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一个不剩了。
赵云跃下马来,将江四九小心的抱起,正要敲那柴扉,门忽然自己开了。
一个身着短褐的山野老者朗笑道:“赵将军,你又来了!”
赵云轻吐出一口气:“是。”
那老者道:“这次受伤的又是谁?”他目光锐利地望向赵云怀中的江四九。
赵云道:“还是我的朋友。”
老者让开一条路,让赵云把江四九放到里间的一张榻上,道:“将军的朋友,似乎都很容易受伤?”
赵云挨着江四九坐下,扶着她的身体,以免触动了箭伤,一边苦笑道:“……是。”
老者玩笑地道:“那将军自己有没有受过伤?”
赵云摇首道:“那倒不曾。但……”
老者不等他说完,接话道:“但?但什么?”
赵云被他一接,本来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他理了理江四九被冷汗浸湿的发丝,目光停在她灰白的唇上,只道:“王先生,你替我看看她。”
他一边说话,一边深觉自己的心浮气躁。
那自以为早就修炼得如古井水一般平静的心潮,此刻又因她的遭遇难以抚平。
王先生似也惊异于他的不同往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端起屋内的油灯,来到江四九的身边。
这一看下来,连他也难免有些触目惊心。
三支箭自伤者的背后射入,两支在肩头,着力较浅,较好医治;一支已贯穿左胸,若不是有铠甲护身,只怕伤者此刻已经变成了死者。
王先生不觉道:“赵将军,她已伤重至此,你为何不将外露的箭支截去,也好方便赶路,早一点来我这里?”
赵云有些语塞地道:“在下恐怕截断箭支,会有碍她的伤口。”他在军中多年,他岂不知道应该截断箭支,但他的确不敢妄动。
他不愿再深研自己的内心,直接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那么,她还有救吗?”他一双利目,牢牢地锁定了王先生。
王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道:“我不敢说。”
赵云只觉心一沉:“……什么?”
他感到自己背上已似有冷汗渗出,而近在咫尺却仍处昏迷的江四九,却似有千山万水那么遥远。
命悬一线。
而且那线似乎随时就会崩断。
生命是何等的脆弱!一个不提防,就要天人永隔,所有过往的美丽与遗憾都将永不复返。
但王先生接着道:“但这无关我的医术。”
赵云道:“那与什么有关?可是缺少药物?”
王先生摇头道:“都不是。”
赵云略略急道:“那是什么?”
王先生注目于江四九苍白干涸的嘴唇,道:“要看她求生的意志。”
赵云立刻了然:“先生的意思是,要她自己愿意活下去?”
王先生道:“是。”他顿了顿,突然问道:“这女子到底是将军的什么人?”
赵云被他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一时感到难以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3章
听了这话,赵云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有所震动,反而定定地道,“我知道。”
说着,他将江四九的上身支起,两只手牢牢把住她的两臂,令她的腰肢挺起,箭支悬在半空,以便王先生先行截断。
王先生深疑地看了他一眼。
但赵云的眼神,坚如冰雪,清醒至极。
王先生忽而觉得,自己刚才的种种所想对赵云而言,简直是有些亵渎。但他又确实好奇这二人的关系。
他清咳一声,转身去缸中舀了一瓢冷水,再从袖中掏出一颗丸药交给赵云:“你先把这药喂给她。”
赵云将江四九的肩侧靠在自己怀中,左手小心翼翼拿过药,右手扣住她的下巴微一用力,她的嘴便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他左手便将丸药扔了进去,只听“咕咚”一声,那药丸已进了她的肚子里。
王先生也不由得张大了嘴:这赵将军未免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思绪未完,赵云已经转过头来问他:“接下来呢?”
王先生收回四散的神思,道:“等我去烧一锅水再说。”
不多时,王先生回来道:“水已经快开了,我们得快快除下她的衣衫,拔箭敷药。”
赵云道:“好。”
他再一次移开江四九的身体,等王先生过来给她脱衣。
王先生手持剪刀,现将中箭处的甲片一个个拆解下来,正要脱下整件铠甲之时,忽然发现这女子的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钢刀。
他伸手过去,正要拿下她的钢刀,冷不防手被刀柄一击,疼得几乎掉下泪来。
他不觉抬头,望向江四九:“她醒了么?”
