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黑吃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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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点点头,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那你又怎么知道……”李明宇似乎想要回避杜以泽的名字,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十分在意,面上镇静自若,实则低垂着眼皮,不想与青龙视线交错,“你怎么知道他跟王家宇一起工作过?你怎么知道他是特勤队队员?”

    “我去了你们那里的图书馆。”

    “图书馆?”李明宇狐疑道。

    “对呀,我去找王局长之前,先去你们老家的图书馆里呆过几天。那里有不少当时的新闻报道和案件进展,因为太久远了,现在网上都查不到,只能去图书馆里借阅。”青龙滔滔不绝,“我看了好多跟踪报道。有个记者提出疑问,说一个还未毕业的警校生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他顿了顿,捏住自己的下巴,似乎在努力回忆,“后来王局长出来辟谣,才告诉了大家他的特勤身份,不过因为一直抓不到人,大家也都默认他畏罪潜逃……谁能想到他会找到我们这儿呢?我看他就是看您混得好,所以才死皮赖脸地来贴我们。”

    李明宇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生怕他……你说他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大哥对他这么好,他怎么……怎么这样?”青龙试探着,可他发现李明宇好一会没说话,就放弃了,“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种人作恶多端,最爱干的就是吃里扒外,倒打一耙。您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得了,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李明宇的脸色愈发差了,“你哪只眼睛见到我难过了?”

    “别老把我当傻子看嘛……”青龙埋下头,“咱总不能再咬回去吧?不然不也变成狗了吗?咱们还是把他忘了吧。”

    李明宇冷着脸从桌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回到后厨里继续忙活起来,他机械地刷着手中的碗,心情跌到了谷底。

    他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不过想找一个一起抽烟喝酒的人。聪明一点最好,因为自己老是犯浑,需要有人提点。最好要会打架,这样才不至于受欺负。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标准在朝杜以泽靠拢,他仅仅只是发现自己抽烟的时候会想起他的指尖,喝酒的时候会想起他眯起的眼角,骑着三轮车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他又会想起两人骑过的黑马。那匹马可真俊啊,鬓毛黝黑发亮。小枪城的山路弯弯曲曲,月亮又圆又大,闪烁的星辰布满了夜空。

    这些他不想要记忆的逼真细节,同着早晨的朝阳一般毫不受阻地从地平线上定时升起,高高悬挂于空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李明宇开始戒烟、戒酒,他戒掉所有与杜以泽有关的事物。路面不平,他就提早起床,绕路走平整的公路。他认为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像沙滩上用手指画出的图案一样,海浪轻轻一推便无影无踪。

    可是青龙的话匣子一开,等同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不停歇地回忆起青龙的话,偷偷勾画着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却又隐隐觉得不安。他想起老鼠的案件报案,努力在记忆中抠挖着杜以泽与他勾结、贩毒的描述,又隐约记起某一记者报导杜以泽因为黑吃黑的意图被同伙发现,所以才选择了灭口逃窜。

    先不说林生严是不是丑猫,黑吃黑的前科是大忌,杜以泽的这点“前科”不可能瞒过他;假设林生严真是丑猫,这事儿就更说不过去了——丑猫与老鼠势不两立,当年谁人不知?就连李明宇都记得两派人手因为互相杀戮而闹得所有人人心惶惶。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李明宇想不出来,没了酒精与尼古丁的麻醉,敏锐的咖啡因使他夜不能寐。失眠越来越严重,比他刚踏上长途客车时更甚。

    身心上的双重折磨让他决定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借身份证的那天,青龙问他,“您去干嘛啊?”

    “出差。”

    “出差?”

    “是的,我一周就回来。”

    “去哪里出差啊?”

    “商业机密。”

    “我不是合伙人吗?怎么不带上我啊?”青龙嘟囔着。

    李明宇强调,“商业机密!”

    他冒用青龙的身份证,一路给人塞钱,坐上了速度更快的绿皮火车,尽管这样,仍需转两三趟车才能达到目的地。今晚他没有喝咖啡,却依旧辗转难眠。车厢里的灯已经熄了,他顺着卧铺的楼梯爬下,坐在走廊旁翻盖式的小座椅上,望着窗外起伏不定的山峦剪影,一时间很想点根烟打发时间。

    李明宇知道自己这一趟八成会一无所获,不比青龙能得到的信息多,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亲眼看一看,就像亲手完成一场微不足道的仪式、一次无人知晓的告别。这是他为自己所放的短短假期,在此之后,他决定要像青龙所说的那样,不再因杜以泽而感到愤慨与委屈了。

