手套白狼。

    4秘书长第四章(4)

    “不让干,”他说,“断我的根了。”

    一路上,我注意到黑虎山一带山高林密,自然风光很好,但是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有一些打石场散布在路旁,这些场所无一例外,都是林木凋零,岩石裸露,被凿开的黑石创面灰白,山坡上刨出的堆堆黄土堆像大地上的疮疤一样,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路旁的小溪流水混浊,淌着一种淡白色的浆液。曹志刚承认这都是他的“富源石制品公司”的功德,他们在山间采石并用磨机把石料磨成各种可以在市场上出售的东西,在群山留下疤痕,把磨石的废水排入溪流,这些含有机油、润滑剂、石料软化剂和石浆的废水一直流到县城,成为人们吃的饭菜里的调味素。所以曹志刚在劫难逃。

    我不知道对这位曹老板应当同还是应当反对,我只问他眼下打算怎么办。他说:“只剩一条路:上山为匪,县长特准了。”我一听就懵了,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黑话。

    我们到了曹志刚的公司总部,我在不经意间吃了一惊:在高山深谷之间,竟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扼于山道边,这建筑琉璃瓦屋顶,外墙遍贴黄|色瓷砖,装修得非常现代,却肯定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其结构为土木结构,形状为园筒形,状如碉堡。

    这确实就是一座碉堡,为早年土匪所建,本县人称之为“大炮楼”。这座大炮楼位于黑虎山中心地带,民国时期黑虎山一带为本县最凶悍的土匪头子的地盘,大炮楼即为当年土匪司令部所在地,眼下为“富源石制品公司”的大本营,盘踞在这座大炮楼里的是一位家资数百万的今日山大王。这位山大王开着他的进口轿车,带着我以大炮楼为中心,绕黑虎山转了一大圈,让我看山上的密林,看小溪上的踏脚石,看缠绕于两座险峻山头间的崎岖小道,我们还下车登山,探访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曹志刚对我说,这个山洞当年也是匪窟,它藏得下三、四百个土匪。

    曹老板在经营采石卖石和承包交通建筑工程之余兼事收藏,他收藏各种民间器物,从石磨盘到水车风柜,整整摆了他那炮楼的两间屋子。他领我看了他的收藏,我觉得良莠不齐,他的收藏品中不乏一些从民俗学角度上看有点意思的民间物品,总的看却嫌粗疏。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些其他收藏品,他笑而不答。

    “通常我只让人看这些。”他说。

    当晚我住在大炮楼的内设招待所里,该招待所的设施非常先进,绝对不比县城宾馆逊色。曹志刚跟我在招待所里说了会话,他的一个手下跑来报告,请总经理去接一个电话,曹志刚告辞出去,片刻又转了回来。

    “县长问你好。”他说,“是他的电话。”

    他在我的房间里对一个跟进来的部下布命令,要他带某几个人到县城去。我注意到他点的几个名字都怪里怪气:“阿角,死猪,还有老三,让他们去,马上。”谈间确让人感觉到一点山大王的味道。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石制品企业早晚面临困境,他得从长计议,另想办法。前些时候他去县里找了县长魏远东,县长对他说,黑虎山除了山青水秀自然资源好外,还有一种资源叫人文资源,包括散布于四处乡间的风柜石磨水车之类民间物件,也包括昔日的土匪及其遗存,这些都可资利用。县长的话使曹志刚大有感触,他找了一些擅长谋划的人商量,认为可以利用本地优势,转业投资旅游,搞一个黑虎山大炮楼险境旅游区,可以搞股份公司合资开,修路建房,购置设施,成立机构专事经营。策划人员提出,可以把专营公司老板称做“总司令”而不叫“总经理”,下设参谋作部后勤诸部,分别管理各有关事务,把个公司弄得跟军事机构一般,以求最大限度的刺激效果。曹志刚说,他这个黑虎山大炮楼险境旅游区要突出特色,要设民俗展品陈列馆,把他收藏的那些民间器物加以充实,陈列以供欣赏。另外,可设本县匪患和剿匪战史馆和旧日土匪兵器陈列馆,本县不乏这些方面的实物。旅游区还要设射击运动场、野外求生训练区和奇境溶洞群等供游客锻炼、消费和探险,大餐厅可安排在山洞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像东北威虎山土匪一般上“百鸡宴”。同时,还可考虑一些能让游客玩个痛快的旅游活动项目,如让游客自愿选择角色,或扮土匪,或扮剿匪小分队人员,双方均给仿真汽枪和带颜料塑料子弹,让他们成队结伙上山入洞,按某几条游戏规则乒乒乓乓打去,胜者有奖,土匪胜者奖大洋若干,剿匪人员胜者记功授勋。在这种地方玩这种战斗游戏肯定比在电脑上玩要有意思得多,估计可以吸引不少热衷寻求刺激和冒险的游客。曹志刚把这一想法告诉魏远东,魏远东很感兴趣,说这恐怕真是一条路子。魏远东开玩笑说曹志刚这是上山为匪,曹志刚说,这还不都你逼的?

