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德珍

德珍第15部分阅读

    一口气。

    等屋子布置好了,鲜花酒水甜点一切具备,她穿着礼服施施然出现,虽然是自个儿的家,但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饶是屋大惊人,也有些叫她透不过气来。

    王槿鸢大概是将这座城里名流圈里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人全请了过来,现场摆出了几件画作,看似不起眼,却像一台气氛制造机,惹人驻足的同时也引发了几场争论。艺术家的圈子里多得是这般狷介之人,个别脾气还坏得要死,偏偏老天将他们生的才华横溢,叫人又爱又恨百感交集。

    德珍从来不是艺术的创造者,她是鉴阅者和欣赏者,她的内心臣服于人间所有意识形态的美。但她本身,却是一件被其他人欣赏的完美作品,她的脸,总能一下子叫凡夫俗子体会到诗歌的宏大。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身白色曳地长裙,它是被赋予极强的质感的,为了不让它过于硬派,王槿鸢特意找了两只鸵羽臂套给她,这样一来,不至于有皮草的炎热而不合时宜,同时还营造了一丝别样的甜美。王槿鸢希望自己的女儿是楚楚动人的,是被趋之若鹜的,一出场就迷倒众生的。诚然,德珍最终不负众望地做到了这一切。

    王槿鸢很忙,两片 几乎就没停过,岑慎其便拉了女儿在舞池跳舞,他俩从来配合默契,舞技不至于惊人,却十分温情动人。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落在岑家父女头上,又有一种全新的诠释。端看这裙摆摇曳动人心弦的力量,并非仅限于平日一味的宠,一味的疼的体现,更多的倒表露了一种深情。

    岑慎其看女儿的眼神,是爱中的一种——珍爱。

    他俩是感情笃深的父女,这关系显而易见。

    因而,好战的年轻人一等他们结束一曲,便急忙忙赶上前来,托住了德珍的腕。

    德珍微愣了一下,她有权利不去迎合客人的邀舞,但等来人抬起头来,她顿时放松了警惕,朝他一笑:“原来是你。”

    达明搂过她的腰,只绅士的轻搭,并不表现占有欲,“你今晚美得让我很想用‘您’称呼你。”

    德珍轻抿嘴角,踩着音符随他一同踏出去,他这调侃亦算是对她莫大的恭维了。

    达明虽是个玩世不恭之人,但此刻这赞美却是真心实意,他终于能对仲寅帛的沦陷产生了一丝共鸣,眼前这镜中花水中月,当真是需要走到近处了才看得真切的,然而她又有几分神秘,哪怕贴得那么近,却也叫他一改热闹轻浮,冷静清醒地敬她如神明。

    他们本不熟悉,一首曲子跳下来,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聊马,德珍四五岁就学这个,堪称半个行家,不觉间竟也说了许多,散了场,他带她去喝东西润喉,特调的梨汁里拌了点琴酒,喝起来少了梨的甜腻多了一份清冽,喉咙的那团火瞬间灭了下去,再喝一口,便觉得整个人都爽利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话也会跟着变多,达明端着酒杯看她兴奋的小模样,心里软软地塌陷下一块,他曾经那些酒肉朋友若是看见他这般模样,想必会一个一个瞠目结舌。

    仲寅帛拨开人群找到德珍的当下,不期然地便撞见了达明眼底截然不同的笑意,专注的过分不说,还温柔得让人觉得吃惊。

    达明也看见他了,同样身为男人,虽然称兄道弟但私底下的较劲从未有一刻停歇,从前如此,以后想必依旧。

    达明初认识仲寅帛时,仲王生状似刚卸任不久,达明是个随心所欲之人,交朋友的亦没有准则,他当时只觉得仲寅帛这名字特别,见了面,又觉得这个人很特别。

    无论什么场合,他话都不多,出口谨慎惜字如金,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无论他往外吐出一句什么,听的人立刻就会脑补出一整个故事,记者们再拿去另行加工,他那只言片语就变成了成套的故事。

