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开张,这里就已经热闹得不成样子了。从昨天傍晚起,这个广场上人山人海,石狮面前人挤人,挤得比正月十五的庙会还有厉害。昨晚本县医院收治了十五位被挤伤的群众,其中一位六岁男童差点被踩死。据广场管理处说,仅被踩脱的各类男女鞋就拾了半箩筐,可见拥挤之甚。
“昨晚我带政府办主任到这里疏散人群,把城关派出所的全部警察都用上了。”魏远东说,“封锁道路,隔离石狮,组织人员,防止事故。一直弄到半夜两点。”
“这儿怎么啦?那么多人挤什么呢?”
魏远东咧嘴一笑道:“喂,教授,你看这俩石狮哪是公的?”
我记得我到本县的头天晚上,他就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没容我细加观察,就因现狗屎不了了之。不知为什么此刻他不回我的话偏要旧事重提,又问到性别鉴定上了。
我说:“让我瞧瞧。”我凑上前,稍一观察我就断定靠宾馆一侧的石狮为雄性,因为此狮爪下按着一粒石绣球,而另一狮爪下却是一头小狮。
“教授你不能只看表面,你应当从本质去把握。”魏远东说。
他拉我在雄狮的一侧蹲下来,我当即瞠目结舌。
这头雄性石狮的腹下雕有一段近一尺长的狮根,雕工把这条花岗石仿生雄狮生殖器雕得粗壮坚挺,虽藏于下腹,其猛劲简直要冲天而起。可惜我只能从它的残段去推想其原有的勇猛:它的前部已经被人打断,花岗石面上留着一条不整齐的断痕,石狮底座上散布着凿石丢弃的碎石残渣。
这时我才搞清楚曾惠华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她说魏远东让人阉了,这头雄狮俗称魏远东,它真让人断根截鞭去势,一凿子击废。
“这回不光夹住了。”魏远东道,“干脆是割掉了。”
他对我说,偷袭石狮者估计是在大前天午夜趁广场无人之际下手的。第二天上午,县城里的人开始传说这件事,然后越来越热闹,一些好事之徒笑嘻嘻跑来一睹为快,知道的不知道的一起扎堆起哄,闹腾腾正月十五看花灯般热火朝天。广场是公共场所,管理人员只能帮助维持参观秩序,无法阻止人们一群群拥来,直到昨晚午夜人们尽兴而去回家睡觉,他们才紧急封锁道路,布置隔离区,把一对石狮暂时保护起来。
“你没亲身感受一下还真是遗憾。”他说,“盛况空前。大家争先恐后来看石狮的断鞭,就像争着上饭馆去吃什么牛鞭驴条子似的。有意思吧?”
8秘书长第四章(8)
他眯起眼瞧我,问我有何感想。他一直记着我偶然提起过的研究课题,他说,你在试图解读民俗话语,你能帮我解读一下跟这石狮有关的话语吗?我摇头不止,我说这显然超越了我的专业研究范围,我只觉得,不管因何缘故,这般行事似乎过份了一点。魏远东摇摇头,说这些人显然听说了一些什么事,这些事可能跟某个人的生殖器有些关系,他们忍不住要表达自己的一点感想。他们曾经对有关人的舌头进行过一点教育,他们还对他的爪子进行过教育,现在他们决定对他的生殖器也进行一点教育,从舌教育爪教育一直到性教育,真叫周到全面。
他掏出下竽岭大鬼的还阳散,打开来,把包里的骷髅粉全部倒进惨遭阉割的雄狮嘴里,抬起手在狮背上拍了两下。
“挺起来。”他说。
庆典隆重开幕,鼓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
魏远东开玩笑道:“教授想起什么了?当年土匪们放排子枪?”
