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德珍

德珍第19部分阅读

    此贵重的道具,不过,如今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亲自处理。”

    德珍垂眸注视那只熠熠生辉的钻戒,一年前,一年前爷爷住院期间,一年前他们如胶似漆的日子,他买了一辆车给她开,他们躲在车里吃棒冰,后来他要出差去纽约,问她要怎样的手信,她在那个夜晚对他交付身心,她不要任何手信,她只想他早日回来。而他,在一个浓雾的早晨出现在了惊雀巷,将睡意朦胧的她从床上叫醒,拐走。当晚,他们在外头约会用餐,他提起了自己的学业与爱好,讲到了知更鸟的蛋。

    回忆遵循着故事的脉络重现在她脑海,而故事的节点成为了那只钻戒上的一点闪耀。

    她如梦初醒。

    原来,那晚他夸张的赞美,粘人的眼神,和知更鸟蛋的故事,悉数都是为了这颗钻戒做铺垫。

    “想到该怎么做了吗?”岑润荩在她的恍然中询问。

    德珍咬了咬下唇,合上盒子,抓握在手心,眼眶有些微红,“是的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岑润荩莞尔,摆摆手,“那就去吧。”

    德珍转身离开书房,回到房间,原先的号码因为寻猫启事被曝光在网络上已经无法使用,因而箫尘接到电话的当下,分神愣了一会儿,才转而笑道:“德珍小姐,好久不见。”

    “是的,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有活力。”

    箫尘看着乱糟糟的办公室,强打起精神来,打了手势让秘书处的姐姐给他再来一杯咖啡。“我也只有年轻这一资本,德珍小姐谬赞了。”

    德珍心下怅然,原来自己一旦成为“外人”,连箫尘也开始用起官腔来敷衍。不过,这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手中的盒子上,“仲寅帛先生是否在公司?我有一件东西需要退还给他,需要他亲自查收。”

    箫尘先是不明所以,复又想起那辆在停车位上停了一年之久的i,便擅自替老板做了主:“德珍小姐不必谨遵那些礼数,我想您分辨得出什么是nditionalgifts和单纯的gift。”

    德珍摆弄着手里的盒子,“箫尘,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不是gift,只是需要退回的物品。”

    箫尘深知这女人有多固执,顿时也头疼起来,秘书姐姐已经替他端来咖啡,加冰的,他用勺子取出冰块在嘴里含了一阵,然后端起杯子深喝一口,咽下,几百万味蕾在瞬间苏醒,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是同情仲寅帛的。“德珍小姐,仲先生已经有许多车了,恐怕停车位会不够用,我很诚恳的希望您能收下那份礼物,这样一来,某人至少会好过一些。”

    德珍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与箫尘不在同一频道。德珍对开谁买的车是无所谓的,只不过在王槿鸢眼里看来就是一种刻意为之,在德珍发现车子不见了以前,他们就已经将车子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眼下她需要处理的是这枚钻戒,它比车子棘手太多,几乎刻不容缓。

    “箫尘,我说的‘东西’,并不是车子。”

    闻言,箫尘纳闷了。这一年间,仲寅帛购买了多辆座驾,从suv到保姆车,不一而足,而他买车的目的也十分单纯,仅仅只是为了在那条巷子口安安静静待一会儿。他不开太贵的车去,大部分车子都平淡无奇掩人耳目。他想独自呆着,却又不想引起路人不必要的猜测,放之四海之内,也就惟独他一人会花这样的心思去做那样别扭的事。

    不过作为下属,箫尘是喜欢他整理心情后第二天来工作的状态的,就像电池被充电了以后的样子,不必担心他随时失去控制。

    “德珍小姐,恕我失礼,您能告知是什么物品吗。”

    德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斥,这个年轻人紧守本分对她戒备森严,将她误以为分手后死缠烂打的女人,错不在他,她并不应生气,但她又无法告知他事实真相,一时之间脑筋无法思考运作,最后,她妥协。

    “箫尘,我会将东西寄到你的办公室,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箫尘急忙说道:“仲先生目前不在公司。您的愿望,恐怕短时间内我无法替你达成。”总之,他心知德珍手里的东西是仲寅帛送的,而周子康教导他的规矩他很好的学习了,不管是什么,箫尘都不会让德珍退回来。因为,不管是什么,都会再度刺伤那个失魂落魄去休假的男人。

    “箫尘。”德珍被逼不得已正色起来。

    箫尘却叹气,“德珍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无论仲先生赠送给你什么,你都值得拥有它……不必退换。”

    可这是求婚戒指啊!德珍在心中咆哮。

    但她没有失控,语气很好地克制着,转而问,“他何时回回来?”