却见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似在做一个不安稳的噩梦。
原来她并没有醒。
赵云也看清她手中所握的,正是自己所赠的刀。
却不知为何在魂梦深处,她却仍不肯放下它?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知何故又突地一跳。
王先生苦笑道:“现在怎么办?”
赵云道:“我来。”
他再次腾出一只手,探向江四九手中自己的钢刀。
只见江四九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仍握住刀鞘,准备给来犯的人以迎头痛击。
赵云当然不是毫不懂武功的王先生,轻易便也将刀鞘握住,准备拿下来。
但怀里的人却呼吸粗重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挣扎,握刀的手就握得更紧,似要把刀从他的手里抢出来。
她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这刀,好像她的不会说话的朋友,就算是在梦里,也绝不能被人抢走。
这永夜一般的梦魇,还有于不知名处的不知名的力量,想要夺走自己的钢刀。
她已失去得太多。
铁枪、瑶琴、情人、朋友甚至敌人,都已于不经意处失落了。
如今的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可是,这似不可抗的外力,竟然还要夺去自己这最后的安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加上一只手,与这未知的可怕力量抗衡。
但那只手却也被人轻轻按住。
她惊惧起来,叫了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她,却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小九,放下刀。”
她茫然四顾,却仍只看到一片黑暗。
那温和的声音略带无奈地再道:“小九……”
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但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随即,那只握刀的手忽觉一松,有只手搭在她的手上,那熟悉的声音再道:“小九,我在这里。”
她一怔,手上不觉放松了力道,被对方轻轻将刀拿到一边,她的手一时仿佛失去了依靠似的,握成了拳头。
在听到“我在这里”时,心情明明已放松了下来,但此刻,一股冷意和空虚,自她的手袭向了心头。
就在此时,一只手握住了她原本握刀的手,摩挲着她手掌中的厚茧,安慰地道:“……没事了。”
不知怎地,她立觉全身一个放松,重又堕入了黑暗。
赵云检查似的感受着江四九掌中平常女子绝不会有的厚茧,不由会心地一笑。
此时离他们的分别,已有三年。
这三年来,他本以为她应该已经找到曹昂,过起鹣鲽情深的生活,手中的刀枪也可能早已放下,代之以琴箫。
不料再遇之时,她的爱侣已死,她也身受重伤,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世事何其难料!
但这掌中的厚茧与身上的银铠却已说明,她在这几年中,并未稍减武艺的勤修,却可能比那时更为勤奋,他也难免有些欣慰。
因为这一切足以证明,自己当真没有看错人。
王先生一边脱下江四九的衣物,一边看着赵云的神情,不由道:“女人能和男人交朋友,真是世所罕见。”
赵云一笑,不答反问:“王先生的医术似乎并非出于家学渊源?”
王先生手脚不停,道:“的确。王某的医术全部出于自学。”
赵云道:“王先生何以要自学医术?”
王先生也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喜欢。”
赵云道:“那王先生有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同样喜好医术的女子呢?”
王先生想了想道:“那倒没有。”此时他已除去了江四九上身所有的衣物,小心地清洗着她身上的伤口。
医者父母心,何况她受伤严重,他自然不会对眼前的娇躯产生任何的绮念。但他仍忍不住斜眼偷看了赵云一眼。
只见赵云把江四九的手翻了过来,审视地看着上面的厚茧,绝不抬头地道:“若是遇到了一个,你会怎么样?”
王先生神往地道:“那当然是欣喜若狂,引为知己啊!”
赵云微笑道:“王先生难道不曾考虑对方的性别么?”
王先生略有难色地道:“但……遇到同好,难免技痒难耐……”
赵云道:“既然如此,那王先生就不要再深究我与这位小姐之间的关系了。”
王先生疑惑地道:“赵将军是说,这位小姐也喜欢舞刀弄剑,所以你也将她引为知己了?”
赵云颔首:“然也。”
王先生清洗好伤口,思忖间将两粒丸药和酒捣成泥:“但……男女之间,友情与情爱岂非一步之遥?一念之间?”
