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了……尽管两个人眼下的情况,其实连半点暧昧的余地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死心,继续垂死挣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个男人只是定定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非常听话地飞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显: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外型、风趣的谈吐、清晰俐落的头脑,胡孟杰太过符合她喜欢的男性类型,也所以,自己一开始针对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
她不想要爱上他。叹口气,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爱情,并不是甜美的果实。
没有理会围在管理员台前似乎在谈论些什么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进。
打开伞,正要踏出大楼门口,讶异地发现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两辆警车,还有一两台新闻sng车。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远处,一名漂亮的女记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尽职地面对摄影机,一本正经地叙述新闻概要。她拉长了耳朵,却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坠楼意外……正在调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抬起担架,走向不再吵闹的白色箱型车。远远地,她似乎看见一抹灰蓝色从白布的边缘泄漏出来。
被警方用黄|色布条围住的现场,有一摊沭目惊心的血迹。
死亡。
不受欢迎的记忆残像在脑中忽而闪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惊慌,不听使唤的恐惧几乎要从紧缩的胃里蹦跳出来。
鲜黄、艳红、缟白、灰蓝。救护车上的红色灯火熄灭了。
她用力摇头,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是,胸口的心脏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坚持以一种不祥的速度猛跳着。早晨太过低温的空气渗进衣袖、侵入肌肤,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开始撕裂被冻到有点麻木的神智。
突然,记者的声音在浙沥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是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雨声倏地转大,再次淹没了记者的播报。手上的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
她摇头,嘴巴张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滚烫的眼泪抢在黑暗之前,滑下没有半点温度的脸颊。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跄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后脑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框,眼前蓦地发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妈咪,今天我考了一百分耶!老师说我好棒……还有,妈咪给我带去的便当好好吃,隔壁的周伯彦好羡慕,还想跟我交换便当来吃耶!哼,我才不要给他吃呢,谁叫他每次都故意超线!
妈咪、妈咪,妳听我说啦……妈咪,妳为什么在哭呢?妈咪?
……妈,妳看l看我啊……
妈,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他今天晚上……要加班……妈,妳别胡思乱想。
我恨他!我恨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好一点?
妈、妈……
血……都是血……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血来……
“新羽,我可以进去吗?早上没有告诉妳,其实我就住在转角那一间,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
“……看到池姐的葬礼,我好象看到自己的下场:一个独居的老女人,孤孤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身边连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千山集团土地取得问题,与国有财产局兴讼……”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
“死者是……”
眼睛刷地张开,湿润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黑暗,惊慌迷惘的眼神,彷佛刚刚逃离恶魔的追逐。
他放低了声音,问:“新羽,妳要水吗?”
她楞楞地望着他,还没有回过神,轻轻回了声:“……好。”
站起身,他走到门口向管理员要了一杯水。还没有转身,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喊叫,充满了困惑和痛苦的哭泣声音,像是负伤的小动物在猎人的陷阱中发出的凄厉哀鸣。
谢雪君,死了,他们在顶楼发现她留下的鞋子。十八层的楼高,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机会。
放下管理员递给他的纸杯,他将哀泣的女孩拥进怀里,低声安慰:“别哭、别哭。”
怀里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喘息夹杂着泪水,哽咽无法成声。她抓紧了他的衣襟,抬高头,发红的眼睛直视他,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君姐、雪君姐……”
他看着她,不忍看到希望的火苗在她眼中消逝。“新羽,她过世了。”
血色从那张苍白的脸上完全退去,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白,热泪滚滚而下,瞠大的瞳孔犹如不见底的恶夜;她张大了嘴,发出的却只剩下破碎支离的干呕声。他将她拥得更紧,强烈地察觉到她正以飞快的速度丧失体温。
“新羽,深呼吸。”他用平稳的声音指示,迅速将她像冰块一样的手握入自己的掌中摩挲。“别想别的,听我的话,深呼吸。”
她努力挣扎着控制太过浅短的呼吸,眼泪像是再也无法停留的春日残雪,不断从眼眶中滚落。
她的体温还是太低。他立刻作下决定,改变姿势,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蜷成一圈,拿起刚刚覆盖在她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身体和管理员提供的单薄毛毯,隔绝所有外面的冷空气。“嘘,别哭、别哭。对了,新羽,妳知道我到香港去做什么吗?”
