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就是有这样的韧劲儿啊!即使是刚遭了这么大的灾,受过官府不公平的待遇,他们还是有这样蓬勃的创造力,有咬牙吃苦把日子往好里过的劲头——这才是她可能有所作为的基础。余庆元想到官场中的种种挚肘,自己的两头不靠,有些愤愤,也有些闷闷,只琢磨着该如何将自己这点子气力用到刀刃上。
揭榜之后,市集也慢慢的散了。理县的晚秋不冷,但风里仍有凉意,余庆元看着人们的笑脸有些欣慰,也无法忽略周围那些尚未完全被清理干净的瓦砾。她不知今日的欢声笑语,能不能让人心暖过整个寒冬。不管怎样,封藏生息的季节到了,正像常翼之所说的,在这短暂的庆祝过后,等待理县的怕是更漫长的不安和消耗。
蔺程在身边唤她的声音让余庆元回过神来。她苦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往回县衙的方向走,心想自己也免不掉总要面对那丛生的杂念,只是今日的欢愉太宝贵——她看着蔺程挺拔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尚未散尽的繁华,决定今日就暂搁置这一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八轮车和蓄力犁也是咱们国家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东西,前者的发明者姓毛,但不是秀才,是位如假包换的官员。
------鸵鸟的分割线-------
蔺大人和女主都牵手了,作者你还在说上面那些真的大丈夫吗?
☆、通商
两人都铁了心要装作若无其事,就装得跟真的若无其事一样。犁耙会过后,赈灾再没什么紧急要做的,蔺程和余庆元连谈公事都谈得少,各人忙各人的,有时一天都碰不上一回。
蔺程毕竟管着一个省,这时不得不抓紧处理些别的公务,大部分理县的差使都交给了别人。常翼之的驻军也不再做那些土木工程上的事,而是专注于维持治安,应付那些或是瞅准了时机作乱,或是走投无路才去打家劫舍的游民。
余庆元得了预算,就雇佣那些城里的无业劳力和农闲的庄稼人去做些修复建筑、道路和田地等的活计。理县本就有个济众院,里面供养的是孤寡老人和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住满了,扩建是她亲自督办的最重点项目。监工之余,她就给里面的孩子们上上课,四书五经为辅,主要为认字,也讲些最基本的算学。帮工的妇人们见她讲得明白有趣,人又生得俊俏,听说还是个状元,都时不时的来旁听。后来老老少少的女学生也越来越多,干脆专门开了女学,还在当地请了几个刺绣纺织在行的女先生来教些实用的手艺。
不过余庆元仍是最受欢迎的先生。她如今有些理解了江锦衡的苦衷,无法回报芳心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一举一动都要防着被误会,脾气再好的人,也绷不了多久。她尤其不愿见有少女在这物资匮乏的当口送她东西,吃喝还可转赠孩子们,手帕绣品之类实在难以消受,她只得拒绝了事。有几个姑娘面皮薄,竟因此再也不来上课,令她觉得惋惜又后悔。蔺程对她在外面惹的“风流债”也有所耳闻,只觉得这虽算不上美谈,对防止她身份露馅也有好处,也就懒得管,乐得看笑话。
转眼就是腊月,赈济预算虽然省之又省,也已花去不算小的数目。余庆元除了办每日的公事,就是将脸抹脏了穿便服去市集里逛,看市面上的物价物产。为了防止物价飞涨,官府对柴米油盐这些生活必需品有限价,所以拿出来卖的很少,就算有人敢出黑市价,也没人买得起。余庆元逛得心凉,觉得如今的市场形同虚设、死水一潭,不管是供是求,都疲软入谷底,胜过她教科书上学过的任何一次大萧条。
有一日她见到一个摊位前难得有人在排队,就连忙挤过去瞧,乍看卖的是寻常大米,只是米粒形状和本地产的略有不同,价格却比官府限价更低些。她十分好奇,就想找人问个究竟,可问了几个人,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好容易有个大婶肯多说两句,还是压低了声音,附着她的耳朵讲的。
“这是从暹罗私贩来的,被官府抓住要坐牢的唷。”
余庆元恍然大悟,忙也跟着排队,买了一斗回去给蔺程看。
蔺程正在批复公文,见她敲门进来了,只顾看她脸上的灰,米也没仔细看,就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如今连生米也吃得了?”
