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不闻不问,自然也未招幸过嫔妃。期间虽说也有人欲接近引皇上留意的,不晓反倒被皇上打入冷宫,不少受牵连的也因此被贬,一时令六宫噤若寒蝉,一片清冷。
李关顺在旁询问,顾墨晗却恍若未闻,只是望着昏瞑天色,有些怔怔出神。
“陛下……”
“去桃灼宫吧。”顾墨晗落下句,一滴飞雨刮入眼中,倏然漾开波华涟漪,亦如那天边凄色。
李关顺先是一愣,随后忙应了声,朝左右挥挥手,一行人撑伞提暖炉摆仪仗,随御辇迤逦而去。
如今桃灼宫虽是无主,但平日负责打扫寝宫修葺庭园的宫女太监一概不少,乐桐乐欣得到通报,早早出外迎驾。
皇上对后宫嫔妃不理不睬,独独隔三差五的,就往桃灼宫坐上一两个时辰。可见对逝去佳人的念念不忘。
寝宫内点着香炉,紫烟袅袅,珠帘静垂,连妆台上的镶玉奁盒都是离去时打开的样子,就仿佛再等着那个人回来将它合上。一切摆设都按照吩咐,没有变动。
当顾墨晗走进殿内,总会习惯性地往那张馡香软榻上望去,就这样呆呆望着……那眼神中的痴怔、迷惘、怅然、失落……心灰意冷,都被乐桐她们看入眼中。但宫中规矩她们也是谨记于心,绝不可在皇上面前提起那个人。
奉上茶水糕点,知道皇上要在此单独坐上一会儿,乐桐乐欣看到李关顺手势,正要恭谨退出,却听顾墨晗道:“朕今日想四处走走,由你们几人跟着便是。”
秋雨淅沥,从高处沿石阶流淌而下,将青砖地面冲刷得光滑如盘,几乎能晃出人影。行至西园一角,李关顺从后为对方撑着伞,乐桐与乐欣紧随其后。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面前是两座一丈多高的假山石,明明上方无人,可有道歌声,仍能清楚地回荡在脑海中。
“墨晗,你有没有事?”她充满担忧的嗓音。
恍恍惚惚间,好似看到自己接住从石上跌下的她,彼此躺在地面上,对视相拥,亲吻缠绵……
顾墨晗慌张一伸手,像要挽留住什么,却被伞外冰凉的雨水激个透彻,眼前景象也随之破灭。
猛然,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顾墨晗弯下腰,阵阵低咳。
“皇上,这会儿寒气太甚,还是先回屋吧。”李关顺见状劝道。
物是人非,言犹在耳。顾墨晗凄凉凉地一笑,点头。
来到点绯阁,见顾墨晗没有吩咐,李关顺却步合门,守在外间。
在这里,他们曾一起下棋,一起赏花,为讨欢心,他命人快马加鞭,连夜奔程,让对方在初秋时节看到盛开灿烂的桃花。
这锦榻软衾,这一炉一屏,这桌椅案几,甚至空气里,还残留有她的味道。
顾墨晗一点点走过,好是怀念地摸着。不由想起从前——因对方的决绝舍弃,他会一个人呆在寝宫里作画,画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似嗔似喜,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她顾盼间的绝色媚艳,一次次的抚过,记过,又一次次的撕掉,画过……只为了不忘记,只为了心中那因爱生成的恨意!
然而这次,他心甘情愿放她离开,却也作茧自缚,终日活在痛苦与怀念之中,深深难以自拔。
于是,梦变得太美,醒回现实却支离破碎。总是控制不住地,一闭眼,脑子里便浮现她的音容样貌,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虚是实。所以,不必再画了,那张已刻入骨髓,融进心魂中的容颜。
顾墨晗兀立窗前,束发长袍,外面景物被雨刷得渐淡渐隐,更衬人清华明耀,美如卷画之中。只是那身影看着,却也透着别样的孤寂萧索。
顾墨晗纤睫低垂,半是恍惚半是凄伤时,竟有个声音蓦然闯入耳边——
“墨晗!”
第91章痛悟
顾墨晗惊得回首,但见阁内雅香缭绕,一切如常,又何曾有人影?