赵云浑身不觉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王先生道:“扶好!”
他不觉抬起头来,屏住呼吸看王先生将箭矢拔出一支,手中的药泥紧跟着迅速敷上,再用煮好的带子裹好,再如法炮制,又将其余两个伤口处理好。
裹好了王先生才又道:“但以她的年岁,不应还未嫁娶啊。——她的夫君何在?”
赵云长叹了一声,只觉心神愈发不宁,斟酌着道:“就在这不远的宛城战场之上。”
王先生奇道:“那为何他不亲自前来?莫非也受了重伤?”
赵云但觉心思纷乱,他在慨叹江四九的命运多舛的同时,忽而升起了一些忧虑:“……他已经故去了。”
王先生“啊”了一声,一边将拔箭时出的血擦干净,一边道:“那她知不知道他已经……”
赵云回想当时的情景,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先生再给江四九换了一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若是她已经知道了,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赵云已经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她不会。”
王先生看了看江四九苍白的脸色,将她慢慢地趴伏放在榻上,还是不免担忧地道:“但……”
赵云道:“她学了一身的武艺,绝不是用来自戕的。何况眼前江山未定,百姓流离,她怎么舍得死?——即便她一时想不开,还有我在此。”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毫无退让的余地。
王先生笑道:“那好,如此我就去休息了。”
赵云想要站起身来送他出去,但江四九似在死一般的平静中感知到他的离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只好以目送王先生离去。
然后,他日以继夜地守候在她身边,照顾她汤药,祈祷着神迹的出现。
三天后,江四九终于苏醒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赵云。
赵云正注目垂首在她的脸上,虽脸色有些憔悴,但那温柔含笑的神色,一如往昔。
她一接触到这饱含关心的目光,千百种感慨顿时全都涌上心头,禁不住热泪盈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忆起那时在赵云面前接受的不要流泪的教诲,只想把眼泪再逼回去,但泪水却全然不受控制,有如泉涌。
直到此刻,江四九才明白,原来赵云是这么深地根植于她的心中——这亦师亦友的良伴,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竟神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叫她怎能不激动?
可她仍想将眼泪拭去,因为她并不想在赵云面前,显露出一点脆弱,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忘记他的教诲,所以,她还是勉力要抬起一只手。
就在此时,一块柔软的巾帕覆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替她拭去了泪水。
江四九不意对方有此温柔贴近的动作,张口结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赵云神情仍是那么磊落,轻声道:“小九。”
江四九怔怔地看着他。
愣了半天才道:“赵将军,你来了!”
赵云不着痕迹地移开握住她手的手,道:“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只能说写一点是一点了
第4章
江四九恍无所觉,双手揪紧了榻沿,悲声道:“可……可是他……他死了!”
说着,两行泪水仍是不住地挂了下来。
赵云当然知道她所说的是谁。
当日两人谈及理想之时,她的理想之中,便有“他”的存在。所以此刻听到她已知晓“他”故去时,他的内心仍不免替她难过。
黯然神伤。
如果可以,他愿她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愿他们永远也不要离散。
但他却是亲手埋葬了“他”、将她带离血战之地的人。
也许,她当时并不是没有把握避开那三箭,只是想借外界的力量来了结自己,和“他”生死一处。而自己却可能罔顾了她的心愿,将她救活,令他们分别,使她罹受痛苦。
但……
一缕阳光自窗外射入正照在江四九的脸上。
窗外暑气正喧,群鸟啁啾,恰是一日之中最美好的时候。
上天有德,山水有情,可人事偏偏如此不尽人意、不近人情!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但万幸你还活着。”
江四九不确定地看着他:“我……是不是不该活着?”她被他这么一说,眼泪都少流了一些。
赵云注目在她脸上,目光一瞬不瞬地道:“你想随他去吗?”
江四九被问得胸口一窒,牵扯得不知是伤口还是心口骤然疼痛了起来:“赵将军是说,我……该随他去?”
赵云没有回答,却道:“若受伤的是他,死的是你呢?——你要不要我救他?”
江四九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
赵云道:“那若他活了过来,想要随你而去,那又如何?”
