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德珍

德珍第11部分阅读

    看着墙上又黑又粗的指针走了一大格,仲寅帛提醒过他,一旦超过十分钟就来敲门。因为他是来谈判,不是来谈心的。说得多了,难免失了气势。

    差不多九分钟的时候,周子康从蓝色的塑料长椅上起身。

    走道的灯荧荧死白,仿佛每投射一米就过了一层滤纸筛了一回,投影在地上,人的影子微弱得只剩浅浅一团,形同鬼魅。

    他熟悉病房号,虽然已岑家的人脉必定请得到最好的医生,不过他还是费了点周折对老爷子的遭遇表示了一点心意,就按照仲寅帛说得那样,做得不露痕迹。

    周子康是个先入为主的人,并且凭习惯做事,这和他秘书这个职称很相符,小半个人生始终过的平铺直叙,年少时虽也有过脱轨的痕迹,稍稍混乱过一阵,但很快就在新的轨迹上循规蹈矩。他原是仲王生的贴身秘书,下放到任何部门都是经理级别的人物,主动请缨替少东家“护法”,既有了却仲王生隐忧之意,也有好奇的成分。

    仲寅帛初回国时,是替他安排过秘书的,但也不知怎么的,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周子康此前见过这少东家,还是他圣诞放假回国,仲太太跟着身边的太太团兴起过洋节,特意将儿子大老远的召回来,周子康去机场接人,天公不作美,高速上下着薄雪,飞机误点半小时,终于到了。

    回程的路上,周子康识趣的闭嘴,愣是将满肚子的讨好咽着一句没说。他当时只觉得这少年骄矜倨傲目中无人,不过并不讨人厌。几年后再见他,依然清隽,气度沉实,不带一丝富贵子弟应有的浮华气,眼神带着一点狠。

    这狠是没有对象的,作为一个生意人,却是放之四海之内皆准的。

    周子康误以为这样艰吝之人难逢知己,可他却意外的交游甚广,虽知己寥寥,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一旦他开口了,总能得到一些助力。他之所以不像科达明那样四处开花,只因他的有好原则生硬而单纯,仅一个字:钱。

    掏心掏肺的逢场作戏不适合他这张脸,他很清楚自己的短处,因而几任“女伴”,来得热烈,去的潇洒,一个都不拖泥带水。

    唯有德珍。

    这个女人太不一样,以至于周子康此刻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引他入道的……

    短短的几步路,周子康几乎将这几年的片段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以至于走到了近前,才失神地发现岑润荩的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略显惊慌的少女。

    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失措的表情像极了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个现行。

    周子康缓了一秒才将她认出来,朝她点点头示意,继而扣了扣房门,推门而进,朝里面的人道:“老板,时间到了。”

    背对门口的仲寅帛,他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完,再多一句,他都只怕要与自己不共戴天,经了周子康提醒,生冷的从岑润荩床前站起,利落道别:“那么,我就回去等老先生答复了。”

    说完,潇洒离场。

    稚巧站在房门口好一会儿,直到那僵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愣愣地抽回眼神,朝病房里叫了一声:“爷爷。”

    岑润荩收起那只扎了缎带的蓝盒子 被单下,四方的角硌得他皱眉,但等稚巧走近了,他已经换上笑脸,“巧巧什么时候来的?”

    稚巧指了指边上自己的书包,“有一会儿了。”说着眼神一瓢,“刚刚那人面生,是谁呢?”

    现代建筑这一行论排字辈分,岑润荩也是个能排到前几位的人物,他摔倒的事岑家已经捂得十分紧了,但立即送花篮礼品来的人还是有,尤其是淳中这几日忧心忡忡全都写在脸上,他又是个不善说谎的耿直之人,好事之人一问,他只好老实相告。

    即便是在家中,稚巧也见识过不少待人接物的场面,她年纪尚小,不知道别家是如何的,只知道岑家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哪怕是有事相求之人来访,要求过分了不被答应,回去时也不会面红耳赤落得尴尬。

    但刚刚这一位,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亦非岑家常客,或者应该说:他不像是个客人。

    岑润荩面对她的好奇,不答反问:“巧巧,你念了这么多书,可否告诉爷爷,所谓‘贵族’究竟是为何物?”

