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昨晚就没吃东西,粥你不喜欢吗?你想吃什么?妈妈回家给你做。”
病房里的年轻人们突然都停下了动作,他们都是专业人士,野心勃勃,深刻地明白事业成败注定他们未来的人生走向,他们没兴趣了解一个母亲担心儿子的心情,但这一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略带好奇地看着病床上面如死灰的那个男人。
仲太太得到了万众瞩目,更尴尬地干笑一记,呵呵一声。
仲寅帛翻到第一页在签字栏签下自己的名字将文件交给箫尘,顺势那起下一份资料,感觉到母亲求救的眼神,低着头分心道:“妈妈,我很忙,而且我什么也不想吃。”
平铺直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沙哑的声线本该是会令人心软的一种动人,却不知怎么的被他演绎成变相的驱客。
仲太太愣了一下,会意过来之后,脸上有那么一瞬难堪,只见她缓缓起了身,将粥摆在床头,临走之前仍不忘记给儿子打圆场:“我去见见医生,等会儿就回来。”
说着略过这群年轻人,无声无息的提着她的爱马仕手袋出去了。
等她出去了,病房里的这群人精虽然各怀鬼胎,但脸上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过,继续手上的活计,连同仲寅帛也是如此。
迟疑和踌躇仿佛注定与他无关,他已为那个女人献出太多纯真,然而昨日已诀别,那就没必要再被那些不愿离去的黑暗所拖沓。
本有一个未来献于她,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未来随着她的名字消失,再也达不到了。听起来像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学着勉强接受了。
仲太太这边出了门,下了楼,走出一段,隐隐地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看天,又将将忍住了。
正打算回去,一转身,便看见了德珍。
她以往有多么喜欢这个女孩,现今就有多么心塞。惭愧和歉疚是远远不够的,她先招惹了人家,又怎么能妄图去补偿。
德珍亦看见了仲太太,雨薇去取车还未回来,她与仲太太隔空对视一阵,礼貌地朝她点点头,算是招呼。
昨夜过得甚是狼狈,处理好脚伤,她不愿回家。雨薇也不愿叫她家人担心,打了电话借口送别会狂欢,德珍就在她那住一宿,好歹瞒天过海了。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仲太太见她身边无人,脚上又缠着纱布,情不自禁流露担心。
德珍被她扶住,一番嘘寒问暖,脸上反而有些不自然。“只是不小心踩到了玻璃块。”
“看医生了吗?配药了吗?你怎么一个人?要不要我送你?”仲太太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空气一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她现在可不是原先与德珍那般亲厚的关系,这些关心毫无立场。
德珍虚弱地笑笑,“我朋友马上来接我,您别担心。”
仲太太讪讪地一笑,可心里是感激她的善良的。
“您怎么来医院了?”这个时间点,说是访客有些牵强,多半是家里有人住院了。
仲太太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家仲寅昨夜发烧进来了……”
话说完,德珍一僵。
仲太太生怕自己此言起作用,对上她的眼睛观察良久,只见德珍轻扯干裂的嘴唇,朝她云淡风轻一笑,殊不知嘴唇干了太久,这么一来便扯出一道口子豆大的血珠顿时冒出来,她下意识的去抿,尝到那腥甜后虚弱地轻笑,有种往事成风的凄楚迷离,说不出的动人。
仲太太还想说些什么,雨薇却来了。“德珍,上车!”她活力十足的扬声喊。
德珍垂落着眼睫,对仲太太说:“仲太太,朋友叫我,我先走了。”
仲太太拍拍她的手,“好,好,你当心点。”
德珍一边答应着一边上了车,仲太太朝她挥挥手,她们中一方没有追问缘由,一方不解释苦衷,礼貌而客气地结束了对话,天上的日头见热,中年妇人用手遮在眉间,看着那车载着那人离去。
她尚不知,德珍这一走,已是异国他乡。
自尊心包裹着巨大的秘密,在雨中经过曾经走过的那条街,犹如迅疾的穿过那些幽暗生辉的旧年月,最终与自己握手言和。
她已不打算回来。
一如爱输给爱,恨无从恨,挣扎和狂妄亦像苍白的路标,认识这一点,便可苟且到永恒。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五)
一年春,一年冬。
人间是上帝的花房,有时它疏于打理,有时它 过人,像是骄奢的情人,最大的艳遇,也是忠贞的妻子,而人只是季节的陪衬。
岁月来不及改变太多事情,但往往对某些人又特别残忍,他的诺言如期划破掌心,眼睁睁看着血水迅速给生命和爱情的线染上色,那些难过到辛苦想死的记忆,每每想忘记,却总在他偶然停下来的时候跳出来一帧一帧完美演绎。