心底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悲怅,顾墨晗暗自嗤笑下,以为又同往常一样产生了幻觉。
然而他才收视线,那声音竟再次从角落里冒出来。
乍闻自己的名字,顾墨晗愕然一怔,随即恢复清醒,只因这回可是听得仔细,那声音并非自己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细碎响动正隔着珠帘隐隐传来,顾墨晗长眉微颦,忽然加快脚步朝里间走去。
因用来平日小憩,地方不大,只一张檀香木高榻,上面铺陈着柔软的金花绣垫,一角置案几,一角搁炭盆,不临窗,寒气难侵,极是温暖如春。
顾墨晗目光一移,悬挂在角落的鸟架倏然映入眼帘,一只翡翠绿鹦鹉正立在上面。
是它?
顾墨晗倒噎口气,不禁有些意外,过去这么久的时间,显然早把这只小家伙给忘记了。
察觉人来,八喜提警地瞪起黑溜小眼,静了一阵儿,稍后才挪动圆乎乎的身子,往罐里叼几个食“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顾墨晗见状,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又一转念,刚才,是它在叫自己的名字?
正想着,八喜清晰十足地迸出两个字:“墨晗!”
顾墨晗尚未回神,下一句已是破空而来——
“我爱你!”
一声声,一次次。
“墨晗。”
“我爱你。”
“墨晗,我爱你。”
“墨晗,我爱你……墨晗,我爱你。”
一时间,声音充盈耳边,竟是响个没完没了。
顾墨晗忽然傻了似的,整个人懵在原地。
直至八喜不再叫,他仍半晌没有反应,好似被什么惊得神魂失离。
几瞬,又仿佛几个时辰,呆滞的目光一破,顾墨晗身子往后倒退,直撞得珠帘叮咚乱响。
“来人……”他喊道,声调透出极度不稳。
李关顺推门进来:“皇上,奴才在。”
顾墨晗却没看他,只是盯向外面:“来人!”
李关顺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叫自己,连忙扯起嗓子:“没听到皇上的话?你们两个还不快些进来!”
乐桐乐欣一直在外等候吩咐,这会儿听叫得急,也不知道发生何事,一进屋便低头跪地。
“是谁教它的?”顾墨晗心绪涌起莫名动荡,咬牙迸字地问。
突兀一句,令她俩一头雾水。
顾墨晗不禁伸手指向鸟架:“这鸟……是你们平时照顾的?”
乐桐听了,暗地打个激灵。以前主子拿八喜当宝贝似的宠着,却也知道皇上不怎么待见它。每回皇上驾临寝宫,主子都提前命人把八喜移置别处,让对方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主子不在了,她们带着感旧之哀将它好生看养,可皇上这边就说不准了,尽管也明白皇上来桃灼宫只为睹物思人,但谁知八喜落入他眼中是好是坏?
因此特意让它离了对方视线,时间一久,怕是也想不起来了,孰料今日皇上提出要四处走走,还来到点绯阁,心里一时提得紧,倒让她把这事给忘记了,此刻看来,竟真惹出什么事端。
她才想完,八喜又叫两声,李关顺一听整张脸顿时变绿,啐骂上:“呸呸呸,这天杀的小畜生,可是借胆了,是你们教它说的话?!”
乐欣吓得两腿发软,跪都不稳,乐桐一咬牙如实回答:“奴婢们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还请皇上明鉴,这鹦鹉……是娘娘生前最为疼喜的,平时亲自喂养,连我们都近不得,有什么话也只有娘娘教它,至于这几句……我,我们也不知是在何时教的!”
她们垂首跪地,再不敢吭一声。
周围立即岑寂如死,针落可闻。几人忐忑不安时,却不知闪于顾墨晗眼中的——
不是怒,根本不是怒意……
有丝慌开的情绪正从眼角蔓延开,顾墨晗呆呆侧头,僵板得好似提线木偶。
除了那个人,还有谁敢胆大到直呼他的名讳?还有谁会突发奇想的对一只鹦鹉讲这种话?
对,是她……只有她!