江四九脱口道:“那怎么行?!”
赵云意有所指地道:“为何不行?若果如你所说,他对你情深一片,那又为何不能天上地下,随你而去?”
江四九不假思索地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未了的责任与心愿,他还有大好的年华……他……他怎么能死?”
赵云提醒地道:“这些……你就没有么?”
他不等江四九回答,起身拿了一样东西放在一旁,再小心地把江四九移动了一下位置,让她侧躺着。
江四九一下子就看见赵云送给自己的钢刀。
赵云把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刀上,反射出的光明亮而刺眼。
这光也刚好刺进江四九的眼中。
赵云感慨地道:“三年了。”
江四九愣愣地看着他。
赵云又道:“这刀你一直都带在身边么?”
江四九道:“是的。”她眼神迷离,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赵云目光转暖:“我看你的打扮和手中的厚茧,武艺应当没有放下?”
江四九眯着眼,目光跟随着刀上流转的阳光:“的确不曾。”
赵云看了那刀上的“常山赵”三个字一眼,温和地道:“为什么?”
他的本意,是让江四九回答,为何她会不曾放下武艺,是否她的人生也已出现了情爱之外的可以追求的东西。
她说过,之所以学枪,是因为爱枪。
这个爱字当中,只有她自己的追求,绝无其他的因素在内。
但江四九并不这么想。
她才苏醒,脑袋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她见赵云看了一眼自己的刀,还以为赵云在问她为何把这刀一直带在身边,当即道:“因为这刀是你送给我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遗失。”
的确如此。
甘宁曾想抢走她的刀,马超也曾表现出对这刀的兴趣,但她都凭着自己的本事保住了它。
她忽然想起,他送她的还有长枪好马,这些都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尤其她发现赵云一言不发,正深深地看着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只是……枪和马都不见了……”
赵云本打算再说些别的,但此刻不知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沉静如水的心再一次泛起了波澜。
自她刚才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发现自己远不如过去镇定。
但他立刻想到她的爱侣刚刚故去,在此时此刻,自己焉能有其他的想法?若真有,那自己又成了何等样人?
赵云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勉强笑道:“没关系。”
他把刀放下,站了起来,几乎落荒而逃。
出门给她倒了一杯水,在门口整理了一会心情,他才重新进门,把水放在几案上,扶她坐了起来。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进补,但此时先以她的生存意志为要,若她坚定地要活下去,自己方才放心去做别的事。
江四九无助地靠在他的胸前,想起曹昂的死状,泪水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一杯水偎向她的唇边。
她想抬起手来握住杯子,但只虚弱地抬了抬手而已。
杯子倾斜了起来,清凉的水注入她的口中,落进她的喉咙里。
喝完之后,她唇边的水渍、眼底的泪水也都被拭干,接着他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她,准备将她小心地放下。
对方十分细心,生怕弄疼了她。
但她的泪还是流不尽似的不停涌出,在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赵云正目怀忧色,凝视着自己。
她不想在赵云面前显出脆弱,但这时的确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也罢!
无论如何,自己还未坚强到连至亲的离去都能装作不伤心的地步。或者试问天下,谁能无情一至如斯?
恐怕连赵云也不能。
她的眼泪被再次拭净,一个放柔了的声音道:“不要哭。”
本来她还在无声饮泣,听了这话之后,不知怎地,心中的悲痛大涨,再也隐忍不住地大声恸哭了起来。
她似要把自己内心的悔恨与自责、怨恨与伤痛全都发泄在这一哭当中。
为什么?究竟曹昂为何一定会死?为何他逃不掉这可怕的宿命?为何自己却没有死?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
一只手在她背后慢慢地举了起来,良久,才终于搁到她肩头,轻轻地拍打着她,似乎想借此传递手主人的安慰之意。
江四九的嚎啕之声终于转为饮泣。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小九,你有没有未了的责任与义务,有没有大好的年华?”
江四九哭声为之一窒。
那声音又道:“他九泉之下,若是有灵,会不会希望你随他而去?”
江四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
那声音再道:“你不想他随你而去,那若你离开人世,他又会怎么想?”