    稚巧通常是个讨教之人,爷爷对她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倾尽毕生所学,可临了这么一问,倒真真将她问住了。

    但她还是绞尽脑汁的答了:“钱、权、血统、优雅。”

    闻言,岑润荩有些想发笑,这个孙女虽然不是他亲生,却比他亲生的孙女更多一份智慧,但,她还太小。

    稚巧以为自己答错了,面色有些慌张,“我说的不对吗,爷爷?”

    岑润荩却说:“你答得不错,只是这个解释在现代不尽然全对,巧巧,你不要被你的德珍姐姐所迷惑,你要记住,贵族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追随自己钟爱的事物的人。”

    他握了握被单下的小蓝盒,露出一丝浅笑。

    稚巧先时似懂非懂,等她想起自己适才那个提问,做了一番联想,才知道爷爷这笑中肯定的意味指的是谁。

    见她终于恍然,岑润荩流露欣慰。不出他意料,这孙女是聪慧的,只因年纪太小,不羁地似没有舵的船在水里打飘儿,一旦有了长者照拂,稍加点拨,便上了航道。

    而对于爷爷加诸在那个男人身上的“贵族”评价,隐秘的弦外之意藏匿着怎样无法形容的复杂,不能解除的桎梏,稚巧似懂非懂,但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与此同时,车子驶在路上的仲寅帛显然没有机会听闻岑润荩对他这番隐晦的褒奖,此行他是下了尾生抱柱的决心去的,既然是翻脸,也没想从老爷子那儿讨着什么便宜,因此回去的路上半点释然也无,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就这么一晃眼,车子开上了坡道,这附近是城市中心地段,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人来人往的步行街,香樟树从淡黄铯的院墙里伸出来,照得柏油路黑沉黑沉。

    寺庙飞翘的屋檐塑着神兽雕像,一条排队的长龙沿着院墙蜿蜒,趿拉的拖鞋的中年男子,摇着蒲扇牵着孙儿的妇女,肤色黝黑衣衫脏污的打工者,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瞧这阵仗,大约是有人在寺庙做功德。

    路况不容乐观,周子康将车开得极慢,直到经过寺庙门口,高大的树冠下落下一大片清凉的阴影,树枝上缠缀着祈愿的红布条,初夏的风一过,铃铛细细碎碎作响。

    周子康一个猛刹,只因一个衣衫时髦的女子被风刮了遮阳伞,伞架整个外翻,差点摔在 的车盖上。

    那女子狼狈的从地上起来,险些被汽车碾压的余悸写满了整张脸,换做在平时,她一定会指着司机的鼻子卯足劲发挥一下口才,但今天不行,因为远远的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她瞪了周子康一眼,恨恨踢了一脚汽车前轮,转瞬扬起笑脸,高声应和:“嗨,德珍,我在这儿呢。”

    她伞也忘记打了,一路欢快地小跑过去,树荫下摆了几张长桌,分发一些桂花糖水,绿豆汤,清凉膏之类的解暑汤水,因是免费的,市民闻讯而来。

    周子康小心翼翼的从后视镜窥视了一眼,这个严谨的年轻人一声不吭紧抿嘴角,他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消沉,密不透风的车厢呼吸声也无,却更显他的失意。

    他死死盯着树下那女子,扎着头巾围裙,素面朝天,一张嘴低声与身边人说着什么,撩发间偶然泄露一丝无奈疲惫,但嘴角是笑着的。

    风沥沥,世界是安静的,他只觉得那个女人的灵魂干净的在发光,多看一眼都会灼伤他的眼睛。

    跟在后头的车不耐的鸣了一声催促的喇叭,他闭上涨疼的眼睛,苦涩的开腔:“开车。”

    周子康撇撇嘴,无言的启动车子,车窗瞬间略过寺庙高大的树和淡黄院墙。

    德珍将盛好的糖水端给一个高瘦的男人,对方朝她笑笑,接过,慧珠喊她过去搬东西,她将摊子交给雨薇,一路小跑过去,微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爱人的气息与她擦肩而过……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五)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她都没有空闲联络仲寅帛,当然,他也没有联络她。等爷爷出院那天,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反常。

