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再次压下这个不受欢迎的念头。
“干嘛不说话?”庄庭婷等不到答复,继续说下去:“不过你在台北正好,过两天公司要办个party,你来不来?”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绝。“那种场合,我去做什么?我已经不是贵公司的员工了,记得吗?”
庄庭婷不耐地叹气。“你先听我说完,derek,这次不一样,公司要推出明年新的系列,找了几个国外的设计师来……jean-paui你知道吧?他也要来……”
“庭婷,”收拾了浮动的情绪,他温声制止前妻兴致勃勃的叙说。“我不去。”
“derek!”庄庭婷生气地大叫。“你知道这个年头什么都要讲人脉、讲名气的!你不偶尔出来露个脸,谁管你在什么鬼期刊写了多少文章?!谁管你曾经是最年轻、最被看好的鉴定师?你到底要在那间公寓躲到什么时候?你都三十二岁了,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吧?”
“我知道,”他笑。“不过,庭婷,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他几乎可以听见那股尖锐的怒气。
名利,曾经是他追逐的目标,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这些。
钱,他已经赚够了,几年来的积蓄,足够他即使不工作,也能过着好一阵子优渥的生活。
名气,只要他还能精确地鉴别出宝石的好坏,自然有人会记得derekhu这个名字。才能,并不是会随着其它人的褒贬增长或消失的东西。而且到了某个程度,太过张扬的名气,除了增加困扰,也只是满足个人的虚荣,并没有其它用处。
就像庭婷说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应该替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打算一种自由的生活、真正的“生活”……而这些,他那位前妻显然无法了解。
分开的人,已经走向不同的道路,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算了!我根本在对牛弹琴!”庄庭婷不悦地说。“上次请你帮忙的事,我已经开好了票子,你要过来拿吗?还是我请秘书汇进你户头?”
“不用麻烦,我有空过去拿就可以了。”他微笑。“谢谢。”
她沉默一下,突然转变话题:“……最近,有几个人要约我出去。”
他眨眨眼睛。“那不错啊。”
“哪里不错?”庄庭婷冷哼。“一个个不是秃头,就是胖子、老头,有没有搞错?我才三十岁而已,在健身房里都还有人要跟我搭讪,怎么有胆子来追我的,都是这种货色!”
“对象是点石斋珠宝公司的执行总裁,一般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
“去你的!”她啐他。“反正不关你事,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
他咧开嘴,轻笑两声。
话筒那头又停顿一下。“john说……他喜欢我。”
“john?哪个john?”
“你还认识哪个john吗?”
“johnny?”
“你们到底多久没见面了?要想这么久?”
他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johns。yrdal是他的大学同学,比他大三岁,地质学者,在奥勒冈一间私人研究机构任职,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两三年前全部秃光了。因为他的关系,自然跟庭婷认识,不过john跟庭婷……
“我不知道你们很熟。”终于,他干涩地说。
“derek!”
他摇头笑。“那很好啊,johnny人还不错,妳如果喜欢他的话,可以跟他交往看看。”
庄庭婷没有接口,陷入沉默。
“庭婷?”
“算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露出不悦。“我本来还想,听到这种事,你至少也应该会吃一点醋吧,结果,竟然这么干脆!derek,我们真的结过婚吗?”
“庭婷,”他叹气。“我们离婚都好几年了。”
“现在看起来,离婚是对的。”庄庭婷冷冷地说:“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他摇头,不想多说。这是老话题了。
“你老是说我是为了爸爸的公司跟你结婚,”女人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一丝落寞与怨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不喜欢你,世界上的珠宝鉴定师这么多,我干嘛挑上你?干嘛离了婚,还老是一天到晚缠着你?我事情多得要命,要经营公司的!你以为我很闲吗?derek,你要公平一点!”
“庭婷,都过去了。”
“还没过去,我今天一定要说个清楚!”庄庭婷拉高声音,顽固地说:“我就要跟别人在一起了,才不要拖一条不干不脆的尾巴留在后面!”