恰在那个时候,县城西北一十字路口意外地生一起车祸,一辆满载水泥的大卡车驶进路口时,空中突然响起热烈的鞭炮声,司机一时走了神,没有注意对面驶来的一辆轿车,两车快速冲到一块,互相闪避不及,卡车慌张中扭成横向堵住道路,轿车车头一滑撞上卡车,而后飞上一旁的隔离花坛,翻了半个个,幸好车上的气囊及时弹出,顶在司机面前,让他逃脱一死。司机刚从车门爬出来,那车便忽地烧了起来。
那时我坐在庆典大会的主席台上,做为知名教授,我是本庆典一只合适的花瓶,他们总把我摆在应当摆放的地方。在隆重宣布开幕之后,庆典大会的开场总是一系列比较冗长和乏味的话语,包括主持人介绍来宾,宣读贺电贺信以及领导报告、来宾讲话、各界代表和海外客商致辞等等,我在洗耳恭听之余心有旁鹜,认真关注着生在会场之外的各意外事件,包括县城西北角十字路口的车祸。我知道在车祸生之后,有两辆消防车冲到现场,用高压水龙灭火,而后有吊车及时赶到,把烧得半焦的破轿车拖走,卡车也被拖离现场。警察在车祸之后封锁了附近的所有路口,把准备穿城而过的各类机动车全部挡在县城之外以保证车祸现场的迅速清理和道路的畅通。除了车祸,那天上午还生了一些意外事件,有近千人着各式服装操各样物件在庆典会场所在的县体育场外道路上聚集,有人持刀,有人举棒,有人手持三节鞭杀气腾腾。这些人当然不是预备图谋不轨,他们手中的武器已经只是符号和象征,最多是带点怀旧意味的一种道具,人们是在准备欢天喜地地举着它们参加庆典之后的踩街活动。有一桩流血事件生于踩街队伍聚集等待期间,有位农村小伙子在练习他的鞭技时,不慎一鞭抽到旁边另一支队伍一个小伙子身上,在对方脖颈上抽出一条血痕,而后两队人生口角。幸而立刻有负责人员赶到现场调解,未酿成重大事端。
所有这些事都是魏远东告诉我的。那天上午的庆典大会上我始终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在主席台上的座位紧挨着这位县长大人,由于县庆贵客盈台,高朋满座,我们的位子只能安在主席台前排右侧的最边上。魏远东对我说,是他特别吩咐调整座位安排,非常荣幸地把我跟他搞在一块。他说他要跟我说些有意思的事。但是开头他没顾上跟我说话,因为他还有不少活要干。该庆典大会的主持人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人很年轻,时正在北京学习,是请了假,专程回县参加庆典活动的。魏远东代表该县政府在庆典大会上致辞,读完两页稿子后他就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子。但是他并不就此赋闲,他是庆典活动的总指挥,他把他的手机放在桌上,把振铃方式调为震动,于是我就不断地陪同他感觉桌面的轻微震动,有关场外车祸和踩街队伍口角之类消息源源而来,他在指挥调度处理之余,不失时机地把况告诉我,使我得以与之共享。
庆典大会的语程序终于完结,踩街表演在鼓乐声中开始。我看到曾惠华从人群中冒出来,手持红黄旗站在主席台下方左侧,具体调度踩街队伍的行进。按照预定方案,踩街队伍从体育场北大门进入庆典大会现场,从主席台前经过,再绕场大半圈,从东大门出场上街,然后就在县城的主街道上游行,让百姓共赏,举县同乐。魏远东在踩街开始进行时对我说:“教授你要有思想准备,这种踩街最多算是现代仿民俗,图个热闹,有时就成了不伦不类一锅杂烩。”待队伍入场,果然如其所:民俗踩街队的前锋竟是一支摩托车队,九十辆摩托成三路纵队缓缓行进,每辆摩托车都系小红旗一面,摩托车手着迷彩服,戴钢盔,像一支县级摩托化步兵突击队似的。紧跟摩托车队是十来辆彩车,彩车上或有女孩花枝招展,或有各种木制或铁制模型,均为体现本县经济和社会建设成就内容。然后就有了我感兴趣的东西:前山的霸王阵打头阵,乡民们顶着麒麟头,在锣鼓师的指挥下一伸一缩,左穿右插,一行人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晃过前台。霸王阵后边是顺风旗,百余面各色旗呼拉拉飘忽而过,景象颇热烈。其后腰鼓队叮叮咚咚一番就轮到“竹马队”民俗表演,数十乡民每人腰间扎一竹马头,在响锣声中晃荡而过。竹马队后边是小学生军号队,小号手们头戴圆柱形高帽,穿红色制服,制服上又是流苏又是饰品眼花缭乱就跟民国初年北洋水师的将军服一般有趣。在军号队后边出场的民俗表演“蜈蚣行”颇为壮观,出场的乡民有百余人,每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每人左右肩膀各杠一长竹竿,每一对竹竿中部各绑有一只小竹筐,坐一个六、七岁模样,穿黑衣持黑旗的小男孩,一组一组的乡民前后相衔成长蛇阵,他们称“蜈蚣行”,如此招摇而过,没有太多动作,虽质朴,却显得相当大方。
9秘书长第四章(9)
“有些土匪模样不是?”魏远东笑道,“教授挺感兴趣的?”