她当然没有回答,他迅速地继续说下去:“客户的小孩不小心把他父亲珍藏很久的翡翠镯子弄断了--那只玉镯是当年他父亲从大陆到香港发展的时候,他奶奶从嫁妆里拿出最值钱的一件家传宝贝,要给他父亲救急用的--因为他父亲病了,在医院想看看那只手镯。那个客户很着急,要我到香港去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很像的,他好偷天换日。结果我人到香港,他却已经另外托了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仿制品,送到医院给他爸爸。本来有点火气--我千里迢迢飞到香港,他却另外找了人--可是听完他的下场,我反而觉得好笑。”
“他爸爸摸着玉镯,只是笑笑,问他这支镯子花了他多少钱……他觉得很奇怪:他找了上好的工匠、请人选了上好的翡翠,仿作出来的成品,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维妙维肖,为什么他爸爸看得出来?”他低声问:“新羽,妳知道吗?”
还是没有动静。他耐下性子,轻轻摇晃怀里的人儿,坚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许久,他终于感觉到她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偷偷松口气。“因为,帮他选翡翠的人,看他紧张的样子,以为这支镯子很值钱,就帮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镯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内侧的地方还有一条裂痕。”
她静默许久,一边打着嗝,一边虚弱地低声提问:“……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过色的翡翠,不值钱。”他顿一下。“客户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亲给他的宝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着,跟东西本身的价值其实没有关系。”
“帮他……帮他选翡翠的人,难道……看不出东西不是真的吗?”
“我不确定。我那个客户气死了,绝口不提那个鉴定师的名字,只说再也不找那个人帮他作鉴定,所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找的是谁。不过,如果面对的是我客户那种亿万富豪,时间那么紧迫,谈论的又是他的“传家之宝”压力有可能影响判断力。又或者,他确实知道东西是假的--我比较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选假的东西给他的客户,只好以真代假,谁知道弄巧成拙。”他叹气。“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认栽。别说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内侧的小裂痕,除了客户的父亲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这一点,打从一开始,我客户就不可能成功瞒天过海……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谎言。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全貌。”
“那个鉴定师……好倒霉。”她喃喃地说:“这种事,谁知道呢?”
感觉到怀里的身躯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头对着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个客户性子比较急,先找了别人,否则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我。要是这样,以后业界里,大概就再也没有人想买derekhu这块招牌的帐了。”
她抬高头,巍颤颤地想要回他一个笑容,弯起的嘴角却无法成形。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在血红的眼眶边缘凝集。“……孟杰、孟杰……雪君姐她……她……”
他将她拥得更紧,紧得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新羽,妳别再想了。”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凄厉的哭泣声音连外面的管理员都忍不住从门口探进头来,然后摇首无声叹息。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么样,都比刚刚那种压抑到近乎休克的颤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泄的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面哭着,一面握紧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答案。
谢雪君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震撼。他和谢律师不熟,偶尔会交谈上几句,只算是比点头之交深一点的交情。但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突然之间,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空虚的荒谬……他无法相信。即使亲眼看到了大楼外面的那一摊腥红,他还是无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种离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软了下去,她的手无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转成间歇的抽噎,她缩在他的怀里,无法停止哭泣。“……为什么?为什么……雪君姐……”
他拥着她,喃喃低声安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继续窝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呼吸、试图压抑哭泣,却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渗进他的心底。
再强的风暴,也有停止的时候。终于,她哭累了,偎着他的胸膛,哽咽着,努力收拾情绪。
痛苦还没有消失,但是至少现在暂时退却了。
他拿起刚刚放到一边的水杯,轻声劝哄:“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杯,一边发抖,一边啜饮。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颤动。淅沥的雨声,彷佛一重厚重的茧,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面。
……谢律师,真的死了吗?是刚刚发生的事吗?那彷佛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发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视着刷成粉白色的墙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找不到半点踏实的感觉。
他无意识地收紧双臂。生命,太过脆弱。
“……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过神,发现那个嘶哑的声音来自怀里的女孩。“我到“晓梦轩”,邓哥说妳还没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约好了,妳早该出现才对。所以,我让他在店里看着,我来看看妳。”他顿一下。“幸好我来了。”
“……警卫让你进来?”