余庆元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口中仍恭敬的说道:“下官在集市上见到这暹罗米新鲜,就买回来给您瞧瞧。”
蔺程拈起米粒,若有所思:“早听说过暹罗特产稻米,今日倒是第一次见。”
余庆元点点头:“本地也主产稻米,加之口味不同,据说往常集市上是见不到的。今年的地动之灾,暹罗确是未受影响、风调雨顺,且这品种一年多熟,所以丰产,贩卖过来的价格,倒比官价还低些。”
“这暹罗米,想来也不是拿现银收的,该是拿茶叶换的吧?”说到这里,蔺程已经懂了余庆元的意思。
“正是。”余庆元仍悉心解释道。“暹罗嗜茶又不产茶,以往茶叶贸易都经由官府之手,换的不是粮食,而是银两,私自贩卖是触动刑律的事情。今年茶农手中有许多因道路不通来不及往外运的茶叶,又不能充饥,就有人偷偷去换了稻米。若不是暹罗米农知道私人贩茶犯法,有意压价,这米的成本本可以更低的。”
“可巧我也在琢磨这边境自由通商的事呢。”蔺程找出张公文给她看。“暹罗的事情好说,可以先通了再请示,只是吐蕃有些难办。”
余庆元将公文拿在手里,发现是一份吐蕃的灾情情报。原来吐蕃也遭了地震,本就不甚发达的农业受到重创,饥荒程度远胜理县。之前大燕与吐蕃官方有用丝茶贸易牲畜的传统,经手这些生意的商人都是得了官府许可的。如今因严重缺粮,吐蕃牧民愿用上好牛马换价值完全不成比例稻米的大有人在,便有那追逐暴利的人,从外省运粮,在边境交易后再将牲畜运出省高价贩卖。
“这确实麻烦。”余庆元自己也皱了眉头。“商人逐利本无可厚非,但这粮食本是灾荒时的战略资源,拿去牟利就不妥,更何况还有往来的运力,本可用于改善民生的。”
“甚是。”蔺程点头。“除此之外,吐蕃牧民虽不是被胁迫才做这种贸易的,但大燕商人如此行事,还是惹来不少非议怨恨。这样的贸易对番邦不义,对国民不仁。如你所说,虽然自由通商本是互通有无的好事,但对吐蕃这一边,怕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这当真是个十分两难的决定。虽然吐蕃百姓不是大燕的责任,但如果关闭贸易,只怕他们的境遇会更差,长此以往,怕也是不稳定因素。余庆元想来想去,还是跟蔺程说了自己的顾虑。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蔺程叹了口气。“已经向圣上请了友援吐蕃的粮款,至于能不能批得下来,还要看如今在朝中的那些人如何想了。”
这个年代的国际秩序和外交跟现代天差地别,余庆元懂的不多,也便不再插嘴,拿了米袋刚想往外走,就又被蔺程叫住了。
“明日遥城的董掌柜到访,我与他见面,你也来吧。”
余庆元闻言乐了,董掌柜不是旁人,正是她在董宝记“实习”时的东家,也是她在遥城最愉快记忆的一部分。有机会见到这位故人,她自然连忙应下了。
董掌柜的来意余庆元在见到他之前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蔺程第二天事先又给她解释得更清楚。因为赈济只能满足最低的温饱需求,不是持续发展之道。加之官府财力有限,更不好出面放贷,就请了家底雄厚的票号来,由官方提供担保,让票号选择投资一些有利可图,有发展前景的项目。
这个引资的主意相当高明,余庆元连连称许。这不仅仅是蔺程的功劳,董掌柜能有这样的胆识也堪称商人中的侠义之士。可想而知,能促成这件事,晋王在背后扮演的角色,必定也不简单罢了。
余庆元见到董掌柜十分高兴,董掌柜见她已是完全恢复康健的样子,也乐得直拍她的肩。三人一番见礼问候过后,董掌柜还专给余庆元呈上一箱东西。余庆元吓了一跳,心想这董掌柜可是疯了不成,怎能在她老板面前公然向她行贿?刚要拒绝,董掌柜就抢着说道:“余大人,小的没这个胆子,这都是晋王殿下差小的给您送来的。您可千万收下,不要让小的难做。”一听这话,余庆元更愁,都不敢打开来清点,生怕晋王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只能谢过收下,叫下人直接抬到后面她房里去了。
蔺程面上不显,心里也翻腾。他之前只能确定晋王对余庆元有些别样的关照和信任,看这紧紧惦着的情状,只怕他的心思也不简单,如此这般,麻烦之上,恐怕又多一层麻烦。他不知余庆元作何感想,就去瞧她面色,只见一片若无其事,之前的波澜,已经被她尽数掩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晋王是故意向蔺大人示威吗?