    “我并不清楚,我们公司拥有良好的信誉和许多中流砥柱,仲先生不在,我们自当尽心竭力维持这份荣耀和辉煌。”箫尘咧嘴一笑,目光触及作案上繁重的文件,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德珍极度失望的挂了电话,她原来不知道自己一旦被划入黑名单,那个男人就会为自己铸起这般铜墙铁壁来抵御她,现在体会到这种滋味,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她不敢断定他是真的离开了,还是箫尘搪塞她的借口,总之,这枚戒指暂时只能在她这儿了。她不是没想过直接寄到他家,可是,她总觉得这样的方式,似乎会贬低当年他准备这份礼物时那些铺垫的价值。

    她是个十分注重仪式感的人,草草收场是对曾经那份厚重爱意的不尊敬,爷爷会将戒指退还给她,想必也不会希望她用那样缺乏礼貌和教养的方式。

    她希望,即便不能面对面交还给他,但当她决定将这份礼物退还的时候,是明确的知道他已重新接纳的。

    因为,爱情里一旦缺乏固执,便不再重要。

    海上繁花(二)

    横城边郊的小镇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来了一位访客。

    她深具女子的美丽气质,言谈举止带有浅淡的异国腔调,她在打听一个人,一个方向,路人折服在她天使般的微笑里,恍恍惚惚地为她指明去向,她道谢而去,在人们心中塑造了一个美丽童话。

    德珍重新戴上墨镜,小镇上的路并不平坦,她显然还在与新车磨合,但还不至于不耐。她心里是有期盼的。

    这个叫邱清乾的孩子显然在当地十分知名,也对,年仅十六岁就考上了医科,虽不及云越那般病态的天才,但也称得上是极具天赋的。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以模仿生的姿态被人们津津乐道。

    小镇颇大,穿行一公里,她终于断断续续的摸到了这户姓“邱”的人家。

    这是上世纪的建筑,二层连体小洋楼,邻居之间共墙而生,是一种别样的“不分彼此”,房屋是成排而立的,一排住有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用植物隔开,进门大道上种着双行水杉,杉木是健壮粗大的,叶子浓绿,笔直入天,十分壮美。

    邱家院子里种着四五棵芭蕉树,树下散养着几只鸡,门口种有青柏,代表男主人已经不在。红陶盆里种着木绣球,蓝白两色为主,紫红艳黄相间,显得十分有情趣。

    德珍触手摸了摸那可爱的硕大花团,嘴角不禁上扬。

    她想起了最近看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写的《秋海棠》,作者秦瘦鸥也精于花草种植,用稿费积蓄买了一个园子,在里头栽种奇花异树,譬如素心腊梅、天竹、白丁香、垂丝海棠、玉桂树等等。他还写过一本《花语》,笔法工雅,怡情养性,实乃中国园艺文学之发端。

    邱家庭院比不上名家金贵,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展现一个个烟尘久远的逍遥故事。也没有岑家那样茂盛野趣,是婆婆传给媳妇的财产,是岑氏子孙挖掘乐趣的所在。邱家庭院是生活化的,疏密有致,从植物的枝叶到根茎都充满光线,在德珍眼里看来,这很像一个能培养出医科生的庭院。

    卡雷尔·恰佩克写过一个很有名的园丁日记《一个园丁的一年》,说园丁可不是闻闻玫瑰的香味而已,他是要历经四季的艰辛,从春天的积肥,收集尿肥、鸟粪、烂叶子、蟹壳、贝壳灰、死猫开始,到夏天不能出游,守着植物浇水,直到冬天万物凋零,园丁最大的享受,是在暖炉边看植物商品目录,准备订购来年种植的花草。

