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佳节。
到了当天，皇宫各处皆是富丽奢华，光彩缤纷，待到西边夕阳斜落，无数的宫殿楼阁就宛如一幅华美画卷徐徐展开，彩灯灼映下，美不胜收。
还有几个时辰，便到皇室宴席。可此刻在龙瞻殿内，却不见皇帝踪影。
仙芳园僻静一角，花摇香沁，幽静如许，风儿拂得细瓣碎碎落落，同时空气里，又晕染着一股不知名的旖昧气息。
假山石后，慕半依正紧紧勾住那人颈项，几乎是无力地架在对方身上。
“你再不走，过会儿宫里就该变得热闹冲天了……”慕半依气喘吁吁地提醒，随之蹙眉。中秋之夜，他本该正由宫人们伺候着更衣整冠，稍后与诸臣参加宫廷筵席。但现在他偏偏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还与自己在此亲昵痴缠。
一场激涟狂雨后，顾墨晗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衫：“朕已经吩咐李关顺在殿内候着，难道他敢违旨不遵么？”
声音虽沉冷无波，但动作却轻柔有序，仿佛怕指尖一个用力，就划破了她凝如雪脂的肌肤。
慕半依眼中羞色一闪而逝：“以后，还是别来这儿了……”
顾墨晗冷笑，一把提紧皓腕，拉她入怀：“这本是你自找的。”
几个字，却含尽幽怨。她可以不理不见，然而他却要受着煎熬欲死的苦痛。思念愈积成狂。
因此这回要拉着她一起，亦如惩罚，又亦如报复，让自己在这种痛苦中，寻找到一丝快意与安慰。
能感受到吗——那种痛苦的滋味！
忽然抱紧了她。
慕半依有些呼吸不能，但此时竟意外的，没有推开这个令人欲要窒息的怀抱。
“今晚的后宫盛宴，我不想参加了……”半晌，她偎在对方胸口，有些犹豫地说出一句。
中秋佳宴上，诸妃难得能与皇帝齐聚，每个人皆翘首期盼，盛妆华服，只为博得至尊权位上那人的惊鸿一瞥。可想到宴上花团锦簇般的美艳，这一回，慕半依心头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烦躁。
顾墨晗听完，忽然拉起她往外走。
“做什么？”慕半依一惊，不知所措地跟随身后。
顾墨晗没有回应，感觉掌心里的小手在缩动挣扎，不禁攥得更加牢紧。
他一路直奔龙瞻殿，本正等得心急火燎的李关顺瞧见二人身影，终于长长松口气，急忙迎前。
顾墨晗也不理对方，径自拉着慕半依走入内室。
慕半依只觉眼前一晕，整个人几乎是被拖到软榻上。
榻前，顾墨晗长身而立，语调轻缓：“你先在这里等着，稍后朕会命你的侍婢过来。”
慕半依颦眉不解，而他冲李关顺挥手，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捧着盥盆、冠袍、金缎履等物件鱼贯而入，随后纱幔垂落，将他的身姿遮得朦胧不清，慕半依看到两三个人影在他周旁绰动，伺候更衣。
这家伙，带自己来他的寝宫做什么？
慕半依暗自疑惑，但瞧着一时半刻走不掉，也干脆在榻上寻个舒服位置躺下。她单手撑头，盯向那薄纱之后的人影静静出神，但倦意在不知不觉袭遍全身，视线一阵恍惚后，落睫睡着。
经过许久，慕半依已经睡歪了的脑袋被某人轻柔扶正，而她也惊醒过来。
睁开眼，便映入一团明灿灿的金丝绣纹，暗底玄色宛若华丽夜幕铺展开，一道人影正伫立跟前。
她抬头望向对方，却险些被那萦绕周身的璀璨流华给刺伤了眼，赶紧眯成一条缝。
顾墨晗高冠衮服，气质绝贵。此刻微微弯下腰，如抚至宝一样抚上她的脸：“等会儿你梳妆完毕，乖乖地在这里等朕。”
温柔亦如哄劝的语调，直让慕半依以为自己尚未睡醒，呆呆地眨了眨眼。
但或许真是梦，因为下一刻那唇边的温柔就转化成森冷冷的笑：“若朕回来没有看到你，很快，你就可以尝到新鲜美味的鸟汤了！”
可恶的男人，竟然又拿八喜来威胁她！
慕半依气得干瞪眼，腮帮子都鼓起来。
顾墨晗一扬唇，对她现在的表情颇为满意，转身离开。
“真是个可人恨的……”面对那背影，慕半依忍不住咬牙暗骂。没多会乐桐与乐欣带着饰奁与衣物赶来。
胭脂一点唇，螺黛两弯眉。明珠翡钗缀绿鬓，金织粉锦映姝颜。经过一番精心妆扮，铜镜中正清晰出现了一位绝色佳人，静如诗画，美如娇娥，只可惜伴随她一个懒洋洋的呵欠，却将这一气质破坏得淋漓尽致。