“警卫?”他皱眉头。“我没看到警卫。大门开着,我就自己进来了。”
“他们常常这样,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员会投诉。”应该是气愤的发言,配上冰凉虚软的语调,听起来却只有一种怪异的平淡。“好过分。”
“好,我陪妳去。”
她摇头。“你去做什么?你又不住这里。”
他轻抚她的黑发,手指顺势滑下脸颊边缘。她似乎总是戴着一条银炼,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链子尽头挂着的是什么。
“……新羽。”
“嗯?”
他知道这样问有点卑鄙,但是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弃这个机会。“我刚刚……好象听见妳叫了一声“妈”,在妳昏迷的时候。”
听到他的问题,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沉默下来。
“没关系。”他轻喟。“我只是问问,妳别理我。”
许久,她才低声开口:“我妈妈……是自杀的。”
他不作声,耐心等她说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杀。”她安静地叙述着,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吃了一百多颗安眠药,送医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她的说法……太平静了。
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认识的简新羽,情绪反应向来直接强烈。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大哭,就是一个例证。但是她在叙述自己母亲死亡时,却是出乎他意料的……轻描淡写。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状况。“我很遗憾。”
“……你知道吗?”她凝视着远处的墙壁,转变了话题:“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金玥姑姑。”
“第二次?”
“我只见过金玥姑姑两次,都是在葬礼上。”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怀里动也不动,青白的脸色不见回温,目光呆滞。“第一次,是在爷爷的葬礼。然后,就是那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气氛很奇怪的葬礼,所有的人都知道妈妈是因为爸爸的缘故自杀的,可是都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只有金玥姑姑,一走进来,就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甩了爸爸一个耳光。”
他想象那个场景,忍不住瑟缩一下。“池姐一向不喜欢废话。”
她抬头仰望他,试图挤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全部的人都吓傻了,只有我笑得好开心……在自杀妻子的葬礼上,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来,突然打了男主人一巴掌,女儿却笑得跟什么一样……那些人一定觉得我们全家都疯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池姐为什么打妳父亲?”还有,妳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
她不想说。他叹气。“然后呢?”
“然后?”她呆板地重复一次他的话,然后摇头。“没有然后了。姑姑送了我一条项链,就走了。再来,就是现在。”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后颈,指尖抚触银炼。“项链?就是妳戴的这条?”
她没有答腔,只是低声继续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扫把星。”
他皱眉头。“妳在说什么?”
“好多、好多死亡。我到哪里,好象都逃不开死亡。”她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妈妈死了,那个遇到车祸的人死了,姑姑死了,现在,连雪君姐都……”
“好了,”他制止她。…坦些都跟妳没有关系。新羽,妳别胡思乱想。”
“可是,”他看见新生的泪珠无声滑下她的脸颊。“雪君姐……”
“新羽,”他抱紧她。“妳不要再说了。”
一声呜咽,她反手拥住他,脸埋进他的肩窝,寻求更多的温暖。
他无意识地将手臂收紧,将柔软的身躯完全纳入怀中,带着轻微的麻木感,手指继续在她脖子上的银炼上流连。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开这条链子,像是挣扎在灾难边缘的潘朵拉,被未知的恐怖深深地引诱。
他模糊地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着魔。
这是池姐送给她的项链。八年前。
“羽化”不在我的手里。
“羽化”……还来不及思考,喀地一下,他的手指扳开了炼扣,银色的炼条迅速滑下领口。她惊喘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低咒一声。“对不起。”
女孩摇摇头,抽着发红的鼻子,笨拙地伸手,将炼坠从领口处掏出来。他只来得及瞥见坠饰的一角。
褐色,那是褐色的琥珀。不是“羽化”。
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勾起微笑。“对不起,我不小心就把链子解开了。职业病,妳知道。”
她抬头,泪花里溅出一丝细微的火光,嘶哑的声音带着怀疑:“什么职业病?色狼吗?”
