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三天,又苦又甜。两人再单独相处的时候,蔺程先摆扑克脸,余庆元厚着脸皮去拉他手,拉到了之后反被蔺程抓住不放,她一挣,就被拖进怀里。蔺程抱着她也不做别的,偏往她耳朵和脖子等处呵气,看被呵过的地方慢慢的红起来。对这一招以不战屈人之兵,余庆元真是恨透了,下次再不理他,但拦不住蔺程自己凑上来再如法炮制。她恼不起来,一来是喜欢他亲近,二来是想到马上就要走了,且不知何时再见,就只觉得如此不是过分,而是不足了。
这点心思对蔺程来说不难猜,可他又使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每每两情缱绻之际,总难免陷入沉默。余庆元既当初选定了这条路,如今也不在乎这些,横竖前途未卜的日子一直过着,她还反过来安慰打趣蔺程。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都不怕你这个拖累,你拉着张脸给谁看呢?”
“我怕你嫌我老。”蔺程将她的发梢拿在手上绕,这人没皮没脸起来的程度只比余庆元高。
余庆元心说我要是加上现代的岁数,你就一嫩草。
“变着法的让人夸你不老,原来是我高看大人的心术了。”余庆元凑近了看他的脸,眉间有点点皱纹,其他的还好。
“别让我等太久。”蔺程作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捧住她的脸,不让她再靠近。
“奇怪,难道你该说的不是‘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吗?”余庆元是真的有些不解。
“往后你就懂了。”蔺程将她的头安放在自己胸口,再不肯多说一句。
她如今和蔺程这样,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晋王的地盘上乱晃了,动身那天是去河口坐船走的水路。她心中觉得颇对不起大能,临行前一晚就开始有些迁怒蔺程。蔺程也同她说了些大能现在过的很好之类的话,虽然余庆元知道他手眼通天,说的定是实话,但不亲眼见了,总不放心。因而这最后的送别,少了些缠绵,多了点儿沉重。两人一路没说太多,只在临上船时,余庆元才偷偷给蔺程塞了个东西,站在船上又挥挥手,就钻进船舱再也没出来。
蔺程回到马车上,展开手中的东西一看,认出是前年除夕前考绩后,他在书库里与她谈话后留给她的那条帕子。帕子上只写了四个字:“前程万里”。这句话平淡无奇,乍看还有点儿俗,拿来送别同僚,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蔺程哪会不解她意,当下就知道这是首叫做《沉醉东风》的元曲双调中的四字,那曲中说的正是送别: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前程万里。
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
难为她怎么在这样一曲中找了这么几个字。不懂的人总不懂,懂的人如蔺程,饶是个城府深重的大男人,此时也觉得心扉痛彻,只能将那帕子藏在离胸口最近的内袋里,仿佛那是什么灵丹妙药,敷上了便能解痛一般。
余庆元也难过,但这一回居然觉得两人中洒脱的是她,却也坦坦荡荡,没那么难熬。她的脑中一直回响着在现代看过的一句话,它出自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说的是“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这话用在现在正贴切,虽然仍未解为何蔺程说是他等她,但的确也没有太多类似于闺怨的情绪罢了。她初上船的两天,晕船加上离愁,着实天昏地暗了一阵子。但随着身体的适应,加之两岸风景变化,视野愈发开阔,心境也跟着开朗了起来。思念难免,好在她对蔺程有不移的信任,放下过去和远处未来的莫测,对近在眼前的江南的期待,足以使她乐观振奋了。
水路的好处是如果有船夫换班,夜间也能行船,加之水流本就从西向东,所以果然比陆路快了不少。她每日夜宿船上,饮江水,吃鲜鱼,将那峡谷柳堤水乡等美景看了个饱,不到十天,就到了良渚。良渚是江南一带的核心,也是她换运河水路上京的枢纽。因为时间宽裕,她也不急赶路。上了岸,让船泊在码头,自己找了家客栈住下,准备在此处逗留三天,以偿为官以来一直未能做到的游览河山之愿。
