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放在火上煮着,凤莫也坐到寂身边的小板凳上,和他一样看着干柴在火中被烧的通红,然后断掉,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
“我是凤国的太子,排行第二,你是我母后的家族特地为我培养出来的影卫。你来我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岁,那年我五岁。后来没多久,母后和她的家族因为权势过大,被父皇除掉。从此,我们俩,算是相依为命了。然后相爱,在一起。”凤莫侧头仔仔细细看着寂的脸,曾经的孩子如今已是这般成熟的英俊男子。十三年,五千个日夜,不曾分离,不曾相忘。
“去年,我大哥凤业推举我领兵攻打月国。兵败后,我被除去太子名号,月国要我过来做质子,我不肯,中途你带着我逃到逍遥城,救了月国公主,她却下了梦眠,使你陷入昏睡,为了给你拿解药,也为了给我三弟寻找一味救命的药材,我跟着公主来到月国。”
凤莫见寂仔细思索,沉默一会儿,说:“你现在醒来,不是因为拿到了解药,而是,我四弟给你吃了忘情。”
“忘情?”
“嗯。或许是这种药的药性中和了梦眠,使你提前苏醒,但却忘了我……”
寂侧头对上凤莫的眼神,那眼神太深情,太哀伤。寂轻声问:“你的四弟,为什么要让我忘了你?”
凤莫撇开头,苦笑一声,“是要惩罚我吧。”
寂不解地望着凤莫,他瘦削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干净的阳光中,画成一条优美的弧线。
“我的三弟凤疏和四弟凤珅从小一起长大,小四很喜欢小三,可是小三却喜欢上了我。小四一时糊涂在给我的糕点里放毒药,我不知情,小三来找我,我就把糕点给他吃,结果他中毒而亡,虽然中途被逍遥城主所救,现在应该没事了。但凤珅认为我是凶手,一直怨恨我,所以才给你吃了忘情。”
凤莫淡淡说着,心绪复杂难辨,灶上小锅里的粥正好煮沸,锅盖被蒸汽咕咕的往外顶。凤莫被拉回神,连忙起身去端粥,刚一碰上盖子就被烫着了。寂接过手,将锅里的粥倒进两只陶瓷碗里,凤莫取了筷子递给他。
寂提醒说:“烫。”
凤莫点点头,看着碗里的粥,捏着筷子呆呆地没有动。寂打开橱柜,拿出瓷勺放在凤莫碗里,抽走他手中的筷子,说:“趁热吃吧。”
凤莫抬眼望着寂,这般举动似乎很自然,他忘了也好,没忘也罢,都是这样细心地照顾自己。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两人吃过粥,凤莫便不知能做什么了。当他还睡着的时候,无数次幻想他醒后两人一起离开这里,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学堂,收养好多好多孩子,他教武,我教文。可这种情况,凤莫却迟疑了,他会跟自己走吗,就算愿意,又该怎样离开呢。
收拾好碗筷,凤莫站在橱柜前发呆。寂从窗户看出去,院子后面是一大片橘树林,红彤彤的橘子挂在枝头,很是好看。便道:“我们去后山走走。”
凤莫应了声,就跟着寂往外走。推开院门,爬上缓坡,路边浅黄的枯草被麻雀啄的只剩草根,白白的短茎扒在碎土上。橘树很多,密密麻麻地种着,皆是一人多高。树下大多生了杂草,或高或低围了一堆。
路不算难走,深褐色的泥土还是免不了沾上衣摆。寂伸手摘下一个熟透的橘子,掰开来,递给身后的凤莫一半,自己留了一半吃着。凤莫握着凉凉的橘子,橙红色的橘子皮像是打了蜡一般透亮,里面的果肉滴着水,亮晶晶地伏在橘瓣上。
扳出一瓣放进嘴里,沁凉的味道直传到心底。凤莫猛的抱住前面的寂,伏在他背上,闭着眼感受脸庞传来的温度。
寂任由他抱着,拿出他手中的另一半橘子,将肉全部掰出来,扔了皮,一个一个喂进嘴里吃掉。
凤莫抱了会儿,放了手,就那么站着。寂转过身,垂眸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凤莫,身上只穿了两件单薄的常衫,冷风吹来,竟感觉像是站不稳。于是轻声说:“冷吗?”