不管是治国,还是追求姑娘,这些男人的心眼子都太多,小余招架起来颇为吃力。不过她之前跟蔺大人汇报的那一通对金融的见解,貌似起到作用了,可喜可贺。
☆、流民
送走了董掌柜,余庆元回屋查看那箱子,里面也没旁的,只是些食物、药品和布匹,都是上好的东西,但没有信件,没有字条,没有只言片语。她见状稍微放心,如此就算被旁人看过,也抓不到半点把柄。更令她担心的,反而是刚才捕捉到的蔺程的那个探究的眼神。虽然东西本身没问题,但送东西这件事还是太惹人猜疑了。
不过她早就放弃了从蔺程的举动和言语中寻找蛛丝马迹,加上快过年了,她的工程渐渐变少,蔺程却多了很多面子上的事务需要打点,又是经常忙得一天都打不上个照面。眨眼到了小年,常翼之一大早就来了,站在他们院子里吆喝。余庆元正要出门去晨练,一见常翼之的样子,险些认不出来。
“翼之兄,你的胡子呢?”余庆元转着圈儿的看他,发现没了胡子的常翼之完全没有了武夫的气质,反而还有些清秀。
“内……内人来了,她不喜欢。”常翼之被她看得发毛,不好意思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常夫人管他管得可严,如今几天都不洗脸可就再不能够了吧?”蔺程从自己房中出来,穿的是全套官服,两人站在一起,一文一武,可以拍大燕朝廷招工的宣传照。
“好几个月没见了,我就让着她一下怎么了?”常翼之嘴虽硬,脸却更红。不用再解释半句,余庆元已经对他妻管严的属性不能更明了了。
“两位大人今日这是要去哪里公干啊?”常翼之的窘态太可怜,余庆元不忍心再逗他,就故意岔开话题。
“快过年了,去边远的乡间慰问百姓。”蔺程也不再发难,配合她的问题。
“快走吧!”常翼之脸上红晕未消,以掉头就走来为自己解嘲。“路远不好走,早去早回。庆元贤弟,今晚我内人下厨,你等我们回来,接你去我住处吃饭。”
余庆元爽快应下,目送他们出门,就自己遛弯去了。从这一日起,工人放假、学生停课,她写写公文,直到傍晚,也没见蔺程他们回来。又等了两个时辰,天都黑透了,想着可能是路上耽搁得来不及,才自己找了点东西胡乱吃了。
她百~万\小!说看到九十点,探头看蔺程房间的灯还没有亮,便有些担心,觉得这两人总不应当丢下她自己吃喝去了,怕遇到什么意外。无奈这年月没有即时通信工具,担心也只能先睡下。刚迷迷糊糊睡着,就听到有人小声而急促的敲她的门,她惊醒过来,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蔺程和常翼之,两人都浑身是血,蔺程脸色苍白,外袍只披着,左胸靠近肩膀一处破了个大洞,周围一大滩血迹。余庆元拿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忍住一声惊呼,也不问话,从门前让开,让他们进了屋坐下,锁住门,才开口问道:“伤得要紧吗?可去看过大夫了?”