他摇头笑,低头轻吻她乌黑柔软的发。“我保证,我当色狼的经验绝对还不至于造成这样的职业病。”
她瞪他一眼,低声嘟囔:“谁知道。”
他微微笑,侧首想贴近她的唇,却再次被巧妙地躲开。他故作沮丧地叹气,眸光一闪,眼角却瞥见一抹异样。
白皙的手握住褐色的琥珀,在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应该是褐色的琥珀边缘突然闪过绿色的光芒。
他瞪着那块尚未揭露全貌的神秘宝石。“新羽,妳说妳没见过“羽化”。”
她困惑地望着他。“没有啊。”
他伸手,慢慢打开她握着琥珀的掌心,太过熟悉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重现。
结束沉睡的虫蛹躺在深褐色的琥珀里,被层叠的落叶包围,等待不可能的展翅。
“但是妳手上拿的,就是“羽化”。”
她顿一下,摇头。“不会的,姑姑说这只是便宜货,不可能。”
情绪从男人的声音里抽离,他的眼睛只看到那块传奇的波罗的海绿珀。“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错。”
许久。“……是这样吗?”
像空气一样冰凉的声音。
他将目光硬生生抽离宝石,抬起头,发现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彷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凝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些更深沉的什么,他无法辨识。“新羽?”
她合上手掌,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抹干残余的眼泪,平静的模样彷佛刚刚的激动从来不曾存在过。“刚刚,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看着她,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雨,下得更大。
曾经开启的门扉,再次关闭。
他搞砸了。
新羽没有骗他,他告诉自己。她没有见过“羽化”的照片,当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羽化”。
何况,就连他也不知道,这块波罗的海“绿”珀,在一般灯光下,竟然是这么纯粹的褐色,那是档案照片无法告诉他的现象;而如果没有那一抹反光,他甚至也叫能不会发现:那块褐色的宝石,就是“羽化”。
如果他这个专业人士都是如此,新羽这个对宝石一窍不通的外行人,当然更不叫能知道……吗?
琥珀的颜色尽管不对,但那只藏在琥珀中,半破茧的虫蛹,也该足以让她起疑心才是,然而,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她的项链……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或许,真正的答案,是她从来不曾信任过他。
他不知道胸口这股怒火是针对谁。是那个冷着一张小脸,这几天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彷佛是他欺骗了她似的小女孩?又或者是那个在最错误的时刻,做出最糟糕的反应,把这一切搞得一团乱的自己?
他停下脚步,正要推开门的动作停住,压下怒气之外的感受。
该死,他不喜欢觉得紧张。
深呼吸,平稳心跳,他踏进换上崭新橱窗的“晓梦轩”。
“欢迎光临。”整间店只剩下她一个人,邓文忠应该是出去用午餐了,还没有回来,她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是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他走到柜台前面,将东西放下。“吃点东西。”
她看也不看桌上的餐盒,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锐利的眼里没有一点感情。“我吃过……”
“妳没吃过。”他打断她的话。“妳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没胃口。”
“不管妳要生我的气或怎样,”他叹气。“总得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他专注地凝视她,不说话。
她勉强别开视线。“总之,我没胃口。”
他沉声问:“新羽,妳打算自杀吗?”
目光倏地抬起,怒火从锐利的眼中冒出。“胡孟杰!”
他不为所动,知道自己找对了罩门,勉强勾起微笑,温声劝道:“吃吧。邓哥会担心的。”
她恨恨地瞪视他许久,咬紧了牙,低下头,拿起他买来的便当,不再多说。
看着苍白的小脸上哀伤的痕迹,他知道这几天对她来说,并不好过。“晓梦轩”被砸、谢雪君自杀、加上“羽化”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连他都觉得事情的变化快到几乎无法适应,何况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她。
等到她的用餐动作告一个段落,他才又开口:“谢律师的丧事……”
她顿住,勉强将最后一口饭吞下,低着头,假装忙碌地将残余的便当收起来。“她家里有人回来处理了,事务所那边好象也有派人过来帮忙。”
他定定地望着她。“妳还好吗?”