那些快乐,像是仙女棒的火花般,细细碎碎地 着。
那些苦痛,像是根深蒂固般,从未远离。
偶尔,他动动手臂,指点江山作画人间。偶尔,他又仿佛是一头误闯水晶店的山羊,十足的破坏力。
现在距离那个女人离开他已经十个月又三天,三个星期的底特律之行没在他身上落下半点痕迹,出了航站楼,他依然是那个衣着考究无懈可击的 修罗。
他走时,天气冷得呵气成霜,短短一阵不见,季节的魔法已经在这座城市施展无疑,正值午餐时间,归家看过父母,连时差也不调整,去公司上下午的班。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箫尘有条不紊地报告大小事宜,他如今顶替了周子康的位置,而周子康早在去年夏天就已调任香港荣升分公司经理。那还是科氏股价大跌之前的事。
仲寅帛的为人众所周知,他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狭隘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很多时候,他的那点狠都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与那个女人有关的所有人和事,他却破例没有折磨自己,而是拉着一群人陪葬。
经了周子康提点才明白真相的箫尘,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震惊之中。
那并非是一场叫人瞠目结舌的地块之争,剥去金钱隆重的外衣,那只是一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个人报复。科家也算是经了两代人耗尽心血的经营,那么大一盘生意,那么多分散各地的子辈孙辈,要想将之一锅端起,并非易事。
那阵子频繁的在上海香港走动,两组人马日夜不停加班加点,不光只是为了拿到那块地,更是为了按着科氏脊梁骨的时候,没人会对它伸出援手。也就是说,箫尘眼前这个心如地狱的男人,压根就没想过给人家喘息片刻坐地反击的机会。
出来混的就要讲信用,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这个男人当然不会真的动刀动枪让自己好看的手见血开光,他只是一步一步,看着科氏掉进他精心设下的陷阱,看它挣扎,看它失态,看它衰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解释过一句为什么,哪怕科达明冲进他的办公室揪着他的衣领高高扬起拳头。
“这些,他都是怎么做到的?”箫尘当时这样问周子康。
在升职宴上喝得半醉微醺的周子康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傻孩子,下次别再问这种蠢问题了,我可不见得每次都有好心情回答你。”
富家子是个从古自今被抹黑的身份,但事实上,他们的天生优势并不仅仅只是钱而已,圈子里的长辈各个都是人精,耳濡目染之下,就注定了这个人的眼界,思维方式,执行力都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有读不完的书,参加不玩的各式聚会,天性使得他们每顿饭吃得都有目标,每一杯酒喝下去都要见效,他们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科达明纵然有几分本事,但仲寅帛始终是他们这些人中的佼佼者,颠覆科氏虽是一招险棋,但也没理由输了全局。
而仲寅帛对科氏的所作所为,他的父亲仲王生都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推进这个过程,但也没有阻止,当科氏因为一系列丑闻掀起腥风血雨时,仲王生只是优哉游哉地带着自己太太北海道滑雪去了,等他回来,科氏覆亡已成定局。
这一仗,与其说赢得漂亮,不如说赢得聪明,仲寅帛在银行方面向来人脉过硬,而他本身又深谙借题发挥。这或许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恭维——天生赢家。
就算是业界的几个大佬偶尔闲话人生提及这个生猛辛辣的后辈,脸上都会不由浮现出慈祥的微笑来。
巨大的玻璃帷幕展开这座城市的面貌,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人前显贵,有人背后受累,不过是呼吸俯仰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剧目,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箫尘合上文件夹,看着面前这个臭名昭著的举世狂徒,别怪他用这样的修辞,呵,你以为他还在乎自己的名声吗,当然不,他什么都不在乎。
连阳光都会瞬间死在他脚下化为一滩墨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在意的,能被他在乎?