    在社交圈里,一个年轻男子,他富有,聪敏,低调,神秘,虽有一点傲慢,但也对得起他的身份,看客们善于捏造事实,渐渐的,仲寅帛便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人们在他身上制造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一方面他是成功学的励志代表,另一方面他又有英式贵族的种种劣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普通人眼里的传奇,因他本身就是一个已经被成全的顽固梦想。

    达明与他太不一样,从前尚以为自己会输给他只不过是自己不愿去争,但去年家族骤变,他顿时明白了,他俩从未在一根起跑线上。

    这颗星球上数十亿人中,想必也不会找出那么一个为了一个念想、一份执着,破釜沉舟地进行打击报复的人。

    教训太过惨痛,达明一分一秒也不敢忘记自己曾经的掉以轻心。

    仲寅帛的计划刚实施的初时,达明以为他出于某种考虑,或者是公司长远的发展,才出手与他竞争那块地。彼时作为对立的一方,达明当然不甘心就要到手的食物从嘴巴掉出,他费了点精神将局势倒向自己这边,他以为丢进去的钱改日还能再挣回来,但仲寅帛却直截了当的告诉了他,这世上没有属于他的“改日”。

    为了防止家族周边接济他,仲寅帛甚至发动了各方人士镇压住这些他可以求助的人,干净利落的断了他的后路,紧接着,一些列的行贿丑闻抖落在媒体面前,桩桩件件有条不紊。科氏,曾经的一方巨擘,转眼间就倒塌在了这个倨傲的年轻人脚下。

    一年后的现在,科氏失了血肉,只余下一个庞大的骨架,远远看上去依旧十分慑人,但达明知道自己科氏元气大伤,能不能缓过来,全靠天意。

    仔细算起来,他和姑姑科敏敏应该是整个家族的罪人,当初如果没有去招惹这个男人,此后的事多半也不会发生。但他也不是会将时间浪费在神父面前掏心掏肺的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反思,但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等他来做。

    达明看着仲寅帛一闪而过的痛色,嘴角微微上挑,时隔一年,总算为当初那个被杀得戳不及手无力还击的自己挽回了一点颜面。

    好戏,才刚开场。

    花都开好了(一)

    这场盛大的春宴,人间四月天,融化不了他如岩石般冷峻的脸。

    德珍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他穿一身黑,蝴蝶领结紧着他的喉头,单手握着细瘦的香槟酒杯,那一管澄净的亮黄被他半握在手里,犹如指间稀世黄钻。

    而他本身的存在就形容一件奢侈品,华丽地有些叫人想后退,无人上前与他搭讪,他就这么看着她,一瞬不瞬。

    派对邀请卡寄给了陈萍,王槿鸢本要答谢她去年一些作为,但没想到“细”的主人竟亲自来了。

    她才说过,永远没法和某些人画下斩钉截铁句号,她为了此后一次又一次的不期而遇做好铺垫,却不料他自降身价来刻意将凑。

    今晚,他分明可以不来的。

    而刚刚从德珍这儿赢得崭新的信任的达明,在二人隔空对视一番后,微笑着打断他俩,在场有些明眼人一早发现了科氏与仲家这一对冤家对头,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在角落里静观其变。

    德珍没有留恋,随达明去了游戏室。

    游戏室里聚着几个年轻人,外套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一个个挽着白衬衫的袖子,举着球杆打斯诺克。他们抽烟,边上几位年轻的女士指尖也是猩红闪烁,媚眼如丝地吞云吐雾,这闭塞的房间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

    达明有些后悔带她过来了,本想带她去别处坐坐,德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不是随波逐流的女人,她不跟着他们抽烟,也不跟着他们喝酒,但她打斯诺克。

    蘸白是各种好手,以前他们赌压岁钱,德珍时常被他骗个精光,但她的球技却是女人中难得一见的好手。她甚至比在场那些半吊子公子哥还要专业。

    “这一杆你再打不进,我可要罚你钱了。”德珍将杆子交给达明,让他替她擦杆头。她开了漂亮的一杆,使得对方连落下风,她并不十分确定对方有没有让她,可她心情就是很好。

    “别啊,我今天来就为凑一个热闹,口袋里可是一分钱没带的。”

    达明嗤笑一声,“车钥匙总有的吧?”