“好,那妳就说吧。”他笑。“我洗耳恭听。”
“贫嘴。”庄庭婷嘀咕着说:“反正,你这家伙就是这样,看起来一副吊儿啷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结果比谁都固执。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除了你的自尊以外,别的都可以不要。”
他不说话。前妻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似乎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给我听好,derek,我说最后一次:我不是……不只是因为爸爸的公司才跟你结婚的。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嫁给你。”
他轻喟。“庭婷,妳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你从来没相信过。”庄庭婷冷冷地说:“你们男人的脑袋,就跟水泥一样,敲都敲不开。”
“……女人的脑袋也是。”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突然发现,他和前妻之间的状况,跟自己眼下的困境有多类似:信任、怀疑、自尊、爱情的杂质……人,果然没有办法从过去学到教训吗?他露出苦笑。“庭婷,妳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当然。”
“说说看。”
庄庭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因为,我们两个,谁都不愿意做先低头的那一个。”
转回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男人伫立在大楼外的行道树下。简单的t恤牛仔裤,随意的站姿,双手自在的勾住牛仔裤口袋。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着他略宽的嘴勾起熟悉的笑,突然感觉到眼睛一阵酸涩。
七天,他已经七天没有出现了。一出现,竟然是这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可恶!
深呼吸,她站在门口,等他走过来。
“我刚刚到“晓梦轩”,”熟悉的浑厚声音带笑。“邓哥说妳这阵子很忙,不在店里,叫我来这里看看。”
抬起头,看见那双深邃的眼定定凝望着她,声音听起来轻松,眼神却带着一丝谨慎,似乎在探索什么。她感觉到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不争气地在融化,右手悄悄紧握成拳。“……你来做什么?”
“来看妳。”
“看我做什么?”她冷声问,不肯轻易放过他。“你不是说,要我好好想想什么叫“信任”吗?你来找一个不相信你的人做什么?”
他微笑。“我想妳。”
“我不想你!”
他凝视她。“真的吗?”
她别开头。当然是假的。她想他,无时无刻。他的眼睛、声音、笑容、像风一样难以捉摸的性情、厚实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没有办法忘记,当他发现“羽化”时,那个一点情绪也没有的陌生语调。
彷佛,那块琥珀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彷佛,她只是一个附属品。
她抬高头,笔直望进他的眼睛。“我还在生你的气。”
“我知道。”
“那你不是应该拿把鲜花什么的来,”她抿着嘴。干涩地问:“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原谅吗?”
“这样妳就会原谅我?”
“不会。”她耸肩。“不过,这样我的心情会好一点。”
“不,”他伸出手,将她落到颊边的黑发挽回耳后,低声说:“这样妳会更不开心。”
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她最恨他这一点:他把她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有错过……他说的没错,她不会因此而开心的,但是,存在胸口这个悲伤的空洞,她该拿什么来填补?她真的能够忘记那一句话吗?那个冰冷、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
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错。
“对不起。”他望着她,轻声说:“我不是有心的。”
望着那双深邃的眼,鼻子突然一阵酸……她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但是她忘不掉,就是没有办法叫自己忘记。
他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她难道要抱着这样的怀疑,就这样跟他在一起?如果,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他呢?他为什么不能再更讨厌一点?
为什么她要爱上这个可恶的男人?
她低侧过头,避开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新羽……”
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她硬下心肠,不打算理他。他活该。
轻声长叹,突然,他转变了话题。“妳在忙什么?”
她不确定地看他一眼,踌躇半晌,才开口:“调查。”
“调查?”
她又迟疑一下。“我们去走走吧。”说着,她一边迈开脚步,往附近的公园方向前进。
他跟上来,长腿配合着她的步伐,安静地定着。
午后的住宅区,听得见远处托儿所传来的风琴声音,还有孩子们的嬉闹,远处有一两个年长的老人绕过巷道转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终于她找到了足够的勇气,低着头,右手滑上被衣袖覆盖的左腕,不自禁地轻轻颤抖。“你知道……割腕要割多少刀,才能见到动脉吗?”