说是游览,她也不敢走远,更不敢去任何有可能引来麻烦之地。莫说是赌场青楼,就连大些的酒店茶馆都不去,整日就在游客多的景点走走,吃街边小吃,逛寻常集市。纵使如此,江南的秀美和富庶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良渚的风气是重文却不轻商,加上物产本来就丰富,所以市场繁荣胜过她在这个时代去过的任何地方。这里的商人和晋地的又不同,并非每人都想着做要投靠官府的大生意,许多人家就是靠小买卖讨生活。小买卖说着容易,其实并不好做,比方说都是卖馄饨,若不用恶意压价的法子,就得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小买卖们各展其能,就催生了好多新奇的点子,也让买东西的人多了许多选择。
良渚一带不仅是河运和漕运的枢纽,也连着大燕朝海运最重要的码头。此时专卖洋货的市场上,东洋来的东西十分常见,连西洋货都不算稀罕。余庆元买不起如自鸣钟和珐琅制品那样精致的东西,倒是淘了不少英文的书籍,尤其那些讲科学和数理的,她见到一本就买下一本。
这些书都是各国海员们随手扔下或卖了小钱换酒喝的,因为几乎没人懂,所以老板只当个新鲜的吸引眼球的玩意儿摆出来,余庆元从来没遇见过开高价的。她得了这些书,如获至宝,每天晚上都挑灯夜读,十分庆幸自己的英文居然这么多年还没忘。有些词跟后世的用法不同,有些词意思拿不准,但因为对所讲的知识多少熟悉,所以结合上下文也就懂了。有了这些书,余庆元觉得以后万一要给人讲科学技术,也多少有了些底——到时候就只跟人说是洋书上看的就好。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英文,大概还要编些神秘高人指点之类的虚话,加上些百~万\小!说里的图连蒙带猜的实话了。
即使是这样的走马观花,三日的时间也并不够,余庆元咬咬牙,又盘桓了两日,到了第五日上才走。走前又买了许多特产的吃食糕点,不好放的就在路上自己都吃了,干货糟卤之类就留着回京送人。运河走起来比长江稍慢些,但路程也略短,再过了十天,她的船就已经停泊在通州码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恩,元曲是关汉卿的,特别喜欢元曲,缠绵和浩荡都淋漓尽致,又不会太晦涩,适合我这种国学底子薄的。
小余的现代女性魂终于被唤醒了。能让人变强的,应该算是好的爱情吧,就像钢筋遇到水泥。之前总有读者说女主一遇到晋王就变弱了,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那是另外一种吸引,像两块铁,火星四溅,但是互相消耗。
☆、重逢
余庆元回到自己小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一年来无人照看,她之前种的花草几乎全死光了,只有一盆竹子还发着新芽。她将压在埋簪子那片地上方的花盆搬开,拔出里面的枯枝烂根扔掉,却决定永远不再动土里的东西。除非能穿回现代,就到原处找找,没准还能挖出个有考古价值的文物,捐回给故宫。
然而她如今已经完全放弃那个愿望了。百般逃避,百般自欺之下,还是在这个世界有了牵挂。她静静的坐在院子里,想着过去两年里和蔺程相处的点点滴滴,所有的偶然如今也都像是必然。她不知道他们的故事该如何继续,也不在乎。他对于她,就像是一切已经发生过的、确定的、史书中的事实一样,就在那里,永恒不变,是未来一切的原因,而不是结果。
余庆元从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投入到这样一段不仅不能相守,甚至连计划都没有的感情中去,但比起和晋王那段曾经连后路都被安排好的纠缠,她反而觉得如此更好。她仍是她,他也仍是他,爱与被爱的主体和客体都是真实的,他们之间的纽带才有了基础,才不是奢求和虚妄。如今她只有将这个自己做得更好,才能堂堂正正的立在他身旁,而不需寄生攀附。
但没有忧惧,并不代表没有思念。连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都未知,要沿着这条路想下去,前方好似无底深渊。好在她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忙,没有留下胡思乱想的时间。少了王家的照看,她院子和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光是扫除就用去整整一天。王家原来的院子已经住进了新的人家,她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就黯然走开了。虽然他们如今没被亏待,可也是她害他们失去了选择的自由。在这个年代,多少人的命运,都系于天赋贵胄们的一丝善念。她明白每一条通往权力的路上都有比这多得多的牺牲品,但她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是知难而退更可怕,还是失去这点不愿拖累别人的良知更可怕。