顾墨晗与文武百官共宴，她却被对方威胁留在龙瞻殿，紫烟奇香氤氲，更熏得人昏昏欲睡。
“主子，主子……”毕竟是在皇帝的寝宫，为了不让自家主子损失形象，慕半依一歪脑袋准备打瞌睡，乐桐二人就将她及时叫醒。
百般无聊下，慕半依只好把玩起腰系的琉红嵌珠流苏，几颗精巧珍珠如星光烁闪，却几乎要被那一对玉葱指给硬生生地扣了下来。还好不久后顾墨晗回宫，否则好好的一件美饰就要被她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慕半依赶紧松开手，腰板一挺，坐得还挺有模有样。
“主子……”方才慵懒下，乐桐瞧她发髻上一支点翠珠簪已是斜歪，本想替她摆正，却被顾墨晗一个眼神止住了。
“你先别动的。”他下令，慕半依只好乖乖坐在原处。
眼波斜睨，瞅他在妆台饰奁里挑选着什么，慕半依一阵猜想，随即顾墨晗转身走近，一时也没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
取下那支点翠珠簪，轻轻别入另一支。等他弄完，慕半依正准备照镜子，可是已被对方拉起身。
“走了。”顾墨晗携她走出寝殿。
中秋月夜，皇帝宴赐群臣的同时，后宫也在举行盛宴。
见他带自己往那个方向走，慕半依突然慌得止住步。
“你怕什么？”顾墨晗唇边勾出微弧，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跟朕在一起，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目光？”
慕半依眉心纠紧。
不容她多想，顾墨晗拉起便走。
设于碧水湖上的华丽殿阁，四面悬挂鲛绡纱帘，随夜风而飘时，自有一股被仙雾萦绕的朦胧之美。
殿阁内丝竹悦耳，美舞祝兴，一盘盘珍馐佳肴络绎而上。
锦席长铺，诸位嫔妃入席而坐，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炫耀。大殿最高处摆着金牙玉椅，正是皇帝尊位，而坐于下首右侧的人自然是菱妃。
歌舞正盛，但因皇帝还未到场，每个人明显兴致不高，只是脸上依旧保持着高贵矜持的笑容。有人时不时瞄向殿门前，只盼着某道身影能够尽快出现。
不久，随着一声高呼，顾墨晗趋步入内，嫔妃们顿时情绪高涨，纷纷起身，欲要施礼时，却被眼前一幕惊住了。只因皇帝身边还站着一道人影，粉衣翩翩，容姿妍美，立于帝侧，就宛若一滴黏人的玲珑水珠。
竟然是她！
几乎同时，众人头脑恍如炸开，更有人盯向二人贴紧的衣袖，直恨不得是自己眼花！
一瞬间，掺杂着嫉妒羡恨的目光，都好似利光猛电般齐射过来。偏偏慕半依低垂着眼帘，羞涩怯怯的模样，将周围一切情绪挡在羽睫之外。
而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下，她嘴角正一下下古怪地抽搐着。似乎早料到如此，才选择视而不见。同时恨起身旁人的行为，一直被紧握的小手，突然毫不犹豫地掐了下对方掌心。
在众人面前，顾墨晗神情一派淡然，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唇弧竟有些轻微的上翘。
他龙袖宽大，彼此的手被掩藏其中，虽是不显，却引得人遐想万分。
“陛下。”尔后菱妃上前行礼，与其他表情各异的嫔妃相比，那面容上却是一片温和宁静。
慕半依赶紧抽动手，顾墨晗眸光一晃，才终于松开。
“之前不见媚才人出席，臣妾还特意派人前去沁吟宫询问，原来是与陛下在一起。”菱妃笑容柔婉，目光不经意扫过他微动的袖口。
“嗯，今日朕在园内见她有些身体不适，便叫她歇在龙瞻殿了。”顾墨晗答得云淡风轻。
身体不适？周围气氛顿时绷紧起来。
慕半依心底一慌，暗骂某人真会惹是招非。在众人探视的目光下，马上转成如花笑脸，出言解释：“哦，哦，可能是当时太阳毒辣了些，才会感觉到有点头晕！”
众人暗暗舒气。
菱妃笑道：“媚才人身体娇贵，若是中暍，应让太医们开点解表化湿的药方才是。”
慕半依垂首敛衽：“多谢菱妃娘娘关心。”
顾墨晗瞥向身后：“你将皇儿也带来了。”
宫人连忙抱着黄绸襁褓上前。瞧向那熟睡的粉嫩小脸，菱妃双眸中闪动出柔和慈爱的光绪：“中秋佳夜正是团圆之际，因此臣妾想与皇儿一起，在此陪陛下共度欢宴。”