“新羽?”
“这道疤……”她吸口气,勾指拉开袖口,露出狰狞的暗红伤疤。丑陋的红痕,像是好几条扭曲的蠕虫,附在白皙的腕上,贪婪地吸吮鲜血。“是我十五岁那年,自己割的。”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凝重。“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妈妈是因为我爸爸外遇的关系,所以自杀。”她不看他,努力将情绪抽离自己的声音。“她在我十八岁那年吃了过多的安眠药过世,我……”她吞咽一下。“是我发现的。”
他伸出手。她往后退一步。
“不要。”她摇头。“听我说完。”
他沉默,然后叹气。“说吧。”
“在那之前,其实我妈妈已经试过很多很多次,药物、投河、割腕、上吊……所有你可以想象到的方式。而每一次,都被抢救回来。”她停下来,重新控制住发抖的声音,才又开口:“你知道,人第一次自杀,会得到重视,但是次数多了,其它人也会麻木。到最后,我爸爸甚至已经不再在乎妈妈是否再次尝试。有一次,妈妈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楼下的人围了一圈,连消防车都来了,我急着打电话,联络在工作的爸爸,电话接通了,他却只是说,随她去吧,他没有力气再管了。”
“我恨他,我好恨他。”激烈的言词,她的语气却是出乎寻常的平淡。“我知道他累了,我知道不管这一次是不是成功阻止了妈妈,她还是会试下一次、再下一次,一直到她终于成功为止。可是、可是……”话尾逸去,红润的唇抿出一个自嘲的角度。“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自杀的人换作是我呢?他会不会更重视这个家一点?”
“新羽?”
“我试了,差点成功。爸爸也回来了。”她举高手,让那道愚蠢的印记更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但是,结果却毁掉了整个家……不,那不是我的错,那个家本来就不曾完整过。”
他伸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贴到他的脸颊旁,嘴唇轻轻印上疤痕。她闭上眼睛,不愿意承认心底涌现的温暖波动。
“……在医院里,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听见爸爸和妈妈的争执。”她放轻声音,继续说:“你知道吗?送我到医院的人,竟然是爸爸……他那天意外提早结束应酬回家。我听见妈妈在大声指责他、歇斯底里地嘲笑他,说那是他的报应、是他一手毁掉了这个家,不让他进门来看我。她说,我割得太深、流了太多的血,一定会死的。”
他深吸口气,左手慢慢搭住她的肩膀。她迟疑一下,投入他的怀里。
“她不爱我……妈妈根本不在乎我。”她以为这个事实已经不会再刺痛她,却察觉到温热的泪水还是在眼眶凝聚。她用力抱紧他的腰,把脸埋进胸膛。她好冷、好冷。“对她来说,我只是她的报复工具,报复爸爸对她的不忠……她早就知道,我计画在那几天自杀,却故意出门,好用我的死来惩罚爸爸。”
他的手臂收缩,全身的肌肉绷得死紧。
齐过了很久,她深呼吸,静静地说:“我不恨她。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妈妈。她不爱我,但是我不恨她。自杀,是我自己的决定,愚蠢的决定,不是她的错。她没有说过什么来鼓动我的念头。相反的,爸爸很重视我,我知道。他不爱妈妈,却很爱我。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原谅他。”
书他静默许久,没有说话。
网“……这几天,我在大楼里,找过很多人,问了一些问题。”
他顿一下,似乎下太明白话题的方向。“什么问题?”
她没有直接回答。“孟杰,你到过姑姑的公寓吗?”
“没有。池姐跟我们一向只在“晓梦轩”碰面而已。”
“宝儿也没有……只有文忠哥去过一次。雪君姐当然去过。池昆良……应该更不可能。姑姑好象是一个很重视隐私的人。”她喃喃地念着,然后又问:“那你知道,我住在几楼?”