充满缠绵情意的话语被一只鹦鹉讲出来,不免多了几分滑稽可笑,然而细细体味,却可感受其中的用心与认真。
明明,是那样一个好吃懒做,做事漫不经心的人……
淡雅熏香染过眉眼,顾墨晗只觉迷离氤氲间,鸟架旁恍凝出现一抹熟悉的少女倩影,偶尔歪着脑袋,偶尔拖着下巴,偶尔玩绕着小头发,高兴的时候扬眉,生气的时候瞪眼,一会儿专注得目不转睛,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打哈欠,甚至……羽睫轻垂,脸颊浮现羞赧的嫣红,只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说着、教着——
“墨晗,我爱你。”
“墨晗……我爱你。”
“墨晗……我爱你……”
浑身犹如被一把火点燃,变得又烧又烫,有成脓的痛感死死胶着心不放。
幻影破灭,顾墨晗瞳孔凝缩剧动,汇聚起一种无法置信,不知怎么的,那日与她决裂的情景忽如排山倒海一样冲袭脑海——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怕你再报复我!”
“墨晗,我喜欢你,是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啊……”
“你相信我,那些不是违心的话!我是在乎你的,是真的!”
当时她泪流满面,揪住自己的衣袖苦苦哀求,却只换来一碗夺亲药与自己的无动于衷。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的自己竟不曾留意?就被那所谓的伤痛蒙蔽了眼睛,蒙蔽了身心,竟然没能看清她眼中最深的爱恋!
“半依……”顾墨晗喃喃自念,瞳眸忽然失光涣散,让他踉跄不稳地靠向一旁案几。
有句话,恍若车轮碾地似的,开始来来回回、毫不间歇地响,几乎要震碎他的心脏——
原来,她是爱他的……其实她是爱他的!!!
“半依!”
幡然醒悟,他眸底掀涌起悔恨至极的薄光,但蓦然而至的恐惧又将他迅速笼罩。
“哐啷”一声,广袖拂落桌上的钴蓝釉瓶,他慌张转身,朝门外冲去。
“皇,皇上……”几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李关顺欲要阻拦。
“给朕滚开——半依……半依……”顾墨晗失了魂似的念着,一直盯向远处某个方向,双眼迸得通红,几欲流下血来,最后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正殿门外,有名小太监刚好奉命传报,远远便见一人奔来,当看清楚,登时腰板栗挺,接着行礼跪拜:“奴才叩见皇上!”
岂料脸上一凉,有股风儿从眼前擦过,小太监抬头时,对方已走出五六步远的距离,心中一急,他赶忙以额触地,恭声高呼:“皇上,门下侍郎付大人在寿心殿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此刻顾墨晗正是神色迷乱,整个人欲癫欲狂,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或许就要这样一直走到死为止。
然而听见这句,就若一盆夹霜雪水泼在身上,将顾墨晗固在原地。
“阿柳……”他灰黯的眼神中破开一丝光亮。
寿心殿内,付柳正单手负后,拧眉望向窗外。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驰近,付柳一抬眸,看到顾墨晗身形不稳地出现在门前。
“皇上……”付柳惊愕,见他容颜透出碎玉般的淡淡惨白,高冠倾歪,几绺乌发零散下来,那模样看去,几乎可说狼狈落魄。
现在,他脸上再找不到半分冷漠的痕迹,竟是罕有的慌张。直至瞧见付柳,才突然像个癫喜的孩童,笑得呆板僵硬:“阿柳,你、你来的正好……”
他身体摇晃,迫不及待上前。
“皇上。”付柳忙一行礼。
顾墨晗有些不知所措:“阿柳,是朕错了……怎么办,是朕做错了……”那嗓音里充满浓浓的懊悔与愧疚。
付柳一时不解,碰巧心底也有急事,告诉他:“安逢然已经死了。”
顾墨晗一怔。
短暂犹豫后,付柳正决定开口,却听顾墨晗近乎发疯抓狂地问:“那半依呢?我的半依在哪儿?我现在要见她!你快带我去……”
他急得连“朕”与“我”都不分,付柳只觉手臂被他箍紧得直快卸掉。
但付柳没有挣扎,瞅向外面乌云褪散的天色,竟是自言自语道:“雨已经停了……”
顾墨晗听不明白。
付柳转头与他直视,清晰而缓慢地吐字:“她要离开了。”
“离开?”顾墨晗眼神有一瞬迷茫,“去哪里?”