每每有人咒骂他心狠毒辣,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比起工作狂人这个定义,他更像一具行尸走肉,游走人间,不过是为了捕捉一息尚存。
极少有人知道,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
科家心知肚明,却不敢说自己招惹杀身之祸全因为一个女人,即使有人问起,他们也不敢承认。
至于那个修罗,谁又敢开口触怒他?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六)
初春的校园犹如半成熟的柠檬般泛滥着天真无邪,坐在窗边的少女瞳孔微微发蓝,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脖颈纤长,像极了未成年的天鹅。
她即将离开这所学校远赴异国他乡求学生活,消息还未在班上传开,只有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知道。她是个不喜欢被描述的人,同学眼中她就像个月亮上的人,成绩犀利,模样也叫男孩子们窃窃私语,但没人了解她,她也不愿被人了解。
外头的阳光是手伸进温水里会泡开毛孔的那种暖,晒得她支着头眯着眼,圆珠笔在修长的指间飞快转动,偶尔停下来做个笔记。
教室里传动着沙沙的翻书声,其实她已经可以不用来学校上课,没人会说她什么,但每天早晨闹钟一响,她仍会第一时间翻身起床。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无聊地看看窗外,不知怎么的叹了一口气。
放学后,她刻意留到很晚才出校门,虽然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跟上来,她只管低头向前走。
课间同学们会玩五子棋解压,有赌输赢,虽然只关系到一包零食一瓶饮料,但她从来不参与。因为她有一个赌鬼父亲,她对赌这个字眼忌讳颇深。
然而,就在她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时,她的那个“忌讳”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差点没把他认出来,他瘦了许多,穿着乱而颓废。他以前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总是满脸油光,偶尔赢钱了,会买一袋卤味哼着小曲回家。他现在很瘦,瘦地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充满横气的肥肉不见的缘故,她第一眼看见他,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有些柔软温善。
“巧巧——”干热的声音微哑,他叫了她,眼仁激烈的抖动。
她这才认出他来,但第一个反应是,后退三步,拔腿就跑。
她以前就想过,哪怕今后她在某个领域成功了,也不能抹消妈妈为了抚养她而遭受的那些辛苦的付出,现实早已将这个女人剥削的只剩一丝贫瘠的爱意,但她仍然毫不保留的将这点爱留给了她。
哪怕她有时候做的事不够光彩,但她也没立场鄙夷她。
同理,伤害过她的人,即便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有一天面带忏悔来寻求她的原谅,她也不会轻易动容。她觉得,对这个人宽容,就是对曾经那个因为交不起学费被同学嘲笑而躲在墙角偷哭的小女孩的不公,对那个时常遭到莫名毒打的小女孩的不善,甚至是对那个从浪漫变成市侩的女人的不仁不义。
她打定主意不会原谅他。
回家的路她总是绕了又绕,又因为她未来已成定局,放下心来的妈妈对她多次晚归多有放任和纵容,到现在她还没发现那个男人找上门来了。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她去了趟书店,偶然翻到了一本喜欢的书,坐下来就看了进去,等回过神来书店只剩两三个人,店员正整理后续准备关门停业。