“不知道。”
“八楼。”
他低头皱眉,看着她。“所以?”
“雪君姐跟我住在同一层楼。”
他沉思地抚摸下频,还是不明白她的问题有何意义。
她深呼吸。“孟杰,雪君姐不是自杀的。”
“新羽?”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相信”,”她的嘴角苦涩地抿紧。“雪君姐绝对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打算自杀的人,不会是那个样子。孟杰,她是被谋杀的。”
他讶异地看着她。
“我想,”她望着他意外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悲伤的恍惚。“或许,这就是姑姑把“晓梦轩”交给我,真正的用意。”
第九章
关于谢雪君的死亡,在找不到明显的他杀动机与事证,和家属也不排除死者可能寻短见的情况下,警方最后是以自杀结案。
千山集团与国有财产局的诉讼,因为复杂的政治因素,案情非常敏感。身为千山集团的代表律师,谢雪君这几个月来,一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关切,而上个月底新的证据出现,案情急转直下,千山集团在法庭上从优势立时转居于劣势。种种的状况,在其它人的眼里看来,谢雪君的确有可能因为工作的沉重压力,而兴起了轻生的念头。
但是,她认识的雪君姐,是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自杀的。
疲惫是一定有的,她看得出来,谢雪君在那几个月确实累积了不少的工作压力,但是……自杀?
舍弃自己的生命,对于某些人、在某些人生的低潮期,或许是很容易,却也不是每个人,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作出的决定。
她……相信谢雪君。她知道的雪君姐,独立、自主,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总是唠叨、总是陪着她努力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即使沮丧,也能很快地振作精神。
谢雪君,绝对不是会这么轻易认输、轻易放弃生命的人,特别是在这种胜负仍在未定之天的情况下。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抬起头,从橱窗透进来的阳光耀眼。天,已经放晴了。“文忠哥。”
“啊、啊?”邓文忠抬起头。“有、有事吗?新羽小姐?”
“晚上还是要麻烦你看一下店面,我有点事。”
“喔,好、好。”邓文忠迟疑一下。“不、不过,新羽小姐,妳这一阵子……好象很忙。”
她没答腔,目光再次回到报纸社会版上那则无名男尸的新闻。死者是一个中年男性,似乎是夜归时遇到抢劫,被从后脑勺袭击致死,衣物被剥光不提,连面目都被砸成稀烂,最后弃尸在河川里。
一点点的冲突,就可以剥夺掉一个人的生命,似乎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残酷行为,却每天都在发生。
她抬起头,望进男店员的眼里。“我在调查雪君姐的死亡。”
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大。“啊、啊?”
“新羽,妳真的觉得谢律师的死有疑问?”
她眨眨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唐宝儿。“宝儿,妳什么时候来的?”
长发美人微笑。“我在店里一会儿了,妳刚刚在仓库的时候进来的。可能妳出来以后,就一直专心在看报纸,所以才没发现吧?”
她皱起眉头。“是这样吗?”
唐宝儿摇头,不置可否,回到刚刚的话题。“如果妳觉得谢律师的死有疑问,为什么不去跟警方说?”
她叹气。“我目前有的证据不多,大多也只是一些猜测而已,我怕警方不会接受我的看法。”
“证据?”唐宝儿歪头。“妳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她抿紧嘴。“我去问过大楼的住户,大多数人都说,那天凌晨在睡觉,没听见什么异常。管理员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有人记得那天晚上好象有看到一辆比较陌生的车子,停在地下室的停车场里。”
“警卫没有记录吗?”
她扮个鬼脸。“进我们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不需要经过警卫室,只要有卡就成了。不过,就算要经过警卫室,我怀疑那间老是空着的警卫室,到底有什么用处。”
“如果要卡,”唐宝儿困惑地皱眉。“那么不就表示那辆车子是住户的吗?可能是有人换新车吧?”