    她鲜少主动发简讯给他,偶尔的主动也是报备行踪好让他安心,而这种主动只是为了逃避他过分热情的纠缠。

    静静想了片刻,只怕是那日赶去医院下意识的将他挡在医院外的举动刺伤了他。然而她并没有立即采取措施,她落下了不少课程,班长已经打过电话来“讨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补上了课程,而且,蘸白回来了。

    蘸白一回来就嚷嚷,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大家自然要游说他,他却急了,赌气一天。德珍觉得他临近要当爸爸了,越发的孩子气,也不爱搭理他,就这样任他胡闹了一天。

    等晚上了,蘸白推开德珍房门,他一进去,看到画上白花花的人体,有些尴尬,德珍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表情怡然从容,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

    她心想他这回去北京或许吃了些苦头,你想啊,好好的女儿嫁给你,你放弃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前程偏要回老家,甚至罔顾妻子的意愿,面红耳赤地离了婚,搁在父母眼里,这就是本该生恨的举世之仇,偏偏你又回头招惹人家,还怀孕了!

    从父母方面单纯出发,伤害他们女儿的男人就该千刀万剐,让他吃一阵白眼那都还算轻的了。

    “在丈母娘家吃饭不香?”德珍意有所指地笑笑。

    蘸白脸一黑,拉得老长,“别提了。”然后 烟盒。

    德珍伸手过来,拢着火苗替他点烟,红暖的光照的她鼻尖一亮,“回来几天也好,我就勉为其难收留你几天好了。”

    蘸白苦笑,“说得我好像是上门女婿似的。”

    “谁说不是呢?”德珍狡黠地弯起眼睛。

    亲家给脸色看也是应该的,但外孙已经在女儿肚子里酝酿着,他们早晚也要答应,只是缺一个适当的机缘点头同意罢了。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时机,长时间的讨好不起效用,那么若即若离就是绝佳的战术,这次蘸白回来,隔一个星期再回北京,想必亲家二老也该转变心意了。

    因为一句调笑,蘸白眉宇间郁气散去不小,好像如释重负似的,一口烟,一个贴心人,整个人都松快了。

    “得亏有你。”蘸白叹息似的说道,“我白长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爷爷身边不是黎阑就是你,我就只剩嘴巴尽孝了。”

    “大伯母千辛万苦地将你生下来又不是来我们家献祭的。”瞧瞧他这忧愁的口气,德珍好笑。

    蘸白吐出一个烟圈,疏朗的面容半胧在青色烟雾里,德珍并不讨厌他抽烟,她觉得他抽烟的样子极好看,显得男人味十足,她是个忠于美的人,也就不扫兴提什么健康的事了。

    “我不是,你也不应该是。”

    “是什么?”

    “献祭的童男童女啊。”

    她愣了一下,继而噗嗤一声笑出来,险些脱口而出仲寅帛的名字,好在心性锻炼的不错,适时的止住了。

    蘸白精怪的看着她,好像有些诧异,“你该不会……嗯……?”

    德珍左顾而言他,“我瞧着你这脑袋里时刻装着一部《儒林外史》吧?”

    蘸白眨眨眼睛,茫然反问:“这是什么意思?在夸我记性好吗?”

    “可不是么,满脑子都是知识分子的腌臜事,桩桩件件也不嫌多。”德珍毫不遮掩的耻笑道。

    她这般挤兑,蘸白自然落了下风,兄妹俩心照不宣的笑笑,这时慧珠切了水果端进来,蘸白恰好挡在那些画前,顺手拉下了白布盖住那些白花花 之极的女体盛宴。

    “你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没什么,他要当爸爸了,穷开心呢。”德珍灿然一笑,蘸白也跟着嘿嘿一声笑,兄妹二人活像两个快乐的二百五。

    慧珠嘴角一弯,转而道:“明天我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德珍你得闲么?”话音未落,又无情的揭穿,“对了,这阵子怎么不见那个年轻来找你玩?你要是有约会,我自己来也行的。”