江四九微微张着嘴,睁着酸涩的双眼地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依然扶助着她,道:“但我并不要你想着,是因为他才活下去。”
江四九茫然地道:“啊?”
赵云的双眼犹如幽深的古井吸引着她的视线:“要为了你自己活下去!你曾经对我说过,要和他在这乱世为百姓闯出一条生路,今日他虽然去了,但你还在,你的誓言还在,怎能轻言放弃?!”
说到后来,他的神情之中,少有地出现了一丝激动的神采。
江四九无助地道:“但……但也许他是我害死的。”
赵云道:“生于乱世,每天都面对着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随时都可能殒命,你大可不必把罪责担在自己身上,如果真的有罪,那就替他完成心愿,令他走得没有牵挂才是。”
江四九不自觉地攀住他的衣袖:“你是说……”
赵云点头道:“是。无论你有何打算,先活下来再说——哪怕要想清楚,也要在身体健康、情绪平稳的时候再想,否则的话,只会落下无穷的遗憾。”
江四九沉默了。
在她沉默之时,赵云再次替她拭干了泪水,轻轻把她扶到榻上侧躺好,道:“我去去就来,你先睡一会儿吧。”
江四九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赵云拾起了地上的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相信,江四九现在无论如何,是决计不会想到死了。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钢刀,微叹着把它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情之一字,何其无端,又何其无奈!
他对着屋外湛蓝的晴天,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江四九的伤好得十分快速,连王先生这样的神医也啧啧称奇:从未见过伤口愈合得这么快的人。
此地有神医,有悍将,医伤的药草以及进补的野味都绝不会少,唯一不方便的就是,病人是个女人,而照顾她的,却是两个大男人。
当然,脱衣换药这样的事,都是王先生在做,虽说他是个男人,但毕竟是个医生。
若要赵云来做,江四九可能要羞得钻到地缝里去。
当然,王先生和赵云都似乎遗忘了那几晚情急之下,江四九于昏迷之中被宽衣解带,裸|露身体的事。
江四九本人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她自被赵云提醒之后,又加上他连日来的悉心照顾,内心的郁结正慢慢解开。
回头想想,此时正如初遇他时一样,仿佛只要自己有难,他就会及时出现,挽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上一次,他还言笑晏晏,心怀坦荡,知道她是女孩子之后,也并不缩手缩脚,反而自然磊落,落落大方;但这一次,他却分明有了心事。
饶是像江四九这么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确有很深的心事,而且这心事,似是绝不可对人言的。
第5章
一个月后,江四九随赵云一起,登上了位于宛城西北的蒲山。
其时她的伤已好了大半,只是心事犹在。只因赵云的劝告才勉强压抑住内心的苦痛,但难免有些落落寡欢。
只不过,由无法面对转变成不想面对。
如果面对不了,那就不去面对——这本来也是江四九的人生信条之一。
此时,宛城几经辗转易手,复为曹操所有,而张绣则因作战失败,率兵向西而去,不知投奔谁了。
曹操掠地之后,已然率兵离去,据赵云推测,他应该已经回到许都,将宛城复归于天子的统治之下。
经此一役,他只是损失了一个儿子、一名猛将、一个侄儿,就将割据一方的张绣赶走,得到南阳、章陵等地,代价虽大,但并非不可以忍受。因为儿子虽难得,但他也并不缺儿子;猛将虽好,但毕竟只是一个有勇无谋之辈,死了也就死了。
虽然不免有些难过,但那难过也是乏善可陈的。毕竟与“天下”二字相比,一个儿子实在算不了什么。
江四九推测曹操的心情之时,内心不觉喟叹不已。
也许只有子修的养母丁夫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失去血肉至亲的痛苦。至于他其余的兄弟扪,应该只会高兴少了一个实力最强劲的对手而已。
原来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两个人为曹昂的死而伤心。
想到此处,江四九更是替曹昂难过。
不知不觉间,她和赵云两人已经登上了蒲山的山顶。
立于山顶危岩之上,风如激箭般吹来。
江四九缠绵病榻良久之后,又再次感受到清新的空气,连日来的血腥气与药味被风自鼻端带走,整个人的精神也为之一震。
她放眼望去,只见远处一览无余,赫然是宛城全貌。
此时的平静与那时的战火纷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百姓们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任凭城头的大王旗如何变化,他们都已处变不惊,生死全听由天命。
但江四九目光扫过去之时,其余人如何都已不在她的眼中,极目所望,正是南城。
她全身袭过一阵冰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因为那正是曹昂离她而去的地方。
昔日的尸横遍地、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个江四九终生不能忘怀的伤心之地,此刻竟完全消失了它该有的样子。
——怎么能?