她话音甫落，直听得众妃心里酸溜溜的。顾墨晗自然同意，而宫人见他没有要抱孩子的意思，便暂且退后。
慕半依正准备寻位坐下，岂料被他叫住：“你就坐朕身边来。”
慕半依不禁瞪圆了眼，而众人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今夜盛宴皇帝竟然会携了她前来，区区一名才人，如今又被赐坐帝侧，这等殊荣实在算是异数了。难道其中预示着什么吗？
就连菱妃脸上也有一瞬青白，但很快缓和下来，笑容得体有度：“既是家宴，姐妹们又难得团聚，媚才人就不必拘泥于那些俗礼了。”
她牵起慕半依的手上前，而两三名太监忙在顾墨晗下首右侧添加了桌椅。朝旁边的菱妃一笑，慕半依这才心有不愿地坐下来。
盛宴继续进行。而此时居于高处的慕半依感觉并不太好，各种羡慕嫉妒的视线总会时时暗投，让人如坐针毡。但比较起这些，最让慕半依受不了的，便是现在要摆出一副端正优雅的姿态，更不能像以前那般坐在小角落里，对着美馔大快朵颐。
没多久，慕半依就坐得腰酸背痛，上半身有些摇摇欲坠。谁知这个时候，顾墨晗的声音从旁传来：“觉得累，不如就靠在朕肩上好了……”
他侧过首，黑眸中分明透出一丝邪坏戏谑，被酒香浸过的嗓音刻意压低，散着无尽暧昧染在耳边。
慕半依立即转回头，气得面色涨红。这家伙根本是在存心报复自己么。越是不想，越要当着众人面携自己前来，还故意表现出特殊宠爱，摆明了是不想让她好过！
心中一恼怒，肚子就变得愈发空荡。慕半依忽然忘了保持形象，冲着盘中美味一顿狂扫。
此次的后宫家宴，若无特殊情况，凡是有品级的嫔妃都需参加。而这一回慕半依竟然从中看到了乐如姬。做为亡国帝姬被充入敌国宫廷后，她一直精神萎靡，身体时常病着，因此前几回的宫宴从未见她出席。
宴会举行到后半段，许多嫔妃为了在皇帝面前大加施展，纷纷献歌弄曲，不过让慕半依意想不到的，乐如姬竟然也参与其中。
今日她一袭玲珑翡绿纱裙，香髻几绺坠，娇唇以脂粉调点得嫣红欲滴，令原本苍白的容颜增添几许光彩。
伴随悠扬笙乐，她舞姿轻盈如飞，腰际一抹红绸惊艳亮目，让人脑海随之浮现一幅淡柳绿，浮霞红的初春画面。
她跳得清新自然，不比其他宫妃的谄媚邀宠。顾墨晗本是看得漫不经心，但乐如姬这一舞后，眼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臣妾给皇上请安。”红绸拂地，她恍如清夏的盈盈碧波，水眸顾盼生辉，从顾墨晗身上轻灵灵地滑过，却是含羞带怯。
慕半依一皱眉，忽然有股说不出的奇怪。
“你这舞跳地让人赏心悦目，朕看了倒很满意，想要什么赏赐？”顾墨晗开口询问。除了方才一丝赞赏，脸上再无多余情绪。
乐如姬尚未启唇，此刻斜旁传来婴儿的低泣声，原来小皇子睡醒，一时闹起来。
宫人凑前，菱妃忙心疼地抱在怀里哄劝。乐如姬见了，含笑恭声道：“能为皇上分忧解劳是臣妾的分内之事，不需要什么赏赐。以前臣妾体弱多病，未能出席小皇子的百日庆宴，今日得见小皇子这般可爱喜人，让臣妾很想凑近抱上一下，还请皇上与菱妃娘娘能够准许。”
她说得真挚恳切，一双水眸直溜溜地往菱妃怀中瞧，满是期盼喜爱。
顾墨晗对她的请求微微吃惊，随即颔首。而菱妃已经笑逐颜开，作为母亲，有谁不爱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
得到同意，乐如姬满脸欣喜，几乎迫不及待地走上前。
而慕半依坐在上方，正眉头深拧，紧紧盯向对方的每分举动。
不对……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难的不祥感笼罩心头。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呢？
她暗自沉思，看到乐如姬脸上正露出激动而欢喜的笑容——亦如花开荼蘼，那种极灿间的惊心动魄。
猛然，她忆起当初服侍在乐如姬身边的情景，每当有人提起南顾帝时，那双眼睛里闪现的——分明是强烈恨意！
顿悟过来，慕半依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登时朝菱妃失声喊道：“小心——”
就在乐如姬即将接过小皇子的瞬间，那脸上笑容忽然转变得狰狞而扭曲，好似被浓重的毒怨深深沾染，从袖中快速取出一支利簪，尖声而笑——