    那人一愣,德珍固然美得叫人失去理智,但男人都爱自己车,达明这一句话,可是要让他把老婆压在赌局上,这若是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车子给别人还算轻的,关键是面子下不来,不甘心又徒增尴尬,那可不是玩乐的初衷。

    他正踌躇间,德珍却轻而易举替他解了围:“我不缺车子,要赌就赌我没有的。”

    众人纷纷暧昧地笑起来,这人倒是着急了,抓抓后脑勺道:“我怕我有你没有的那件,等我真输了你也不肯要呢,不如这样吧,你输了得亲我一下,我输了出去逮个人回来,当着所有人面亲一个。”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乐呵呵笑起来,他分明就是想占德珍便宜,达明却有几分把握德珍输不了,也就默许了这份狂妄的司马昭之心。

    结果呢,几杆子下来,德珍果然赢了。

    屋子里的年轻人开始起哄,输家有言在先,也不好推诿,拉了一个证人作陪,出门逮人去了。

    达明朝德珍笑了笑:“这帮人平时就混,你别介意。”

    德珍莞尔,“我倒觉得挺有趣的。”

    她靠着台桌边,左手握着杆子,右手接过达明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心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笑得明媚真挚。

    须臾,输家带着证人一道回来了,证人是个爱闹之人,才进门就大笑大叫:“这回有你们好戏可以看了,你们瞧我给你带回谁来了?”

    证人毫不客气的将输家拉到一边,露出身后阴影里的那人。

    啊,这人不是仲寅帛又是谁?!

    在场除了达明,无人得知仲寅帛与德珍那段过往,纷纷想要看那输家怎么摆弄仲寅帛,又笑又叫又给鼓掌的,好不热闹。输家身量不及仲寅帛,本想求饶,但大家不依,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黑着脸抱过仲寅帛的脸飞快的啄了一下,后拍拍他肩膀:“兄弟,委屈你了。”

    仲寅帛脸色不改,目光落在台桌边的那个女人身上。他挖空心思弄垮了科家,只为了填平心里那个绝望的深洞,她倒好,时过境迁收了眼泪,施施然地站在了科达明一边。

    “又见面了呢,德珍小姐。”他牵着嘴角在笑,字句走得很慢,语气却十分坚硬。

    “你俩认识啊?”边上人好奇地问。

    德珍不承认,亦不否认,“我有些醉了,你们换地方玩麽?”

    达明紧忙上前扶住她,将杆子收罗到一边,“我们去打牌吧,刚好凑一桌。”

    一行人于是出了游戏室,进了一间带吧的牌室,在场的这些都是见过世面的,请一位身材热辣的姑娘发牌,底下一列公子哥齐齐坐好,女士们各选了一位男士在边上看牌,德珍自然跟在达明身边,他每看一张牌都是德珍替她翻,面染喜色,筹码扔得极为利落。

    仲寅帛没有让身边的陌生女士为他代劳,甚至有些抗拒她在他身后看牌,久而久之,这姑娘也不再自讨没趣,悄然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仲寅帛输了个精光,达明却赚了个盆满钵满,达明将筹码全推给了德珍,“给,给你买衫穿。”

    德珍微笑着尽数收下,可爱又不失俏皮道:“谢谢老板~”

    看客们也纷纷上扬嘴角,瞧着这对金童玉女你来我往十分赏心悦目,丝毫不察有个人心脏快要裂开的心情。德珍不以为意的数了筹码,将数目写在纸条上让人递给仲寅帛,仲寅帛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掏出支票薄签了数目对折让人转交过去。