    七天之后,他就会把杜以泽忘了,就像他忘记小蝶,忘记无数个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他曾心存侥幸的对象,所以今天晚上,他不再苛刻,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想一想他。

    第91章

    李明宇给了自己七天的时间来思考前因后果。回来花了两天,回去又要两天,实则上他只有三天。为了节省时间,他干脆在图书馆附近的小旅馆订了个单人间。

    夏天来了,绿树成荫,蝉鸣声又远又近地将人包围,李明宇被晒得无处遁形,走到哪儿都将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见着。他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生怕行踪被传到哪一处的显示屏上,因此也无法办借书卡,只能从早上一直待到闭馆。尽管学校都放了暑假,公共图书馆里依旧坐了不少人,有的是学生,同他一样从早待到晚,有的是比他年龄大上几轮的老头,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坐在电脑桌前慢吞吞地按动鼠标。

    前台兼职的小姑娘告诉李明宇,所有的报纸按照年月份收录在文件夹里,得上三楼找。走之前,她还不忘提醒李明宇,三楼是安静区,不能说话。

    三楼较空,闲逛的人少了,大多在埋头苦读,一声不吭。楼梯右侧,酒红色的木质书架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间,排排摆放,令人生畏,犹如巨大的多米诺骨牌。李明宇先是抬头扫了一眼每个书架上方标注的相应年份的指引牌,然后朝最里头的书架走去。

    2010年以后的报纸五花八门,分门别类以后一年的产量就能占据一整个书架。越往里走,相对应的收录越少,他看见有些指引牌上的时间跨度为三到五年。没想到近几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好像一件也不晓得,反倒是以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现在环境好了,资源多了,大家都提倡精神富足,那些当时在他眼中天大的苦难与颠簸,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明宇在倒数第二排的书架最底层找到了一系列浅黄色的文件夹。此处收录的大多是那个年份的当地小报,他猜测青龙看的就是这些,于是将前半年份的文件夹都拿了出来,然后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

    一翻开文件夹,老旧味扑面而来。他像个等待放榜的学生,心脏狂跳,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查成绩倒是简单,一眼扫过去就能知晓结果,他却要一张张地翻找,简直就像受极刑,生怕毫无防备地读到宣判结果。

    报纸保存完好,纸张平整,也没有太多破损,不像是经常被人翻看的样子,或许是因为现在流行展望未来,不兴怀旧。

    李明宇记错了日子,等他翻完手中的报纸,图书馆的喇叭里已经响起十五分钟后闭馆的提醒。第二天他特意起的比前一天还早,几乎是第一批进入图书馆的。他又选了紧接着的半年份的文件夹,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希望自己今天也记错了月份,犹豫了好一会才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

    没想到第一张报纸的头条就是杜以泽的通缉令,黑色的铅字被时间的流沙侵蚀得变形、模糊。

    李明宇心里一悬,就像一脚踩空了楼梯,他压下正准备往后翻页的右手,不小心将报纸的页脚压出折痕。除了通缉,头条里还报道了事件的大致经过。他匆匆扫了一眼就立即往后翻。这只是开始,跟踪报道还在后头,横跨了足足半年,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当年发生过那么多动荡,李明宇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特别到能够吸引所有报刊的焦点,以至于他们都不亦乐乎地贡献出头条,尽管稍稍留神便能发现许多报道并不合格,记者们的主观目的昭然若揭。

    李明宇尽量不去看推测性格与生活环境的报道。越往后翻,随着话题度的降低,此类描写愈来愈少,找起跟踪报道反而相对容易。相较于夸张的粗字头条,这类新闻简明扼要,往往放在某个板块的小角落里,所阐述的信息却比所有的粗字头条加起来还要精辟。

    就如李明宇想象中的一样,他所能拼凑起来的图片并不比青龙全面。他依旧想不通林生严与杜以泽合作的真实意图,况且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一般的上下属还要亲近。前者要真是这么粗心大意,哪里有机会一直快活到现在?

    除非林生严老早就与杜以泽合作了。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李明宇的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林生严给他们俩递馄饨的画面。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杜以泽又不傻,怎么可能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也要为了林生严潜入特勤队?可是为什么王家宇要说他是老鼠的卧底?为什么他说,他是先抓住了杜以泽,才一举击垮了老鼠?

    李明宇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啃起报纸,啃到最后,脊背发凉。或许报道出了偏差,本来就不是真的。他又拿了根笔和纸,埋头画起关系图。他先画了个三角形,代表杜以泽,然后让圆形代表林生严,接着画了个叉,表示王家宇,最后用涂黑了的圆形代表老鼠。

    如果真像王家宇说的那样,杜以泽不仅是老鼠的卧底,还有黑吃黑的恶习,那他后来绝不可能被林生严接受——李明宇将杜以泽与老鼠之前的关系线划掉;反之,如果他先为林生严打工,进入特勤队一定是为了帮助对方,怎么又会跟老鼠扯上关系?