我说:“是有点意思。”
我颇注意身边这位县长。在观赏表演之际,他依然不断操纵着他的高跷队,时而明说,时而暗语。我听到他下令高跷队打鼓奏乐,越起劲越好。后来我听到他决定高跷队留在三号地区,不必前来体育场参加绕场表演,他还让高跷队准备参加踩街队在县城街道的游行,但是要在他同意后才撤离该地区。
后来他把手机扔在桌上,指着台下兴致勃勃的人群给我披露一个惊人内。
“这一番热闹其实建立在一个不准确的基础上。”他说。
他告诉我,严格说来,到今年为止,本县建县实为99年,不是百年。本县在清末从邻县析分出来,先设厅,一年后才升置为县。虽然建县前设的厅建置是本县行政区划的最初形成,按通常观点,县庆还应以正式建县为准。魏远东是读历史的,他当然知道这些况,但是正是他力主不管当年如何折腾,就在今年搞百年县庆。一个原因是两个时间相差不大,另一个原因是他等不及了。
这位略有学识的县长确实很有些自命不凡,尽管他的那头石狮刚刚遭受某摆摆或其他什么人暗中阉割,且县城里风传种种。他对我说,他力主举办的这一场庆典花了不少钱,虽然财政相当困难,他认为这些钱却花得值得,他在各种场合都说,本县知名度可以因此提高,外来客商可以亲眼一见本县交通道路况的改善,增强投资的信心。这都是事实,对他而,最重要的却是因为他喜欢那些东西,那什么霸王阵顺风旗蜈蚣行,他早都一一浏览过,不光浏览,他还仔细琢磨研究过这些民俗。他十分欣赏本地民间表演处处流露出来的某种意韵,他觉得该意韵极具“鬼”力,能够抓住一个机会把这些民间精髓亲手烩于一炉,热热闹闹做一锅大菜,他自我感觉良好。
“也给治下百姓弄点实惠。”他说,“你看吧,赚得最多的可能是土老板曹志刚。一场庆典帮他找到一个民俗学高级顾问,让他那些收藏身价百倍,让外边人知道深山里的大炮楼。他那个土匪旅游项目看起来有些搞头了。”
“这个人不是犯事了刚给铐走吗?”
“过几天就出来了。”他说,“他就一个土老板,不是官员,他送钱贿赂哪个官员肯定有一本细账,交出账本就是立功,官员们痛苦地进去了,他就愉快地出来了。”
我对魏远东说,曹志刚送了我一个“秘盒”,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魏远东让我心安理得把它拿回去研究,绝对没有问题,因为我是研究员,不是官员。他说他知道那东西,旁人只看它是春宫,专家看到的肯定不光这个。他仔细研究过,觉得该“秘盒”里裸身男子腿间的做得过于夸张,却颇耐琢磨,这小古人的玩艺儿让他想起本县各民俗活动,包括霸王阵蜈蚣行之类表演里边那种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味儿,其强劲、大气意韵竟绝妙相通,让他觉得心驰神往,也让他不免自惭形秽。
“真是没法比。”他自嘲道,“眼下我这类人物什么精采模样?腿根缩紧,两手掌迭一块护住私|处,总是让什么给夹住了一般。”
他说这就叫尴尬,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经典处境。眼下他这种人大概注定必然陷入其间,就如他禁酒,声称不能喝,但是自己又非喝不可,其他事也一样,说一套做一套自然难逃尴尬。自认为千方百计为大家做事,反过来却被骂为土匪塞以狗屎,因为被注意到裤裆下边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令人可疑地好像有点黑,这又是一重尴尬。这种境况最动人之处还在于无话可说,叫不出声,说不出话,只能呲牙咧嘴,丝丝抽气。
“我们管它叫哈掉,夹住了。”他笑道,“你的宝座忽然裂开条缝,你那玩艺儿陷进缝隙被紧紧夹在里边,挤下不去拉不上来,疼死了还不好意思说。这处境如何?”