“你这残暴妄为的暴君，今日我就要让你尝尝痛失至亲骨肉的滋味！”
她犹如陷入一场极度的狂癔中，双手高举过头顶，直朝对方怀中的婴儿刺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简直把菱妃当场吓傻，身体僵在原地动不了半分，眼瞧利物破空逼近，她突然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有人挡在跟前。
那利簪刺入胸口，刹时涌现出鲜红的血液，华丽衣裙上，恍凝绽开一朵惊艳至极的朱花。
“你……”看清眼前人，乐如姬震惊地睁大眼。
慕半依启唇朝她轻轻笑着：“乐贵……”可才吐出两个字，瞳孔骤然一阵紧缩，胸口正传来快要炸开撕裂般的剧痛，她伸手缓缓一摸，竟是沾了满手鲜红。
她呆呆看着，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
而乐如姬见状一退，慌颤地松开了手。
痛楚如汹涛狂涌覆来，慕半依浑身一个失力，直朝后方倒去。“哐”地一声，她发髻上那白玉兰花簪掉落地面，摔成两段。
第63章血溅
伴随谁的一声惊嚷，场面立即变得混乱不堪。那些宫妃吓得面失血色，纷纷四散逃离，有的直冲殿外，有的被裙裾绊倒，一时之间，玉杯瓷盘破碎，哭声喊声此起彼伏，已无人会去注意方才那挺身而出的身影。
眼前画面一白，慕半依只觉身体好似失去所有依托，直直朝后倒去。
也几乎是同一时，有双手慌张地从后伸来，将她接入了臂弯之中。
意识被强烈的疼痛冲刷，慕半依欲昏欲死，一大片殷红正从胸口缓缓漫开，宛若花簇狂绽般要染遍她的全身。然而此刻紧紧贴靠的胸怀，却分明比这血还要灼，还要烫，好像那人自己都快焚化殆尽！
“半依……半依……”
冰凉的小手被紧握，耳边传来一遍遍呼唤。
“半依！半依！”
焦急而疯狂的，似乎她不醒来，便会这样无止无休，永不停歇地呼唤下去！
空气里除了浓稠的血腥味，还掺杂着一缕熟悉的熏香气息，那掌心里传来的温暖，突然将混沌不堪的头脑里注入一丝清醒！
是他吗？
慕半依费力睁开眼，便看到上方一双黑眸中闪烁着惊惶错乱的光绪，正深深凝定她，直恨不得流出深浓的血泪来！
慕半依有些不敢置信——那种惊恐、慌张、不安的表情，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所认识的顾墨晗吗？
瞧她睁眼，顾墨晗简直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整个人转瞬变得安静，可当望向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的她，双臂紧搂下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发颤。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会对自己不满的抱怨，还会用手去掐自己的掌心，就在这之前，她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但为何现在，她却会满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虚弱得犹如易逝雪花！
从未有过的害怕，让他一刻也不敢松开手，鲜血无声流染着软缎华裙，惊心触目似炽火一般活活烧痛了双眼。
因是后宫家宴，侍卫们都留守在殿外，得知发生意外后，景良迅速领着大批侍卫直冲入内。
而此时菱妃呆坐在地上，面若白纸，神情僵滞，怀中的小皇子正一个劲地嚎啕大哭，回响在耳边，听得人好不心疼。
“陛下……”当侍卫们围聚上来，菱妃却只是呆呆望着顾墨晗，望着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因受到极度惊吓，她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目中隐含泪水，那份恐慌与无助，正需人来保护安慰。
然而映入眼中的，自始至终只有那道背影。