常翼之开口想答,却被蔺程抢了先:“翼之有些皮外伤,我中了一箭,无性命之忧。”
“大夫说你是险险躲过了。”常翼之开腔的声音就有点大,意识到之后又慢慢压低,用手比划着。“离要害就差那么一点儿。”
“谁做的?”余庆元见蔺程没事,心稍微放下,就只能再想到这一个问题。
“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打劫的游民。”这回常翼之终于先得到了发言的机会。“是我大意了,怕吓着农户,就没带几个官兵。他们起初以为我们是寻常富户,后来见我们穿着官服,就起了灭口之心。”
“翼之的武艺高强,若不是顾着我,解决那几个游民是不成问题的。”蔺程说这话,是不想让常翼之自责。
“当真只是游民?”余庆元生怕是有人将手伸过来了。
“尸体都拉回来了,目前看应该不是旁的。”蔺程说话时胸口扯得疼,眉头皱得死紧。“只是此事要保密,以免被有心人利用,再不能被多一个人知道了。”
“我府上人多口杂,不比你们的院子清净,才送他回来养伤。每日大夫都会来瞧,其他的还要劳烦庆元兄弟你多照应了。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只管和我说。翼之感激不尽。”常翼之明显还在自责,边说边摇头叹气,说完眼巴巴的看着余庆元,像是生怕她责怪拒绝。
“哪里的话,下官应当做的。”余庆元根本没往麻烦上想,只简短答应下来,心中庆幸前一天给之前常驻这里的官员们放了假,那些好久没回家的人也归心似箭的早早走了,否则此事想要全瞒住还真难。
“大夫说箭是粗制的,力道不大,未伤及筋骨,养个十天半月就可正常行走,旁人便看不出来了。”蔺程也是一脸痛恨自己累赘的神情,余庆元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阵心烦。
“蔺大人,你才受了伤,就少说几句吧。”她忍不住抢白了起来。“翼之兄,大夫可给开了药了,如何煎,如何吃,有什么忌讳,可都记下来了?你都说给我听听。”
“都在这儿呢。”常翼之从怀里掏出一包药,上面包了张纸,余庆元拿过手一瞧,就知道是秦医官的字迹。
“我这就去煎这第一服。翼之兄,你扶他躺下。”余庆元一急,就爱发号施令。
蔺程坚持要走回自己房间再躺,余庆元拦不住,由着他们去。院里有个小炉灶,她点着了火,就着火旺先烧了壶水,兑温了装了两盆,端进蔺程的屋子,教常翼之自己先简单净净身上的血迹,再帮蔺程擦。常翼之也怕这样回去吓着老婆,忙照着做了。两人擦干净之后,两盆水都染得通红。
余庆元一时半会儿不好进去,就在外面盯着煎药的砂锅。她心想自己的运气真是神佛难佑,每次出门都要遇上点儿血光之灾,不是自己,也是别人。区别不过是上次自己受伤要往重里说,蔺程却要假装没事——这事确实不好往外说,就算不被联想成有意刺杀,大领导在自己的治下被流民所伤,也太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对这种状况,她本是想好好分析下时势,但蔺程衣服上那一大滩血总在她眼前晃,又惹来一阵心烦气躁,只好索性不想,盯着的药液发呆。
她端着药进去的时候蔺程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半躺在床上,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常翼之靠在床边,头耷拉着,已经打起了呼噜。余庆元走路有意踢了一下椅子腿,常翼之腾的坐了起来,左右四下瞧瞧,便要来抢余庆元手里的药。
“仔细烫。”余庆元差一点就闪不过去泼了药。她又只能走远了些,将药碗放在桌子上。“翼之兄先回去吧,别让嫂子等得太担心,这里一切有我。”
常翼之推辞了几句,但想到自己确实出来的太久,该回家有个交代,才谢过了余庆元,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余庆元也不与蔺程说话,拿起汤匙就要喂他药。蔺程摇摇头,非要接过碗,试了下温度,一饮而尽。