    她说的落落大方,德珍却后牙槽紧磨,偷偷觑了蘸白一眼,他呆愣的露出吃惊稚拙的样子,缓缓扭过头,视线落在德珍脸上。“你恋爱了?”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也就失了必要,她仔细想了想,轻声应了一句,算是肯定。

    蘸白又惊又喜,吞了吞口水,思念一转,找爷爷打小报告去了。

    慧珠故作吃惊:“我原以为你们兄妹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瞧他这反应,却不像是一早知道的了,德珍,你不怪我一时嘴快就给你说出来了吧?!”妇人显得有些慌张歉疚,掩饰地极好。

    德珍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说呢,被婶婶抢了先机了。”

    慧珠笑道:“那就好。”她放心的笑笑,“对了,那后生瞧着挺好,不过我是说不上话的,你若有空,就让他来家里坐坐,陪爷爷吃个饭,叫你爷爷给你拿捏拿捏。”

    德珍应了一声,好歹把她给送出门了,阖上房门,心跳有些快,不知道蘸白都是怎么对爷爷说的。思绪正漫游着,蘸白推门进来,脸色煞白。

    “那人怎么样?”

    “目高于顶,像是与慈祥绝缘,正儿八经的从冬天里走来的那么一个人。”她知道他在问谁,也不打马虎眼儿,反而老老实实地回答,心想着仲寅帛的种种,欲扬先抑这种手法比较保险。

    果不其然,蘸白冷哼了一声,“既然这样,就不必带回来给我们见识了。”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她家从来不出武断的人,这拒绝叫人猜不透来由。

    蘸白有些不耐,撇撇嘴,“我脾气不好,要是他给你委屈受,我绝对会揍他的!到时候你是护着他还是护着我?”

    瞧他的口气,活像个受不了妹妹被拐走的执拗哥哥,别提多孩子气了。

    德珍走过去,她明白他爱她,可是会让他直接拒绝见面的理由太蹊跷,事实又不尽然像他说得那样,她只好拉起他的手问:“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受伤。”蘸白嘟囔了一句,显得很没骨气。

    闻言,她莞尔一笑,轻快地说道:“那就等我真的受伤后,你再来安慰我好了。”

    蘸白对着光仔细看她美丽的脸孔,象牙肤色做底,不期然得被琐碎而温暖的岁月温润了,透着玉器的光泽,手腕上陌生的手镯是她被其他男人征服的痕迹,使得她这张善良的面相含蓄中有了怒放的意思。

    蘸白恶狠狠的想,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六)

    虽然蘸白在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显得有些奇怪,但她并未多想,次日去学校上了一堂课,顺路去中药房取爷爷的药,回到家时脸晒得通红,正想进门冰敷,无意间瞥见院子里堆着一些纸箱,巷子口婆婆家的猫猫正盘在纸箱里,见她打眼看来,睁开琉璃一样的眼睛,蹲坐在纸箱里,冲她“喵”了一声。

    她蹲 来,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嘴里酿出一丝沁甜,心情没来由的变好。她放下药包将它从纸箱里抱起,摸摸它顺滑丰厚的毛发,轻声哄着:“猫猫啊,你又逃家出来玩,等婆婆发现你不见了,又要担心了。”

    附近的孩子都有些怕这只猫,只因它若看中了什么,一定会想法设法得到,德珍耳闻过不少与它有关的趣事儿,甚至知道它等在放学的路上打劫过孩子们的零食。

    说起来真是又妖孽又魔幻,她只恨自己没亲眼见识那画面。

    慧珠见她迟迟不进来,反而抱着猫玩,心道这岑家姐妹在这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黎阑也是见到可怜的猫啊狗啊的就往家里带,怎么劝都不听,不遂她愿就可劲的装可怜。

    “德珍,张老送了龟苓膏来,你快进来吃。”

    德珍放下猫,又摸摸它的头,这才打算进屋。只不过,一些旧物从未封好的纸箱里跑出来招摇了她的眼,使得她再看一眼就移不开脚步,怒从中来。

    黎阑的丝巾,黎阑的被单,黎阑的玩偶,课本笔记本……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竟都是黎阑的!