出了门她匆匆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道了歉,在路口拦了出租车回家。
抵达惊雀巷已时过九点,她紧着头皮做好准备回家被训斥,付完车资等师傅找回零钱,一直起身来便瞧见了对街的临时停车位上泊着一台蓝色私家车,车里坐着一个男人,车顶天窗半开,路灯下可见微微袅袅的青雾。
她只能看清他一个侧脸,这人眉目深邃,眼线很长,眼尾微微上挑,发际线明明朗朗,衣着服帖精致,显得他的人贵重而忧郁。
她看的这样仔细倒不是犯花痴,学校里长得阳光帅气的男孩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个男人是个例外,她偶尔一星期能遇见他五次。
去年夏天的时候,从托福培训班下课回来,外头下着大雨,同学的父亲开车送她回来,下了车她还来不及撑开伞已经被淋了半湿,她同学也是,等她一钻出去就立即将车门拉上了,隔着玻璃跟她道了别离开。浓重的雨幕里,她第一次看见那辆蓝色轿车。
他的神情沉默而专注,似在苦候情人。
此后小半个月,丰沛的雨水一刻不停的冲刷着这座城市,将惊雀巷洗得干干净净,家里潮湿的墙壁一直 ,好不容易放晴了,她搀着爷爷出门散步。
出了巷子口,她惯性的朝那个停车位看去,几乎每天下了培训班的课都能在那个位置见到那台车,那天却不见了。爷爷问她在看什么,她老实回答:“这里经常停着一辆车,有个男人坐在里头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爷爷往那个位置淡淡递了一眼,没有说话,背着手缓缓向前走去,自从摔了一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做什么事都十分温吞迟缓,吃饭如此,走入如此,连话也说得少了。
然而,岑家的生活步调仍是有条不紊,倒是那台车的主人,他偶尔不开这辆蓝色轿车,有时会开黑色的,有时是香槟色的。
偶尔他也会消失一阵,半个月也不出现一次。但一旦出现了,可能又是连着好几天。
后来她带着弟弟出来玩,再遇见他在巷子口待着,也就见怪不怪了。虽然不是能伸手打招呼说“hi”的关系,但彼此之间眼神对视之下的心照不宣早已成默契。
她心想他心里可能有填平一座湖的悲伤,不然也不可能守着这寂寞老旧的巷口如此执着。她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怕。
也是去年冬天的事,爷爷想要个橡胶手袋暖手,她就出门跑了个腿,巷子里积雪有一掌厚,雪地靴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她心里想着小超市的老板最好没提前关门回家,冲出巷子口第一眼就看见那台蓝色轿车上堆着一个雪人。
大概是哪家孩子的手笔,那雪人堆得稚拙可笑,她愣了一下,情不自禁扬起嘴角,然后便看见了车里那个男人。
他同时也看向了她,视线即将对上的刹那,她将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一路踩着雪往超市去,原以为回来他肯定走了,好奇多看一眼,那雪人仍滑稽的在车盖上,而他依然在。
此后有一阵,城市陷入了严冬,高速路上车祸频频,机场航班锐减,连火车也收到了影响。但很奇怪,她总能看见他在那盏路灯下。
她觉得,这并不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但事实上他就是无家可归。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这样无望而无所顾忌地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七)
“明天七点半来接我。”
“是。”箫尘打开后座车门,里面喝得微醺的男人有些狼狈的下了车,他上前扶住他,一直送他进了电梯,才转身折返。
“是的夫人,他还在电梯里。”箫尘仔细地回答电话那头的女人。