“我也是这么想。”她叹气。“所以,我打算晚上到顶楼去看看,说不定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顶楼?那里会有什么?”
她耸肩,摇摇头。“我总觉得,那里一定有一些东西,只是被遗漏了。”
“那也不要晚上去吧?为什么不白天去?这样不是很麻烦吗?没有灯光。”唐宝儿的眉头皱得更紧。“而且,如果真的像妳所说,这是一桩谋杀案,新羽,我觉得还是请警方来调查比较好。”
“是、是啊,”邓文忠这才回过神来,紧张地说:“新、新羽小姐,还是请警察来吧。”
“我只是上去看看,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的。我有预感,我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有用的证据。”
唐宝儿看着女孩顽固的表情,摇头。“至少,也别晚上去吧?为什么不能趁白天的时候就先过去呢?”
她静下来,低垂目光,神秘地勾起嘴角。“……因为,有一些东西,是就算有光,也不一定能看见的。”
池姐将“晓梦轩”交给她真正的用意?
好几天,他一直思考她说过的这句话,却怎么样也参不透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池姐当然不可能预先知道谢雪君的死亡,更不可能知道后面的发展,所以新羽口中的“用意”,指的必然不是她在调查谢雪君死亡的事情。
那么,会是什么?
他觉得很不安。
她说谢雪君是被谋杀的,她要找出证据,证明她的想法,却不肯告诉他她到底在找什么……她还没有原谅他。他很清楚知道这一点。
那一天之后,两个人之间回复到平常的相处模式,暂时停战,但那只是表象。那不是容易遗忘的一件事,更精确一点说,他害怕那甚至是无法弥补的。
然而,这不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他更担心的,是她所谓的“调查”。
这些天,他一直注意着她的行动,深怕这个脾气刚烈的小女孩会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什么傻事,却始终没发现到任何的异常,似乎,是他多心了。
但是,这样的平静,却让他的心更加忐忑。
沉思地摸摸下颏,他谢绝了侍者递过来的酒杯,悄悄溜出父亲坚持要他出席的酒会,将一干无趣的所谓政商名流拋在脑后。
走出饭店门口,随手在路上招来出租车。脱下外套,拉下窒人的领结,他开口要司机往“晓梦轩”的方向前进。
车窗外,灿烂的景致往后退去。夜,才刚要开始。
漆黑的夜空,挂着一轮太过盈满的银轮,这是她到台北来以后,第一次看见的满月。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月亮,肥润、丰硕的圆,近乎妖异的银光,从月的边缘滴落下来,将整个顶楼天台映得明亮。
冰冷的风吹动,咿呀一声,门打开来,脚步声在楼梯口处响起。
她站起身,看向熟悉的高大身形,右手悄悄伸进口袋。“是你?”
“小羽,跟我回台中去吧。”张敬德看着她,眼神有些焦躁。“现在就走!别再管这些闲事。”
“张敬德,我告诉过你了,就算我回台中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好!”他干脆地应允。“没关系,我们回台中去。只要妳肯回去,要我永远不去烦妳也没关系……小羽,算我求妳了,好不好?”
“你是从停车场上来的?”
“小羽!”他咬牙。“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不是跟妳开玩笑!”
她冰冷地勾起嘴角。“我也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连这里都不会离开半步。”
张敬德威胁性地踏前一步。
她往后退。“张敬德,你再踏前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到时候,你连一块钱都拿不到。”
“小羽!”
她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动摇。“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信不信?”
他瞪着她,恨恨地吐一口气。“是!没错!我是从停车场上来的。妳早就知道,何必要我来说!”
磁卡自动管理的地下停车场,是整栋大楼安全上的最大漏洞。从那里,不需要经过警卫室或管理员室,外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大楼。只要没有调阅监视录彩带,根本不会有人发觉谁曾经从那里出入过。
“我反复想过,台中那些人没有理由跟我上台北来,池昆良更是不可能动手破坏“晓梦轩”……”她警觉地观察他的反应。他真的很紧张,为什么?“张敬德,那些打破“晓梦轩”橱窗的人,是你找来的?”