    德珍展开那张支票,微笑着收妥。

    这时又有人提议玩一些不用钱的游戏,这球也打了,牌也玩了,在场的对彼此都作了些了解,没有初时那样尴尬,言谈举止间又十分融洽,因而便闹着玩个配对游戏。

    女士们从贴身物品中取出一样来丢在桌子上,男士们不能看,经过允许才能回头,然后从中选取一样,谁选中谁,仅看天意。

    耗了一分钟,桌上摆着化妆镜、口红、发夹、甚至现钞,男士们一一选过,仅剩下仲寅帛与达明。桌上现在只剩下一盒红色拜仁铁盒装运动糖果,还有一枚车钥匙。

    按顺序来,是达明先选。德珍此时尚未被选走,因而这两件东西走必然有一件是属于德珍的,他摸着下巴抱胸看德珍,眼里含笑,指望美人能给他一个提示。

    德珍笑而不语,反而错开了他的眼神。

    这简单的互动在大家看来,便是一种亲昵,他们的神态中流露出的那种神秘的默契,叫人既欣慰又感动,也嫉妒。

    达明在糖果和车钥匙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那罐糖果,而糖果的主人抱歉地对他耸了耸肩,所有人都知道他想选德珍,可惜最后只便宜了仲寅帛。

    大家纷纷离开牌室,男士带着各自的女伴回到王槿鸢宴会上,仲寅帛却没有动,他不说话,沉默地掏出内袋里的烟盒, 一支,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德珍半坐在牌桌上,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西柚花漾,不时喝一口。

    他抽烟的姿势很迷人,颀长的身子半靠在椅背上,微微下滑显露一份慵懒,青色的烟雾里是他深邃的五官,他抽一口,抖抖烟灰,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呼气,吸气,然后又抖抖烟灰,这才调整了坐姿,看向德珍。

    德珍恰恰也在那时看他,目光交接的刹那,他没避开,她也没避开。

    他们在彼此脸上搜查心塌陷的痕迹,谁也不主动开口,给对方留下把柄。

    最终,更爱的那个人先开了口:“我不会道歉的。”

    德珍发出一声轻笑,“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离科达明远一点。”

    “jeneprends”(我不明白)

    他看她一眼,“谁都可以,除他以外。”

    “pouroi?”(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了忍受她出来招枝花展,他已经饱受煎熬了一个晚上,如今只要求她离科达明远一点,可见他有多大度。她再甜再好也是他的,他们不准抢,也不准喜欢。

    德珍似懂非懂,似笑非笑,酒精饮料喝多了也是会醉的,这对于一场谈判来说,不见得对她有利。但她还是那样做了。

    车钥匙是他当初亲手递到她手中的,是gift,也是贿赂,那是他竭尽所能的讨好她的证明,彼时她就算问他开口要所有的财产,想必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之过户到她名下。

    如今,这份曾经相爱过的凭证,如同卖春女子手里的花手绢一般被搁置在台面上供人挑选,他有理由生气,因她的确是过分了。

    但是,“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可以,达明却不行?”

    他突然掐灭烟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向她,粗鲁地拿开她手里的花漾,杯子在桌上转了几圈,粉水撒了一桌。

    他拉住她去扶杯的手腕,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几乎想要嘶吼地告诉她,不能就是不能!就因为科达明他才被母亲误会!就因为科达明那只小蓝盒从始至终没打开的机会!就因为科达明他不得不将人生顺序调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何尝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她的对立面,但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死死抱着他在雨中苦苦哀求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她不顾尊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他的那一刻不断在他脑海重演,他告诉自己,是他对这个女人太狠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活该。

    有一件事蒋雨薇弄错了,他不是应该下地狱麽,他待的这地方本来就是地狱!