    她合上纸箱,提着药包进屋洗脸,安静的吃完龟苓膏,进房间打电话叫搬家公司来一趟。慧珠还没反应过来,等院子里进了陌生人才回过神。

    德珍一声不吭,工人们将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利落装车,德珍与爷爷报备了晚上的去处,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岑润荩特意留神观察了她的装束,知她不是去约会的,这才缓缓松了口。

    德珍跟着工人上了货车,往她母亲的公寓驶去。

    她从来就不打算将黎阑从自己生命里抠除,哪怕是与黎阑有关的一片纸她都不会扔!说她顽固也好,愚鲁也罢,总之,既然有人见这些东西不顺眼,那她就换个地方存着,井水不犯河水。

    她从没和长辈顶过嘴,这法子倒也保全了慧珠的面子,不过她此刻翕张的鼻子,还是显露了她因为这件事如鲠在喉,气得要死。

    工人们搬完东西离开,稍作一番整理,天已擦黑。

    因为爷爷的事她业已好一阵没来了,冰箱里的食物多半不能吃,丧气地关上冰箱门,惯性的拿出手机。

    已经好些天了,那男人若是再生气就显得小心眼了。

    电话通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接,她转而致电给箫尘,箫尘说他现在在上海出差,并给了她酒店房间的座机号。

    电话很快通了,但只是通了,却无人接应。好在她是个耐性大的,就在快要挂断之际,那边的话筒被人拿起,一个女子气喘吁吁的询问:“你好,请问是哪位?”

    德珍愣了一下,“你好,我找仲先生。”

    那厢顿了顿,半捂着话筒回道:“仲先生现在有事不方便,请问有事需要帮您转达吗?”

    德珍耳边断了浴室淅淅沥沥的淋浴声,只叹对方是个做事小心的女子,便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我待会再打来。”

    那边礼貌的应对了一番,最终挂了电话。

    德珍看着暗下去的屏幕,有些哭笑不得。他固然是相貌周正的男子,又有家业加持,让她体尝这种情形的滋味,也不在意料之外。

    她故作淡然地进了储藏室,盘出几瓶洗涤剂装进纸箱,这是王槿鸢大老远从英国寄给她,按丝织品和羊毛制品等不同分类使用,让女人处理起昂贵的衣物更加得心应手。

    待她抱着一箱东西上了楼,进了玄关,这家保姆出来迎接她,面有难色道:“德珍小姐来啦?我家太太不在家呢。”

    德珍瞧了一眼手表,保姆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二人相继进了仲家,果然,屋子里冷冷清清,德珍与保姆一道进了洗衣房,将东西拿出来,仲家不缺这类生活用品,但也没有摆放德珍带来的这个牌子。

    她一一将东西拿出来,用马克笔明示用处。做罢,肚子开始传达饥饿的讯号,在这偌大的空间里,那动静简直堂皇了。

    保姆掩着嘴偷笑,末了邀请道:“家里还有饭菜,你留下来吃饭吧。”

    德珍想,这饭要是不吃就是傻瓜,洗洗手,果断去饭厅了。

    吃完晚餐,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仲氏夫妇俩归家,她只好起身告辞。下楼的电梯中,她再度拨通了仲寅帛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打酒店座机,仍然无人接听。

    回到惊雀巷,天下起了雨,给爷爷请了安,简单洗漱一番,也就睡了。

    上海这边,第三轮会议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待一切结束后,众人做鸟兽散去,仲寅帛回到房间,专门负责上海事务的女助理开始报备明天的行程,他瘫坐在沙发上不掩疲态,眼皮下泛青,支着头喝咖啡,不时停下来让助理做改动。

    助理说完全部,整理了一下今天来电事项,她挑紧要的口述,顺便提了一句:“有位小姐要找您,不过未说何事。”

    他神思游离,猛地被这一句拽回,眼底一丝抽痛。“几时打来的?”