付柳摇摇头,愁容满面:“她说要离开京都,只怕今后……人海茫茫,再难寻觅。”
顾墨晗胸口-活像遭受击撞,双手失力地从他身上滑落,趔趄退后。
他眸中逝过一缕清晰痛楚,瞳仁深处就似劈裂开般,流溢出一滩破碎的光绪,在昏沉的大殿中惊心动魄。
“不行……”某种恐惧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要吞噬心脏,顾墨晗害怕地颤抖,面色白得可怕,“朕要把她找回来……对,找回来,不能让她走,朕……朕不能没有……”
他痴痴傻傻地笑了下,不再看付柳一眼,朝殿外疾步而去,声音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快去传景良,备马……朕要出宫一趟……”
一时间,殿内又恢复惯有的寂静,那种孑然一身的感觉,真是让人不愿久留。
少顷,付柳低不可闻地启开唇——
“终于,明白了吗……”
他长吁一口气,下瞬愁容逝去,转而换起欣慰的笑。
这段情,这段痴缠,到最后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能眷属终成呢?
“望还来得及吧……”他声轻如絮地落下句,却含着淡淡隐忧。
开阔平坦的山路上,尘土卷起秋叶滚滚飞扬,一辆宝缨华盖马车疾驰而过。因速度太快,一路上车厢剧烈颠簸,顾墨晗在里面闷得捂嘴呛咳。但即便如此,侍卫仍是挥鞭策马,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半依……
唇齿间有血腥弥漫,对于那个名字,内心止不住地呐喊、呼唤。
“雨一停她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笙儿看到他们时,也有些意外。
回想完对方的话,一支白玉簪被顾墨晗更加用力地贴近胸口,直恨不得戳进心窝里。
按照笙儿所述,她辞别后走的是这条路,步行约一个时辰才遇岔口,其中几条小道盘根错节,最后却可相通直抵西城门,便是出京都了。
岔口处有家酒肆,店面不大,门前杵着一根十尺多高的黑字白旗,迎风招展,“酒”字十分醒目。
马车沿边才一停靠,顾墨晗立即下车进入店内,就听伙计热情高喊:“几位爷快里面请!”
掌柜正手指伶俐地打着算盘,闻声抬头一瞧,来人玉冠束发,外罩一件玄紫披风,领口的鎏金小扣熠熠生辉,雕刻得十分精致,虽是普通装束,却难掩尊贵气质,绝华光耀如在周身萦绕,更衬容美堪比天人。
掌柜愣是看了半晌,直至对方走到跟前,方省神,低头哈腰地笑道:“这位爷,您是吃菜还是住宿?店后尚有几间小房,就是简陋了些,请爷多多包涵。”
顾墨晗却恍若未闻,只是目光一个劲地往每个人脸上扫,透着焦急。
掌柜见状明白:“爷可是来找人的?”
这店开得不大,只能摆开十余桌,这会儿正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顾墨晗一眼揽尽后,不禁黯然垂睫。
看出他失望,掌柜道:“爷,我们这里来往的人多,要不您说细致点,我帮您回忆回忆。”
顾墨晗痛苦地呼吸下,摇摇头:“不,不必了……她是不会停留的……只怕现在,已经走远了……”
他说完抬下手,景良便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对方,随他离开。
走了酒肆,顾墨晗并没乘上马车,而是站在岔口一棵高树下,望着下坡几条蔓延分开的小路,眼神空惘绝望。
“主子,或许她还没有出城,我们可以命四方城门的守卫……”景良说到一半便被阻止。
仿佛再难承受这满身悲伤,顾墨晗无力地倚向树干,疲倦干哑的嗓音就像受过炭火熏烧似的,透出微微颤抖:“朕与她之间,许是孽缘太深,终究有缘无分……”
胸口一时痛到极点,他倚树呛咳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得喘不上气,咳得直流眼泪,几片枯黄干叶从枝头被震落,凄凉凉地旋转飘落,宛若心碎一地。
“半依……”许久,他抬起哀哀欲绝的眼,那样无望而悲怆地望向远方,喊不出来的痛,淤积在血脉骨髓最深处,恍凝杜鹃啼血一般——
半依,自始至终都是我在寻你、找你,如今,你可能回头,来看我一眼?