    花都开好了(二)

    她不会明白的,他甚至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达明的名字。

    他的眼神闪烁地厉害,最终却像是与愤怒的那个自己握手言和,松开了她的手腕,离开。

    德珍的眸光还停在他消失的方向,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半虚掩的门,她仍是笑,时间久了,那客套的笑容逐渐裂开一道口子,嘴角撇了撇,闪过一种失落。

    其实,她只想知道,今晚他为什么要来。

    至于达明喜不喜爱她,玫瑰开不开花,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他还愿意主动招惹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对她的考验,能够站稳立场却止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在这个冷酷的时代是不容易的。也许他们从来就是一伙人,折磨对方,折磨自己。

    她不敢说自己的爱情和别人的不一样,但她的确走了一条不见得理所当然的路,无奈进了一扇很少人走的窄门,华丽跌倒后又重新站起,一路上孤独到不行。

    虽然只是住楼上楼下,但母亲的晚宴之后,德珍再也没遇见过仲寅帛。期间,达明约她一起去骑马,他们也喝咖啡,喝茶,达明是个循循善诱的男人,他的出身注定他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一切,为了不让日子那么无趣,他在成长过程中自行研发了一套不让自己无趣的为人处世方法。

    他对德珍,是慢条斯理,是循序渐进,不过,他很快将自己的家人介绍给德珍认识。

    德珍按照佛历做功德,在英国的时候,她也寄钱给寺庙,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深受一起做善事的那些婶婶阿姨的喜欢,达明的姑姑科敏敏知道她这日会到寺庙,将自己打扮一番清雅,也一道来了。

    德珍将手套和围裙发给她,自己去打扫庭院。她白衫配了浅蓝色的裤子,头上扎着淡蓝头巾,脖子上挂了一个颜色的围裙,提着扫帚打扫树叶,长扫帚沙沙略过石子,拢起一堆一堆落叶,她不断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其中体验属于她的缓慢的、寂静的、松弛的人生。

    直到,“德珍,是德珍吗?”

    德珍转身,意外地看见了仲太太。

    一年前在医院门口一别后,她俩未再有过照面,遑论从前的事多么让人尴尬,即便能够放下,彼此也已落下心结,王槿鸢搬家这等大事,同一栋楼里进进出出那么多人,仲太太这耳听八方之人,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是寺庙啊。

    “您好。”她谦恭地打了招呼。

    谢仙大喜过望,上前拉住德珍的手,仔细将她端详一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您来烧香吗?”

    谢仙摇摇头,“卯卯的长明灯点在这儿。”

    德珍微笑,“我见过他了。”虽然只是墓碑上的照片,那少年人的确是个让人觉得去之可惜的人,紧抿的嘴角显示了他的倔强,而他的眼神同他哥哥一样有些慑人,对视间,仿佛他能穿透那张照片,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不知道黎阑与这样的人天长地久的待在那里是否会快乐,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就会揪紧。

    谢仙知道这事会引发一些不快,勉力掩饰着自己的难堪,眼神有些许闪烁,左顾而言他:“你怎么在这儿扫地呢?”

    德珍回答:“这里很安静。”

    她笑的时候那股真挚只戳人心,明净澄澈令人心灵颤抖,那一笑,便足以尽释前嫌。时隔一年,谢仙对这个年轻人仍然有着高度好感,这份喜欢一如她的丈夫钟爱一种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吃了大半辈子一般心意不改。

    德珍自查自己的俏皮在这位长辈面前早已入不敷出,她的心是疲惫的,靠重逢的惊喜营造的情绪持续不了多久,便心生敷衍,可无奈谢仙对此也是照单全收。

    这般境地下,科敏敏来了。

    谢仙与科敏敏本是昔日旧友,此后互生嫌隙,也正是基于德珍,现如今,他们中的一个对德珍依旧痴心不改,另一个则转变了方向,希翼仗赖德珍挽回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与颜面。

    “你怎么在这?”科敏敏叫嚣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谢仙处变不惊。

    “我……我来做功德的!”科敏敏心虚地回答。

    谢仙冷哼一声,本想借此机会讥讽她几句以泄心头只恨,可她到底是聪明女人,很快就将她和德珍联想到了一块。科敏敏看谢仙眼神就知道谢仙已经察觉了各中原因,急于脱身之下上前拉过德珍,但谢仙却眯着眼睛喝道:“慢着!”

    科敏敏撇撇嘴,背脊有些发凉,但还是强打精神将背挺得笔直,“你还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家达明回来了,怎么着,烂梨装苹果,还想干出点什么漂亮的事儿来?!”

    “你说谁烂梨呢!”