    邱家的庭院,不具备那么多繁重的筹备,它是施施然的,但很显然,它有一双手辛勤打理。

    德珍站在这连院门也没有的庭院前良久,在张嘴之前,她已经得到了有关于邱清乾这个人的庞大线索。终于,她鼓起勇气踏入这庭院,扑面而来尽是陌生气息。

    敲了敲门,她朝左邻右舍张望了一下,三点钟,整个社区都静悄悄的。

    她意料这次拜访不会那么顺利,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她便回到了自己车上。她将黎阑的日记带在身边,闲时便拿出来读,这与她先前得到的那些隐晦的只言片语不同,这本日记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撇开当事人已不再这一点来说,这日记本身是会叫人咧嘴哈哈大笑的有趣读物,黎阑的初恋与她完全不同,这是个让人笑出眼泪的故事。

    德珍回想起从前黎阑的那份骄傲,如果她还活着,她那个“要嫁给男人中的精英,精英中的人才,人才中的王子”的愿望,或许真的能够实现呢。因为她的阿乾,根本就是为她的愿望量身定制的男生啊。

    日记很厚,直到她读完半本,社区里才有人活动的迹象,大抵是上学的孩童放学回家了,或者是外出工作的大人下班了。据她打听得知的那些痕迹拼凑,邱清乾由寡居的奶奶带大,父母在外经营生意,一直无暇照看他,因而他的童年都是在这个小镇度过的。

    而他的奶奶邱新月,是个不好相与的老人家,性格古怪,曾经一度与邻里关系十分紧张,小镇颇大,她的名气也不小。

    德珍是在傍晚五点等到这位老人家归来的,她身材矮小瘦弱,显得身上的夏衫十分宽松,手上提着一只布包,脚上是千层底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印着旅游团字样的帽子,看样子是位洁净节俭的老人家。

    德珍在她走近庭院后才打开车门下车,询问道:“是新月奶奶吗?”

    老人家转过身,眼前的年轻女子露出她那洁白的牙齿,气质高雅纯净,挽发的动作流露不经意的羞涩和温柔,面容是干净的美丽,衣着考究精致,不卖弄,只在细节处彰显她的身价。

    德珍在她慑人的目光下僵滞了一下,这眼神,有些让人似曾相识。

    “你找谁?”老人问话了,简单的三个字充满乡音。

    德珍站直身体,乖乖的,“我找邱新月奶奶。”

    “那你找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德珍一怔,追问道:“您不是吗?”

    “我不是。”

    德珍初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但她来的路上问过许多人,大家给了她很多共同的线索,好像许多人都来砸过这家窗户一样,大家描述邱家的面貌来纹理十分清晰,甚至叫德珍都有些诧异。

    但眼下这老人家却否认她的身份,一下就将德珍一肚子的疑问堵在了喉咙口。

    她眼见老人家要挥手赶她,连忙拿出黎阑的照片,递给她看,“那请问您有在这个镇子见过这个女生吗?”

    老人家皱眉接过照片,眯着眼端详一阵,凶狠地还给德珍,“不认识,你找错地方了,快离开我的院子!”

    她表现出相当的不耐,德珍追了两步,被她挡住瞪了一眼,德珍是个在国外生长的孩子,她是遵纪守法的,私闯民宅的事她自然不会做,循规蹈矩的她退到院子外,看着老人家打开家门进去又关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将淘米水倒进芭蕉树下的大水缸里,见德珍仍然在外面,瞪了德珍一眼,又回去了。

    树荫下蚊虫颇多,天擦黑后,各家各户亮起了灯,写完作业的孩子们出来方风,见这家门前站着个漂亮姐姐,领头的那男孩子率领一帮小的,来来去去跑了好几回,每次与德珍擦肩而过都会露出心驰神往的傻笑。

    德珍见他这样傻气的接近她,心里好笑一声,但很快心里有了主意。

    她没有上车,而是离开了社区来到了开车时经过的小卖部,她买了一块奶油雪糕,若无其事的吃起来,没过一会儿,那小男生便领着一群孩子过来,看样子是在玩他们追追打打的游戏,但德珍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其他孩子也是,他们天真的眼睛里对德珍这个具象化的仙女角色充满了好奇心。

    德珍在眼神与那个小男生对上的时刻,对他招招手,唤他过来。

    她数了数周边的孩子,拿出零钱,用天使般的声音诱惑道:“你们要吃棒冰吗?”