“墨……晗……”慕半依气若游丝，喃喃念出两个字，感受到他目光的沉重，轻轻扬起唇，似乎想像往常那般慵懒而不在意地笑着，但稍微一个用力，胸口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痛得不敢用劲呼吸，痛得直想大声哭出来。
“我……”她几乎有些迷茫了，刚一启唇，就有粘稠鲜红的液体自嘴角流溢而出，突然握紧了下那只手，快要忍受不住，“墨晗……我觉得……好疼……”
顾墨晗浑身一震，整个人险些因这句话而崩溃。
“别怕……有朕在这里呢。”他慌忙替她拭去唇边的血迹，精美的绣纹袖口与衣襟都为此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腥，被宫灯晃照过，竟透出一种妖丽幽谲。
那般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此刻却好像不复存在，他只是惊恐无措地抱紧她，感受着怀中虚弱娇小的身躯，有些冰凉的温度，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她带离身边！
“你别怕……”周围的喧嚣吵闹，旁人的连连呼唤，他都已经看不到听不到了，天地之间，如同只剩下怀中她一个人，满心满眼里，只有那张苍白容颜！
“朕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精神绷到极处，眼角都在涩痛发涨。说完之后猛然抱住她起身，直朝殿外奔去。一直以来修逸欣长的身姿，被外面月光照出淡淡凄辉，竟显得如此不稳而踉跄。
老太医闻讯急匆匆赶来，而慕半依已经是陷入昏迷不醒中了。顾墨晗静静守在外间，那种默不作声，令整个寝殿都陷入一片紧张压抑的气氛里。
他犹尊泥石雕像般坐着，脸上虽看不出喜怒，但周身却凝聚着慑人的冰寒气息，好似触之冻结，连李关顺都不敢靠近半步。
然而，长睫垂下时，掩住的却是眸底那一片空洞死寂，仿佛他的灵魂，已经丢失在另一个地方了。
因为此刻就在不远，隔着一扇屏风的距离，她就静静躺在那里，闭眼细听下，似乎还能感应到那颗心脏在虚弱跳动着。
不知不觉，几滴鲜红从广袖中流滑而落，带着痛的灼烫与浓烈，简直要烧化了地面。
半依……
顾墨晗双手攥死下，身子情不自禁颤抖，亦如承受着焚骨灼心般的痛楚，那由里而外的折磨，比起以往更加汹涌更加猛烈，好像他的一生，都将处于这无冀无望的痛苦里，受尽打击摧残，永世也无法挣脱开。
将近一个时辰后，老太医有些战战兢兢地出来。
“如何了。”顾墨晗没有抬头。安静异常的他，正散发着种压迫人神经的窒息感。
因那太过沉重的语调，老太医不由吸口气，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托皇上洪福保佑，此次媚才人所受的伤并未刺中要害，只是之前失血过多，才导致体质虚弱一直昏迷不醒。”想起如今对方高烧不退，老太医声音哽了哽，硬着头皮道，“倘若平安度过今晚，想来应无大碍……”
“应无大碍？”顾墨晗冷冷挑高音，突然侧过脸，那是一双能把人拖入地狱的眼睛。
老太医一个承受不住，连忙跪地请罪：“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微臣一定会竭尽所能救治媚才人！”
顾墨晗再也不看他，胸口已快压抑得炸裂，迅速奔进内室。
纱幔如烟似雾，掩着其中一道迷渺朦影，宛若触不可及的隔世之宝，幽幽烛光打照上面，更显若实若幻。
像怕打破了这份静谧，顾墨晗脚步莫名放慢下来。他立在榻前，轻轻挑开一帘轻纱，忽然间，眼神里所有温柔瞬泻。
记忆中，她永远是那般活蹦乱跳的模样，背着自己调皮捣蛋，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总是笑得比煦阳还要明媚灿烂，让自己常常移不开眼，搁在心中又爱又恨。
此刻，他多希望她只是贪吃好睡，跟平常一样梦到什么美味珍肴，咧着嘴角大流口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脸色苍白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一丝宠溺笑意从眸底化过，很快又被悲伤的情绪覆盖填满。
长指抚上她冰凉如玉的脸庞，紫香氤氲下，却平添了几分楚楚可人的朦美神韵。