摇摇头,对上寂的眼神,凤莫微微一笑,“我们走走吧。”
两人就漫无目的地在橘树林里缓缓走着。冬日的阳光轻轻洒下,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凤莫好希望就这样走下去,没有人打扰,不用去想明天。
月寒棋总觉得这样温馨的画面十分刺眼,凤莫嘴角的微笑,寂眼中的沉静,两人并在一起的影子,连带那片橘树林,都很讨厌。
“真是好巧。”月寒棋走进林子站在凤莫对面,笑着打招呼。
凤莫看了,对寂淡淡说:“这是月国皇帝。”
寂只是向月寒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凤莫说:“皇上有事?”
月寒棋笑笑,颇有些无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你们吗。”
凤莫微微皱眉,看了笑着的月寒棋一眼,也是无奈道:“皇上请屋里坐。”
月寒棋稍愣,没想到凤莫会这样客气地和他说话,多看了凤莫几眼,点点头,便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无忧阁的一楼是比较宽敞的堂屋,阳光透过轻帘洒在地板上,竟有些金黄铯的浮尘低低飘悬。凤莫烧了热茶,倒给月寒棋和寂,三人相对而坐竟是无话。
月寒棋总觉得自己无法融进他们两人之间,好像他们坐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就算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不会尴尬,可自己却总是很多余。无奈之中,月寒棋东扯西拉,说到凤业要换人来和亲,让凤莫回去。
“和亲,是一定的,我也已经答应了。至于你……”月寒棋看了看垂头望着地面的凤莫,又看向对面面色平静的寂,他真的就这么忘了吗,凤珅这么做也是自己默许的,现在却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原来不管做多少,什么意义也没有。
“随你吧……”月寒棋长叹一声,把出宫的令牌放在凤莫旁边的桌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到头来,只觉得荒唐。
凤莫望着桌面上的令牌,方边圆角,五爪飞龙盘绕而上,金黄的颜色看着有些耀眼。他抬起头来,对寂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寂也是静静地望着凤莫,点点头。凤莫握紧令牌无声地笑了。
于是,凤莫写了封简洁的信,着人交给月诗音,转身便是寂站在身后,看着自己。凤莫微微一笑,这个时候无疑是满足的。
拉着寂进无忧阁简单收拾一番,凤莫见寂看着桌上的长剑没有说话,抚上剑身,触手冰凉,笑道:“这是你的佩剑,九珠。”
寂拿起九珠剑,一股很明显的熟悉感,好像这剑一直都握在手中,没有一刻遗失。以前拿着它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寂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为了自己才拿起这把剑。
突然抽出剑向外剑花一晃,挡开三片枯叶,直接使它们往飞来的方向又折了回去。一条黑影腾空躲过枯叶,手中匕首直直刺向寂。
寂欣然迎战,剑光和漆黑的匕首撞在一起,阵阵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房间里。凤莫知道那人一定是冷无痕,他几乎每次出现都会和寂过招,不打一场不舒服。
无奈一笑,这也是他们相处的特有模式。凤莫自动退到一旁看着他们俩刀剑相向,寂似乎瘦了些,出招也似乎慢了些,横劈的力度,带起的风少了些许冷冽。
冷无痕眉头一皱,出招更是狠辣,已经超出比斗的范围了。两人越打越狠,屋内的桌椅也开始被他们劈断,摔起得残木四处乱飞,凤莫连忙退后,看着寂抵挡的身形担心起来。
两人左掌相对内力迸发,寂被震出窗外,蹬在树干上回空落地,冷无痕立马跟上,匕首直接刺向他心脏,丝毫余地也不留。
凤莫抬手挡住劲风,衣摆被掀起,见两人皆跃入院中缠斗,便冲着风跑过去,还没扒到窗子,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巴,凤莫挣扎不及,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待到冷无痕和寂第五百招相对,各自发出的内力扫塌院墙,将一棵橘树硬生生拦腰劈断,方才歇了手。
冷无痕收了刀,望着寂冷冷说道:“你退步了。”
寂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人功夫很好,却不认识。凤莫也许知道,抬起头竟是没有在窗边看到他的身影,飞身上去,跳进房内一看,一丝残留的香味十分明显。
“他被人抓了。”冷无痕跟进房间,望着寂说着。
“是谁?”寂虽没有慌乱,心里却非常担心。那个才相处了一天不到的人,不希望他受伤,一点儿也不希望。只觉得没有丝毫头绪,会是那个月国皇帝?感觉不像。那就是这个杀手?