余庆元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气蔺程,更没理由气蔺程,但看见他受伤又硬撑的样子就有压不住的火,怕自己开口又是不好听的,索性保持沉默。她端了清水给他净口,自己回房准备拿了张毯子,待回到蔺程房中,发现他已经自己熄灯睡下了。
余庆元站在黑暗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合衣裹了毯子,将头靠着床边,也闭上了眼睛。她睡得不稳,凌晨惊醒了一次,听见蔺程的呼吸有些沉重,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然发起了高热。她拿早就预备好的凉水拧了张帕子给他敷在头上,犹豫了一下,又拿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了他放在外面的那只滚烫的右手。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某些人来说,比被照顾更有吸引力的感觉是被需要。蔺大人,你皮肉吃点儿苦头,就忍耐一下吧。
☆、算计
天刚亮,蔺程就习惯性的睁开了眼睛,除了伤口疼痛,还觉得骨头里面都是酸的,力气流失了大半。他全身发烫,只有一处是冷的,转动眼球看自己的右手,正被余庆元露在外面冻得冰凉的手牢牢握着,余庆元自己将头枕在床边上,裹着毯子睡得正香。
他心疼她,但手又舍不得动,只能盯着掉在她颈子上的一缕黑发发呆,腔子里像是有活物在搅,倒显得身上酸痛并没什么了。他早就发现余庆元骨子里从没对权势示过弱,倒是对些人间烟火容易心软,这是拿自己当她最看不得的那些疾苦来治了吗?蔺程在心里笑了,想到余庆元自己一定很喜欢这个借口。不过他等了快三十年,并不介意多等阵子让她想清楚,更不介意帮帮她想得更清楚——只这一只手的鼓励,就足够他下定算计她的决心了。
蔺程在官场上不知算计过多少人,但筹码从没被抬得这么高过,高得让他都有些莫名的热血。他受了点儿伤,人还是那个人,没变,却想通了好些。他能拿出来赌的,无非就是她到底稀不稀罕多一种选择罢了。
他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琢磨了一会儿,见余庆元有动静,想是要醒了,忙闭上眼睛装睡。余庆元睡得浑身发僵,睁开眼缓了半天才能动。她一瞧自己的手,脸又发红,庆幸自己比蔺程先醒,连忙将手松了。她再瞧他的脸,见他额头上的帕子都给蒸干了,赶紧给拿下来。再一探额头,虽然没那么热,却还是烧着。她悄悄出了屋子,洗漱、煎药,再做点吃的,一边忙,一边怪自己昨日又急又怕,失了方寸。还好蔺程如今有点儿虎落平阳的意思,只盼着他没抓住自己那点儿说不清楚的情绪变化。
出了京之后,真是越来越忘形了。她深吸了口气,在心里怨自己,劝自己别冲动。好容易有个对她不错,又懂她所想的人,却要凭空生些非分之想来搅和,纯属作死。终于能在一个人面前完全卸下伪装的诱惑太强烈,她就生了贪心,被人见了外还要发急,也实在风度欠佳。想来想去,这接下来的朝夕相处,除了忍,没别的法子。
还没等她把药和粥端进去,蔺程自己就从房里走出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只草草披着袍子,松松束了头发,倒把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化去了十之八/九,此时再不似朝廷命官,倒像个闲散不羁的文人墨客。
“大人出来做什么?仔细受了风,我这就将东西给您端进去。”余庆元又挂上一副恭敬平淡的假面,和蔺程原本预料的半点不差。
“此时还客气什么,不是说了私下就唤我子升么?”蔺程也不接她的话,虽是转身要进房,却为她扶着门,等她进去。
余庆元双手占满了,对他的动作也挑不出什么来,更开不了口叫人,只得不作声,低着头穿过房门,和他一起坐到桌边,看他吃饭喝药。蔺程的样子虽然虚弱了些,但精神不错,想来确实没伤得太重,令她稍微安心。