回想当时她满身是血的情景，如果真就如此，不复醒来，永远地离开自己……
顾墨晗动作一滞，突然不知该怎样呼吸了。
尔后，他痛苦地逸出声音：“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握紧那只小手，将脸贴在上面，这一刻华美绝伦的容颜上，再无平时里的沉冷从容，只余无限悲苦静静流溢着，再无人得知的情况下，这位帝王，展露出了自己最为脆弱不堪的一面。
似乎因对方掌心中传递来的温暖，陷入昏迷的慕半依像梦到什么，唇边竟勾起一缕若有似无的微笑。
直至清晨，顾墨晗才终于离开。因此他没有听到，不久之后，慕半依在睡梦中发出的一声呓语。
“墨晗……”两个字，轻轻融进了空气。
第64章相顾
因高烧不断，慕半依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老太医心急火燎，太监宫女们忙上忙下，整个深殿都充满着一股快被霾云吞噬的压迫感。而慕半依只是睡得人事不知，似乎外界一切纷扰都难以惊动她。闭目昏沉下，那张容颜显得恬静而清美，竟不曾出现丝毫痛苦的表情。
就像沉睡过一世，又像沉睡过几度轮回，漫长得让人以为化成风中沙砾，永恒漂浮在广袤的虚无之中。因此当慕半依醒来，仍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她睁开眼，对着床角垂下的明黄流穗安静出神。
“娘，娘娘？”守在床边的乐桐一见她睁眼，顿时高兴地惊呼。
“娘娘醒了？！”乐欣闻言奔上前，也是满脸激动。
“快去禀报皇上。”朝对方交待完，乐桐立即冲床上的人轻轻唤道，“娘娘？娘娘？”
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空白的脑海里也逐渐恢复意识，当慕半依侧脸看向对方，那对黑眼珠随之焕起亮润，扬起唇：“乐桐……”尽管笑容有些虚弱，却是熟悉异常的。
“娘娘！”乐桐不禁喜极而泣，抹着眼泪，“太好了……娘娘你终于醒了……本来太医说这回未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才会昏迷。谁知人却一直不醒着，实在让我们担心坏了！还好现在……娘娘终于平安无事了！”
慕半依神情有些迷惘：“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两天了。”乐桐答道，“这两天都是由我跟乐欣轮流照看娘娘，还有陛下……对娘娘好是担心呢，只要一下朝就马上来殿内守着！”
慕半依睫尖一颤，忽觉有股热流在心口徘徊不散：“墨……陛下他……”眼波快速流转，才发现自己竟是在龙瞻殿。
她昏迷的这两天，都是在对方的寝宫里？
乐桐擦干泪，随即又眉开眼笑：“还有件事，娘娘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慕半依投来疑惑的目光。
乐桐一笑，脸上开心得像绽开朵花儿：“此次娘娘护救小皇子有功，陛下已经下旨，晋您为从三品贵嫔！”
慕半依表情微愣。但不知怎的，心底并无过多欢喜。
“乐桐，我们还是先……”想到是在对方寝宫，慕半依努力坐起身，不料一时牵动了胸前伤口，令她吃痛叫出声。
乐桐正欲上前，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了？！”
慌张的脚步声从屏风外响起，薄纱美绣间隐隐透出一抹欣长而不稳地身影——顾墨晗发束金玄冠，身着缂丝龙纹朝服，应是直接从朝堂上赶来。当看见床上那个人，他蓦然止步，立在原地呆呆看着。
目光交触时，慕半依只觉他整个人好似消瘦了一圈，华美容颜上失去神采，满是憔悴与疲惫，被窗外淡光晃过，竟呈现着幽凉月色般的淡淡凄白。然而那双眼眸在望向自己的一刹，却是欣喜若狂的。
他这副样子，直看得慕半依莫名心酸。情不自禁回想起当时，他紧紧抱住自己，那种惊惶不安的表情。
顾墨晗怔神一阵儿，稍后见她手捂的地方，焦急道：“伤还没有好，别乱动……”
因着某种激动，他眼圈周围正依稀泛红。疾步走上前，将软垫摆好，再扶着慕半依慢慢靠在床头。
此时慕半依穿着亵衣，云发披散满肩，这次大伤醒后，脸色仍白得如同薄冰碎雪，映入顾墨晗心底，疼成一片。