“你别这么望着我,我不知道。”冷无痕笑了声,又道:“你还真的失忆了,连功夫都忘了?”
寂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为什么要打?”
冷无痕奇怪地看着这人,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无忧阁的动静不可谓不大,月寒棋和月诗音过来时,冷无痕感叹终于不用和这个人无言对望了。
再三确认凤珅没有做任何手脚之后,众人陷入迷惑。在这月国皇宫,还会有谁要对付凤莫呢?
☆、第十五章离开
脑海里是混沌的晕眩,分不清前后,或是左右任何方向。只觉得陷入一团没有温度的黑色泥沼,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全部坏掉,最可怕的是竟然没有挣脱的欲望。
不知这样委顿了多久,周身渐渐发冷,嘴里开始变得干涩。眼皮十分沉重,连眉头都似乎在下沉。双唇好像互相黏住,舌头想舔一舔用以湿润,却怎么也分不开。
有水,耳边听到水流的声音。细细的一缕,紧挨着耳朵,轻盈飞落,仿佛从石缝中跳出的山涧。随即,唇上冰冰凉凉,而且舒滑。凤莫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给自己喂水。
有那么一刻的清醒,只觉得很冷,非常冷,比那日在玲珑水榭突然褪去衣物还要冰冷。像是腊冬迎面吹来的朔风,带了寒冰瞬间冻住手脚,僵硬了血肉。
也许是那一口水让凤莫活了过来。他睁开眼,眼前仍是黑乎乎的一片,微微一动,感觉双手被吊在头上,铁锁捆住手腕,冰冷沉重。跪坐在石砖地上,身边什么也没有,动动腿,竟是难以移动。
忽然,墨团似的空间被一道白光破开,刺得凤莫赶紧闭上眼。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走到近前,下巴被带有香味的手指扣住。凤莫睁眼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太黑了,看不清楚。右边突然亮起一支蜡烛,昏暗的烛火照见女人年轻的面孔。凤莫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只有一面之缘的妃子。好像是纪国嫁过来的公主。
“确实长得不错。”那女人放了手,拿起桌上的蜡烛凑到凤莫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像是在观察精美的瓷器。
“媚眼勾人,杏唇含情。”伸出手指抚上凤莫侧脸,“肤如璞玉。果真良品。”
凤莫抬眼也细细看着这女人。长眉纤细,眼瞳清澈,嘴角挂了丝自得的笑,像是天生如此,并不掺假。
“公主是聪明人呢。”凤莫赞许一笑,淡淡说着。
“当然。我若是不聪明,如何能来月国,在这后宫占得一席之地。”女人直起身,将蜡烛放在桌上,就坐在木椅上和凤莫对望。
“那么,这番举动,该不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凤莫轻描淡写地说着,可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淡然。他在想寂,想他会不会找自己。
“也许有吧。”她整了整腰带上垂下的湖绿色流苏,“可我没那么傻。”
凤莫瞧着她从容的气度,仅仅只是垂头拨弄流苏的动作,也很自然悠闲,像是在阳光和煦的午后,靠在亭中看着湖水清波而无意识地抚弄。凤莫笑道:“那又是为何?”
“谁知道她想做什么,我只是好奇,才进来看看。”女人笑笑,又说:“不过,我不会放你。一箭双雕,挺好的,不是吗。”
说罢,她站起身,拿了蜡烛打开房门,走掉了。屋子里又陷入黑暗,仅有的一点温度也被带走。
寂在干什么呢。若是以前,他一定现在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现在,他会不会找不到自己。凤莫只是静静地在想一个人,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人再来过。凤莫很冷,很饿。也许这辈子不是病死,倒在这儿饿死了。
等到第二次亮光照进屋里的时候,凤莫又见到了一个女人,而且也只有一面之缘,是宸妃。月寒棋,你拿我给你挡麻烦,这些麻烦却来找我。
宸妃是另一种性格的女人,她的聪明是张扬的。她抬起凤莫的脸,瞧了半天,冷笑一声,拿出一把匕首,从凤莫左眼角下方一直划到下巴。
鲜血流淌,凤莫除了感到刀尖刚刺入皮肤时的刺痛,余下的,全是冰冷。他冷的没有知觉,血液的热度只让脸上有了些许感觉。至少,他感到这个女人捏着他下巴的手指上,有着长长的、硬硬的指甲。
宸妃很是开心地笑着,没有发出声音,却是真的很开心。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他说要一辈子待我好。即使我知道皇宫是个无情的地方,即使我知道帝王不能爱,可我还是傻傻的信了。他回报我的是什么?呵,我果然够傻。他明明从来不碰男人,你凭什么是特别的。唯有这一点,我不能原谅。”宸妃咬着牙看着凤莫说着,她眼里的泪水,始终倔强着没有掉出。
她转身离开,带起的风仍旧冰冷。
脸上的血是什么时候凝固的,凤莫不知道。又冷又饿,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了。会死在这里吧,寂,回来让我再看一眼,好不好。
第三次,随着亮光走进房内的,是一群男人。凤莫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不想看。他只知道,死亡真的降临了。可是,好想再见见寂,最后一面,也只想见你。
“砰!”