她不说话,低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她不好,她当然不好。他想狠狠踢自己一脚。谢律师死后,似乎一切都乱了调,他没有做对一件事,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好。
他叹口气,正要开口弥补,水晶风铃声叮叮当当响起。
“欢迎光……你来做什么?”
平板的语调透着不悦。他转回头,看向新进门的客人。
年轻的男人……男孩子,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手上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他不带感情地想,以一般标准来说,长得算是不错,剑眉星目,时髦的发型,有几分偶像明星的味道,体格也不错,应该挺有女孩子缘的。
至于他的身分,光从女主角的反应,就可以猜到个七、八分。
来者的名字,叫做张敬德。
看起来跟女孩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叹气,开口:“小羽,妳一定要这样吗?”
“你来做什么?”她重复一次,加重了语气。
“来做什么?”男孩抿紧嘴,精亮的眼眸钉在她的脸上。“来劝妳回台中去。”
她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回去?”
“妳别顽固了。”张敬德叹气。“出了这种事,妳还留在台北做什么?妳躲在台北,那些黑道也不会放过妳,不如回去吧,我舅舅认识几个道上的兄弟,我们摆一桌酒,给人家陪个罪,就没事了。”
听到男孩的话,他皱起眉头,侧目等待女主角的反应。
她的脸色先是白一下,然后冷笑。“我们?张敬德,我跟你已经分手了。”
“妳还在提这件事?”张敬德摇头。“妳脾气也该闹够了吧?小羽,他们这次砸妳的橱窗,下次说不定就去砸妳家了。这不是好玩的,妳别固执了!”
“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好玩过。”她用还没有恢复的沙哑嗓音静静地说:“而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我在台中的时候,就不见你这么好心来帮我“摆平”那些兄弟?”
“那时候我还在气头上,”张敬德无奈地解释:“也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要是我知道的话……”
“要是你知道我继承了这么多钱的话,说什么也会冲出来当我的白马王子,对吗?”
男孩的脸色发白,接着胀红。“小羽,妳太过分了!”
“过分?为了逼我回台中去,找人来砸我的店才叫做过分。”她抬起眼,苍白的脸烧成殷红。“你说是吗?张敬德!”
他沉下脸。“妈的!妳以为是我干的?”
“我不管是谁干的,张敬德,我郑重告诉你,我们两个已经完了,就算我回台中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你回去找美贞吧,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小羽,我喜欢的人是妳啊!”
“那你当初跟美贞上床的时候,就应该告诉自己这句话。”她冷冷地说:“请你出去。”
“小羽……”
“出去!”
张敬德瞪着她,没有说话。店里的气温降到冰点。
突然,男孩的目光一扫,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动声色,笔直地报以回视。
张敬德皱眉。“小羽,“他”是谁?”
简新羽跟着将目光扫到他的身上,突然皱皱眉头,似乎这才想到他也在场。
他微微笑。
她抿紧了嘴,回头对张敬德说:“这不关你的事。”
张敬德的目光瞇得更紧,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她瞪张敬德。“你在说什么?”
张敬德别开目光,故作轻松地耸肩。“算了,我走就是了。妳不用紧张,我这就回台中,不会再来打扰妳了。对了,这个给妳。”他将手上的玫瑰花束递出。
“我不要。”她直接拒绝。“都分手了,我要你的花做什么?”
张敬德的脸跟着沉下来,也不说话,将花束用力放到柜台上,转身就走。
他沉思地看看那束艳红的玫瑰花束,又瞥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年轻男孩,习惯性地抚摸下颏,不太相信他真的这么轻易决定放弃。
“张敬德,把你的东西拿走!”
打开门,张敬德突然顿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冷声说:“妳不要的话,就把它丢掉,那是送妳的。还有,新羽,别忘了告诉“他”,妳的左手为什么会有那道伤疤。”
一声清楚的抽气。他猛地转头,正巧看到店主人迅速地将右手从左腕虎口处抽开,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
“张敬德!”