他呆呆立在原地,犹如一尊千年雕塑。
慕半依猛然回首,身后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才知自己已走了不少路程。
雨过天晴后,阳光穿透霾云照射出丝缕光线,令大地焕发起新的生机,空气里还夹杂着泥土的潮湿味,闻去清新舒爽。
或许是很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慕半依感觉腿脚有些酸疼。
她找块半湿不干的石台坐下来,将包袱一撂,开始捶敲起自己的小腿。
“你真的决定走?”临别前,笙儿声音里不禁多了几分挽留意味。
“反正迟早都要离开,晚走不如早走,今后你跟李伯他们也多保重。”慕半依到院门前转身。
“你一个人……”
“别担心,天下之大,总能有我立足之地的。”慕半依笑得坦然自若。
笙儿抿唇,欲言又止。
“笙儿,将来你有何打算?”
“一直住在这里,陪着公子。”
“……也好,这样逢然便不会寂寞了。”
“以后,你会回来看看吧?”
“嗯,等我找到安身之地,一定每隔不久就来看你们……还有逢然。”
“路上多加小心,保重。”
“保重……”
捶完腿,慕半依轻轻叹口气。想自己身上所带的银钱,足够这一路吃住,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下来,她就该想法子做些小生意来养活自己。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她还有安家的印章书信,这是安逢然的两位叔叔当初留给她的,想安家门铺遍及各地,只要她需要帮助随时都可前来,书信上写的清清楚楚,就连分店的掌柜都要听她差遣。
当然,万事还需靠自己,除非情况万不得已,否则慕半依是不会再给安家添麻烦的。
思绪粗捋一遍后,慕半依知道自己又该继续上路,现在正值晌午,等出城在寻个客栈宿下,届时也该是日落黄昏了。
尽管明白不该多加耽搁,但不知怎么的,双腿好似生锈木了一样,偏偏起不来身。
天下虽大,但真的会有自己容身之处吗?
慕半依苦涩一笑。到头来,她依旧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心爱的人都已失去……既然如此,老天又为何非要让她来这异世走这一遭?
此刻,慕半依不知自己是真的累,还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内心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只要继续走,便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远到再也不可触及——
永远不会相见了。
想到这里,慕半依动作有些发僵,两只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那身体仿佛与石台连成一体,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有些事,明明告诉自己不可能,然而心底却始终抱存一丝幻想,否则,为何会在酒肆停歇一阵儿,究竟是在等谁?
原来外表看似的决绝坚强,到底不过是一张薄纸,事到关键她终于能撕开看清楚,其实自己,正有多么的难受与无助,又有多么的留恋与不舍。
“要不,要不就给自己一次机会……再留一天,就一天吧。”慕半依嘴里小声嘀咕,经过一番踌躇,最后恍似想明,又恍似安慰自己,整个人咧嘴傻笑起来,“对,明天再走……说不定下午还会下雨呢,我先回去的,如果笙儿问起的话,就说东西忘记带了……”
她口中不住念叨,终于慢慢站起身。此时天空已是云散逐朗,煦光大片大片地洒照在地面上,叶尖露珠剔亮闪烁,而慕半依背着包袱,一步一步,踽踽往来时的道路上走去……
第92章终成(完)
曲折蜿蜒的泥黄小路,仍清晰留有来前的脚印。慕半依一路低头自言自语,脚下笃笃走得极快,就仿佛归巢鹊儿,也不知在急什么,没多久,额上已渗出一层薄汗来。
重新回到岔口,慕半依用袖子擦擦鬓边,知道再走不远又该经过那家酒肆,遂继续沿斜坡直上,此时的阳光从脸侧照来,竟觉有些刺眼了。
她抬起头,远远地,便望见耸立路旁的那棵大树,恰好一群鸿雁穿云乘风地从天边掠过,情景映入眼中,定格成画。
慕半依又朝前行了几步,忽然目光一滞——发现树下正站有一人,衣袂翻卷,翩扬起落,隔着数丈距离,看不清容貌。
他就站在那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安静得宛若木雕泥塑,又好像早已存在了千万年,连天地都难以将他动摇。
那个人……
脚底被黏住一样,慕半依蓦地止步,不知为何,尽管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能够感受到,那一双盼得凄绝,盼得心碎,盼得人魂梦不安的眼睛。
自始至终朝着这里,他巴巴地望眼欲穿,阳光透过枝隙在那修美身姿上洒下斑驳光影,浮华闪闪,却又有种被世遗弃的孤寂萧索,让人看去,心口都无端痛起来。
这一刻,二人身影相对而立,慕半依渐渐惊愕地睁大双眸,竟是盛满了不可思议。
他……他……
有个不确信的声音开始在心底回响,近乎语无伦次地叫嚷,慕半依只觉身体一会儿像团冰,僵得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会儿又像燃把火,热得脑子都发胀欲裂。
最后她眨眨眼,接着又眨了眨,终于弄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
而与此同时,远处那个人显然也看到她,静立不动的身形,忽然不稳一晃。
遥遥相望,默默无语——
然而都知道,那是让自己爱痴入骨至死不忘的身影!