    5秘书长第四章(5)

    “他让我请你当公司的民俗学顾问,”曹志刚说,“他说,搞这种名堂不是打石头,层次要高,品味要新,要找一些有学问的牌子硬的人加盟。”

    曹志刚并不需要我常驻大炮楼,带两马弁背一支木制仿真匣子枪为他看门,我还当我的教授,只把我的名字和职称及其知识产权供他使用,帮助他招揽游客,显然我还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好处。我没显出对这些好处过于热心的模样,因为曹老板的这一计划略显大胆,尚在拟议中,还不到需要我做出决定的时候。

    为了表示他对我入伙的百般期待,曹老板提前支付定金,他没有在大炮楼提供现钞或支票,而是赠送一份礼物,应当说该物对我而胜于现金和支票。这是一只扁园形状的青瓷小罐,小罐外形精致,纹着浅色花纹,由上下两片对扣在一起,一看就是古物。曹老板说,乡下人把这玩艺儿称做“秘盒”。他把该秘盒的上盖轻轻旋开,里边竟塑着一幕春宫,两个精巧的小瓷人一男一女,束裸身,正准备行其房事。其中最带符号意义的是挺立于裸男身下的既大且坚,夸张得失常,却让人望之难忘。

    我立刻想起魏远东跟我说到的所谓民间的性教育,也许他指的就这东西?我得承认尽管自己研究过民间婚俗,曹老板的这类收藏品却是第一次见着,光看着就觉挺兴奋,别说还能据为已有。我觉得曹老板确实不简单,对我这种民俗学者,此类物件比什么都珍贵,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收下这份定金是否合适。

    “看起来挺有意思。”我说,“恐怕我不好拿。”

    “你又不当县长你怕什么?怕查你受贿?就一点小见面礼。”他说,“你不教授吗?它对你有用。我就拿它当摆设,你还能拿去研究不是?”

    曹志刚说,眼下办事都有价,干什么事花多少钱大致都有行,他只是不知道请大教授当顾问行多少,如果是承包修路工程,应当拿个百分之几出去他清楚得很。

    我忍不住问:“你修那些路也送?”

    他说:“送啊。”

    “他们收?”

    “行嘛。”他说,“别碰上爪子特别硬的就算好。”

    我把他的秘盒收了下来,我想我怎么收都跟那些人不一回事。我想起县城广场上那一对石狮,它们原都出自曹志刚的手下,我不知道他把它们摆进广场是不是也需要根据某个“行”买通公共权力。看来光对该石狮的舌头进行一点教育还不太够,确实需要有人用某种方式对它的爪子也进行一点教育,否则似乎就太不公道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离开大炮楼,曹志刚亲自开车送我返回。按昨天走时所约,他把我送到水头乡跟曾惠华会合。路上,曹志刚特地交代我不要把秘盒给曾惠华看,他说:“魏县长说过,别让她知道这东西。”

    我挺惊讶。曹志刚说:“早些时候她从破窑里找到一根家伙,弄得到处声音,现在再加这一个春宫还了得,县长都吃不消。”

    我觉得他的话外有音。

    这一天,最让我意外的事生在跟曹志刚告辞之际。那时我们到了水头乡乡政府所在地,曹志刚把我送进办公楼内,曾惠华已经等在那里。曹志刚跟我笑笑,掉头走开,没料有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在门口堵住他,“咔嚓”一下给他上了手铐。

    我们全都呆若木鸡。我在那时想到他提起过的“行”,看来该行出轨了。

    早些时候,有一天下午,一个穿皮衣,涂口红,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到本县县城,进了位于县城西边的民俗文化馆,指名要找曾惠华说话。有人把女子带进曾惠华的那个屋子,那女子也不坐,只是站在窗边看曾惠华,脸上冷若冰霜。

    “我叫陈春梅。我儿子叫魏小东,魏远东是我丈夫。”那人说。

    曾惠华对那女子说:“听说过。”

    “你就那寡妇?你丈夫死了?”那女子问。

    曾惠华说:“看住自家老公,旁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这个曾惠华与陈春梅以及陈春梅后边的魏远东之间的事肯定是一难尽,平常表面之下极耐研究。可以想象一下,哪个人的老婆会无缘无故忽然大老远跑到某民俗文化馆,专程探望这里的某一位寡妇曾惠华?

    6秘书长第四章(6)

    我们赶回县城,比原计划提前一天。此前,县政府办公室给水头乡乡长打了个电话,要他通知我们提前返回,特别说明是县长亲自交代的,结果我们匆匆动身。

    我不清楚魏远东县长有什么事要催我们返回,不清楚是跟所谓“摆摆”有关,跟让人突然逮走的曹老板有关,还是跟他自己有关。曾惠华对此不做任何评说或猜测,我们只是赶路。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足马力奔跑,两个多小时后赶到县城,那时约是上午十点光景,县城里热闹无比。我注意到离开不过几天,这座小小的山区县城几乎变了个模样,满城楼宇刷洗一新,到处张灯结彩,县城主要道路的上空纵横交错都拉着三角彩旗条,路边的每一根隔离栏杆都绑上旗杆,有五颜六色的广告旗迎风招摇。所有沿街店面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门楣上高悬标语,多为“热烈庆祝建县一百周年!”“祝届民俗艺术节园满成功!”之类。