此地不是已经属于曹操,何以曹昂丧命的地方竟无丝毫的纪念?
曹昂的遗体何在?
她带着满腔的疑问,放眼全城搜索起来,是否曹操另有安排,将曹昂葬在别处?
她的身旁,赵云正默默地关注着她。
他一言不发,将她的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
直到她脸上显出急迫的样子,似在寻找什么之时,他方才远远指向一处,道:“在那里。”
江四九惊醒回头,道:“赵将军知道我在找什么吗?”
赵云点头道:“我将他葬在了南城城门靠近城墙的地方。”
他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江四九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南城。
凝视久久之后,她的身躯再次颤抖起来,闭上了双眼。
赵云见她虽然颤抖不已,但眼眶中并无眼泪流下,似在极力控制自己。
生于乱世,死于乱世。
乱世是否会因个人的死亡而稍有改变?还是说,一个人的死最终只是成为史书中的一行数字?
赵云忧心地凝睇着她。
他转而思忖,若死的是她,那自己又当如何?
自己是不是真能看得开?还是假装已经看开?
不敢想。
江四九蓦然睁开了双眼,虽然她的呼吸仍然不稳,但双眸之中,已经重新回复清明。
她再看了南城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对赵云道:“赵将军,我们走吧。”随即大步向前,向山下走去。
且不论她是忍耐力十足,还是真的就此把过去抛诸脑后,至少她这举动确实令赵云激赏不已。
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志业未成,绝不言死。
他不觉微微一笑,跟在她的身后。
江四九一边走一边道:“赵将军,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赵云道:“自然是继续游历天下,以待时机。”
江四九道:“赵将军想要等待什么样的时机?”
赵云道:“自然是因缘具足,水到渠成之时。”
江四九道:“是否要到将军觉得已将自己磨练好的时候?”
赵云道:“也不尽然。——或许我想要投奔之人,也未将棱角磨去,此时尚不足以令我投奔。”
江四九长呼出一口气,脚步不停地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一起磨练呢?”
赵云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江四九停下脚步,双手挡开隔在她和赵云之前的一根树枝,沉声道:“我想,若我现在去投奔刘玄德,他会不会嫌我是个女人?”
赵云闻言,心中为之一颤::“你打算和我一起去?”
江四九凝视着他的双眼,急切地道:“赵将军,你……这个时候有没有打算去?”
赵云思考了一会儿,看她的小脸都急红了,他就算心中再有其他的想法,此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就道:“其实天下我已几乎周游过了,此时去找刘使君,也未尝不可。”
这句倒是实话,虽然他内心还有些犹疑,本来以他的性格,事情不到成熟之时,几乎就不会下定决心去做,但现在却觉得偶尔随心所欲一下,感觉倒也不坏。
这也可能是受了江四九影响的缘故。
他还想知道她此举的目的:“只不过,你为何如此急切呢?”
江四九望着天边一朵寂寥的云,道:“也许是因为只有在战场之上奋力厮杀之时,或者在厮杀之后,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之时,我的内心才能真正平静。”
赵云注视着她的双目,道:“但那时肩上负担的担子,一定会比现在重得多,也远不如现在自由,就算如此,你也仍要去吗?”