他扔在桌上的手提电话又振动起来,他抓起电话听了会儿,颇为满意。
“好。”他下令,“请他们喝酒。”
10秘书长第四章(10)
他跟我谈及“摆摆”。他说,他的人已经锁定了一个做案者,他还没让人动该摆摆,原准备等手中诸事办妥后,再如约陪我去与之进行一次亲切的会见。
“难得他对我教育如此认真。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承认这瘸子干得挺准确挺及时还特别有勇气,不亲自面谢一下真过意不去。”他说,“现在看来不行了,遗憾。”
“为什么?”
他顺手抓过我放在桌上的一支圆珠笔,在桌上一张《庆典大会议程》的背面写下一行字做答,竟是项羽传世的诗句:“骓不逊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楷书不错,尽管是述说无奈,横竖撇捺依旧强硬坚挺。
“散场后你可以再去看看那石狮。”他站起身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在庆典隆重开幕之际,这位魏远东县长一边办正事一边指挥一伙人悄悄在干私活,他们的私活就是修补被阉割了的与县长同名的雄性石狮。魏远东在会场遥控指挥,他的一个心腹在现场督阵监工,修补工作由阿角、死猪和老三等人实施,这几人都是曹志刚的大牌石工,善雕石狮。曹志刚出事前,曾在大炮楼接魏远东的一个电话,当时广场石狮已经遭阉,魏远东着手组织救援,打电话向曹志刚调人,他们联络时我恰也在大炮楼里。在县城热闹之际,阿角等人躲在塑料布隔开的空间里悄悄地干,利用了县城各界人士多汇集到体育场参加庆典大会,妇孺人等多守在大街上准备看踩街表演,政府大楼前广场上人员较少的空子。为了确保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魏远东特意把一支原准备参加踩街游行的高跷队抽出来,安排在政府广场的另一头,也就是所谓的“三号地区”,他让那些踩高跷的敲锣打鼓弄得热气腾腾,把广场上已经不多的闲杂人员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尽量避免人们去注意塑料棚里边吱吱叫的石刀研磨之声。待踩街游行进行将尽之际,几个巧手石工已经磨去雄狮腹下狮根的断痕,他们巧妙地利用原作品腹下一段石脉,细作加工,重做了一条狮根,让它比较深地埋入石狮的腹壁。在一番细心打磨之后,雄狮魏远东终又完好如初。
魏远东接到完工的电话,吩咐请石工喝酒,给我留下一行有关无可奈何的诗句后悄悄出场。事后听说他坐着轿车跑到广场,那里的塑料布已经被迅速撤去,隔离区不复存在,碎石粉屑打扫一净,广场完全恢复了本来面目。魏远东蹲下身子,亲自验收了石狮的根,对该修补工程表示满意,而后他下令将封锁了一天多的道路重新开放,便坐上轿车离去。
他没有再回到体育场庆典大会现场。
她一声不吭。我一看不对:这人已经泪流满面。
我回到学校。有关消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魏远东出事了。他收受了工程队老板曹志刚的五万元贿赂,他那位在省里当处长的老同学也收了曹志刚十万元。魏远东的这位老同学是个雁过拔毛的大贪,前些时候因其他事项失手被查,审查中牵出了曹志刚,曹被拘后,魏远东自知插翅难逃,便于庆典开幕之后匆匆前去市里投案自,那一天已接近本案涉案人员自的最后期限。
紧接着,魏远东受贿案忽起波澜。该县民俗文化馆女副馆长曾惠华自动投案,声称曹志刚的五万元是她拿的,与魏远东无关。曹志刚如此重视精神文明建设事业,无偿赞助起文化事业从业人员来,这不是笑话吗?不料一查还真有此事,这五万贿赂果然全数落入曾惠华之手,只是没能进入她的银行存折,它们一分不剩都进了市医院的财务室。曾惠华的丈夫因病医治无效死亡之前,欠下该院巨额医药费,死者所在单位无法支付这一笔钱,县财也不能为之理单,魏远东就让曹志刚付了款。县城里早有议论,指漂亮寡妇曾惠华是魏远东的妇,魏远东此举涉嫌为妇弄钱,与自身受贿没多少区别。魏远东曾在不少场合公开夸奖曾惠华,他的妻子陈春梅曾专程去民俗馆热会见曾惠华,弄得满城风雨。曾惠华当上副馆长跟魏远东力荐有关,女馆长最为县长称道的是在一座废瓦窑里现了一只古人烧制的男性生殖器,这事儿再怎么涂上学术油彩都暧昧之极。