    一条李明宇一直不敢确信的猜测终于显露出成真的可能性:林生严就是丑猫。

    客观新闻八成不会出错。老鼠的确倒台了,王家宇不是还因此升职了吗?

    难不成杜以泽进入特勤队其实是为了获得老鼠的消息,然后帮助林生严击垮仇敌?而王家宇误会他站在老鼠一方,也许只是因为他对老鼠的消息格外敏感。

    李明宇并不知道他的猜测已经十分接近真实情况。杜以泽确实通过特勤队获得了不少老鼠的信息,只不过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帮助林生严,而是为牺牲的队员们报仇。对于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训练营还是“榜单”,这一系列的火坑都不是杜以泽主动跳的。他是被王家宇推下去的,烫得遍体鳞伤,摸爬滚打了近十年,却还是不能保证不引火烧身。

    李明宇现在已经断定杜以泽为林生严卖命,他仍然想不通一点:这三方里无论哪一方都如狼似虎,杜以泽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难道仅仅是因为一碗馄饨吗?

    现在来看无法立足的理由放在当时却并不夸张。这一碗馄饨不仅仅是雪中送炭,更是在救杜以泽的命。林生严真他妈应该千刀万剐,这人铁定是老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拉他下水。那个时候杜以泽能有多大?十岁出头的小孩又能懂多少道理?

    犹如走马灯时一闪而过的片段,李明宇冷不丁地记起自己打在他膝盖上的那一枪。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他与杜以泽的最后一面。好像以往以来,这一颗子弹打出的巨响都被自动隐去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引发了地震与海啸。

    杜以泽曾经告诉他,635毫米的子弹弹头不容易变形,侵彻力更强,近距离射击的话,杀伤力比其他微型手枪强上许多。他还说,我得教教你自卫,保证三十米之内没有人能靠近你。不想把人打死?——那你就打他的膝盖。

    李明宇重新翻回第一张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的枪伤能治好吗?治不好该怎么办?治好了他又在做什么?是把发生过的一切抛之脑后,还是没事人一样继续他的杀戮?李明宇接着意识到他竟然将中枪的杜以泽与王家宇一起留在了原地,顿时惊得从桌前跳起,小跑到电脑桌前搜索关键字,结果却没有搜到任何相关新闻。

    王家宇是把他抓了起来,还是已经暗地里处理掉了?

    他到底还活着在吗?

    无论答案是“是”或“否”,李明宇都没有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提问就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后悔了。后悔骂杜以泽娘炮,后悔诅咒他遭受报应。后悔开枪,后悔转身离开,后悔所有将他抹去的努力与尝试。

    他望向手中的报纸,看到头条右侧附上了一张杜以泽的通缉照片,所用的还是他刚入警校时的入学照。杜以泽穿着白色的短袖,头发剃得短短的,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镜头,身材消瘦,锁骨突出,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有神。他笑得干净,又有点生疏的意味,似乎谁也不喜欢,谁也不讨厌。

    他是那么令人着迷。

    图书馆里不能讲话,李明宇急匆匆地走进厕所,手里还抓着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他推开一扇隔间的门,坐在马桶盖上,忍不住仰起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92章

    这是自杜以泽挂彩之后,林生严第二次来看他,这三个月里他忙着跟王家宇签订新“协议”,忙着收拾杜以泽落下的烂摊子,直到今天他才想起来这个人还躺在自己家里。

    杜以泽不出房门,不出声响,活得跟神仙一样茶水不进,肠胃也搞坏了,后来全靠医生打营养液维持生存,林生严自然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

    同上次一样,林生严没有敲门就推门而入。屋内的空调温度低得可怕,简直像个活物无法生存的大冰库。这回他打开了屋内的灯,总算看清了床上的人,他看见杜以泽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遮住了眼睛。

    走近了一看,杜以泽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肘关节突出明显,没被遮住的脸色蜡黄,呼吸时脖颈的皮肤紧紧收起,能够看到皮肤下密布的血管。

    林生严绕过床,拉开窗帘,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透气,当他转身走到床前,他发现杜以泽已经不声不响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窗户,本来搭在他身上的一小块毯子滑到一旁。

    林生严盯着他裸露出的一条腿看了一会,问,“你的腿烂了吗?难怪房间里这么臭。”

    杜以泽没有看他,声音好像变了调,“什么时候了?”

    “下午。”

    “几月了?”

    “都快八月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