“小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他瞪着她。“是!是!妳明明知道,我就是要妳回来台中,回来我身边,我没有意思要伤害妳!”
“但是,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么绝。”他……太紧张了。望着那张自己曾经爱过的脸,她努力思考这其中的蹊跷,突然,一个冰冷的答案在心底涌现。“……张敬德,除了找人来砸“晓梦轩”,你还做了什么?”
“邓哥,”水晶风铃声激烈地敲动,他用力推开门,劈头就问:“新羽呢?”
邓文忠慌张地扶了扶眼镜,灰败的表情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孟、孟杰,你跑去哪里了?我、我找不到你……新、新羽小姐,留、留了这个给我。”他举高手上打开的手机和录音机。“说、说如果、如果她、她九、九点还没有回来,要、要我打电话报警!”
他瞪着他,隐约听见电话那头的风声人语。“她去了哪里?”
“谢、谢律师跳楼的地方。”
“妳在胡说什么!”张敬德诅咒。“小羽!快跟我走!”
她摇头。“不,你走不到哪里去了。张敬德,是谁?你杀了谁?”
他瞪着她。“我没有杀人!”
“那么,宝儿呢?”她握紧了拳。
“什么宝儿?”他的脸色别白。“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
她又往后退一步。“你知道,这栋大厦要激活电梯,一定要有磁卡才行。你从地下停车场可以进来,但是没有磁卡,你必须用爬的,才能上顶楼来。”她注视他没有半点汗湿的头发。“你别告诉我,你是叫管理员放你上来的。”
“小羽!”
她摇头,抬高声音:“宝儿,妳还不出来吗?妳看见了,张敬德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把事情愈弄愈糟而已。”
被月光照得明亮的天台,只有风声吹过。
“小羽!妳说什么宝儿,我不认识那个人啊!”
她冷笑,伸手取下脖子上的项链,伸直胳臂,琥珀坠饰在苍蓝的夜空中摇晃。“宝儿,妳再不出来,“羽化”就下去了。我不会觉得可惜的。妳知道。”
一声长叹,温柔的声音响起:“我不明白,新羽,妳怎么会猜到是我呢?”
“啊,胡先生,抱歉。”胖管理员放下对讲机。“简小姐不在家喔。”
“我知道,她人在顶楼。”他皱眉。“当然不在屋里。”
“那么,你打电话给简小姐,叫她下来带你上去啊。”胖管理员呵呵笑。“怎么?不方便?情侣吵架?”
他实在笑不出来。“不是,我有紧急的事。她手机没办法通,管理员,你让我上去吧!”
“不行啦,胡先生,没有住户同意,我不能放人上去,这是规定,不然要是被知道,我会被开除的。这不是闹好玩的。”
他低咒一声。“管理员,通融一下,这真的很重要。”
“不好啦,胡先生,”管理员犹豫地看着他,叹气,压低声音:“不然,你先出去,从停车场爬楼梯上去吧。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他看他一眼,转身,立刻冲出去,才到门口,突然定住。“为什么要爬楼梯?”
胖管理员无奈地摊手。“你没有住户磁卡,电梯是不会动的。”
穿著一袭淡绿色裤裳的美人步出黑暗,在月色下亭亭而立,歪着头,鸦黑的长发飞扬,秀丽的脸上带着些微的困惑,平淡的语调彷佛只是闲谈。
看着熟悉的五官,她感觉到心里结了一层厚冰。“玉镯内侧的裂痕。”
“我不明白。”
“我问过妳,有没有进过这栋大楼。”
“我告诉妳没有。”
“但是妳说谎。”她冷冷地说:“如果没有来过,妳为什么“知道”大楼的电梯是用磁卡控制的?”