    曾惠华说:“街上人多得有些不对头。”

    我们的吉普车开到县城中部十字路口,曾惠华要司机停车,她让我在车上坐着别动,说她要下车问个事。我看她就在路边一个水果摊前站了会儿,跟摊主说话,那摊主可能认识她,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摊主模样相当兴奋,比手划脚动作幅度挺大。然后曾惠华跑了回来,拉开吉普车的车门。

    她说出事了,魏远东出事了。她抓过她的包,说她要先下车一下,让吉普车司机把我送回宾馆。刚把车门关上,她又摆手让司机别动,她站在车下边翻她的包,从里边翻出一个小纸包,把它递给我,说:“麻烦你了教授。托你把这交给他。”

    她说的是魏远东。我一看,她让我交给县长的竟是下竽岭村大鬼给她的还阳散,据说其主要成份为骷髅粉,主治“痿而不举”等男性性功能障碍疾病。

    “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不像表面上听来那么简单,教授,”她说,“不要一听就信。有些事不光是那么回事,有时候人很无奈,是注定的。”

    “到底怎么回事!”

    “教授就别问了。”

    我转口问她魏远东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答得简略而生动:“让人阉了。”

    她背起她的包,一甩头走开。我在车上抓着她留下的纸包,心里纳闷不已。我想这还阳散如果还能疗治阉割,那简直没谱了。然后吉普车开进宾馆,那边汽球高悬,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热闹番茄,正汇集着四面八方前来参加本县庆典的贵客。

    我在大堂意外地见到了魏远东。这位县长穿件衬衫,系条领带,风度翩翩,精神抖擞地在跟贵客们周旋,声如洪钟,笑声不断,根本没有一点出了事的迹象。他一看到我立刻挤出人群,一把将我拉住,把我介绍给厅堂里的那些客人。

    我从他的玩笑声里听出他至少是生殖器无恙。他给我介绍的那些人都有些身份。省里市里某部门的领导,某跨国公司驻本省机构的代表,某日本华商株式会社社长,加上一些港商和台商。我在这些政商人士中略显孤单,如一只狗熊混进了猴群。

    魏远东对我说,他让办公室的人通知我赶紧回县城来,是因为本庆典定于今天下午举行新闻布会,该会原参加者为各新闻单位人士,后决定特别邀请我参加,因为本县办节打的是民俗文化旗号,教授专家出场可壮声威。

    “让你给我们当一次道具,”他开玩笑道,“请多包涵。”

    我只能答应。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没拿魏县长钱财,却是吃他喝他住他还拿他机票,让他当个玩具木偶在某个需要的场合舞弄几下似乎难以避免。

    午饭后我在宾馆里睡了一觉,下午在宾馆会议厅参加了庆典的新闻布会。整个期间我总是不自禁地抽动鼻子,以期从空气中嗅出一点异样的气息,这个县城里似乎正在出一些什么事。我感觉到整个宾馆弥漫着一种油炸食物的香味,我知道本地一些厨师善长油炸物品,能够把自己到手的任何东西拿去下油锅,鸡鸭鱼肉飞禽走兽蛇鳗龟鳖,甚至香蕉都能裹粉勾芡油炸出绝妙味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会是否正在把魏县长远东油炸成本县又一道小吃名点。

    7秘书长第四章(7)

    我在新闻布会上的没有一句台词,只做群众演员按预定脚本友出场,在被介绍给众人时起身鞠躬,拍两下巴掌,然后洗耳恭听。幸而整个演出时间不长,魏远东县长布完新闻后把我一拽,说有事找我,还轻轻晃了下脚,一挤眼说:“摆摆。”

    我挺吃惊。难道他们真把某个瘸子给弄住了?

    散会后我们走出会场,上了场外一辆轿车,车开出县城,忽又从一个十字路口绕回来,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县政府大楼前边的广场。

    “从宾馆到广场的通道暂时不通。”魏远东解释说,“只好舍近求远。”

    我在县长的轿车上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把曾惠华托付的事办掉。我从我的摄影包里取出下竽岭大鬼的还阳散,把它交给了魏远东。

    他惊讶道:“这什么土特产?”

    我说还真是你这里的土特产。我向他介绍了该药,他一听说本药专治阳痿即嘿嘿笑,也不多话,只说:“教授,你这是给我送温暖嘛。”

    我们的轿车七拐八弯开进广场,我注意到广场上稀稀拉拉有一些行人过客,广场四周遍插彩旗,广场前部有一块用塑料布隔出一小块隔离带,一眼看去有些扎眼。

    “隔离带前边那条路出去就是县宾馆。”魏远东指着那块塑料布说,“你来的那天晚上,我就领你从那条路过来。现在我让他们把道路封锁起来,暂停通行。”

    没有其他人,包括腿脚麻利的或者不麻利的。

    我问:“隔这块塑料布干什么?不让人看?”

    魏远东说:“我让他们隔的,临时措施。”

    他说,县庆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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