    “说的就是你侄子!”

    科敏敏心气儿高,气量又小,谢仙这当着德珍的面羞辱她,她怎可忍,上来就抓住了谢仙双臂,一下将谢仙撂倒在院子里的地上,气呼呼的扒拉起谢仙的衣物来。

    谢仙被那猛地一下弄得腰摔坏了,可她的脾气也不小,虽然失了先机,但科敏敏个子小巧没多少力气,谢仙一下便翻身坐在了科敏敏肚子上,她先是拨了拨自己 的头发,狠狠往科敏敏肚子上那么一坐,科敏敏险些气绝身亡。

    德珍被这一幕惊呆了,等她俩厮打了一阵,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上前拉开她们。但这两个妇人,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撞在了一块儿,打算新仇旧恨一块清算,谁也不轻饶谁,各种拳打脚踢,恶语相加。还是其他人来了,才将披头散发仪态尽失的二人拉开。

    但这样还不算,她们殴打了彼此之后,谁也不甘心,闹着要去报案,德珍且去药店买了些药膏,回来却见警车停在门口,一下也束手无策了。

    但警察对这两个女人没有止境的争吵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叫来他们的家人处理。

    仲寅帛赶到时,他只看到德珍在边上焦灼,不像她母亲晚宴那样奢华迷醉,温吞酽滟,眉梢眼角都是素雅风情,比起现今大多数女子孟浪的热情,自是显得小家气些,但这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德珍也见到他了,这个男人依然像是从修罗斗场里走出来的一样,满身的杀气,她虽从不参与家中的事业,但也知道身处那个位置的人没有活得一刻轻松,那些所谓的碟中谍计中计,全靠环环相扣的铺垫,笑容里也是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更痛些。

    然而,他却敢撂下担子,亲身来处理母亲的任性。

    不一会儿,达明也来了,他们照面当下彼此互不道歉,只是声称这是家务事,请警察离开。

    两个女人也吵累了,丧气地瘫坐在香客跪拜的蒲垫上,上头是五米身高的金身大佛端看这人间热演的悲喜剧,狭长的佛眼慈悲而肃穆,却有着震慑人心的效用。其他人纷纷做鸟兽散去,只余下五个人,静默着不说话。

    仲寅帛冷眼看着达明,想来他是心太善了,竟然在他来招惹德珍的时候没有作为去压制,以至于现今他们姑侄俩爬到了自己头上来。可纵使他十分想将科家二人撇除在此情景外,现状却不依他而规章办事,正如人生太多的天堑难逾,于是理想与浪漫大抵都屈从了现实。更难为的是,德珍之于他,即是天堑,亦是理想与浪漫。

    最终,是谢仙率先打起了精神,但开口便是朝儿子叮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送德珍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话音落了,达明才自觉失了先机,扼腕不已。但他还是试着挽回,“你那么忙,还是我来吧。”

    仲寅帛冷笑,“你顺路?”

    达明一愣,这才想起仲寅帛与德珍是上下邻居关系。

    仲寅帛没给他多做挣扎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过德珍的手腕,大步跨出了殿门。

    花都开好了(三)

    “上车。”仲寅帛打开车门,看着远远站着的德珍。

    落日温婉,她此时风华之貌,昭然若揭,多看一眼,都仿佛灵魂进了补药。

    惊闹了一下午,德珍亦累了,她不想将仅剩的体力浪费在争辩上,她上了车,却不是副驾,而是后座。

    仲寅帛僵了一会儿,松开副驾的车门,虚空地握了握,磨牙一声响动,绕道上车。当初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她肯心甘情愿的坐副驾驶,如今却全部倒退了回去,一想起来,心便凛冽地抽紧。

    “去哪个家?”

