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勃然大怒,仿佛被一面镜子击败,又是举起拐杖狠狠砸去,几近失了心智,几乎发了狂。他想把李明宇揪出来,在他身上全挑不足以致命的地方开洞,用绳子勒紧他的脖子,再用拳头将他打穿。他要把以往所用过的毒全部下在李明宇身上,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跪在自己跟前求饶,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锋利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每片碎片里都装着杜以泽破碎的脸。
砸到最后,面前只剩下镜子后粗简的灰色墙壁。没了拐杖的支撑,杜以泽躺在一地的碎玻璃中,尖锐的边缘划破衣服,插进手掌。他无知无觉地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隐约中似乎又看到有人俯瞰着他,朝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卧室里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的衰亡的气息,唯独浴室门口透出微暗的光芒,里头好像藏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躲在几乎能够灼穿肌肤的人造光下,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卧室里是诡异又悲凉的寂静。
他已经无法再求生,暴怒时的火焰几乎将自己一齐烧成灰烬。他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博得谁的谅解。他如此大肆地自我毁灭,不过是渴求一丁点儿从来就不存在的怜悯。
半梦半醒之间,癫狂的梦境边缘,他看到李明宇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他,面露厌恶,眼含讥嘲。
杜以泽竟然笑了笑,用讨厌奖赏般的语气说,“我已经废了,你也该高兴了吧?”
第89章
伴随着五点准时响起的闹钟,李明宇如往常一样走出卧室,先在青龙脸上拍了一巴掌,才去卫生间里洗漱。
青龙被李明宇拍了三个月竟然还没被拍习惯,浑身一个哆嗦从美梦中强制脱身,他从卧室门口的沙发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无神地望着前方发呆,一只手还紧巴巴地拽着身上的被子。
窸窸窣窣的水声消失了,李明宇从卫生间里出来,“发什么愣?还困啊?我再打你两巴掌你就不困了。”
青龙这回终于醒了,立马从沙发床上跳下来,小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两只手接住凉水往脸上拍。
“昨天买的包子放在冰箱里了。”李明宇拿上门口的钥匙。
青龙听见钥匙的碰撞声,从卫生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吃了早饭再出门吧?”
“晚了就挑不到新鲜的菜了。”李明宇拧开后门的门把手,仅留下一个背影。
青龙用毛巾胡乱擦完脸,从冰箱里掏出两个包子放进蒸笼里,又倒了杯牛奶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离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拉开李明宇出入的后门,往外探头探脑,确认他已经离开后,偷偷摸摸地从鞋柜最底层的一只鞋子里拿出半包烟,从中抽出一根烟咬在嘴上,又将烟盒重新塞进鞋里,然后才正大光明地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人行道上点火、哼歌,一手叉腰,傲气得很。此时天还没亮,浓重的雾气给世界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切事物在青龙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了。之前他怎么着撬不开李明宇的嘴,怎样都问不出目的地,两人相当于在长途客车上住了大半个月。在这儿换乘的时候,介于下一班车第二天中午才发,李明宇像往常一样随便找了个附近的小旅店住下。本来青龙还以为他们得继续赶路,结果第二天中午起来,李明宇都洗漱收拾好了,但他盘着腿,盯着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不我们就呆在这儿吧?”
青龙没有手机,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跟着李明宇走上街头,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里只能用“城乡结合部”这几个字来形容。目之所及连栋高楼都见不着,几乎全是平房,最高的居民楼不超过五层。
虽破败,却不肮脏,街道上倒也干净,顶多就是灰多了点。推着自行车卖早餐的老头看青龙瘦胳膊瘦腿的,竟然还送了他一杯豆浆,说是壮阳。青龙表示自己不需要壮阳,他接过盛着豆浆的塑料杯,烫得两只手来回交替捧着。
吃完早饭,恰巧碰上赶集。道路两旁的地面上铺满了颜色各异的亚麻布,仅留下中间一条细窄的仅供一人穿行的过道。两人挑挑拣拣,什么也没买。李明宇又带他去了集市旁一条较为热闹的街道上转了两圈,最后在街角的拐弯处伸手一指,“我们住这儿。”
青龙伸长脖子一看,李明宇手指的方向贴着一张硬纸壳,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旺铺招租,他忍俊不禁,“大哥,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我们把这儿一分为二,前面开店,后面自个儿住。我看这店面还挺大的。”李明宇又挥了挥手臂,“你看看,有半条街这么长。”
青龙只听到了“开店”两个字,“我们要在这创业吗?”