木门被人用内力轰开,那些男人吓了一跳,却是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人,剑光忽闪,全部丢了性命。
寂抱起昏死的凤莫,拿衣衫紧紧裹着。马车向北驶去,目的地是凤莫曾经画过的雪都。他没好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寂抱着凤莫靠在马车里,拿棉被一层一层包好。也许现在还想不起来太多,但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唐晤在外面赶车,挥起鞭子使劲儿抽在马屁股上。黑马一声长嘶,冲向北方的地平线。
雪都的白雪无疑是很美的,让人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空气里飘散着梅花的幽香,淡淡的,像丝线一样一条一条钻进鼻子。墙角伸出弯曲梅枝,点点粉红,偏生叫人错认成春日,再一眨眼,白雪轻覆,又成了冬日。
凤莫扶着窗棂看雪,看梅,也在看人。
寂仍是一身黑衣,在屋檐下熬药。惯于拿剑的手,挥起蒲扇来,也有模有样。药罐子一圈一圈吐着热气,寂揭开盖子,又倒进一碗水,继续熬着。
他回过头来,看见凤莫望着自己,便站起来,说:“好些了吗?”
凤莫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自那次之后,只能用药拖着。现在,只想看看寂,把他的所有全部刻在脑海里,连死后也不要忘记。
寂走进屋子,凤莫也转过身来看他。寂给他紧了紧披风,捂着手暖和。
凤莫仍是看着他,眼中却是平淡。“饿了吗?”
凤莫摇头。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吃的也很少,每天只是睡觉,看雪,喝药。有时候,文清河会抱着一大堆白纸跑过来找凤莫,凤莫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画。
雪都是文如夏的家乡,现任城主是他侄子,文清河就是城主的儿子。小家伙跟着家里的西席学书学字,放课后若是兴趣来了,就跟着凤莫学画。
雪都很冷,凤莫本不适合住在这里,但这里却有很多好的大夫,没多久文如夏和桓彦也来了。
文如夏看过凤莫之后,摇了摇头,只让人好好养着,不要想太多。再去看寂,说是忘情可以解。凤莫才开始有了些许笑容。
雪都的生活很平淡,凤疏陪着凤莫画画、说话,渐渐地,凤莫也能开口了。唐晤自送了寂和凤莫来雪都之后,又回到月国继续等。
凤莫望着寂,也会想,如果自己就这么去了,他没有想起来,也算好事。再找一个爱人,陪他过后半生,自己也能放心。
雪都只有冬天,也希望凤莫和寂能像这里的冬天一样,长守长伴。
☆、第十六章畅怀
南方的冬日,如期而至。没有下雪,只是干冷。
月寒棋捧着手炉靠在玲珑水榭的矮榻上,想起前不久还有一个人可以坐在身边和自己一起烤火,一起温酒。现在,宸妃被废,那人也被逼走了。
不,即使不逼迫,他也会走的。
只是,希望他的身体没有太大损害。月寒棋长叹一声,总这样待着,身上都不利索了。爬起来站在湖边望着干干净净的湖水,看见鱼儿沉沉浮浮,它们不会觉得冷吗。
突然旋身跃上矮榻,踢开直刺而来的长剑,蹬住柱子后翻横扫来人。掌风突起,剑气肆流。
矮榻被一剑砍断,红木圆桌眨眼被劈成碎片,桌上的酒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翻上屋顶,月寒棋和凤业遥遥对峙。
“时隔多年,你的剑法依旧精妙。”月寒棋仍抱着手炉笑道。
凤业持剑立在屋脊上,对着月寒棋微微一笑,“你的掌法也是神乎其神。”
对视无言。风起,影动。
十八路观四方之势,掌出身至。沧海变听天地之气,剑横意直。掌风剑气掀翻黑瓦,被两人的内力直接冲到地面,翻滚了好远才摔成碎片。
恍惚间,又像是五年前两人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那段日子。没有烦恼,没有立场,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唯有“酒逢知己千杯少”。
也许是五百招,也许是八百回合。总之,两人是停手了。躺在月国皇宫最高的屋顶上,一人一大坛酒,抱着就灌。
没有人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喝着。天空不太明亮,云层遮住阳光,灰蒙蒙的有些压抑。直到两坛酒一滴不剩,月寒棋才枕着脑袋说:“你来我这儿,凤国不管了?”