    “爷爷家。”

    车子移动起来,德珍看向窗外,仲寅帛在一个红灯路口动手脱了自己的外套,他里头穿着一件芦扉花纹样的衬衣,这是民国初年上海崇明地区的代表性纹样,但他的衣料显然金贵了许多,那光感十分想惹人触摸。

    车子进了花园里,最终停在惊雀巷西口,她与他都知道从这儿走这巷子有多长,他既然执着,她只好放任。

    德珍走在前头,步伐不大亦不快,仲寅帛跟了一会儿,最终抿了抿嘴角追了上来,拉住了她手腕。德珍回头看他,只道了两个字:“放手。”

    “不放。”

    “我说放手!”她加重了语气。

    他一字一顿,“不!放!”

    她咬过下唇,瞪大眼睛看他。

    一年前他招惹她时,回想起来都是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的,时间也没过多久,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头发长了,眼角梢多了一丝倔强。此时他再看她,再去触碰他,既向往又恐惧,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老天却要叫他再失去她一次。多残忍啊!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挤出来:“想报复我是是不是?好,你来!我从没做过好人,不差你这么一个往我身上捅刀子,往这里来啊,来啊你!”他握着她的手往自己心窝子上狠狠地戳,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到失态,但仍能感觉到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愤怒。

    德珍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握得更紧了,“真当我是死的吗?我说过离姓科的远一点,忠言逆耳是吧?还是你心里被那几句甜言蜜语逗得高兴地很,以为下家有着落了?岑德珍,拜托你能不能醒一醒,要找也找一个更强的男人回来气死我啊,科达明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

    他这几句话还没说完,德珍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的双肩被他紧紧抠住不能动弹,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刻薄的话,却又无处逃生,真的就和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一样,被死死的钉在了那。

    “那你呢?”

    “……”

    “那你这样算什么?”当初难道不是从他这张嘴里亲耳听到的那些决绝吗?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人的作为?他又凭什么管辖她的人生,对她指手画脚?他!凭!什!么?!

    仲寅帛一怔,忽而觉得掌心一烫,骤然弹开落在她肩头的双手,踉跄的倒退一步。他失措地看着德珍,只看见她眼底水光粼粼,像是对他无声的控诉。

    是啊,他这样又算什么。

    “我只是……”失了底气,却仍不忘记为自己辩解。

    德珍罕见的咄咄逼人,“你只是什么?”

    “我只是……不能忍受……你把我的心跳弄快后……再逃跑……”他怅然若失的喃喃自语,像个受屈的孩子,亦像厚厚的日记本里一句轻描淡写断断续续的无主情话。

    德珍僵了一下,心头涌现无数凄楚,她仍记得当初自己是怎样被轻易放弃的,她也仍记得此后自己如何漫长将自己治愈的,那些痛,那些苦,岂是这样一句幽怨的嗔怪能抚平?!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想变得狠毒,绽放冷笑送与他,“够了仲寅帛,我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你说捡起就捡起,放下就放下,我爱过你,那就够了,现在,我可以不爱你,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掷你宝贵的时间,以免误了你的大事。”

    他如雷贯耳,抬起头来看她,很想强硬,却再也无法强硬。

    德珍深吸一口气,肩膀提高,又落下,机械地转身。再不走,心就要淤青了。

    上一次,她这杯茶还没端来,他已经起身走了。

    这一次,她如何忍受这样无情的 ?她花了一年时间整顿自己,可不是为了将人生推翻整个重来。

    幽深的巷子如同一根漫长的喉管,仔细吞咽着她的心痛和悲漠。她走得飞快,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家门口,闪烁的眼神带点小坚定,吸了吸鼻子,她推开院门。

    既然已经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现状,就会不断反复强化,让自己真正去接受,说是强迫也不为过,可是在一份心痛面前,她不想再当一次傻瓜。

    她总是告诉自己,想漂亮地活,那就必须牺牲一些什么。

    告诉父亲母亲暂时不想住公寓,她想陪爷爷,父母没说什么,他们总是对她的决定无比信任。

    夜里她独自辗转反侧,她想,这一年,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也是关于生命的段落,她勇敢地将自己活成一幅清远幽静的水墨简笔,不见繁华喧嚣,只留给人一抹若有似无的清远光影,朦胧是好的,可是那个人一出现,就如一阵狂风轻易吹散用回忆堆积起来的迷失雾团。这样一来,她的背影就再也不能若有似无了。