人们仔细考究这两个人的关联,不放过任何与生殖器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现了生在近期的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有一天晚上,魏远东跑到山前镇,说是要跟某一位外来的民俗学教授聊天。山前离县城并不特别远且县长有专用车辆,完全可以返回县城住宿。但是他偏要在山前过夜。原来那晚曾惠华就住在镇上,他俩的房间紧挨在一起,有一条走廊将两室悄悄通在一块,那天晚上他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案子因为牵涉到一位好像是我的外来教授而更加扑朔迷离。
11秘书长第四章(11)
后来消息渐渐稀少。
半年多后,我意外地收到了魏远东的一封信。魏远东在信里彬彬有礼地向我道歉,说那一回他匆匆离开,没能跟我道别,以后也因故一直没跟我联系,因此颇感歉意。他说这段时间他碰上了一些事,估计我可能有所耳闻,事一难尽,幸好已基本弄清,没大事了,人有时确实挺无奈,有些遭际想来几乎是注定的。他说,他已经离开工作多年的那个县,有关方面会给他另外安排工作,待有消息他一定及时告知。魏远东说他很怀念我们一起共享民俗学和还阳散的那几天,他也十分怀念他曾为之工作过的县份,包括那里的历史和民风。据他所知,在他离去之后,那地方的人竟然有些想念他了,不光他杰出的校友,为他蒙受过委屈的曾惠华和即得利益者曹志刚,连那些骂过他的人,说不定还包括终未被他捕获归案的摆摆都在开始想念他。为此他颇觉欣慰。他说,今后如果他还能去掌管某一块地盘,他一定再请我前去考察民俗,他打算故伎重演,在该地某个显眼之处安放一对石狮子,这回他一定格外注意,为了谨防“哈掉”,他会让人把雄狮腹下之根打得更深一点,藏得更紧一些。
先是那些孩子跳了下去。那些孩子在无意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节日,那天是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虽然肇事的孩子尚未以劳动谋生,跟这一节日关系不大,且这种劳动者欢天喜地的日子通常不适于悲剧件,但是事件偏就生在这一天。
后来我们听说是一个女孩提议举行这一次未经批准的郊游,女孩在事件生的前一天忽然感到厌倦,声称一定要到哪里放松一下,否则会精神崩溃。女孩的提议在那些孩子中得到共鸣,他们开始策划第二天的私自行动。事后这些人全都一口咬定,说策划时金炎并不在场,但偏偏就是这个金炎后来出了事。金炎之出事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在五月一日早晨如平时一样夹了本书走过宿舍走廊,途中碰到充当本案犯的那位女孩,女孩对他说:“我们今天不干了。”金炎问他们今天想干什么,女孩说他们要去南园郊游,看看流过那里的江水。金炎即转过身回宿舍放书,一头扎进了本事件里。
他们骑自行车去了南园。据事后追查,擅自参加本次悲剧行动的共有七人,其中三个女孩,四个男孩,年龄都在十七至十九岁之间,他们在动身时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鸽子似的咕噜咕噜叫个不停,间有笑声,暂时还没有悲伤的意味。男孩女孩所选定的郊游点南园位于我们这座城市的近郊,挨着国道,傍着江流,有大片菜地和果园,中间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村舍。孩子们边说边赶路,以每小时十千米左右速度行进了二十来分钟,穿过国道边的一个小村,沿一条黄土村道一直往南,直到再也无路可走。他们停下来,爬上面前的一条堤坝,他们的自行车乱七八糟就扔在堤岸的草坡上。孩子们爬上堤坝之后继续前进,顺一条小径走进江边的一片竹林,来到沙滩上。
那时江流平静,宽阔的江面上清风习习,水流不慌不忙在浅浅的河床上流淌。