似乎就此镌成永恒,直至海枯石烂。
慕半依目光尽处涟漾震颤,整个人呆呆怔神时,看到对方开始一步一移,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走来。
刹时,浑身如被针尖狠狠一刺,慕半依颤栗哆嗦着,心脏直快跳出胸口,那种混乱震惊的激动,那种蓦然而至的情怯,让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仿佛胶成浆糊,竟然拎紧包袱,转身就跑。
但说是跑,看去更像个行动受到牵制的人偶,她左摇右晃身体好比灌进棉花,脚底软得直在打弯儿。听到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内心蹭地一个紧张,腿脚愈发不麻利,人朝前倾倒——
一双修长的手臂伸来,根本毫不犹豫,将她连拉带揉地按入怀中。
瞬间慕半依回首,当四目相对,只觉这一眼含尽的刻骨情殇,几乎要让彼此心崩神溃!
“你要去哪儿……啊?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顾墨晗声颤失控地问着,双眼涩胀通红,宛如滴进热蜡一样。
慕半依凝视那张面庞,与半年前相比已是清减好几圈,尽管依旧是年轻俊美的,可又感觉流年已逝,有了许多沧桑颓黯的痕迹。
她心头莫名一烫,双眸悬泪滢滢,欲泣难言。
其实想告诉他自己并不是要跑,而是心太慌思绪太乱,当他真真出现眼前,才终于明白到何谓近情情怯,手足无措的慌张,让她发现自己其实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他!
“我……”刚吐出一个字,整个人就猛地撞进胸口,被狠狠搂紧搂死。
“半依,半依……”顾墨晗恍若痴人梦嗔,双手痉挛神经质地抱她在怀,哪怕此刻地动山摇,哪怕承受万箭穿心之痛,也绝不松开。
他似癫似喜又似害怕至极,依然未从强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那娇小身躯的温热,就仿佛是自己身体遗失的温暖,那颗心,终于不再麻木冰冷了。
他用力之下,慕半依禁不住呲牙咧嘴,骨骼哪里咯吱作响,几乎要被他这样硬生生揉碎。
“你要去哪儿?究竟要去哪里?!”顾墨晗发狂不安地问着,紧接像个孩子害怕的抱住她,声声哀求,“半依,我求你了……你别走,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这番样子简直让慕半依不知所措,顿觉心生痛,四肢百骸血液流经过的地方也在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然而这种痛,她甘之如饴,只因是他……是他的气息,是他的怀抱,熟悉得直想落泪。
“我……”慕半依双唇启启阖阖,组织不好言语,“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回来了,就想着先回去,先回去的……”伴随眼睫扇落,唇边终于尝到一丝咸味。
顾墨晗身体一震,松缓力道,看到两行晶泪从她玉颊上流淌滑落,光照中璨亮剔透,美得伤人。
“真的,等到你了……”他几乎不相信的呢喃轻念,小心翼翼捧起那张面容,一边拂去泪痕,一边仔细端详。
承受不住他的眼神,慕半依低下头,内心那股惊涛鸿浪的余波仍震得喉咙发颤:“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顾墨晗浑然不觉她在问着,开始一味痴笑:“你心中是有我的,对吗?”
慕半依一愣。他,知道什么了?
顾墨晗兀自笑着,置身梦里一样呓语倾绵:“没关系,就算你不说……朕现在也明白了。”
那笑容随即变得哀苦,苦过世间一切,似乎有什么正灼着他的心,烧着他的眼,顾墨晗目光剧烈荡晃:“半依……是朕错了,是朕对不起你,今后,朕会用这一生去弥补的。”
慕半依尚未反应,手便被他握紧:“朕知道你不喜欢在皇宫的日子,朕已经想清楚,待江山稳固,百姓安康,将来你要去哪儿,朕都随你,陪着你好不好?”