    “晚饭赴宴前你洗澡的时候。”她当时听到房内铃声大作,紧忙开了房门跑去接,因为对方是女士,她本能地产生戒备,但对方语气温柔和善又有些神秘,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才特意留心了浴室里的淋浴声。

    “没有通报姓名吗?”仲寅帛问。

    助理摇摇头,对方的语气显得与他很是熟稔,并且有一种不容置疑,因而匆忙之下她就忘了记下姓名。

    仲寅帛已经猜到是谁了,这么圆滑的做事风格,除了德珍还会有谁。

    但他一点也不开心。他还要在上海停留几天,于是叮嘱这个助理:“以后这位小姐打来电话,一律称我在忙。”

    闻言助理显得有些惊讶,她年轻的老板性格不是很讨人喜欢,但专业很强,就像人活一辈子,总会遇上那么一两个人没来由高傲的像个神经病,偏偏他又有这个资格。

    仲寅帛固然有极为红粉知己,毕竟他要在场面上走动,但他一向收尾利落,从来不亏待女伴,今天这迂回的法子,很不像他的作为。

    但女助理只是在片刻思虑后点了点头,记下他的嘱咐,带上资料安静地离开房间。

    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瞧了瞧时间,他抓起外套出了门。

    酒店内的威士忌吧尚在营业,橡木地板上铺着图腾华美的地毯,做旧家具搭配真皮沙发显着陈年色调,壁炉上的鹿角装饰充满强烈的狩猎风格,吧内没什么人,有位老先生坐在吧台前很有腔调地喝着50年的麦卡伦,阴影处几个黑衣戴耳机的高大男人随时待命,再点一支雪茄,就可重温一部《007》。

    仲寅帛在澳门去过类似的吧,静下心来想的只有那么几件事,钱、酒、女人,别无其他,很自在。

    酒保擦了擦桌子,离开了一会儿,等再回来时,从酒架上取了一瓶酒打开倒了一杯,指了指那边那位老先生,“那位先生请你的。”

    仲寅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老先生朝他举了举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若无其事。

    他试着将杯子凑近鼻端,喝了一口,酒精瞬间在每一个味蕾 起来,自咽喉而下,那感觉简直形容咽下一团火,橙黄的酒液散发着酽酽的色泽,只差写上“我是一杯安眠药”以正视听。

    轻呛一记,他 一张名片交给酒保代为转交,没一会儿,酒保又回来了,也递来一张名片,上头】一则电话,一个名字:李枭。

    转头看去,转角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阴影里的保镖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收下名片,独自坐着,静静将那杯烈酒悉数吞咽,最后搁下酒杯毫无留恋的离开。

    电梯里,周子康来了电话,他口齿不清地问:“东西到手了吗?”

    “事情很顺利。我和先生太太已经回来了,选好日子就可以为卯卯办事。”

    “好。”他轻轻落下一个音,脑子蒙混。

    母亲一偿夙愿,今后该睡个安心觉了。好,很好。

    “你喝醉了?”周子康狐疑地问。

    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他扶着墙壁走出电梯,“我没醉,我只是……很高兴。”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七)

    谢仙与仲王生从乡下回来,路上下起了雨,到家时刚脱了外套,保姆就说:“晚饭时德珍小姐来过了。”

    谢仙心一跳,望丈夫瞧去,二人默不作声眼神交流一会儿,对保姆说:“我们过几天要去海南玩一阵,你暂时可以不用来上班。”

    保姆也不多问,只说:“好的,知道了。”

    回到夫妻卧室,仲王生走过来捏捏他的肩解除一日奔波的酸痛,谢仙气息薄弱,丝毫没有平日活泼,脸上写满沉重的心事。

    她不知道儿子是用了怎样的法子得到黎阑的骨灰的,瞧德珍今日登门拜访的情形,德珍定然还不知个中情由,也就是说,她儿子在德珍那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她知道自己很卑鄙,她在卯卯的这桩“婚事”上,将封建社会无知女人的模样表现得十成十,就像中了邪一样,在这条利欲熏心的路上死不悔改。