“朕来吧。”他忙接过乐桐端来的一盏清露，凑到对方唇边。
“我……”慕半依伸手，他却不松。
“快点喝些。”顾墨晗瞧那嘴唇干得厉害。一阵催促坚持下，慕半依只好垂着睫，被他妥贴地喂完水。
如此温馨画面，乐欣正踮起脚美滋滋的看着，谁知乐桐从旁捅下她的胳膊，眼神示意后，二人便悄然无息地离开。
将杯盏放回案几上，顾墨晗嗓音轻柔：“饿了吧，朕已经吩咐人去准备米羹，你大伤未愈，最近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这段日子就先忍忍的。”知道她一向嘴馋，语调里不禁多了几分哄劝。
“嗯……”慕半依倒没多大反应。感觉那道目光正一个劲地在自己脸上端详，愈发别扭不敢抬眼。并且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一只手就被他握上了。
微微灼烫的温度，烫得心头都有些发颤。慕半依浑身不自在，尝试着抽动手指。
但下一瞬，她已被对方彻底搂进怀中，只觉那般颤抖不止的身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贴到不能再近，如同要将生命都融入进她体内，离不开的眷恋，诉不出的悲伤，明明强烈到快要毁灭的程度，可是这个怀抱，却又轻得让人不知所措。
慕半依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抑制某种情绪，生怕触及到自己的伤口。
而此刻贴靠的怀抱，似乎她在梦里头……也全是这种温暖，就在自己被疼痛折磨的时候，这份温暖萦绕身边，始终不离不弃。
慕半依突然一惊，觉得自己当时，好像梦到了对方……
顾墨晗默不作声，双臂紧环下，只是一遍遍确定着她的存在，一次次感受着她的呼吸心跳。沉浸在漫长无言里，几乎要这样抱着她，凝固成永恒。
“我没事的……”许久，慕半依发出声音。
顾墨晗睁开眼，目光竟有些朦茫，仿佛坠在悲痛中太久，仍未摆脱出来：“这两天你还不能走动，先歇在朕这里。”
慕半依诧异，忙开口：“还是回……”
“朕不准。”明白她要讲什么，顾墨晗一口回绝。即便如此，也不能时时刻刻看到她。
“你……”随即顾墨晗又启唇，但吐字之间竟变得有些笨拙，“你知不知道，当时朕真的……”
他一时没整顿好措辞，害得慕半依瞪大眼睛，满脸疑惑。
一瞅这不紧不慌的表情，顾墨晗忽然涌起无名怒火，转而骂道：“你这该死的！”
又将她深深纳入怀里，恨到浑身都在颤栗作痛：“你平时不是聪明地很吗？怎么一到节骨眼上，就糊涂犯傻到不管不顾了？”
慕半依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被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你这脑袋里，究竟都装着些什么？信不信下一次，朕就把它敲开来看看？”
他又气又恨，上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大骂，简直把慕半依听傻了，小鸟依人似的呆在怀里不敢乱动。
察觉到那份安静，顾墨晗停下来，虽是生气，可眼神里早已布满浓浓的担忧与心疼，语调不自觉放柔，亦如喃喃自语着：“你怎么……能这么傻呢，竟然去冒这种险呢……倘若有个意外，你知不知道朕……”
回想那惊心触目的一幕，他就有些怕得发狂，再也不愿经历如此心崩欲裂的感觉了。
自己险些，就要失去了她！
眼前人的愤怒紧张，让慕半依错愕不及，内心忽暖忽痛下，却是垂落眼帘，吐出几个字：“那是你的孩子。”
顾墨晗不禁一震。
慕半依淡笑，或许连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吧。当时，是真的糊涂？还是一时冲动？又或者这个孩子，是他心心念念，一直以来最为期盼重要的人？
所以，不能再一次失去了……
慕半依正想着，身体却猛然被对方搂紧，这一次，竟似带有泉涌浆喷之势，痛得慕半依每根骨骼在咯咯作响，几乎要与之融合——
“你可真是……自作聪明啊……”
顾墨晗深深说着，好似倾尽一生，换来的却只有叹息无奈。
慕半依惊愕抬头，却瞧那低垂下来的黑眸中，像有什么正在剧烈燃烧，直直地灼人，而瞳孔尽处一点，宛若闪烁着最为深刻的情感，比天高海深，蕴藏了千年万世一般！