这一年,他也不知道陪仲寅帛去了多少热腾的聚场,奔赴了多少鼎沸的餐宴,对于眼下这情形,周遭所有人也已经见怪不怪。
那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大家不敢招惹他,便只好心甘情愿沦为他悲寞的陪衬。
挂了电话,箫尘回到车边,无意间瞥见对面停车位上那辆白色i,它长久不动地泊在那儿,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玩具,经了一年,车身附着着一层浅灰,手指一勾,“啧”。
箫尘搓了搓脏黑的指尖,叹了口气,驾车离开。
密闭的电梯里漾着水银般的光泽,酒气与酸臭味随着男人的呼吸越发浓重,他靠着冰凉的镜面高大的身体下滑,抵达顶楼,仲太太已经候在那里,钟点早已过了午夜,她穿着睡袍,揪紧眉头将她从电梯里扶起,几乎半扛半抱地将他弄上楼,令他睡下,替他脱衣脱鞋洗脸擦脚,做了太多次,她应付地驾轻就熟。
以往他是个体面而周到的儿子,若无必要交际就会早早回家,偶尔醉了也是去酒店过夜,免得家中为他乱成一团。然而现如今,他却是像极了传说中的不孝子,早出晚归不说,还时常酩酊大醉,偶有几次不甚,竟直接吐了母亲一身余沥。
仲太太是个后知后觉的人,时间久了,她才发现儿子笑得最多的时候,就是德珍出现在附近的那一阵。她有些不相信,“他竟然是真的爱德珍的啊”,意识到这点时,出于惶恐和后怕,她踌躇着不肯承认。
但总见他无眼无心日复一日行尸走肉的样子,终于做了让步和妥协。
有几次,他是故意喝醉了回家折腾这个女人的,他不能像报复达明那样报复这个女人,但又不甘心让她活得那么快活,更不想露出马脚被护短的父亲察觉,于是就想出了这种方法折磨她,让她操心,让她受累。
然而,这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反复的告诉自己,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
他想念她最甚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一切。那天,他正在伏案工作,忽然间觉得脖子一暖,像是被人从背后圈住,一道甜腻而动人的声音这样叫他:“仲寅。”
这世上,只有她这样叫他。
血液似乎滞缓地难以流动,僵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以手掩面搓动了两下,终是红了眼,暴躁地挥掉了桌上的一切,水晶名牌,意大利笔筒,台灯,还在看的合同散了一地,哐哐当当一阵动静,箫尘冲进来,以为他杀了人。箫尘看了一眼地上,知道他为何心情不好,不敢问为什么,但也没有离开。他谨记自己是个职人,站稳自己的立场。
过了很久,他才幽幽地吐出一句:“出去。”
箫尘应了一声,轻轻把门带上,将这一天所有的电话和信息都拦在门外。
那日,他在办公室枯坐了一整天,窗帘拉得死紧,透不进一缕光线,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整栋楼都空了又满,直到第二天下午,终于惊动了他父亲。
仲王生在两年前就退出了大部分公司事务,他有一个足以令所有父亲骄傲的儿子,但他这个儿子始终太年轻又太聪明,他没有将自己毕生基业和盘托出,只为了在近处多看他几年,在他仍需要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伸出援手帮他一把。
身为“中天”的门面,无论他想走进哪道门都不会有人阻拦他。一个小时后,父子俩一同出了那道门,回家。
他以为父亲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陪他在书房抽了一会儿烟,直到他自己想通了,从位置上站起来离开为止,父亲始终是沉默的。
父亲是现实的,现实的有些叫他失望。
卯卯死的时候,妈妈的愤怒和忧伤无处发泄,那些积怨已久的情绪最后都化成矛头指向了他,他不是不委屈的,甚至问过父亲:“您也怪我吗?”