男孩女孩们一个跟着一个跳了下去,准确点说,那会他们是一个跟着一个涉下水去。那地方水深三十五厘米,流速秒六十厘米,平稳而浅,男孩女孩们脱下鞋子提在手上,把袜子塞在鞋子里边,然后把裤管挽到膝盖上,就那么下到江里,踩着沙滩往下游走。孩子们涉足的这条江从西边山地蜿蜒而来,极其舒缓地流入平原地带,于南园这里走了一个“之”字,在一些合适的地段形成平缓而漫长的沙滩,这些沙滩颇“环保”,纯天然,无污染,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值得我们那些被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不经许可私自跑来透一透气。那一天天气挺热,江流因此更显得凉爽宜人,让我们那些孩子难以想象如此美妙且清秀腼腆得有如一位村姑的江流竟埋藏着危机,正有一样东西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静悄悄地观察和估摸着从上游走下来的这几个孩子,像一只盘旋在半空中的猎隼注视着地上几只沉浸于愉快嘻戏的雏鸡。
12秘书长第四章(12)
那时孩子们走得散了,两个打头的男孩远远走向下游,一个女孩远远地落在后边,中间是金炎,还有早晨跟他打照面宣布“今天我们不干了”的女孩和她的同伴,两女孩并肩而行,走得稍稍偏了一点,她们竭力把挽起的裤管往大腿根提,免得被没到膝盖的江水打湿。金炎走在她们的外侧,在某一河段上他回头看了两女孩一眼,笑着说了句:“这沙滩。”
忽然他一下子陷入水中,没等他说完沙滩的什么事,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身边的女孩目瞪口呆僵在那里,几秒钟后才见金炎在下游十几米处冒出一个脑袋,挣扎一下,回过头来,似乎还笑了一声,像是要把没讲完的话讲下去,然后又消失在水中。
站在水里的两女孩懵了,竟一声都没喊出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金炎消失的那个地方靠近一条航道,有一些经合法手续持证作业或末经批准非法作业的采沙船经常在该处出没。南园一带江流中有数以千万吨计的优质淡水沙随水流从上游而来,沉淀在各流水平缓处,其沙色白无泥,颗粒均匀,是上等的建筑用料,因此备受青睐,引许多采沙船来来往往。采沙船有如江中侠客,它们刀锋般割开江底,船后浊流滚动,只让流水掩去江底的创痕。采沙船跟洪水一样时常造成河道的变迁,我们相信金炎可以用我们教他的流体力学原理准确地描述这种变迁,可是没用,他一个趄趔立刻就在水里消失了。
金炎是我们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时读高三,原定于一个多月后的六月七、八、九三天参加本年度高考。金炎为理科高材生,早已选定中国科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为奋斗目标,根据平时成绩和他在刚刚结束的全省应届高中毕业生质量检查考试中取得的成绩,比照去年和前年中国科大在本省录取况进行分析,今年金炎必取无疑。
但是他却去了南园。那天在前往南园的路上,金炎对同行的孩子说,他挺想吃一碗“四果汤”,他曾经到过南园,记得那里的“四果汤”特别便宜,还特别好吃,他一想起南园就嘴里馋。把这孩子引到南园并最终把他陷入水中的“四果汤”是本地一种廉价消夏清凉饮品,用绿豆、莲子、葡萄干、花生仁四种物品蒸煮后加糖水勾兑而成,售价以碗计,大小碗不等,最便宜的为一碗两毛,对金炎来说,这是眼下他适宜接受的价位,这个有如诱饵的便宜最终引了灾祸。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许多人看来事远不像表面上就一碗“四果汤”那么简单,金炎之落水失足有着更为深奥的缘故,这种缘故无法用我们的几何证明方式或微积分准确描述,它非常模糊,你只能用感觉去试着捉摸它。根据这些人的见解,金炎溺水事件的诱因源远流长,已经潜伏了十几年,就像他身上的遗传基因一样在他出世时就暗藏其中。这事不能怪任何人,不管是那个提议郊游的女孩,还是当天同行的其他哪个同学,这事要怪只能怪金炎的父母,怪他们给金炎起了那么个名字。金炎祖上姓金,他不能不跟着姓,但他不该叫炎,炎者火也,火能克金,他的名字已经自相残杀,他还要去下水,水者火之克星也,不管你炎有几火,碰上大水全都没救,你说金炎能不完蛋吗?