唐宝儿眨眨眼睛,提出另外一个可能:“或许,池姐或谢律师告诉过我?”
“我也想过,机率很低--姑姑是个重视隐私的人,雪君姐跟妳似乎也不是那么熟--但不是不可能。妳说得很对,我不能确定。”她停下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妳出现在这里。杀死雪君姐的人,是妳。”
唐宝儿望着她,脸上还是带着同样的困惑,似乎她刚刚不是被指控为杀人凶手。“所以,下午那番话,妳其实是说给我听的?妳早就知道我在场。”
她没有作声,默认了她的推论。
“聪明。”唐宝儿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妳是那种直来直往、不太擅长说谎的女孩。”
“每个人,都有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说的也是。”
“够了没有?宝儿,妳别再说下去了!”张敬德低吼:“妳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小羽带回台中,我们之间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她冷冷地瞪向前男友。“没发生过?张敬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会听你的摆布?”
“小羽,妳闭嘴!”张敬德气急败坏。“妳难道看不出来事情有多严重吗?”
她不理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唐宝儿看她一眼,微笑摇头,移动步伐,走到张敬德身后,伸手亲昵地搭住他的肩膀,粉色的嘴唇轻轻贴近男人的耳朵,遗憾地叹息。“不,敬德,我想,看不出来事情有多严重的人,是你才对。”
疾奔的脚步顿下,他瞪视眼前大大的阿拉伯数字。五楼。
刚刚,他听见了什么吗?
还来不及反应,下一个瞬间,她只听见痛苦的叫声在顶楼的寒风中回荡。
张敬德捂着右边的耳朵,在地上翻滚嚎叫。红色的从他的耳中流出,汇成一条涓溪,在地面上滴落斑斑血印。
“原来,这样不会死啊。”唐宝儿惋惜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男人,然后抬头看向她,慢条斯理地微笑解释:“妳没有想过吗?如果耳掏不小心插进耳朵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她瞪视那根沾了血的长针冰凿。“宝儿,妳没有必要……”
“有必要。”唐宝儿截断她的话,声音里透着冷冽的寒意。“他骗我。我不喜欢男人骗我。”
“他骗妳什么?”
“他告诉我,“晓梦轩”不是他找人来砸的。”唐宝儿摇头。“我真笨,竟然相信他。”
“妳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这很重要吗?”唐宝儿伸手将长发挽到耳后。“新羽,妳应该很清楚妳这个男朋友是什么样的货色才对。对了,谢雪君的尸体,是他帮我处理的。”
“他?”她握紧了拳。“妳怎么说服他的?”
“说服?哪里需要说服。”唐宝儿掩嘴轻笑。“他以为自己是英雄,救助了无知犯错的弱女子。男人都是这样的,精虫上脑的时候,就会自我催眠,就算是滔天大错,他们也会把它当成侠义之举。我根本不用花费力气。然后,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简单多了。”
恶寒在她的身体里窜升。“第二次?”
她看着她,嘴角带着盈盈笑意,粉色的唇吐出一个名字:“池昆良。”
“池昆良?”她倒抽口气。这个可能性,她不是没有想过,毕竟,那个男人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特别在雪君姐出事以后,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她总以为……“宝儿,妳连他也杀了?妳为什么要杀他?”
“我讨厌他。”唐宝儿耸肩。“而且,我以为“晓梦轩”是他找人来破坏的。”
她讨厌他。因为这样的理由,她杀了另一个人。
“所以,下一个,轮到我了吗?”
唐宝儿微微笑。“我想先听听看,妳为什么会觉得谢雪君是被谋杀的?除了直觉以外。新羽,妳该不会只是凭着直觉,就决定这是一桩谋杀案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很失望、很失望的。”
哀嚎的声音渐渐减弱,只剩下急促短浅的喘息。她不让自己去看躺在地上的男人。“方式不对。楼层不对。”
“咦?”