    可她没办法,她是一个母亲,她只是做了符合自己心意的事而已。

    仲王生知道德珍与黎阑的关系后,诧异良久,但也罕见的没有对妻子发表意见。

    “等做完‘同衿同岤”的仪式,我们干脆在海南住个一个月。”谢仙丧气的说道。

    仲王生对于她的这个建议也没有持反对意见,他知道妻子十分中意德珍,但又十分害怕德珍知道她儿子用这样肮脏的手法取得她妹妹的骨灰行这荒唐可笑的婚事后彻底厌恶他们仲家所有人,智谋发挥殆尽,她只能选择躲避了。

    德珍这边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她不由分说收走了黎阑所有东西,站稳了自己立场,就算慧珠以小做大,她也不怕她兴风作浪。但事情恰恰与她想的相悖,爷爷不但没有站在她这边,甚至罕见地流露出责备的神情。

    蘸白也是暗暗心焦,他就要回北京了,黎阑的骨灰按照爷爷的意思已经交了出去,接下来就要立个衣冠冢,德珍倒好,一声不吭收走了所有东西。他抬头看了看天,德珍这番周折,想必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此后两三天德珍的心情都十分低郁,期间应邀参加过一次画展,作品大多摆谱而无趣,回来的路上雨雾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支着头靠在车窗上看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待雨薇说够了,小心翼翼窥她一眼。

    只那一眼,心瞬间变得像是泡软的茶叶沉淀在杯子底,滤去了一切浮躁,只剩茶酽酽的色泽和淡淡甘香。

    雨薇对她一向不吝于赞美,她就是这样美,美到世界都看不透她。

    “德珍,我算是你的朋友吧?”

    德珍扭头,瞧了她一眼,不知她又要设什么陷阱,微微蹙眉。

    雨薇笑得憨厚极了,“你那个男人真是不够聪明,按理说他私下里也得请我吃顿饭拜托我给他美言几句不是?”

    “你想吃饭就直说。”德珍无情地揭穿她。

    雨薇嘿嘿一笑,握着方向盘,“你请不算,要请也得他请,这是我们闺蜜圈的规矩。”

    德珍无奈地笑笑,不搭理她。那男人忙得连她都没时间见,更何况是旁人。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雨薇忽而身子钻到车后,从手袋里翻出名片夹,嘿嘿一声,拨通了上头的号码。德珍不以为意,但等她发现那张名片是仲寅帛的,已经晚了。

    电话虽然响了很久,但最终还是被人接起了。德珍好笑又好气的上前夺她手中的手机,“你别闹了呀!”这可是大路口,万一一个过激踩到油门冲出去,指不定闹出什么样的事故来。

    雨薇大概也没和女伴玩过这种游戏,正在兴头上呢,甚至吐出半根粉红舌头刺激德珍:“怎么,你不乐意和我死在一块啊?”她身手敏捷的贴在车门上,甚至将手机伸出车窗放在车顶,两人又笑又闹,最后德珍实在拿她没办法,瞪了她一眼,悻悻地坐会位置上。

    雨薇笑哈哈的调整好变形的安全带,气喘吁吁地问那边:“仲寅帛,今晚有空不,你请我吃饭!”

    笑容维持了两秒,她狐疑地看了眼屏幕,再接起时,眼角余光瞥了眼德珍,吞吞口水,说道:“这样啊,对不起,是我打错了。”

    说着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德珍大概猜出她这毛糙性子又干出什么乌龙事件了,半是取笑地瞧着她,“都叫你别闹了,出洋相了吧。”

    雨薇讪讪的抓抓头发,红灯已经转绿,后头的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才踩了油门将车往前开。将德珍送回家,俩人在巷子口挥手道别,车子开出一阵,雨薇仍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那个朝她微笑挥手的女人,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雨薇才从座位底下捡起那张硬质名片,对了一遍屏幕上的数字,眸色瞬间暗了下来。

    等雨薇的车子消失不见了,德珍才提着手袋转身进了巷子。她应该谢谢雨薇在那短暂的一两秒间依然护她一个周全,让她思考的时间太短,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处事圆滑”了,因她太爱惜她,因而这是一种本能。