“我不怪你,但我也不会帮你说话,你妈妈是我的妻子,真要追究起来,我始终是偏心于她的。”
这个回答太诚实了,一下子让他看清了许多事。过去,现在,未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总处在世人的对立面,那仅仅是因为即便在这个家中,他也是一个人一边,父亲始终是站在母亲背后的,而母亲出于愧疚总偏心卯卯。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也就只有那个女人,才会在他一次次推开她后执拗地追上来,跟他解释——有些人习惯先挑最好的吃掉,有些人总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你不能因为我把你留到后面,就以为我不喜欢啊……
这样明确的,直达的,毫无保留的一份爱,他闭闭眼,就将之拒之门外了。
后来他总梦见她哭的样子。
尤其是当他喝醉之后。
这一次,她背对他坐在窗前,膝头放着不知名的小册子,看得很认真,阳光照在她头上叫她的头发染成深栗色,雪白的颈子上覆着浅浅的绒毛,不知怎么的,她就哭了,伤心极了。
醒来时,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额头莫名地高热,他来不及穿鞋子,冲出家门下楼,飞快按下密码,弹簧松动,紧闭的大门留出一条细缝,回忆就像一窝蜂一样从那一室黑暗中涌出。
进了门,空气里到处是浮沉的味道,他将这半个操场般大的公寓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每一寸都翻遍后,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落在他脸上,意识渐渐回笼,这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跌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手里,过了很久,“德珍。”
幽幽的低吟无人回应,嘴角苦涩的笑容印证着他本心。
离开前,他在玄关的鞋架上看见一双深灰色男士拖鞋,她离开前大概再也不想进这座房子,连同摆设与大门密码,甚至餐桌上枯萎凋谢的花,都是被施了定身咒的模样。
“这是送我的?”他第一次看见这双鞋的时候不是不惊喜的。
“是啊,我在网上找了很久。”
“那我试试合不合脚。”
她嘲笑地冲他翻了一记白眼,“别闹,赶着出门呢,下次吧。”
他当时心想反正也不急,那就下次吧。
玻璃纸的鞋套上落着薄灰,他撕开口子,将鞋套在脚上,不长一寸,不短一分,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地一般刚刚好。回到家中,母亲已经起了,正在厨房煲汤,见他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张了张嘴,又识趣地什么也没问。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上班前总习惯将电梯按她的楼层,按门铃,等一会儿,无人应答才离开。
偶尔他也不请自来的进屋待一会儿,他会像个中年妇人一样干家务,从外面买新鲜的花回来 花瓶,往冰箱里塞满食物。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进来自斟自饮一杯,沮丧的时候陷进沙发抽一根烟。
这样的事做得久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像个变态,但他阻止不了也根本不想阻止自己病入膏肓,他总觉得,如若有一天她归来,看见窗明几净的大屋,冰箱里塞满食物,桌上鲜花正盛,她会微笑的吧?
去年“细”的尾牙,他们当初一同看过的那副画,终于被人高价买走了,杯觥交错之间,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拿起水杯朝他泼来,所有人始料不及,他当下被淋了一身湿。对方很年轻,怒气冲冲地朝他大叫:“仲寅帛你不得好死!”
其他人误以为这演得是一出苦情女怒骂负心汉,背地里窃窃私语,她甚至还想再浇他一次,这回却是被保安拉住带出门外了。
陈萍过来问他如何处理,他擦了擦头发,云淡风轻离席:“算了吧。”
后来想想,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世人都偏爱她,因了她那明 容,因了她高贵从容,因了她是“德珍小姐”。作为她的朋友,少不了要替她出头,以他当时当日的作为,被水泼脸那都算是轻的,这是他应得的。
七点半,箫尘抵达顶楼,仲太太言他儿子正在衣帽间选袖口,一会儿就来,顺便邀箫尘一块用早餐,盛情难却,箫尘接过一碗粥。才喝了两口,仲寅帛已经下来了,箫尘立即搁下碗,知道自己该走了。
二人一道进了电梯,箫尘习惯性的汇报数据和要点,他也想职场生涯的某一天能像他的前辈周子康那样坐上分公司的经理,最好能快点,再和身边这个男人待着,他迟早也要换上忧郁症和狂躁症的。
出了电梯,箫尘闭上嘴掏出车匙解锁替身后的男人打开后座车门,仲寅帛解开西装扣子矮身坐进车里,箫尘小跑了一圈回到驾驶座,只不过刚打开车门,他就呆住了。
这栋大楼的住户每家都有2到3个停车位,顶上三层的住户最靠近地下电梯出口,光是仲家就占了9个停车位,仲寅帛花了一年时间几乎要将那些空格填满了。而楼下那位小姐家的停车位空了好些年头,去年才可怜的摆了一台i,而且一摆又是一年,进进出出的住户私下里议论起来也觉有趣。
但是!今天!