三天后她去工部报到,除了孙侍郎,许尚书也同她会了一面。许尚书性格开朗,五十岁左右,是个真正对自己做的事有热情的人,拉着她问了好多犁耙会的细节,还对两种农具具体的工艺品头论足了一番,让她不得不想起江锦衡。孙侍郎还是话不多,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跟她谈了接下来的工作。听说她想要做兵器,尤其是火器,孙侍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还是现出了一点意外的神色。工部比较容易出成绩的还是在屯田和水利上,哪怕是修房子搞建筑,也更容易入了皇帝的眼。和平年代的军工,有争议还算是好的情况,如果一直不打仗,就算有了成果,也很容易一直被埋没。
余庆元就当这是自己给自己开的一个最大的穿越金手指。虽然如今的世界不能完全和明朝等量齐观,但历史大势的走向应当不会有太大出入。她的江南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对外面世界发展的程度有了切实的了解。和她所知的十六和十七世纪相交之际一样,航海和地理大发现在如期进行,现代物理和化学已经萌芽,中外的数学语言和对天文的认识开始产生隔阂。对国家的内忧,已经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全面,她才有了用后世的观点游说晋王和蔺程的机会,今后也仍有这样的机会。但这样的外患,就不是她写写画画就能令人明白的了。她祈祷将来不会有战争和侵略发生,如果被埋没的理由是长久和平,她也算求仁得仁。
所以江锦衡挣扎的理想,其实是这个年代里最了不起的远见。她没有他那么实用的才华,只能用自己刚累积的一点政治资本,帮他稍稍扫清操作上的障碍,这是她能为一己之力找到的最有效的用途了。
主动要求去冷门行当,工部自己安排起来倒也不费力。只是此事涉及到与兵部的协调,工部较兵部又相对弱势,所以要等一阵子才能有实际动作。余庆元刚跟孙侍郎敲定接下来的协调手续,就给江锦衡下了帖子,约他择日见面。
江锦衡的风格依旧,不回帖,收到消息的当天就自己寻来了。虽然这应邀的方式不变,张扬的容貌也未变,但余庆元一见到他,还是觉得他在微妙处大不一样了。江锦衡迎着她打量的目光一笑,却是先开口说道:“庆元,你变了好多。”
余庆元也笑了:“你也是。”
“黑了,瘦了,没以前好看了,但奇怪了,瞧着倒比以前气派些。”江锦衡的眼神里全是见她平安归来的欣喜。
“脸还是那么白,长的还是那么好看,倒不如从前顽皮,莫非你如今终于学着沉稳了?”余庆元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江锦衡摇摇头:“庆元,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反复的想姐姐和你说的话,才知道自己从前大错特错。这所谓沉稳,大概只是想法脱胎换骨挂的相吧。”
“同我说说吧。”知己重逢的时刻,纵有千言万语,也要从头说起。余庆元不急,为他们各斟一杯清茶,已经准备好了与他秉烛夜话。
“你还记得吗?姐姐说过,我是男儿,可建功立业。我之前以一直大错特错,以为只要驳倒了、说服了我爹,指出他的错处,便是为那个家解忧了。但这些对错之争何等虚无荒谬,我该做的,本应当是创下自己的功业,让自己和家族都有可依托之处。可惜我曾经只拘泥于顺或逆的选择,却走不出自己的路。”江锦衡如今说起话来,少了些眉飞色舞,感染力却更胜往常。
“锦衡,你如今想的甚对,可以前也是没错的。”余庆元见他一年之间成熟了这么多,有些欣慰,又十分心疼。“这些亲情伦常、举业仕途,真的能做到超脱不顾、另辟蹊径的,世上又有几人呢?你这样苛求自己,倒要让我也惭愧起来了。”
“庆元,你这样替我开脱,我听着倒不如那日你斥我的话受用了。”江锦衡对她直摇头。
“我这回找你可不是帮你开脱的,而是要实实在在与你商量如何一同做事的。回头你建功立业了,我也能分一杯羹。”余庆元不愿纠缠在这些批评和自我批评上,于是将对话拉回正题。