    是的,雨薇并没有拨错号码,即便是她打去,那头接电话的也是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声音。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但看现状,四 火,烦闷的天气本就不让人畅快,那人却桩桩件件没有一件叫她省心的。端的就是我想要你不给的杯葛,无视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又道是你与谁相好我心中显然责难的醋意,亦或是久久没有一丝问候失怙般的伶仃之感。

    没道理十里凉薄,那倔强的男人却叫她无端有了身世之感。她有些害怕了,怕到时二人相见,这番窘境如何释然,更怕他仅凭一股倔劲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到了家门口,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耳边突然一声炸响,还不及她做反应,又是一连串的炸响,她疑惑地皱眉,最近家中也没有收到请柬,不像是哪家邻里举办婚事,天气那么热,难不成是有老人家过世了?

    正当她狐疑间,一行人从她家出来,领头的举着一把巨大黑伞,而蘸白则抱着一四方小盒站在伞下。当他无意间目光对上德珍,结结巴巴的叫了一声:“德……德珍……”语气中带着难以描述的后悔与慌张。

    德珍瞪大双眼,看着紧接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眼神牢牢盯住。

    声音恍如隔世:“仲先生……仲太太……”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八)

    岑家本来是打算将这件事瞒着德珍办完的,特意指派了画展参观行程给她,原以为她最早也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却在家门口被她撞了个正着。

    仲家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纰漏,他们已经化繁就简省去了诸多礼节,但婚丧嫁娶必要的过程却仍然不能免,他们得先将黎阑的骨灰从祠堂接回来,在岑家置放一晚,第二日下午仲家二位亲自上门“迎娶”。

    只差一步了,一等蘸白迈出了这道院门,黎阑就是仲家的儿媳妇了。

    然而,德珍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如同横亘在阴阳交接的界碑,沉默又威严。

    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现场每一个人,从他们的脸上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但凡她目光扫过之处,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颤栗,最后,她的焦点落在了那个木盒上。她很想开口问一句现在是什么状况,却又怕一开口得来的全部都是谎言。

    她心里已经有答案,又怕那个答案是正确的,因而呼吸乱了,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情形僵持不下,没有人率先发声打破这凝固的沉默,成串的炸裂声在巷道中回响,硫火的气味随风而来,经久不散。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慌里慌张的拉住德珍的手臂,道:“德珍,爷爷在屋子里等你说话。”

    德珍脚跟一软,踉跄了一下,让出一个身位。慧珠紧忙冲蘸白使眼色,蘸白猛地回神,紧忙往前走,快速地走出院子。

    德珍呆呆地看着与自己错身的仲家夫妻,被慧珠半拖半走地进了屋子,领到爷爷跟前。

    她原以为爷爷会给她一个圆满的解释,但听了三分钟,却没能叫她信服。

    原来叫慧珠收拾黎阑衣物是她的猜想狭隘了,命令是爷爷下的,他要做出一些妥协,但至少要给他的孙女立一个衣冠冢。听完理由,她已经不能再用“封建迷信”来囊括这荒唐的一切,她怔怔地落着泪,不明白爷爷为何要将他心爱的黎阑拱手让人,甚至是以欺瞒她的方式。

    他已料定她不会同意,并且也不打算说服她,他的说法更像是一种通告,而非解释。

    “我已经这么决定了,你叔叔也同意。”最后,岑润荩给一切说法画上句点,此后无论德珍怎样,他都不打算再多说一句。

    慧珠送她回自己的房间,谨小慎微的安排好水和食物,带上门悄悄出去。

    待淳中与蘸白办完事折返,淳中进了家门,看着家中冷冷清清,轻叹一声。蘸白拉住叔叔,“我去看看她。”

    这事不能由淳 面解释,首先他生来软弱而不具备强有力的说服力,其次,他是黎阑的生父,换句话说,他同意这桩“婚事”,这么些年看德珍在眼里的黎阑对父亲的信赖和爱都浪掷了,变得一文不值。

    蘸白敲了敲房门,推门进去,只见德珍垂头坐在黑暗里,他打开灯,走到她身前,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细致的肩头,“你别怪我们狠心,要怪就怪那男人设的陷阱。”

    “你说什么……”她唇抖着,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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