箫尘激动地冲到对面,在那三格空位上来回走动,手舞足蹈,又是握拳喝彩,又是咬牙窃喜,面带激狂色彩。
坐在车里的仲寅帛看着猴子样失控的下属,落下车窗:“areyoucrazy?!”
箫尘远远地冲他傻笑一个,点点头,又有些感动的差点落下泪来,“老板,你没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吗?”
仲寅帛皱眉,冷哼一声。
箫尘跺脚,手指着自己脚下,大声提醒道:“车子啊!”
仲寅帛不解的皱眉。
“车子不见了啊!!”箫尘再次提醒,激动地跺脚。
仲寅帛微愣了一下,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见了的时候,他突然瞪大眼睛,喉头一甜,被一阵难以描述的狂喜没顶。
是啊,车子不见了!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一)
彼时雨薇在线上与德珍热聊,她说:“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
德珍狡诈一笑:“我很忙的哦。”
雨薇险些气哭:“别这样,宝贝儿!”
德珍失笑,她这么活宝,究竟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她当真还好奇了。下了线,她有些感激过了这么久自己仍被记起,回头去选了一套意大利水晶杯做雨薇的结婚礼物。写完卡片上那些溢美之词,落款附了自己名字后,她看那两个字,不由有些发怔。
生而为人,她因了那样浪漫多情的父亲母亲,恩赐了她美貌德行,小半生顺遂无澜。德珍二字并无高深意蕴,始后明了父母深意,其时还得了年少时的恋人一句点拨,他属寡言少年,哪怕她明目张胆地爱慕他,他心一如深渊,闲闹时的一两句表白,从不见得进了他心里去。然而她高烧卧床之际,他夜里却愿意守她床前,声如提琴:“德珍,德珍,我得而珍之。”
他怜惜她,并固执的守候她长大,且终将娶她为妻。
如若不是上天夺走了他,想必此时此刻,她早已为人凄,生一两个孩子,吃饭、百~万\小!说、旅行,她所求不过是晨昏欢笑,笔砚相亲,这些并不难,他亦承诺给她。
然,世上所有的誓言似乎都经不住考验,这个他如是,那个他亦如是。
如今,连雨薇都觅得良缘,今日的末路狂花,他日的已婚尤物,只剩了她,守着一份回忆,力图使自己更优雅,更随性,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雨薇将婚礼放在五月,待那时花都开好了,花美人娇,的确是个好时节,但行程上仍稍显仓促,问她,她却羞红脸摸摸肚皮:“再慢,就要遮不住啦。”
她愣了一记,继而莞尔。这先斩后奏的作风,倒贯彻了她的性格。
三月底,她上了飞机去往北京,哥哥嫂子依旧是那副老样子,互不相让看彼此都不顺眼,但好在岳父岳母耳提面命,总算将户口并作了一块。
薰爱生了个儿子,小家伙生了一双热爱美色的眼睛,自打从英国远道而来的姑母到了他家,连妈妈也不要了,只认德珍抱。薰爱乐得清闲,但难免嘴碎抱怨这小兔崽子没良心,像他爹。
蘸白得了儿子还有老婆,一副万事皆不求的调子,认份地在厨房替岳母刷碗。
德珍待了两日,蘸白收拾了奶瓶尿布 德珍的行李,顺手也将儿子递了过来:“喏,你先带他回去,我和你嫂子约个会就来。”
他说得潇洒极了,德珍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说的男人当了爹就会成熟起来的?