“我晓得,庆元,早知你是个言出必践的人。你之前说要助我,我都记得,工部的动向我也最清楚不过。你才在西南那边立了功,就将这点儿本钱贴给了我,这情我是无论如何也偿不清的。幸好这一年来我也没闲着,兵部那边早就开始打点了,我爹那边也有我扛着,你是不必费一点心的。”说到激动的地方,江锦衡的脸上还是会露出往常一样飞扬的神色,配上那新添的沉稳和胸有成竹,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我要不是看好你这本事,才不会白贴本钱呢。如今你知道了吧,我从前夸你,才不是安慰敷衍,都是真心诚意的。”余庆元打趣道。
“庆元,你别总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让我心里更过意不去。”江锦衡听见这话,竟有些恼了,盯着余庆元说道。“有你帮忙对我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如果帮我让你在晋王他们面前为难了,我还是情愿你先顾着自己。”
“锦衡。”余庆元沉吟了半天,仔细想了想该怎么解释,才开口说道。“我不知你对晋王了解多少,对蔺程又了解多少,这事与我跟他们的私交,以及我跟你的私交,都没什么关系。晋王虽在这场争斗里,但他最可贵之处,反而在于他最看重的并非争斗本身。他不会令国民为他的野心做嫁,正相反,他的野心是为国民服务的。至于蔺程,你必知道,若没他首肯,工部我一人打点不来。他为人你想必也有耳闻,绝不至于不知道此事背后也有你的手笔。我敬重他们,也是敬这一份在真正紧要的事情上不囿于门户之见的胸怀。”
江锦衡闻言叹了口气:“庆元,你说的对。我如今亦要摒了那建功立业之心,不想什么顶门立户的家事了,只为了大燕朝的国民,也要与你将这火器营操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合作简单的解释就是:江探花是天才技术宅,小余要做他的项目经理。谈情说爱是人生亮点,但填不满几十年,还是得干点儿别的。
小余和蔺程的默契之处在于,他们都知道现阶段没结果,就不为难彼此,感情敢认,也敢先放着,不会因此失去自我。虽然说起来容易,但心里一定还是很虐吧。蔺程给人的感觉一直不够深情,但显然小余不在乎,就先留着看他以后表现吧。
☆、兵略
不出两日,兵部的负责人就回了她求见的公文。因为和常翼之交好,所以余庆元先入为主的觉得跟部队有关系的人,都应该是同他那样豪放不羁的武林英雄形象,所以见到兵部武库司郎中李敬的时候,颇吃了一惊。这位李大人三十上下,面白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两片薄唇,体态清瘦,比的寻常文臣书生还要清雅文弱上几分。
虽然外形不显,但李敬在官威上却分毫不让。余庆元向他行礼,他半天也没动静,只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直到她拱得手都酸了,才应了一声,请她坐下了。
“我听说,余大人是主动请缨要为兵部锻造火器?”李敬的口气不算冷淡,但不难听出其中试探质问之意。
“正是。下官不才,人微言轻,惟愿为保家卫国尽一份心罢了。”
“余大人此话不通之处甚多。”李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也不说如何不通,只低头喝茶。
余庆元早知自己此举要受到诸多质疑,所以也不恼,反而态度更谦卑,耐心与他周旋:“下官驽钝,且资历甚浅,有不通之处,还请李大人指点明示。”
李敬闻言,将茶杯放在桌上,毫不客套的质问了起来:“我若没记错,余大人是新科状元出身,先是在翰林院编书,后来又为工部当差。据说在晋地和西南的政绩,虽未被大肆宣扬,却也是可圈可点。李某虽不知为何兵器这种冷门行当入了您的眼,但余大人这一番自谦,首先就称得上做作不通了。”
余庆元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还眼含笑意:“李大人这话,下官要先想想怎么答。除了这一点,可还有其他不通之处要指教呢?”
李敬见她脾气好,也不客气,继续说道:“这第二点不通,就是所谓保家卫国之说。大燕朝至今,已经近百年未有战事,你们这些读书人,又最忌讳黩武穷兵,爱讲一个‘仁’字。如今余大人偏偏要往这最多烟火戾气的行当里转,就莫要怪李某想不通了。”
余庆元点点头,拱手道:“李大人果然一针见血,更难得肯这般与下官坦诚相告,下官无以为报,只能向大人回禀些肺腑之言罢了。”
李敬不抬头,只示意她继续讲。
“下官这两年来的所谓政绩,绝非刻意不显。只是身在其位,出谋划策也好,跑腿当差也罢,本是份内之事。下官的手腕和决断都平庸,只徒有些口舌和点子,若不是借了贤明上峰的助力,如今只怕还是一事无成。而大人口中的‘冷门’行当,非但在下官看来是再要紧不过的事,恐怕刚才大人自己那样说,也是口不对心吧?”