怒吼声响起,罪魁祸首却早已经离开,留下门板上叮当作响的风铃摇晃,最后慢慢凝成一室的沉静。
他将目光移向她总是被长袖衣物掩盖住的左手手腕。伤疤?在手腕上?
有那样的母亲,她应该是最不可能为了感情自杀的人,但是刚刚张敬德的暗示,却显然不是如此。
他感觉到胃往下沉。
“不准问。我不想谈。”
他专注地看着她。“问什么?妳不想谈什么?”
她咬着嘴唇,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几乎要变成透明。“任何现在在你脑子里打转的问题。”
又一个秘密。她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他?他的牙根抽紧。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出声,沉重的空气教人窒息。
许久,他沉声开口:“……妳知道的,我喜欢妳,真的很喜欢妳。我一直想,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爱情。”他顿一下,看见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一、两天,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单薄的肩膀几不可辨地颤抖一下,她依旧不肯出声。
他看着她。“可是,我不会告诉妳我的答案是什么。妳不会相信的。”
“……你是为了“羽化”而来的。”
他扯高嘴角,嘴里尝到一丝苦涩。“妳真这么想?”
她别开头,不说话。他看见一抹顽固的泪花在她的眼角闪现。他的心变冷,情绪在胸口冻结。
“妳自己决定吧。好好想想,什么叫做“信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口。
第八章
“我在想,雪君姐真的是自杀的吗?”
搅拌奶茶的动作停顿住,唐宝儿抬起头,淡色的瞳孔定定望着她。“咦?”
两个人所在的位置,是距离“晓梦轩”不到一百公尺的下午茶餐厅。因为看她这一阵子情绪都很低落,唐宝儿邀了她,一起到附近的店家喝杯下午茶,聊天放松心情。
窗外的天,是暧昧的灰色。雨停了,阳光不见踪迹。冷冽的春日。
“我觉得不对劲。”她顿一下。“雪君姐没有自杀的理由。”
唐宝儿叹气。“新羽,人死不能复生。”
她抿紧嘴。“但是,我觉得很奇怪。”
“不是自杀的,那会是什么?”唐宝儿蹙紧眉头。“警方调查过了,也认为没有他杀嫌疑,不是吗?妳们家的大楼有警卫、有管理员,连住户上下电梯都要有磁卡……难道,妳觉得凶手在妳们大楼的住户里?”
“……我不知道。”
美人担心地看着她。“别想了,警方都结案了不是?妳这样胡思乱想,会得忧郁症的。”
她不是胡思乱想。谢雪君的死亡,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没有预兆,现场也没有遗书,事后只有她老早拟好,用来以防万一的遗嘱……但是那样一纸遗嘱与其说是为了自杀准备,不如说是单纯的预防措施。
再者,她找不到动机。尽管他们言之凿凿,说雪君姐最近工作压力大,但是不管如何,她无法想象她认识的雪君姐会因为任何的工作压力,去寻短见。
更重要的,选择跳楼的方式自杀……她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是,就像唐宝儿说的,在外人眼里,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想,没有任何强力的证据,足以支撑她的想法。
她勉强勾起嘴角。“我只是想不通……雪君姐没有任何理由自杀。”
唐宝儿凝视着她,轻声说:“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不定,谢律师有她的苦处。”
她可以告诉她!她想这样对宝儿尖叫,却只能低着头,将浓黑的咖啡咽入咽喉。
“每个来到“晓梦轩”的人,都有属于他的故事。”唐宝儿低吟:“而有些故事,是无法告诉别人的。”
她抬起头,看向说话的唐宝儿。“那妳呢?宝儿,妳也有妳的故事吗?”
“当然。”她微微笑。“谁没有故事呢?”
“我还不知道宝儿妳是做什么的呢。”她看着眼前神秘的美人,突然感到好奇。“妳是怎么到姑姑店里的?”
唐宝儿摇头,将发丝挽到耳后。“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缘分而已。”
“喔。”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耸肩,识趣地继续喝她的饮料。
“……对了,新羽,妳跟孟杰吵架了?”