有什么，是比你还来得重要的？
慕半依怔滞，不知是那一语，还是此刻这双眼，心魂突然像被深深震撼住，整个人竟完全僵掉。
就在二人相顾无言时，李关顺的声音从外传来：“陛下……”
顾墨晗转头盯向前方垂帘：“什么事？”
“是洛翡宫那里来人传话，菱妃娘娘……身子有些不舒服。”李关顺说得小心翼翼。
顾墨晗没多大反应：“再传太医看看。”
“呃……”李关顺声音一哽。上回菱妃受惊过度，虽已召了太医诊断，但宫里头常有人过来传话。偏偏皇帝惦念着媚贵嫔，竟一直没去探望过。
顾墨晗瞧他还墨迹在帘后不走，略显不耐：“还有什么事？”
李关顺忙擦下额角，匆匆退下。
慕半依却听出其中意味，眸色微黯：“你去看看吧，我这儿已经没有大碍了。”
腰际力道一紧，这回顾墨晗意态坚持：“朕现在，只想陪着你一个人。”
慕半依眼波晃过诧色，同时脸庞被他轻轻捧起：“以后，别再轻易的将朕推开身边了……”
手指在白皙的肌肤上摩挲出温暖眷溺，顾墨晗凝定她的眼，语调仿似哀求。
慕半依心口一颤，正要移开，却被他扳过来：“答应朕……”
“别再推开了……”他唇边含有说不出凄酸苦涩，仿佛此刻一句哄骗，都能够心满意足。
近在咫尺的呼吸相触相融，生出一种痛意弥漫在彼此周身。慕半依忽然不愿多想了，伸手抱住他，并非安抚，也并非依靠，而是——不想离开这个怀抱。
第65章讨欢
慕半依昏迷期间，后宫自然有许多人惦记，但其中包括多少真心假意，便不得而知了。只是这次她大难不死，苏醒之后即如很多人料想的那样，晋封受赏，独享圣宠，连续两日留在龙瞻殿休养调理。至于险些遭受丧子之痛的菱妃，在媚贵嫔安然无恙后，皇帝只是去了一次珞翡宫，给于赏赐作为抚慰。但这些与媚贵嫔所获得的，却是相差甚多，无从比较了。
慕半依被晋升为从三品贵嫔，赐住桃灼宫。
走下车辇，慕半依便仰头望向正殿中央的鎏金匾额。因伤口尚未痊愈，身子仍经不得风吹，是以披着一件粉白绣蝶斗篷。
青丝拂眉眼，波光盈盈转，袂卷篷飘，佳姿伫立，好似下一刻，真欲乘风化蝶。
随即有人站在身后，替她挡风遮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顾墨晗启唇，雅腻的嗓音犹如那云端羽，柔得生幻，附她耳边轻轻，“朕知道，你最喜爱桃花。”
于是取其之意，在罗云宫重新修葺后，改名桃灼宫。整座宫殿未有过分奢华，但胜在精巧别致。东西配两园，分为池亭花苑与假山石景，沿雕栏玉砌的明廊直通中庭，便抵点绯阁，供以读书赏玩的休闲之处，周外栽植数十种品种珍贵的桃花，待到春天粉红如海，推窗可见，而正殿整个东南角则是被怡香池占据。
如今虽时值初秋，桃花早已开得落败。可当慕半依来到点绯阁一隅，却为眼前情景惊得窒住呼吸——
一株株，粉粉艳艳的桃花，正在风中摇曳缤纷，正在光中妖娆绚灿，红娇生靥，迭香弥漫，与浩蓝天空相应，交织出了一场粉旖繁丽的梦境。
而这几株桃花，却是顾墨晗命人快马加鞭，连夜奔程，从南方珩州连株运来栽种，才造成眼前这一时的迷离奇景！
蓦然，难以言喻的震动，让心脏在暗间急遽跳快。
就算呈现的是一瞬，是几个时辰，甚至过了明天就凋零谢尽，但此情此景，这个人的煞费苦心……
慕半依单手捂唇，已经惊愕到不知如何是好。
而在这无边醉色中，一架花藤缠绕的秋千被风轻轻吹动，荡漾在粉红幽香的美景之间。
不由想象到，那时佳人长裙委地，彩绦飘飞，伴着欢声笑语，好似直冲九重天，而周围满是粉瓣纷扬，芳菲如雨，该是怎样的一幅人间妙卷？
在这里，春天赏桃花，夏季荡秋千，秋时凭栏喂鱼，冬日浸泡温泉。园内的每一处细致，都包含了那个人的用心。
“喜欢吗……”顾墨晗深深凝视她，声音受花香熏染，好听得引人欲醉。
慕半依一掩羽睫，仿若承受不住那眼底的温柔：“嗯……喜欢。”
娇小的身躯转而被拢进怀里，顾墨晗却似有些不满地问：“没有了？”
有如一个等待夸奖的孩童，语调里竟牵出几分埋怨与撒娇。
慕半依一愣。斜眼睨见乐桐她们都捂嘴偷笑，不由地脸色发红：“什，什么没有了？”
她佯作不懂，急要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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