凤业翻了个身,仰躺着道:“丢不了。”
月寒棋嘿嘿一笑,爬起来面朝凤业说:“我强了凤莫。”
凤业微愣,坐起身冷冷望着月寒棋。突然一拳打在他脸上,月寒棋没有还手,就这么任他打。一连打了好几下,凤业继续躺回去。
月寒棋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着肚子都快疼了,才停下。也躺在他身边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幕。
“喂,酒没了。”凤业推了一把月寒棋。
“怎么每次都是我。”月寒棋嘟囔着飞身下去。不多时就有坛子往上扔,凤业一个一个接住摆好。足足摆了三十来坛,月寒棋才跳上来。
一人一坛,继续拼酒。
酒,是月国皇宫闻名天下的倾舞醉;人,是年少时携游的知己好友;景,是整个天下。
同当年一样,所有酒坛全部空掉,亮了底,摔碎了,才算是彻底结束。
他们依旧是两个国家的君主,依旧是曾经的好友。酒醒,什么也没改变。
冷无痕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完了酒。他飞身落到凤业身边,一脚踹下去,凤业就地一滚,躲过冷无痕的脚,眯着眼看他。
“都不给我留点儿,这也算兄弟?”冷无痕顺势躺在凤业空出来的位置。
月寒棋笑着道:“你那些相好的不留你过夜?来我们这儿找抽呢。”
冷无痕忽然朝着凤业笑的极为欠扁,“那也得分人不是。如果是凤莫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凤业眼刀带了十二分内力射过来,冷无痕双手一挡,“你别瞪我,我是说真的。”随即竟是叹了口气,缓缓说着:“我也跟了这么久。他们两人,看了就让人羡慕。”
三人陷入沉默,冷无痕又道:“也许咱们三个,注定要孤独终老喽。”
“大不了咱哥仨老了就住一起,天天打架,天天喝酒。谁也不孤单。”月寒棋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凤业伸出手,两指指天,笑道:“说定了,你们可不许反悔。”
冷无痕和月寒棋相视一笑,也学样指天发誓。
“不反悔啦!”
夜幕低垂,星空浩荡,天底下的誓言,若是真心实意,即便随口一说,也绝不廉价。
同样的屋顶,同样的夜幕。唐晤坐在月诗音的屋顶上吹着短笛,这是第十个寒冷的夜晚。
他在安静地等,她在忧愁地听。
他坚信他一定会等到,一如水滴会有滴穿石板的那一刻。每一首曲子都为她而奏,从青山崖下擦肩而过的一瞬,缓缓流淌过蜀山客栈相视一笑的惊诧,也许命运早就有此安排,只是月诗音不肯相信。
唐晤对着低沉的夜空吹笛,一曲又一曲。他记得送凤莫和寂到雪都之后,寂会坐在凤莫的床边一等就是一整天。和之前凤莫等待寂的苏醒一样。无声,执着。
也不知道唐门的追忆散能否帮到他们,如果寂仍是记不起来,就只能看文如夏他们有什么办法了。
月诗音听见屋顶的笛声停下,接着是无边的死寂。她有些慌了,这么久没有声音,是不是他走了呢。他厌恶了等待,所以,就走了。
鬼使神差地,月诗音披了外衫,出门去看。抬起头,正好撞见唐晤垂眸一望,两人就被定格住了。
唐晤飞身下来,站在月诗音面前,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轮廓,瘦了,也憔悴了。
“你……”
“你……”
他们沉默。
“跟我走吧。不回唐门,我们去雪都。好不好?”唐晤开口道,伸出一只手放在月诗音面前。
月诗音听着低醇的嗓音,望着那只手,和每一次离开之后他追来的动作一样,都是这么固执地伸出手,让自己选择。
这只手很干净,没有带任何饰物,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人直率,值得信赖。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相信他了呢。似乎总是自己把他推开,然后继续犹豫。
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默默点头,唐晤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也许上天真的是有情的。
当唐晤和月诗音来到雪都城主府的时候,却见一群官兵持刀将城主府团团围住。月诗音看了一眼那些人,在唐晤耳边轻声说:“是凤国的军队。”
唐晤道了声“不好”,带着月诗音翻进墙内。唐晤一看里面的架势,眉头就皱了起来。
那群凤国军队的领头人是凤珅,被围住的人使凤莫和寂。