李敬冷哼了一声,但表情比方才缓和了不少,说出话来虽仍不客气,却并无怒意:“既然余大人自己不觉得委屈,李某是不介意多些青年才俊的助力的。那么你且再说说,我又是如何口不对心的?”
虽然江锦衡没对余庆元交代这位李大人的脾气长相,但也曾说过,李敬在当今朝中,是少有的“鹰派”人物,对练兵备战都很热心,所以很不被一些大文臣待见。如此看来,即使余庆元确有可疑之处,李敬的态度也并非全为针对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且不说这天下大势无恒定,越居安越要思危的道理,如今大燕朝各方边境虽无战事,但实际上究竟有无可防备之处,李大人想必比我清楚吧?”余庆元深知,对待这种自己有鲜明观点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说出来。
听了这话,李敬叹了口气,态度已经松动了不少。他之前只道余庆元是纯文人出身,擅鼓口舌,又钻营有方,和朝中夺嫡的势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又跟他所关心的事情八竿子都搭不上,所以用意即使算不上险恶,也少不得会带来些麻烦。但见余庆元说话,虽恭敬有加,却寸步不让,也并不讳言自己的谋士身份以及上级的助力,倒像是个真有些见识的,因而也不介意和她详细说说。
“东有倭人、北有女真,西有吐蕃和回鹘,素来都以好战著称,近年来颇有些练兵枕戈的情报传出。还有那海上来的色目洋人,虽母国并不接壤,但那舰船和火器之精锐,俨然已胜中土甚多。如此强敌环伺,虽然朝中多称我之论调为危言耸听,但依我看来,这数方都选择不战的几率,却比任一方发动战争的几率,小得多了。”
自己猜测是一回事,猜测被专业人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余庆元被他这一说,到觉得自己之前的估量还算是盲目乐观了,一时间也收敛了表情,格外严肃起来。
“李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当今圣上对这事态,又是如何看待的呢?”余庆元有此问,并非是想见风使舵,而是想通过大老板的态度,决定下一步到底是走韬光养晦的路线,还是快出成效的路线。
“当今圣上是名副其实的一代明君,怎会看不到这些?”说到这里,李敬已经对余庆元有些刮目相看了,但仍不愿在她面前妄议天子,所以话只说了半句。
“然而如今朝中挚肘之处甚多。”余庆元接着他的话头说道。“且不说派系之见,兵戎之事,自来是难与民生相争的。”
她说的不直白,但足够令两人都心领神会了。太子近来忙着以灾害来打击晋王,加上之前有不够爱民之名,因而对所谓“民生”新生出了格外的热衷,恨不得成天将仁爱非战挂在嘴边。加上把持朝中言论的传统文人不在少数,一顶“好战”的大帽子扣下来,就算是皇帝也受不了。
李敬点点头,心想纵使余庆元有晋王一派的私货,但也算是个明白人。话说至此,下一步合作路上的障碍也算基本扫清了,接下来就要看她有几分本事了。
“余大人果然谋略过人,李某有幸得你助力,可喜可贺。火器营一事,锦衡向来与我谈论甚多,如今终于可得以践行,虽是好事一桩,但真要操办起来,怕是无过都甚难,有功就更不易了。”李敬继续敲打道。
余庆元跟他想的是一回事,这种皇帝心中认可,但朝中大风向难认可的事,需得拿到资源就低调行事才行。那种迅速拿成果来立威的做法,只适合墙头草多和反对派少的情况。李敬这样说明显是怕她追求政绩,耐不住寂寞,急于邀功,所以这敲打来得合情合理。
“李大人放心,下官虽爱逞口舌之快,但绝非争名逐利之辈。然而口说无凭,只能先谢过大人的信任与托付,之后便要日久见人心了。”
李敬见她完全捕捉到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多言,只淡淡说道:“好在你与锦衡也是相熟的,事情就好办了。他虽是工科的给事中,又是最懂火器的,但并不好在明里多插手此事。我明日就专派个兵部的人同你协作,今后许多琐碎的事宜,还要你与他多费心了。”
余庆元知道这话就是结语和送客的意思了。虽然李敬态度不和煦,但她对谈话的结果很满意,过了他这关,就可以开始做些实事了。比起之前跟晋王和蔺程他们说话时总针对她个人的那种累,这种公事上的言语交锋她反而还更适应些。她谢过了李敬,施礼告辞,出了兵部的大门,便开始盼着这位兵部派来的未来同僚是位有能力、好相处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恩,看了这章咱们就明白为什么技术宅也需要项目经理了。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政界还是商界,好多障碍根本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小余的金手指其实不是现代常识,而是摆平这些的能力,这才是古今都摔不破的金饭碗啊。
☆、几何