江四九目送那云被风吹远,肃然道:“若过于自由,身无所系,那人生又有何意义?何况我的追求,原本也不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而是希望能有所作为,尽自己能尽到的责任。——子修他是个宅心仁厚的人,我知道他志在何方,但我身为女子,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尽其所长,但求无憾而已。”
赵云感到她的语气中比当日多了一份沉痛与成熟,心中不由感慨起来,但还好她那份天真厚道热诚之气犹在,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了。
江四九于苦痛中掣出一个笑容,放开树枝,转身而行。
赵云透过不断摇晃的树枝,看着她踽踽而行的身影,直到此时,他的心头方觉安定了一些。
他知道,她已经真正想通了。
而自己带她来此,本就是不想她逃避,而要她面对的。心伤就如身体上的伤,如果放着不管,只会继续麻木糜烂,乃至死亡;若果断医治,只会痛苦一时,却能换来全新的自我。
他原本还想再劝劝她,哪知她却并不需要他的规劝。
如此说来,她这三年一定经历了许多,也一定成长了许多。
他快步跟了上去,也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她。
当年两人相处的种种,她的坚韧与勤奋,乃至那些“大逆不道”的惊天之论,重又跃上心头。
连心也在轻跃。
前路不知道将会何其艰险,但一定会安然渡过的。
即便死,也只像是做了一场回归自然的梦。
千古英雄,终归黄土,但求无憾而已——若都做此想,那人间将会减少多少苦痛,换来多少潇洒与坚强?
脚步声声,踩在夏日灌木之下的湿土与苔藓之上。
江四九在前道:“你道刘使君,难道玄德公已然走出困境,一州之地已尽归他所有了?”
她心中默念“刘使君”三字,心中替赵云欢喜。却不知历史之上刘备此时应该被吕布击败,投奔曹操帐下,做了豫州牧,原应叫“刘豫州”才对,但这个时空中吕布已被甘宁所杀,部将又多嫌隙,这一集团早已分崩离析,刘备也得以保有徐州之地,比起历史中的遭遇,可谓好出几倍了。
赵云道:“不错。陶使君与曹孟德征战未果,病故之后,便将徐州之地尽让玄德公,玄德公也算苦尽甘来,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我听说他在徐州养兵,不在万人之下。”
江四九颇为忧心地道:“但据我所知,曹孟德之所以攻打徐州,并非专一为父报仇,只是借机想要并吞徐州而已;而且扬州的袁公路也早对徐州虎视眈眈,若他已得到江东,那刘使君岂不危矣?”
赵云不由深凝了她一眼:“的确如此。”
江四九再次停下脚步,回头奇道:“那为何赵将军至今仍盘桓此处?我的伤早已没有大碍,你实应该早日赶到刘使君的身边,成为他的强助才是。”她想起他刚才的话,“又为何还要游历四方?”
赵云感到她话语里的尖锐,深感她是为自己而急,但这当中真实的原因他却又不好说明,只得避重就轻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马上动身了。”
江四九也不追问,纠正他道:“不是赵将军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人。”
赵云道:“但宛城离郯县足有一千里,你才刚好,怎么经得起长途奔袭?”
江四九自信地道:“赵将军,你别小看我的能力,我既然能好得那么快,我就能坚持得住——对了,赵将军,你怎么那么巧,刚好在我遇险的时候赶到?”
赵云想了想才道:“我听说曹孟德迎回皇帝,所以跟过来看他一看,看他是否打算匡扶汉室,若他有此心,那玄德公归向孟德,便如归向周公,其实是归向朝廷而已。”
江四九疑道:“那结果呢?”
赵云道:“曹孟德只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天下尚未平定,他已然一副大权在握、狐假虎威的样子,此人断不可信。——我一路随曹孟德大军来此,却不妨发现了你的行迹,这才将你救下。”
他说到后几句,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觉汗流浃背,心头十分难受。
只因他在知己面前从不说谎,如今这几句话亦非善意的谎言,说起来竟如此的痛苦。
此心只有天知。
只有天知道他并非单纯为了曹孟德而来,也是为了她江四九。他想见一见她所托何人,以求安心,再去投奔刘备。
本来他只到了许昌,但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指引着他赶到宛城。
他本已后悔这次的举动,总觉得与自己平日的行为何其不符,但在后悔中却又没有回头,将自己隐藏的深心交给了座下的骏马。
只有这一次,他不愿想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四九不疑有他,再次回头,脚步坚定:“赵将军,我们去向王先生道别吧。”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完结了
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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