凤莫站在门前,淡淡地望着凤珅,寂就站在他身边。他看见凤珅身前的五个黑衣人目露精光,即使在对手身中剧毒的时候,也绝不轻敌。
这样的,才是高手。
“你到底想如何。凤珅,我原以为我很了解你,现在才发现,我一点儿也看不懂你。”凤莫缓缓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凤珅望着凤莫脸上深深的疤痕,笑的十分甜美,“那是你的问题。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死了最好。”
“凤珅,你够了。”凤莫悲哀地望着凤珅,这个弟弟怎么会这么可怕。
“怎么够。”凤珅摇摇头,“你们中了剧毒,是剧毒哦。不要妄想能逃出去。”他手中拿了一只玉瓶,“这就是解药。拿起你面前的剑,杀了你身边的人,我就把解药给你。整个雪都几百条人命,在你手里。”
唐晤侧耳倾听,雪都里确实安静地不自然。暗道这个人比唐门的那个母老虎还要恶毒。
又听得凤莫疲惫地说着:“凤珅,你杀了我好不好,放过他们吧。你若是恨我,直接冲着我来,折磨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意思。”
寂伸手紧紧搂着凤莫摇晃的身子,望着他眼里全是担忧。
凤珅浅浅笑着,把玩手中的药瓶,看了看快要撑不住的凤莫,又看看寂,笑道:“你想起的差不多了吧。”
寂冷冷望着凤珅,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文如夏真不愧是神医。”凤珅垂眸呢喃,抬起头露出一个极其妖艳笑容,“不如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就算你恢复所有记忆也不会知道的事。”
凤莫听他这样说,已是开始发抖。
“你怀里的这个人,你所谓爱着的人,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可是躺在别人床上。”凤珅含笑看着凤莫脸色发白。
“寂,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听他瞎说。”凤莫紧紧抓着寂的袖子,颤抖着辩解。
寂是惊讶的,他低头看着凤莫望着自己的眼神,害怕,悲哀,复杂,他紧紧搂住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我可是亲眼所见。”凤莫高声说着,“他投怀送抱的模样,啧啧,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寂,你相信我,不是他说的那样,真的,你要相信我!”凤莫哭喊着扯着寂的衣襟,生怕他会厌恶自己。
凤莫知道,自己真的要撑不住了。如果寂不要自己,那么就真的再没活下去的理由。
唐晤突然蹬踏而起,抽出腰间的软剑刺向凤珅,却被一个黑衣人徒手用两指夹住剑尖,凝固在空中不得动弹。
寂见此也突然发难,抽出九珠剑和另外的黑衣人缠斗起来。文如夏捂着胸口从屋里走出来,凤莫连忙扶住,看着他胸口的鲜红,悲哀更甚。
☆、第十七章尾声
文如夏的脸色很苍白,反衬着他白衣上的血迹更加鲜艳。他紧紧地抓着凤莫的手,死死扣住,像是在抓最后一丝遗留。
他颤抖着把一颗黑色药丸塞到凤莫手中,断断续续地说:“凤莫,你听着……这是救命的药,快吃了它。”
看着手中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凤莫含泪忍痛,“文先生,我……”
“凤莫,答应我一件事。”文如夏不给凤莫说话的机会,死死忍着最后一口气。
“您说,我都答应。”凤莫搀着文如夏,他能感到这位老人已经有了赴死的决意。纵然他看起来再怎么年轻,内心早已承受不住思念的煎熬。
也许这一次,真能踏上奈何桥,去寻那个依旧等着他的人。
“好,好。”文如夏看着凤莫脸上的疤痕,看着这个和自己孩子临走时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伸出手抚上凤莫的脸,像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最后嘱咐,“好好活下去……”
凤莫看见文如夏慢慢涣散的眼瞳,手掌下的皮肤渐渐退去温度,他的话扔在耳边回响:好好活下去。
凤莫将文如夏平放在地上,抬头看见寂一剑砍断一个黑衣人的脖子,那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溅出的鲜血喷了满地。而凤珅站在远处,依旧笑着望向自己。
“凤珅!”