1秘书长第五章(1)
前往南园进行本次溺水之旅的本校七位高三学生中有三位女生,其中一位曾于前一天在学校食堂旁边对金炎说:“我们不干了。”这一位女生后来被指为本案犯,当然是在一些非正式非官方的场合。该女生显然挺冤,无论如何她不会预先知道金炎走到南园就会一下子没入水中,要知道的话,打死了她也不会向金炎开口。且她根本没有谋害金炎的动机,更没有亲自动手把金炎拉下水去。
但是还有更冤的,是涉案另一位女生。这位女生跟金炎相同,参与本次事件纯属偶然。这一天她一早起床就在家中复习做题,读得头昏脑胀,实在闷得慌便跑到学校找同学,对家长说是要去问一道题,其实不排除找同学聊天有所放松之企图。女生在学校寄宿楼那边突然跟六位未经许可结伙私奔的同学碰了面。别看这些孩子十八、九岁个个大人模样,心还都小,有时还真是克制不住,女孩一听数位同学不干了,心血来潮也跟着不干了,就这么一起跑到了南园。在南园江中,女孩跟另一位女孩也就是所谓肇事犯两人手拉手走在一起,南园江中清爽的风让她们特别高兴。金炎出事的时候,她们所在的位置离他最近,她们脚下水浅得只及膝盖,她们都听到了几步远处金炎说的那半句话,然后眼睁睁看他滑下水去。
后来两位女孩都哭得天昏地暗,她们的眼前全是金炎从水里又冒出来时那副古怪的笑脸。一个曾朝夕相伴的同学就这么突然从眼前消失掉,别说对两位涉世未深的女孩,老于事故的成|人亲自碰上不免也会感到刺激过于强烈。两位女孩事后于南园江边接受了警察的讯问,这些警察属附近派出所人员,听到报案后最先到达现场。警察在了解况时现两女孩已经接近崩溃,出于关心之动机,警察动用警务车将她们先行送回学校。谁也没有想到此行立刻成为事件,学校里一些同学对两女孩从警车上下来颇为不解,目光炯炯关注她们,似乎她们真在南园有所肇事。
两女孩中,最冤的那孩子回到家中已经一副神经错乱模样,不吃不睡,不不语,目光呆滞,十分骇人,女孩家长心急如焚。这女孩属单亲家庭,家中仅有一位母亲,父亲早在数年前与母亲离异,现远在广东谋生。女孩的母亲是一位银行职员,性格比较软弱,看到宝贝女儿忽然变成这样,一时间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她终于想起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条标语:“有事请打110”,赶紧拿起电话报案。
当然她不是打110,家长毕竟是成|人,知道有些事不归警察管理。女孩母亲打电话向她的堂兄报案,寻求帮助。一个家庭之中,不光有些诸如扛煤气罐之类事以成年男性为宜,碰到灾祸时也不例外。女孩父亲形同虚设,无可指望,急之下,她的母亲找自己的堂兄,也就是女孩的堂舅舅救。
没过多久,有人按门铃,进来的是一位医生,还有他的助手。他们为女孩检查了身体,给她打了一针,留下一些药片,交代家长让女孩按时服用。他们用女孩家中的电话,把为女孩检查的况和处理意见向某个人做了汇报,然后告辞。医生走后不久,女孩终于平静下来,昏昏沉沉上床睡觉,看来医生的那一针起了作用,估计其中当有镇静剂一类物品。一小时后女孩家的门铃再次响起。这一次来的人多,一对中年男女,后边跟着两个陪同人员。女孩的母亲一见来者就放声大哭。
原来是女孩的堂舅夫妻驾到。女孩的母亲像溺水者终于抓到一块救生圈似的,一时间有了依靠感。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推开女孩卧室的门,让堂兄和堂嫂看望了昏睡于床的女孩。躺在床上的女孩看上去颇显单薄。
女孩的母亲哭诉说,她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女孩昨天在家复习还好好的,今天一从学校回来就傻了一样。一会哭,一会呆,说话颠三倒四,什么谁谁淹死了,什么不是她干的,还有什么警察没有抓她。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就要上考场了!这个样子还考什么呢!