她僵一下,模糊地说:“没有。”
“没有?可是,我有好一阵子没在“晓梦轩”看到孟杰了……”她顿一下,突然沉思地开口:“难道,他找到“羽化”了?”
她的心猛一跳!太过接近事实的猜测,让她几乎无法保持镇定的表情。“为什么这样说?”
“他没有离开过“晓梦轩”这么久的时间,特别是自从妳来了以后……如果你们没有吵架的话,那么他一定是找到“羽化”的线索,”唐宝儿执着银色的汤匙,静静搅拌杯子里的奶茶。“除了“羽化”,我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理由会消失这么久。”
又是“羽化”。她抿紧嘴。“有这么了不起吗?我以为那只是一块琥珀而已。”
“妳错了,那不只是一块琥珀。”唐宝儿抬起眼,淡色的瞳孔透着光,严肃地说:“琥珀,是时间的残像,最脆弱的一种宝石……化石,最独特的一种存在。“羽化”更是其中最精致的一个。一只即将破蛹的蝴蝶,阴错阳差被封进松脂中。重生和死亡,命运最难以捉摸的面貌,悲剧的剎那,都被固化在那一方小小的化石里,那是只有大自然能够创造出的瑰丽艺术。”
她有点惊讶。“宝儿,我不知道妳也对“羽化”有兴趣。”
唐宝儿垂下长长的睫毛,光芒从眼中褪去,露出浅浅的笑。“我是被孟杰和池姐传染了,之前老是听他们提,自己也去找了一点资料。那确实是一块很吸引人的琥珀。”
“……是这样吗?”
“所以,新羽,妳别怪孟杰。”
她抬起头,瞪向眼前的美人。“咦?”
唐宝儿凝视她,清透的目光像是会读心一样。“妳跟孟杰,是因为“羽化”的事不开心,对吗?”
她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宝儿?”
似乎得到了证实,唐宝儿微笑。“我是猜的……从妳刚刚的反应里猜出来的。妳觉得他重视那块琥珀,胜过重视妳,对不对?”
她沉默下来,勉强勾起嘴角。“……他说不是。”
唐宝儿没有开口,低头拿起瓷杯,啜一口温润的皇家奶茶。“但是,妳不相信他。”
那不是疑问句。平淡的结论,她无言以对。
电话铃响。他停下手边和德国客户往返的e-ail工作,迅速抓起放在一边的无线电话筒。“喂?”
“喂,derek。”
闭上眼睛,心一下子冷却。他在等的声音,不是这一个。“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一下。“我还以为你跟richard去上海了。”
他打呵欠,一边结束电子邮件作业,关上计算机,起身走动。“他是这么说过,不过我没去。”
“我听得出来。”庄庭婷讽刺地说:“干嘛?有什么大事忙吗?有人出钱请你出国,你不去?”
“没事,只是懒。”他微笑,走到沙发旁,顽长的身躯笔直倒下。“我找了些资料,然后帮他看中的那几件东西估了价钱。结果怎么样,要看他自己决定。找我陪他去,也只是求个心安。他早就打定主意了,我没必要跑这趟。”
“干嘛跟钱过不去?”
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思考同样的问题。
就像庭婷说的,免费的机票食宿,去了,richard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绝对不只在拍卖场上买那几样东西而已……他没有道理跟钱过不去。
但是,他不想离开台北。
这一个星期,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他在等,等她的决定。
不让自己踏进“晓梦轩”,已经是他忍耐的最后极限;离开了台北,万一她找他……
她会找他?他想得真美。他自嘲地闭上眼睛。那个顽固的女孩不可能先让步,特别是在她认定他只是因为“羽化”而接近她的时候。
“羽化”。追寻了许久的蝴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太多的感觉,相反的,他一直记挂的,是她的反应。
“……你是为了“羽化”而来的。”
这一个星期,那个冰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脑中回荡,像梦魇一般,不肯离去。胸臆间有一股隐约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终于,他找到了“羽化”。但是他要因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会不会他失去的,是更重要的东西?……该死的!他失去了她吗?
眼睛蓦地睁开,牙根不自觉收紧,眸色隐隐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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