    4点钟,她穿了外套起来准备出门散步,穿过客厅,经过厨房时,留心看了一眼,却惊讶地看见爷爷正抱着一个玻璃罐站在储物柜前,爷爷也看到了德珍,下意识的将那罐子往身后一藏。

    德珍打开灯狐疑地走过去,“爷爷,你需要我帮你打开吗?”她看着台子上一溜的各色干货罐子,香菇木耳笋干金针菇,边上还有红糖黑糖枫糖绵白糖。

    身穿睡衣的岑润荩有些赧然,迟疑地将手里那罐葡萄干递给德珍。

    德珍接了过去,试着拧开,可是瓶盖吸了空气,靠蛮力根本不行,她才拿起开罐子用的小起子,爷爷紧忙拦住了,讪讪的说:“我不吃了。”

    “您要是饿了,我可以煮几个鸡蛋。”德珍说。

    爷爷甚至有些仓惶,重重地摇摇头,将台子上的罐子一个个全部塞回柜子,然后回房继续睡觉。

    德珍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奇怪他的举止,更好奇爷爷竟然没过问她早起的原因。摇摇头,她拢着外套出了家门。她试着在巷子里跑步,五点钟天发白,路灯一盏一盏熄灭,晨曦照着她满头大汗的脸庞,好似绽开的莲荷顶着露珠。

    胸腔里热得像要炸开,进了院门,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重重吐息,等呼吸稍显平静才直起身子进了屋子。

    宝凛已经起床了,正在料理和龄母子早餐吃的食物,奶瓶泡在热水里消毒,见德珍进来了,她灿然的笑了一个,“德珍姐姐。”

    那一瞬,德珍误以为见到了黎阑。

    她怔了一秒,才缓过神来,露出笑容说道:“早安,宝凛。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用了,我这儿都快好了。”

    “爷爷的粥呢?”

    “也好了。”小姑娘热情地笑笑,建议道,“如果你不忙,替我往粥里搁半勺绵白糖。糖罐在第二格柜子里。”

    她是个做事麻利的小姑娘,但到底是年轻,早起还爱困,对德珍说完话,仰着头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德珍打开柜子取出糖罐,本以为这不是件难事儿,可那盖子就是没动静。她皱眉去找起子,可起子却不见了。

    宝凛关了水龙头问她,“不好开吗?”

    德珍无奈地点点头,好像真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宝凛往围裙上擦擦湿手,接过德珍手里的糖罐,抵在大腿上,用力一拧。

    没拧开。

    她不甘心,又试了一次。仍然没打开。

    这时候爷爷起床了,见德珍也在厨房里,于是走了过来,“都怎么了?”

    宝凛 嘴不说话,是德珍回的话:“糖罐太紧了,我们打不开。”

    爷爷看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糖罐,清了清喉咙,沉声说:“给我吧。”

    厨房里的两个女孩儿都很怀疑,但爷爷已经先发制人,将糖罐子拿了过去,二话不说,虎口钳着瓶口,“噗”一声,罐子里的空气跑出来,手指一拧,瓶口就开了。

    他镇定自若的将糖罐交给宝凛,“喏,给。”

    德珍诧异了片刻,继而笑起来,“爷爷你宝刀未老啊。”

    宝凛却十分不情愿的将罐子接了过去,轻轻的“哼”了一声,好不别扭。

    德珍在这一老一小之间逡巡一阵,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八成是老爷子倔脾气犯了,哪里得罪了这个同样脾气倔的小姑娘,他老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委曲求全,只好半夜起来将瓶瓶罐罐悉数拧紧了,等着小姑娘开口来求他。

    呵,真幼稚。

    岑润荩早前被孙女撞破过,现在即便得意也不能做的太明显,爷孙俩对视一眼,对彼此作为心知肚明,一前一后出了厨房,只有傻姑娘宝凛一个抱着糖罐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

    德珍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将早报递到他手里,又从抽屉里取出老花眼镜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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