女孩的堂舅舅依然十分冷静,他说:“别着急。”
2秘书长第五章(2)
他吩咐跟他进门的一位年轻人:“给教育局打个电话。”
年轻人说:“他们局长刚出国,找成峰?”
中年人点点头。
别看女孩的母亲光会哭,不怎么样,她的堂兄还真是不简单。这中年人不是别个,刚好就是本市的市长。他要找的这位成峰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陌生人,刚好就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也是顶头上司,本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成峰眼下显然流年不顺,运气有些问题,什么好事不找,偏就撞上这种破事。这人跟我们的学生金炎一样过于优秀,容易在任何场合里脱颖而出,不由我们要对他深表同。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位女生之母同市长夫妇的关系非同一般。通常而,五服之内皆堂,一个大家族里,有堂系亲缘的人像沙子一样多,现代社会里这种关系不太重要,彼此也就同一姓氏有些dn方面的联系,一旦有谁犯案可以提供血样帮助警察做点鉴定比较,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太多关联。但是我们这位女生的母亲跟市长的关系特别了一些,他们俩的父亲是亲兄弟,老家在乡下。市长的父亲是老大,当年在家务农,生的子女较多,抚养困难,便把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市长寄养在自己的弟弟那里,老农的这位弟弟在城里当老师,生有三个女孩,独缺个儿子,有亲侄自乡下投奔,自然视如亲子。市长在叔叔的家里生活,在叔叔任教的中学读书,直到上大学,出人头地。这种经历,使市长与叔叔家的几个堂妹不是亲如一家,完全就是一家人了。出事女生的母亲在市长几位堂妹里排行最小,据说当年初上小学时,要由堂兄牵着手才肯过马路,所以如今一朝有事,在堂兄堂嫂面前尽可放声大哭。
他对堂妹反映的问题颇不悦,说:“这些人都怎么搞的。”
几分钟后就有一个电话打来。
“我是成峰。”电话里那个人说,“市长您找我?”
市长问成峰现在在哪里。成峰说他在外边。
“市长有什么交代?”
“你们实验中学是不是有个学生溺水了?”市长问。
“我马上了解,马上向您报告。”成峰说。
显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不知道我校应届考生金炎掉进了南园的水窟窿里,下落不明外,更不知道本案有位女生蒙受惊吓和冤曲,这位女生还跟市长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局长先生此刻稀里糊涂。不过他比我们要强一点,没被那么大一个市长的电话吓懵。轮到我们,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市长,我们像瞎子一样什么也没看到,我们还像个聋子似的没听到什么。成峰不一样,他说了两个马上,马上了解,还马上报告,该省略的省略了,该表达的表达了,这话说得还是有些水准。
当然最有深度的是他的托词。市长问他在哪里时他说他在外边。说得很明确,其实纯粹含糊其辞。什么叫外边?本局办公室外边?自家洗手间外边?还是本市外边?通常况下,含糊其辞具有一定弹性,有如埋设在皮沙下的弹簧,成峰可能是在试图谋求这种弹性。如果找上门来的是一件好事,例如要找他去拍拍肩膀,表示一下领导的关心,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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