他们最后得的营地就在江锦衡家庄子的不远处。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他们挑了个深更半夜,将江锦衡大部分的科研成果搬了家。项目的第一天是从试用江锦衡新改进的火器开始的。之前竹节一样的连发铳被改成了一个内置燧石,弹筒可旋转的结构,安全性和实用性都被大大提高了。余庆元咬咬牙,剽窃了抗日剧里得来的创意,提出在铳头加刺刀的建议,也得了首席技术官江探花的首肯。
试着发射火炮的经历就没那么振奋人心。江锦衡之前也只在庄子里象征性的不带炸药发射过两回,当他吭哧吭哧的将木笼装好的大颗开花弹丸搬出来的时候,余庆元觉得自己被炸碎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派官军在周围方圆几里地清场了数次,才发射了第一颗炮弹。由于没有精确的控制弹道轨迹,所以弹丸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爆发了,一瞬间天昏地暗,吓得余庆元直往地上扑倒。据兵部派来跟他们合作的冯友季冯主事说,这炮弹的威力远胜之前的任何一种。余庆元抹了一把满是土的脸,拢了拢被热气和冲击波吹得乱蓬蓬的头发,不得不信。
冯友季有些看不起余庆元,余庆元也知道。这位兵部管事二十七八岁年纪,是前一科的探花郎,世家出身,文武双全,长的虽不如江锦衡那么倾国倾城,也堪称翩翩佳君子。他中举之后做了一年京官,就被派去北疆,打赢过不少对女真人的小型战役,近日才被抽调回京,负责这个火器项目。冯友季是带着十分热情和宝贵的实战经验来的,跟江锦衡也是惺惺相惜,只是余庆元那种瘦小枯干、客气谨慎、能说会道的形象不太符合他心目中搞火器的硬汉形象。加之她毫无战场上的经验,围绕她倒颇有一些结党钻营的流言,所以见面以来,一直是客气有余,尊重不足。
余庆元看看自己,再看看他和江锦衡,都是灰尘,在自己身边就是灰尘,在他们两个身边就像是光环一般。她又有在人前含胸的习惯,站在他们旁边就像个烧火丫头似的。她不太服气,想着在理县自己也是有过少女倾慕的,接着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蔺程。
相隔这么远,书信往来不安全,自打离别以来,还没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余庆元也不敢贸然给他写信,有时夜深人静,把想说的话偷偷写出来,最后都放在火上烧了。有时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觉得颇为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他的安危。灾情稳定之后来自西南的官方消息非常少,连流言都没有几条,她就把没有消息当成好消息来看待。
江锦衡不懂她的心思,只当是冯友季的不友好令她不高兴,所以他在的时候就极力周旋、活跃气氛。但大多数的时候,营里就只有她和冯友季当差,虽然不至于被找什么麻烦,但也没什么积极的合作罢了。
如今火器营里的工作被分为了三大部分:研发、制造和培训。研发的主管江锦衡当之无愧,余庆元和冯友季都会将自己的一切意见和建议提给他,由他不断改进设计。制造是余庆元的领域,她会将江锦衡发明制造的过程拆分成一些可复制的工序,在他的帮助下将实物分解为部件。优化制造过程,降低制造成本,监督雇佣的工匠来完成火器的制造,再将制造中总结的心得和遇到的问题反馈给江锦衡。
冯友季负责的项目,在余庆元看来是最关键的,那就是培训使用火器的军队,兼研究加入了火器的阵型兵法。余庆元对这工作充满了敬意,不仅因为她本人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而是明白如果致命武器如果用得不得当还不如废铜烂铁的道理。而且这个年代大部分的兵卒连字都不识,火铳队还好,只需一遍又一遍的训练。想要炮兵将炮弹发的又远又准,并没有那么多的炮弹用来练习,空口白牙的讲,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余庆元的工作相比之下就轻松多了,江锦衡本来就是行家,她手下的工匠也都是业务精通的,所以她要做的只是优化和建设性的工作,而不是白手起家。
所以冯友季整日心情也不太好,闹得余庆元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悠闲的样子,在一次三日两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来到冯友季的书房,想要找他聊聊。
“冯大人。”她拱拱手,也没等让,自己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您近日辛苦了。我来是想问问,最近赶制的一批火器,营里用着可还顺手?有没有什么可改进之处?在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呢?”