那眼眸凝定她,熠熠生芒,期盼与希冀交织下,瞬间亮得出奇。
将来你要去哪儿,朕都随你,陪着你。
简单一句话,却足以震惊天下每个人。
明白到其中深意,慕半依不知是太过震撼还是难以置信,站在原地像化成石头,彻底哑口无言。
“半依。”顾墨晗总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再次纳入怀中。
听到胸口传来急遽的心跳,慕半依这才霍然清醒,一层晶薄波光在眸底无声漾动,终于干涩着唤道:“墨晗……”
他呼吸一窒。
慕半依嗓音哽咽:“不能全怪你,孩子的事……我也有责任的,如果有些话早就说开……”
“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触及心中之痛,顾墨晗手臂一紧一松,接着目光扎根般落在她脸上,“半依,你,你肯跟我回去吗?”
紧张到眼神有些飘惚,一直不曾松开的手阵阵痉动,好似随时会崩塌。
岂知慕半依一笑,眼泪也随之蹦出来:“我本以为……你不会来,这辈子我们也不会相见了……但是,你来了……就在这里……或许一切真的是天意吧。”
顾墨晗怔了怔,当悟明她的话,整个人一阵激动,目中蓦然涌现欣喜若狂的光绪……
下瞬,慕半依腰际一紧,芊芊柔荑被他提起拉近,微一抬首,便见那绝华容颜逼近,唇上传来的热度,几乎要烫伤了彼此。
太深的纠缠,太浓的缱绻,含着刻骨相思,含着诉不尽的迷恋,含着日日夜夜的煎熬痛楚,吻得人头晕目眩,吻得人心魂震颤,吻得人迷陷沉沦,如此紧密相拥,好像吻过几度春华,吻过数次花开,吻过了三生三世,夹杂着眼泪,简直吻得一趟糊涂。
“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呢……”
“我的脚扭到了!”
“娘子,还很疼吗?”
“如果等到了,你想许什么愿?”
“我想……回家,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
“半依——”
“顾墨晗……我受够了!我不想跟你一起,一刻都不想!”
“你可曾花过半分心思,在我身上?”
“没有,从来都没有。”
回忆曾经的一点一滴,泪水也是一点一滴,不间断,簇簇而落,混合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滴溅在肌肤上疼痛难当。
没有失去,又何曾知道珍惜?
所以,再也不要让自己后悔了,从此只珍惜眼前人,从此只在意眼前这个人。
慕半依深深抱紧他,在怀中又哭又笑,又似兴奋到极点,险些在这情绪里昏厥过去。
明灿的天光斜射而来,二人身影倒映在地面,从今往后,再不是孑立孤影。
慕半依感觉发髻松动,抬头一瞅,竟见顾墨晗手执一支梨花白玉簪,光照温润流转,那手都莹得仿若透明,相得益彰。
慕半依见他要替自己戴上,不由一惊。
“戴着它吧……”顾墨晗轻言细语,眉角间自有温柔流露,“朕知道你忘不掉他,也不必忘,将来你若忍不住伤怀,随时都可到这里来看看他。”
漆黑的眼眸中没有嫉恨,没有阴郁,却是胜过璀钻的夺目光彩,那样一种令人安心的信任。
慕半依余绪未褪,心酸感动又如潮覆来,点着头,更加依偎进他臂弯中。
“墨晗,我们……”话到一半,慕半依忽觉天旋地转起来。
“咦?咦——”慕半依眼睛一下瞪得老圆,细腰被他单手环勒住,整个人竟像只小猫似的被杠到肩膀上去。
等她回过味,顾墨晗已经走出好几步了。
“顾墨晗,你这是做什么!快点放我下来——”
不用想,就知这姿势该有多么狼狈滑稽。慕半依开始用力蹬腿,身子乱扭摇晃,偏偏越挣扎,脸蛋就越往他后背撞去,鼻子都快撞瘪了。
“朕不放心,怕你中途又跑了,所以要亲自‘送’你回车里才安心。”一本正经的语调,却怎么听怎么叫人咬牙切齿。
“跑什么跑,我都答应了!还会往哪儿去啊呀哎呦——”慕半依被这么颠起颠落,不小心咬到舌头,立即痛得嗷嗷大叫,大滴子珍珠儿似的眼泪齐唰唰落下来,见他还不停,就着哭腔道,“好好,我发誓,今后我如果再逃跑,就一辈子吃不好喝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都呛着行了吧……”
顾墨晗皱眉,没想到现在她还是半句不离吃喝,这叫什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见他仍没反应,慕半依眼珠子溜溜转着,这回说话可是小心仔细了:“好吧好吧,那我就再加一条,以后天天睡不好觉,白天被人吵,晚上被虫扰,梦里还被狗熊咬!”