听到这声喊,凤珅愣住了。这并不熟悉的声音,喊出来却不觉得陌生,反而从心底唤出了深藏的记忆。
他望向屋后走出来的人,样子变了些,身高长了些,却是一样的瘦弱。
“疏……”凤珅不敢相信。他张着嘴,望着突然出现的人,惊喜交加。他想立刻冲到他身边去,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他,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你还活着,你真的……”
“你别过来!”凤疏由桓彦扶着,走到凤莫身边,望着凤珅的眼神竟是冷淡得没有一丝惦念。
“疏,你忘了我吗?我是珅儿啊。没关系,你过来,我们回家,好不好?”凤珅伸出手,脸上仍挂着天真的笑容。
凤疏冷笑一声,道:“我不认识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谁。”
凤珅不可思议地望着说出这般绝情之言的人,“疏,别逗我了,过来,跟我回去。”
“别妄想了,我平生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宁愿这辈子都没见过你。你死心吧!”凤疏冷冷说着,这个人可恨,可怜。却不值得自己同情。
凤珅的笑脸挂不住,僵硬着嘴角。他收回手,冷静下来,死死地盯着凤疏。
唐晤和寂被四个黑衣人围在中央,双方皆有负伤。
桓彦低头看了眼没有呼吸的文如夏,握紧了拳头。他看看寂,再看看唐晤,三人眼神交视,暗中达成计划。
桓彦一手搂过凤疏靠在自己怀里,明显看见凤珅眼中升起愤恨,他嘴角微翘,倨傲地道:“凤珅,疏儿是我的,只有我能给他幸福。你还是留下解药,带着人马回去,以免徒增杀戮。”
凤疏抬头看了看桓彦,得了个安抚的眼神,便放心地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凤珅见此,妒意横生,咬着牙没接话。再看凤疏朝着桓彦微笑的样子,更是忍无可忍。
他平直地举起手中的玉瓶,朝凤疏笑的得意。白皙的手指捏着玉瓶的瓶口,轻轻晃动。仿佛风再大一些,那瓶子就会掉下,摔得粉碎。
凤疏皱眉望着凤珅手中的瓶子,看着他的眼神更添恨意。
凤珅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肯跟我回去。那么,怪不得我……”说着竟然松了手,那瓶子直直往下坠去。
眼见着瓶子要摔破,突然被人从半空一手捞走。寂抓着瓶子连翻到凤莫身边,唐晤洒出一把白粉拦住黑衣人,桓彦竟是一剑直取凤珅咽喉。
瞬间,形势逆转。
凤珅瞪大了眼望着眼前的人,直挺挺往后栽去。飞扬的乌发遮住他嘴角残留的一丝笑意。
凤莫只是望着文如夏没有血色的脸,跪坐在地,呆呆的浑然不知院中杂事已了。
寂把瓶子交给桓彦,自己搂了凤莫走进屋子。院外人声渐歇,连风都变的小心翼翼。雪花轻轻落下,将所有血迹遮挡了严严实实。
他看见凤莫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面,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或许我不能全部想起来,但至少我记得,九珠剑是为你而拿。”
凤莫笑笑,却说:“嗯,没关系。记不得,也不必强求。”
寂蹲到凤莫身前,握着他的手,仰头说:“我带你走吧。这一次,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
凤莫望着寂流下泪来,“你,不会介意吗?我……”
寂望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你信不信我?”
凤莫捂着嘴点头,回抱住寂,紧紧相拥。他们相爱,所以相信。
命运让两人相遇,即使错过,也用等待来弥补。比起很多人来,他们是幸运的。而这一次,他们终于离开所有是非,得以长守。上天,终是愿意见到世间的美好。
月诗音和唐晤留在了雪都,桓彦和凤疏回了逍遥城。他们成亲那日,逍遥城乃至雪都都张灯结彩,一同庆贺欢喜的日子。当他们见到凤莫和寂也出现在宴席上的时候,举酒祝福。
两人相视一笑,此生,已经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结束了。凤莫和寂的爱,深厚、坚持,所以经过重重困难,还是相守在一起。希望他们今后过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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