“对啊,这样你就不用给别人洗盘子了。”
青龙喜忧参半,“这儿人又不多,真的能赚到钱吗?”
“又不是花你的钱。我不是跟你讲过,不用担心钱的事。怎么的?你担心我拖欠你工资?”
“哎!不是,我可没这么想……”
“我就问你仨字儿:干不干?”
“我干!我能不干吗?您做什么我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青龙随后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店面需要重新装修,他不仅得监工,还得帮着从大卡车上卸货、拌匀材料,首要任务就是在店面中央砌一堵墙。李明宇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白天出门晚上才回,后来青龙才知道,他是去高薪挖厨师与收银员去了。
说是创业,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高大上。虽然餐馆的定位是早餐店,不过依旧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十点。店面虽大,切割一半以后,顶多容纳十余位客人。李明宇说话算数,青龙不再需要窝在后厨洗碗,而是变成了“大堂”端盘子的。这项工作可比洗碗难多了,还得记菜名。
这都啥跟啥呀?青龙心想:说好的合伙人呢?我咋成服务员了!
李明宇看出他的腹诽,“店面、装修都花了不少钱,厨师也不便宜,咱们能省就省点。”
青龙摸着自己的脑袋闷闷地点头,毕竟钱全是李明宇出的,有钱的都是大爷。现在李明宇不仅是大哥,还是大爷。
李明宇考虑到青龙没有力气一天端十几个小时的盘子,又招了两个当地的高中生过来,负责下午五点到十点的工作,你一天我一天,轮流干。两位厨师会在前一天晚上将第二天所需的蔬果列成单子,递给李明宇。李明宇就得第二天早起,骑着一辆墨绿色的三轮小拖车去菜市场里讲价,然后在六点钟之前赶回来准备材料,确保店铺能够准点开门。
小餐馆开门后,李明宇变得非常忙碌,清晨买完菜他就得回后厨洗盘子了——青龙不愿意洗,他只好自己来。刚营业的第一周,业绩着实不好看。一个月后人流量才多了起来,主要是因为李明宇定价极低,他做到了正宗的薄利多销,厨师的效率又高,两人早晨往店门口架上两口大锅,用电磁炉烧着——现在早不用煤了,调节温度十分方便,着急上班的人在这里停留两到三分钟就能拿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心满意足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李明宇开了一家主打馄饨的早餐店,还特意在店面中央安了一台四十四寸的液晶大电视,尽管在狭小的店面中显得尤为突兀,仍然有不少人会在吃饭的时候齐刷刷地侧着脑袋观看清晨的新闻播报。
没想到这个他打小就有的梦想——开馄饨店,骑三轮车,还有一台高级电视机,不是那种需要在屋外架起大锅盖的小黑盒——他的梦想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李明宇其实也想过自己掌勺,早晨起来给人做馄饨,这样还能省下不少工资,没多久放弃了,一是因为他不够熟练,二是因为他煮馄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他不愿想起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会想起那一天下午,那个人包着满身绷带,背对着夕阳,站在一束金光里。
白天与晚上对李明宇来说总是流逝得飞快,唯独只有清晨格外难熬。他骑着小三轮,以为自己终于自由自在,来去如风,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林生严,还有那个冷血的骗子——那人简直就像一只地洞里的土拨鼠,不停地从地面上探出脑袋,睁着那双狭长的眼睛与他对视,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质问他。
他只好想象自己拿起大铁锤,一旦看到土拨鼠探头就往它脑袋上砸,誓死要把它压回心里去。一旦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土拨鼠就不再接二连三地窜出来。卷帘门一拉,李明宇累到倒头就睡,梦境中一望无际,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浪。海浪是温柔的、涌动的夜。
青龙一根烟抽完,回到房间里换好衣服,推开前门,穿过后厨,拉开了店面的卷帘门,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李明宇刚巧骑着车在店铺门口停下,青龙上前帮他把车里的果蔬往后厨的大冰柜里搬。搬完一趟,没想到李明宇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将脸凑到跟前闻了闻。
青龙抿着嘴,后背直冒冷汗。李明宇眉头一拧,“你又抽烟了是不是?”