“秦医官等下会来帮我扶脉换药,瞧你脸色也不大好,要不也帮你诊个脉,开个平安方子?”蔺程见余庆元装聋作哑,就有心逗她。
“不必了,只是睡得少了些,怎么就要劳烦秦医官了呢。如今药材本就紧张,实在不应用在我这里。”她哪敢让人扶脉,一瞬间拒绝了不说,还找了不止一个理由,并试图岔开话题。“你……你好些了吗?昨夜我瞧着怪吓人的。”
“不妨事。”蔺程用药碗掩住嘴角的笑意,慢悠悠的喝了个干净。“权当我今年的考绩了,算是给我这父母官做得不周之处的一个提醒吧。只是对外的面子还是得要的,劳烦你帮忙遮掩一二了。”
余庆元摇摇头:“这几月连我都觉得殚精竭虑,再多使不出半分力气,尚且做的不如你之十一。说你做的还不周之类的话,未免太不公道。”
“若是往后看,你说得不错,若朝前看,也总有可再改进之处,如此提醒,便不会忘了。”蔺程早就学会了不为公差中的事自寻烦恼,因为他已经不再需要通过一件两件小事自我证明。
“考绩给个乙等便足够提醒到了,破皮流血实在不必。”余庆元见他想得开,就故意开玩笑,也在嘴上讨回点旧年里记下的仇。
蔺程笑了,一笑就牵得伤口疼,余庆元见状后悔了,非扶他去床上躺。蔺程吃过药有些头晕发汗,也不拒绝,靠在床头支使余庆元给他拿公文来读。读了不多时,秦医官到了,余庆元出门回避,等他换好药出来,才迎上去问蔺程的伤情。
“上次开了三日的药,先吃着,我过两日再送新的来。这伤处侥幸避过了心肺,又未穿透至肩胛,所以不妨事。只要别劳累牵动,很快就可行动无碍了。”
秦医官说的跟昨日常翼之说的差不多,又吩咐了一些作息饮食上的注意和禁忌,也便告辞了。余庆元又进去,问蔺程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还没等蔺程开口,常翼之又来了,手里提得满满的全是食材和食盒。
“子升,庆元贤弟,我来了!”他一进门又是扯着嗓门喊。
余庆元连忙上前用两只手接他一只手上的东西,还险些被那重量拉得手肘脱臼,她不敢再逞强,就支使常翼之将东西放好,领着他进房看望蔺程。
“好些了吗?”常翼之拿着个硕大的食盒进门,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各色菜肴汤水。“我内人做的,给你补补。如今厨子都放假了,就算庆元贤弟的手艺指望不上,这些也够吃一阵子的了。两个大男人,竟没有一个有家眷的,这个年过成这样子,实在不象话。”
“昨日你回去之后,常夫人可为难你了?”蔺程不耐烦听他唠叨,于是又对常翼之惧内这一点以攻为守的展开了袭击。
“跟她说清楚就不生气了嘛。”常翼之的耳根子又红了。“这不还给你带了饭菜。”
余庆元闻见香味馋的不行,就伸手捞了个煎饺吃,那味道果然不俗,她连连称赞道:“嫂夫人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常翼之感谢她为他解嘲,连忙说道:“好吃我再为你们带。”
“莫烦劳,我如今许多东西都吃不得,庆元知道禁忌,她做的足够了。”蔺程推辞的很真诚,不像客套。
余庆元的下厨手艺一般,但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就附和道:“就是就是,大过年的,你们又好久不见,怎能如此劳动嫂夫人呢?有我在,断不会让蔺大人饿着的。”
“也好,等你好出门走动了,咱们去我家把小年夜那顿补回来!”常翼之为人豪爽,与他说话从不用费心。他又稍坐了一会儿,不愿打扰蔺程休息,就告辞了。余庆元和蔺程对坐着稍吃了些东西,她见他脸色又有些发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探了他的额头,确是又烧起来了。
蔺程听了余庆元的劝,上床准备歇个午觉。他目送她出了房间,直到听到关门的声音,直到听到她的脚步走远,那手在他额头上的冰凉触觉,都仍未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晋王要什么靠抢,蔺大人要什么靠算计。有人喜欢是好事,但被这两位喜欢,俨然已经超出了寻常玛丽苏能承受的范围,臣妾做不到啊!