顾墨晗身形一个不稳,险些要连带她摔个跟头。
“你这叫哪门子誓?”他哭笑不得。
慕半依却理直气壮,驳道:“怎么不叫了?人生最重要的五大事里,抛去那两样,便是吃喝睡了,我慕半依倘若离了你,将来一辈子都活不好,你说这难道还不够严重不够重要吗?”
她巧舌如簧,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顾墨晗忍俊不禁:“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嘴皮子的功夫倒是练出来了。”
被他揶揄,慕半依嘴角一抽搐,嘟囔道:“反正……我是说真的呢……”渐渐低去的嗓音里,竟透出有几分撒娇意味。
顾墨晗嘴角吊起微微浅笑,脸上洋溢幸福神韵。
“快放我下来,就该到酒肆了,被那么多人瞧见……”
“你低头看地便是,他们若认为我是强匪蟊贼,那就由他们认为,最好天下人都知道我抢了你去。总之今日,我就是不放开你。”顾墨晗咳了咳,继续笑道。
誓都发了,他却铁了心不放自己,慕半依才知这是中了套儿,气得脸色青白,咬牙低骂:“该死的男人!”
顾墨晗愈发神采飞扬:“嗯。大点声说——”
“你……”慕半依一噎,听到周围隐约传来议论声,只好缩下脖子赶紧垂首,老老实实被他倒挂在肩上,憋红着脸,蔫蔫看向地面。
景良从远处望着二人,一向冷峻万事不惊的面容上,此时也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稍后等他们行来,忙命侍从驾来马车。
顾墨晗弯下身子,将某位佳人小心翼翼地放进厢内。
慕半依盘坐,鼓着腮帮子,开始一阵狂揉自己的水蛇小腰。
“起程。”顾墨晗吩咐几句,便掀帘登上马车。
慕半依怒气未消,瞅他进来,不禁吹眉瞪眼地道:“你这个——”
朱唇被死死封锁住,慕半依一时被他逼到角落,只觉这一吻,仿佛消融万川冰河的艳阳,仿佛唤醒朱花碧草的暖风,又仿佛摇漾香瓣幽涟的春水,这一吻,极尽温柔,极尽缠绵,让人如梦一场,好像,将什么都忘怀了。
由生气到错愕,再到不知不觉地闭上眼,慕半依双眉似叶徐展,只觉那怀抱暖得不行,彻底瘫软下来。
顾墨晗搂紧她,发出叹息般的求喃:“不许走了……”
“嗯。”慕半依乖乖点头,往臂弯里钻了钻,“不走了,今后哪儿也不走了,再不离开你了!”
顾墨晗眼圈一红,下颌抵住她的头,闭目回忆:“半依,你可知道分开的这段日子……朕心悲难寐难眠,度日如年,只觉自己好像一下老了十年……”
他这番话听得人心坎发酸,慕半依更将头靠近。
沉默在彼此周身徘徊一阵儿,慕半依才开口问:“我们这是回宫吗?”
顾墨晗眉尖稍一纠结,经过思付后道:“朕先暂且将你安置到一处府邸。”随即低头见她睁着双眼,仍澈亮得像滴在暗香水兰上的晨露,滢滢生华,无限勾魂。
他启唇,充满认真的声音里又含有一丝别样的柔情抚劝:“半依,朕要让你重新入宫,但再不能是你曾经的身份,朕会让付柳暗中安排,延国公权高位重,也是朕的亲舅舅,这点你可以放心。”
慕半依听完,内心波澜云涌,有着止不住的惊撼。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外戚平衡,这都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可见他并非草率决定,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了。
慕半依没再细致琢磨,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话题:“那今后我不能用自己的名字了?”
顾墨晗指如捏水,疼惜地摸摸她的脑袋:“朕知道就可以了。”
慕半依嘴角上翘撇动,但转念想到:“可即便我换了身份,模样却没变,宫中那些人不是以为我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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