“妳故意在顶楼留了鞋子,让大家以为,雪君姐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她静静地说:“这却是让我觉得最不对劲的地方。就算雪君姐一时想不开,决定要自杀,也没有必要选择跳楼--这种方式,太过戏剧性、太过哗众取宠,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雪君姐--就算……她决定选择跳楼的方式,也不需要特地到顶楼天台来。从八楼的阳台跳出去,已经足以致死。”
“到顶楼来,不是更有仪式性?”
“我说过,雪君姐不是那样的人。何况,需要展示给其它人看的自杀仪式,根本就不会选在凌晨进行。”
“说得好象也有道理。”唐宝儿点头同意,叹气。“我还以为,这样做已经是天衣无缝了。或许,我的确该冒点险,把她弄进她的公寓,然后再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
“不可能是天衣无缝的,宝儿。”她告诉她:“整栋大楼都有摄影机,只要去把当天的录像带调出来,妳就不可能逃掉。”
“但是,没有人怀疑过谢律师不是自杀的,连家属都没有异议。我本来是可以轻易逃掉的。”唐宝儿困惑地睁大眼睛。“为什么只有妳看出来?”
她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妳的磁卡是从雪君姐那里拿来的?”
唐宝儿摇头。“怎么可能?如果谢雪君身上任何一件东西丢了,警方一定会起疑心。不,妳猜错了,磁卡不是谢律师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妳为什么杀雪君姐?”
“因为,”淡色的瞳孔反射月光,透出异常的光辉。“她看见了。”
这是几楼?十五?十三?他不觉得累,只想赶快走到顶楼,确定那个鲁莽的女孩平安无事。
该死的!她为什么不先跟他商量过再行动?她到底到那里去,想找到什么?心头的不安愈来愈强烈。他加快了脚步。
“看见?看见什么?”
唐宝儿看着她,突然勾起一抹笑。“好吧,我就慢慢一件一件告诉妳吧。反正,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
她盯着她,不吭声。躺在地上的张敬德已经完全没有了声音,他……死了吗?
她不想再看见死亡了。
“我一直觉得,池姐跟我很像。”
“妳在开玩笑,”她冷声说:“我知道的姑姑,绝对不是冷血的人。”
“是吗?”唐宝儿扬高眉,嘴角噙着一直没有退的浅笑。“那妳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池姐的?她嫁了两任的丈夫,两个都比她年长很多,都在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过世了,留下大笔的遗产。”
“宝儿,妳在指控我姑姑谋财害命?”
“女人,为了活命,有时候必须做出非常之举。”唐宝儿淡淡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妳一样幸运的。”
幸运?她要怎么定义幸运?财富吗?她不打算跟她争辩这一点。“妳说姑姑跟妳很像……妳谋杀过自己的丈夫?”
唐宝儿歪一下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留在“晓梦轩”,是因为这里有我喜欢的气息。池姐是识货人,高雅、聪明、有见识,唯一的缺点,是她用了邓文忠当店员,那实在是一件有伤格调的决定;但是既然池姐决定了,我也没有意见。”
“文忠哥是好人!”
“好人?新羽,我真的很喜欢妳这一点。”她顿一下。“但是不管怎么说,邓文忠不适合“晓梦轩”。池姐的“晓梦轩”应该是一个更完美的地方。”唐宝儿举高手,制止她的反驳。“无论妳想说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她抿紧嘴。“我不跟妳争这个。”
唐宝儿望她一眼,似乎只觉得有趣。“然后,胡孟杰来了。他来找“羽化”。”
“又是“羽化”!”她冷笑。“你们这些人,走火入魔。”
听到她的话,唐宝儿皱眉,摇头。“池姐真是胡涂,怎么会把这么珍贵的石头交到妳的手里?”
“然后呢?”
“池姐告诉他,“羽化”不在她的手里。”她顿一下。“孟杰不信,我自然也不信。”
“姑姑没有说谎。”
“我应该猜到的,因为池姐从来没有说过她?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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