☆、迎新
蔺程吃了三天药就不再发烧了,秦医官仍是每天来给换药。余庆元除了做些煎药烧饭烧水的活,还要陪着蔺程办公。许多不紧急的公文都被留到了这段时间处理,为了节省时间,蔺程教余庆元给他念一遍,两人就都知道了公文的内容,他再问她意见,自己提点两句,回函也是余庆元来写。
“留我的字迹不要紧吗?”余庆元想不通,蔺程明明右手还能用,为何不自己回。
“有我的印信即可,要紧的就不会差使你了。”蔺程觉得这样相当不错,余庆元里里外外都做得来,他乐得轻省。可惜难得差使这么一次,要是被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还难免会被记仇。
余庆元也没什么怨言,蔺程手把手的教她办公,她觉得自己的长进一日千里。尤其在区分轻重缓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类微妙之处,收获颇多。两人都得到了修整,且心里都有点庆幸这几日的安稳无波。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常翼之中午来给拜过年,又送了点吃喝之后,就匆匆赶回家陪夫人去了。这样的日子蔺程也不办公,睡过午觉就坐在院子里看余庆元忙活。余庆元趁他睡觉的功夫刚洗了澡,湿漉漉的头发披着,不好意思被他看,就接着烧水,故作镇定的催他也去洗。蔺程没表情,也不争辩,自己去了净房。余庆元觉得这时不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有些可疑,但真的完全不敢问,只能假装忙得晕头转向,殊不知和面的盆都快被她揉漏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蔺程在房中唤她名字,吓得她一激灵,险些把手中的盘子摔了。她把手在衣襟上随便抹了抹,就走到门前,小心翼翼的朝里看去。蔺程正坐在床上,不算完全衣衫不整,却也没穿起整套蔽体的衣裳,中衣敞着前襟,手里拿的是金创药和纱布。
“要劳烦你帮我上药包扎了。”
余庆元松了一口气,这要求合情合理,这种尺度的□对于现代人来说也不算什么,虽然对方是蔺程,她也自觉应付得来。
“您先等等,我去洗个手。”
余庆元跑去仔细的将手洗净,撩开衣襟,查看蔺程的伤口。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他的伤情,只见伤口不深,但边缘不整齐,想是不太锐利的箭硬生生戳进去的,取出来的时候也遭了罪,没准比快刀还痛苦些。伤口已经基本结痂了,只是泡了水的地方显得稍有红肿。她先拿干净的纱布将表面轻轻的擦了,再拿无名指蘸了金创药,尽量轻的替他上药。
这种事情一个人做不来,蔺程确实不是有意戏弄她。但见她如此心无旁骛面不改色,心里有难免有些怪。加上她手指的触感无法忽略,就只能别过头,避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靠想些最令人头疼的公事来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
蔺程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余庆元正在叫他。
“大人……大人!您能不能……将衣服褪下些?”