青龙犟嘴,“您自己要戒烟干嘛要拉上我啊?”
“你不知道在戒烟的人附近抽烟是很不道德的吗?”
青龙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委屈地捂着脑袋,“我不是已经趁你不在的时候抽了嘛!”
“你还有理了?”
趁着李明宇手刚松开,青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回店面里去了。
“不要再被我抓到!”李明宇在他身后挥舞着拳头。
六点一到,第一位厨师进了店面,与李明宇打过招呼以后便进到后厨里忙着处理食材。李明宇走进后厨,拿起一把菜刀帮忙剁馅,手腕起起伏伏。他逼着自己忙忙碌碌,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杜以泽。
第90章
只要谁都不提,一字不讲,李明宇就能永远将这种伪装继续下去,他很成功,甚至连自己都被自己所创造的表象蒙骗,还以为风轻云淡,生活翻篇,直到青龙打开了话匣子。
五点青龙刚下班,一名高中生过来接替,此时人流量较少,李明宇抽空和青龙一起坐在店门口吧唧吧唧地吃着晚饭。
“大哥你现在又不抽烟又不喝酒,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青龙望向桌上的咖啡杯,“以前不是最不爱喝这种东西吗?苦不唧唧的,还贵。”
“咋了?你太平洋警察啊你?管得还挺宽。”
“说到警察……”青龙往嘴里扒饭,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偷偷打量李明宇,“我当时去报案的时候,王局长根本就不搭理我,非得要我在他们门口大喊:’我认识杜以泽——’”
李明宇夹菜的手腕一晃。
“好不容易见着了,你猜他第一句话说什么?”青龙故意压低声音,拧起眉头,别扭地模仿着王家宇严酷又冷峻的表情,“‘你最好讲点有用的,否则就是扰乱公共治安、谎报案情,我能关你个三五年的。’”他将嘴里的剩饭咽下,打了个嗝,“结果等我全部告诉他以后,他却什么表现都没有。妈的,我又不是图悬赏金,可是总不能连住宿费都不给我报销吧?”
天台上的一切从李明宇脑中一闪而过,他没了胃口,放下碗筷,“你怎么知道他叫杜以泽?……你又是怎么知道王局长的?”
“王局长?全名是不是叫王家宇?他原来是特勤队长嘛,姓杜的不是之前跟他一起工作吗?”
李明宇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青龙以为他在问王家宇,“网上都能查得到的,我还看了不少报纸。”
“就凭他的脸?”李明宇琢磨着,杜以泽早与以前大不相同,怎么可能在如此模糊的情况之下查到如此精确的消息?
什么脸?青龙望着李明宇紧张兮兮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他在询问杜以泽的事情,于是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如何趁着他醉酒时从他口中套出杜以泽的信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什么时候的事?!”
青龙讪笑,“就是你带我去按摩店的那次……”
他随即想起自己被杜以泽按在地上卸了条胳膊,立马笑不出来了。
“行啊,你都敢从老子嘴里套话了!”李明宇气急败坏。
“我、我是怕大哥你出事嘛!你当时那么喜欢他!”
“我没有!”心里的一口大缸被打碎了,李明宇刻意不去理会、任其发酵的苦涩与哀愁泼了个一塌糊涂,“……我只是错将他当成了朋友。”他黑下脸,喝酒似的拿起桌上的咖啡猛灌一口,一路从舌尖苦到胃里,“你怎么知道王家宇是特勤队长?”
特勤所负责的都是秘密任务,只有苦劳没有功劳——他一度以为这只是杜以泽所讲过的千百条谎言之中的一条。想到这李明宇禁不住苦笑,杜以泽竟然也有讲真话的时候。
“当时王局长把你们那儿的大毒贩抓了以后,特勤才开始进入大众视线。什么缉毒、反黑啊,基本都是他们在搞,跟特工似的……大哥,你当年难道没有看过报纸吗?这可是大新闻啊!那姓杜的肯定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我只听说过一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跟他关系那么近,难道什么都没听他说过吗?”
李明宇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我出门打拼了,早没了他的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