她最终带着侄子上了飞机,她伺候起奶娃娃来丝毫不手生,家中是个大家族,每年总有一两个新生儿出生,免不了会听到些育儿经验,而王槿鸢名下有一间孤慈院,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如何照顾患有裂唇或者听障的儿童。相比较而言,他这个侄子还是十分给她面子的,一路上没有哭一句,见人就笑,连机长都过来打招呼,抱着他逗了好一会儿。
下了飞机,淳中亲自来接这小祖宗,他在飞机上表现够了,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这会儿累得不行,睡得不省人事,车子到了家门口他才睁开眼睛眯了一眼,慧珠在巷子口引颈相望,车子还未熄火,人已经打开了车门,将这宝贝疙瘩接了过去。
德珍只带了一件行李,剩下的婴儿用品倒是塞了一箱,蔚为壮观,淳中提着那些粉粉 的小东西,一路无奈的笑。
进了院子,德珍停下来多看了一眼,心头一阵泛酸的想念,回忆倔强窜动。是了,又是一年春。
叹息未落,手里的袋子忽然一轻,她转眼看去,面前站着一个面相憨厚的年轻姑娘,约二十出头,脸上的殷勤讨好并不过分,反倒让人松懈,松手脱了行李交给了她。
“你就是德珍小姐吧!”她像是从没见过美得那般天衣物的的人一般,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短小的睫毛微微颤着,着实滑稽。
德珍笑着点点头,“你好,宝凛。”
“你识得我!?”她嘴巴长得老大,唇边余了一圈泛青,若剪了头发,说她是男孩子也是有人会信的。
“我当然认得你,谢谢你照顾我爷爷。”德珍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挚。
大约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慧珠将宝凛带回家,需她帮衬些家务琐事,但这孩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照顾起爷爷来了。自从摔了一跤后,爷爷腿脚方面就落下了隐患,尽管已经省略了诸多交际,但有些必要的场合仍需他亲自出面,慧珠却并不能回回腾出时间来,宝凛的出现让这尴尬得以完美周旋。
德珍曾经最为担心的就是爷爷被困在家里,她不愿在他耄耋之际,只因一个不愿麻烦家人的念头,从此失去他的生活。他是个体面的人,他善于帮助别人,却不善于求助别人,这始终是德珍为之担心的事情。
后来,一次半夜接到蘸白的电话,一开口就是一声窃笑,掩都掩不住,等德珍问他做什么了,他擦擦笑出来的泪告诉她:“德珍,你不知道你的爷多幼稚,我险些快笑死了。”
“你别吊人胃口,快说!”
蘸白于是娓娓道来,说是白天的时候张莲池老先生来过,见宝凛将自己的老伙计照顾的不错,因而回去之后命老店家做了几份点心送给这孩子,并电话过,宝凛是知道的。爷爷不知道这点心是专门讨好小姑娘的嘴巴用的,领着礼让一人一块,吃掉了小半盒,等宝凛从外头回来,见东西被人吃了,也不知怎么的就伤心的哭起来,爷爷从来不会安慰人,却又不敢承认东西是他吃的,就推了小孙子出来,一指,“都是礼让干的,你别哭,回头赔你一盒就是了。”
其时礼让身上还沾着一些糕点碎屑,证据确凿,无法推脱狡赖,只好伏法认罪。爷爷自以为此事完美解决,谁料小东西一句“爷爷也吃了”,一下就败坏了局面。宝凛泪中往爷爷那瞧了一眼,噎了一下,回头继续哭。
爷爷不能收拾外人,还不能收拾自己亲孙子啊,这拆台拆得太彻底,他老人家也是又囧又气,便一口咬死自己没偷吃,都是礼让一个人干的,宝凛半信半疑的,礼让不依了,叫嚷着“爷爷你坏!”哭着找妈妈去了。
原本宝凛是十分喜欢这个家的,还有爱管人的毛病,别人都不敢对老爷子出一声大气,她却敢对他呼来喝去,不让干这儿不让干那儿的,这回也就不知怎么的她那么宝贝那几盒点心,还真生气了,爷爷伏低做小好几日,叫她不来也拿她没辙,慧珠又因老不修胡乱给她儿子按罪名也不乐意,就没在其中试着调节。时隔几日,蘸白回来,爷爷把他拉进书房,想让这个军师出谋划策,没想到却引来蘸白一阵哈哈大笑,不仅如此,还跟德珍这儿也报备了一份。
此后德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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