因为他的伤口要将绷带绕过腋下和肩膀包扎,所以至少要褪下一边手臂的衣服,所以余庆元才这样说。听见这话,蔺程觉得自己用尽了官场中滚打多年的自制力,方维持住了表情的正常。
余庆元自己也尴尬,那话本来就难开口,蔺程将肩头上的衣服拨下时,她还是忍不住用欣赏异性的眼光偷看了。和他的五官风格类似,蔺程的身上的肌肉筋骨也是横平竖直,线条深刻结实。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流连,而是在最少肢体接触的前提下尽快绑好了绷带,又帮他穿好衣服。扣领口扣子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接触到脖子上的皮肤,抖了一下,又瞬间移开了。
“好了!”为了体现自己的“大男人”气概,余庆元完工后还刻意用力拍了拍蔺程没受伤那边的肩膀。“大人果然铁骨铮铮,这样都没伤到筋骨,往后不管做什么,都定会逢凶化吉的。”
蔺程道了谢,余庆元就以准备年夜饭为由忙不迭的溜出去了。他坐在房里平复了好一阵呼吸,才觉得到了能出门面对她的程度。身下某处剑拔弩张就算了,格外剧烈的心跳才最难以控制。他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只是这情状太特殊,她那有意的“大丈夫”作派,加上他一直佯装不知的欺瞒,让整个局面在情绪、心智和欲念之上,都有了别样的张力。他从未曾刻意以君子自诩,但也并未曾预料过以这般面目出现的诱惑。
余庆元也觉得自己节操已经荡然无存了,只觉得这种在别人受伤洗澡后起邪念的事情自己明明曾经是受害者,要报应也不该报应到她身上来啊。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方才的“春光”,满手洗也洗不掉的檀香和药香,每次闻到,都忍不住的心旌摇荡。她只希望刚才自己的伪装痕迹不要太重,就算不被识破性别,被当作断袖也够麻烦的。
蔺程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快将晚饭摆好了。理县的冬季也不冷,只要摆个火盆,仍可在院子里吃饭。蔺程走过去帮她将灯笼栓在桌边的树上,两人面对面坐下,看看周围情景,都笑了。
“你先说。”余庆元仍忍不住肩头抽动。
“去年这时节,你怕是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仍是和我一同过除夕吧?”蔺程自己也没想到。
“可不是,没想到这一年里连地都动了,最后不变的居然是此人此景。”余庆元用手指着蔺程,再指指桌上的菜肴。
“可惜今日无酒无雪,只能以茶代酒了。”蔺程为余庆元和自己倒了杯茶,先举杯干了。
说到喝酒,余庆元就想起去年那桩悬案,脸上又有些讪讪的,一时间没了词儿,只能举杯喝茶。
放下了茶杯,她又觉得这种情况下不说几句真心话,太对不起这一年的时间,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大人……子升,虽没想到,但今日能再与你相对,我是欢喜的。你是我的良师无疑,若不嫌我僭越无状,我也应称你一声益友。”
“益友我勉强领了,良师当不起。”蔺程听见她叫自己子升,心跳快了一拍,但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岔了辈份,便不慌不忙的纠正道。“我十八岁及第那一年,虽不是一甲,入不了翰林院,但当时徐景大人欣赏我的文章,一直对我提点有加。如今想来,那才是真正的师恩难报。我对你却是派的差使太多,指点的太少,你不到两年就有如此见识作派,其实多半要归功你自己。”
余庆元又举杯敬他:“你或出于无意,亦无从知道我的那些庸人自扰,但对于我来说,你所提点训导过的,却没有一句不是正中痛处的至理名言。”
蔺程听了这话,想到一路走来她承受的压力,不禁心中酸痛,茶杯也掩住了嘴角一抹苦笑。想来如今她越谢自己,日后知晓他一直都对她有所欺瞒的时候,想必会记恨得越厉害吧。
于是蔺程岔开这个话题,给她讲了许多自己初入官场时的逸闻趣事,剔去了那些不可告人的,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居然仍有许多值得说的。余庆元从未曾想到有一天能了解到他的这一面,也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亥时。
这一年蔺程的手没法包饺子,就看着余庆元包。她总是不停的往饺子里装馅,有几次都撑破了,也要每个都捏成浑圆饱满的样子。
“这样兆头才好。”她放下最后一个,手背一划,脸就白了一片。蔺程一直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