冯友季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不慌不忙准备好了软磨硬泡的样子,心里烦闷又增添了几分,不冷不热的说道:“是有些微末小事,我都与锦衡说过了,余大人自己要忙的事就颇多,不必挂心我这边。”
余庆元被顶了个结结实实,心说兵部的人的脾气怎的都如此不好相与,就算给她个机会说两句,又能怎样呢?她心中不服,嘴上仍很耐心:“最近我抓紧盯着火炮炮膛的铸造,目标是让每门炮的内径都尽量一模一样,如此一来,炮兵练习发射的时候,也好有个统一的标准。”
这话有点儿说到了冯友季最近的痛处,他不耐烦的表情里现出少许兴味来,但说出的话仍不中听:“余大人委实想的周到。只是就算每一门炮都一模一样,每个人的悟性手感、每一次发射的情况都不同,只靠铸造怕是远远不够。”
余庆元见他说话终于上道,暗自高兴了起来:“若是发炮弹能用把尺子量,岂不太好了?”
冯友季笑她幼稚:“余大人的主意好是好,但谈何容易?”
余庆元从怀里掏出本书来,递给冯友季看:“冯大人,这是在下从西南省回京,路过江南的时候在洋货市场上买到的,里面有些洋人画的图,虽然不全明白,但看起来像是跟这炮弹发射有些关联。”
那是一本英文的几何书,里面有一章讲的就是类似于现代三角函数和解析几何的内容,还有些不太完善的抛物线的公式。冯友季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看那些图画,虽然不懂字义,但也隐约觉得是用得着的东西。
“你懂这些?”他再开口,语气里已经多了些客气。
“毕竟是洋文,不全懂,但之前也有洋人的算学书翻译成的《几何原本》,所以两相对照,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余庆元说道。
“《几何原本》我也读过的,只是那书中论述,想要转达给兵卒,实在太难。”冯友季摇头道。
“冯大人说的一点不错。这也是为何我拿这本洋书来给您过目,虽然这书中的文字不同,但图画得甚好,就是不识字的人,也能看个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余庆元觉得跟冯友季说话,一旦克服了他的态度,也是一点就通的痛快事。
“你懂得如何做这种图?”冯友季虽然自己是个全才,又认识江锦衡这个全才,但不信寻常科举出身的人,能精通这种工科算学。
“不止制图,在下想的是,若是能做个发炮角度和里程对应的尺规,就再好不过了。”余庆元还记得最基本的力学公式和三角函数,虽然水平不高,但应付这样的计算还是够用的。
“我倒没看出来,余大人还身怀如此绝技。”冯友季饶有兴味的重新审视着余庆元。
“岂敢。只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罢了,别看我方才说的容易,离真的能做出来还差的甚远。只有算学和制图的技巧不够,还要有机会现场勘测总结,成品才能合用。”余庆元恭恭敬敬的说道。
“那倒不难。”冯友季也在记录每次发射的数据。但这时代的算学最大的弊端就是把算术当文章写,写出来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化和公式化远远不够。加上缺乏图形,总结出的一点规律,他自己理解起来尚需要拐几个弯,再教给兵卒,就几乎无人懂得了。“以后余大人若有时间,来观摩便是,之前我录下的少许笔记,也可拿给你参考。”
“谢谢冯大人,这样再好也不过了。”余庆元虽然仍然害怕火炮意外,但这种身临其境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冯友季虽然对她的能耐仍将信将疑,但她读过《几何原本》的事实,加上她拿来的那本书,至少说明了余庆元是知道问题何在的。这一席谈后,虽然他的态度不至于一下子扭转成春风拂面,但至少多了几分敬重,连她在火炮发射时畏畏缩缩的样子,也觉得没那么难以入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几何原本》正是在明朝传入中国的,具体是十六世纪末十七世?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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