    孩子们顿时蜂拥而至,但也有几个怯弱而家教严谨的孩子落在后头不为所动,德珍付了钱,孩子们一人一根拿着吃了起来,小男生还算有礼貌,唇边沾了些巧克力碎屑,朝德珍大大笑了一个,“谢谢姐姐!”

    德珍伸手摸摸他的头,没向她打听任何事,只是往回走。

    当她回到邱家庭院前,屋子里的灯已灭,孩子们被各家父母喊回去吃晚饭,德珍有些莫名,但也只得先上车离开再说。她逛了一圈,最后在小镇一条颇热闹的街上找了一间有招牌的旅馆,她的计划中没有留宿这一项,因而没有带来换洗的衣物。

    匆匆入住之后,她在旅馆老板女儿的指点下去了一趟夜市,买了两套换洗的衣衫,这才打电话回家告诉慧珠自己暂时不能回去,慧珠只说帮她转达意思,但此后德珍并没有接到爷爷的电话,那也就说明爷爷对她外宿没有异议。

    夜市里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小吃,她本着不会再来的心思,每家都去了吃了一遍,待回到旅馆,旅馆老板见她手里大包小包的外带,殷勤地上前为她搭了把手。

    德珍不介意他过分热情的服务,但还是在回到房间后打开钱夹给了他小费。

    这个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大抵是生平头一回收到小费,怔忡了片刻,才讪笑着收下。他是个具备基本审美的男人,七情六欲皆备,但同时也是个精明的小生意人,这笔小费让他明白了这位娇客的意思。

    诚然,这是个懂得整理暧昧的女人,她拒绝任何不怀好意,她只用了一个举动就将她与人之间的关系深刻定位。

    旅店老板略显尴尬的离开,德珍关上房门,打开电视走进浴室洗漱。

    第二日一早,她又去拜访那位老人家,然而紧闭的大门在告诉她,她是个不速之客。来来往往的邻里对她十分好奇,但德珍没有向任何人求证心中的疑问,她不想给这位老人家带来什么麻烦,也不想为她惹来非议。

    德珍在庭院门口等了一个上午,直到饥肠辘辘才驾车离开。

    而她要等的邱新月此刻正在十里地意外的一间乡间牙科诊所里,诊所是一栋气派的建筑,粉刷成清新的碧蓝色,进进出出的护士身着粉色职业装,老人的孙子在昨天进行了一项口腔手术,他在去年一共长了三颗智齿,上排一颗下排两颗,其中下排右方那颗顶破了他的牙龈,酒、辛辣、熬夜皆会引起发炎肿痛,令他生不如死。

    拍片显示,这颗智齿在突破牙龈后停止了生长,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拿着器具在年轻人嘴中一阵搅动,拿手电筒反复察看后告诉他:“它或许还会长,但也可能永远就这样。”

    年轻人是个英俊锐气的男人,他一进门护士们就争相为他服务,然而他只关心他的牙齿,因而听了医生这番论断,闭上嘴巴,脸上略带苦笑。

    “它或许还会长,但也可能永远就这样。”

    真像一段坏爱情。

    “拔了吧。”想了想说。

    老医生与这间诊所同名,他自然是有口碑负责人的,他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身价,因而还是分析了一下情况让他多做考虑:“从x光片上看,你的这颗牙齿齿根十分靠近神经线,而且与颚骨生长在一起,如果你要拔除,那么我会先切开你的牙龈进行凿骨然后取出牙齿,再进行缝合,手术后需要打2小时吊针,住院观察24小时。”

    年轻人皱眉,问:“需要缝几针?”

    “3到4针,视情况而定。”老医生据实回答。

    “术后需要家人陪同吗?”

    “不需要,手术有麻药,术后有护士处理,不过未来一阵子会影响你进食。”老医生戴着口罩,但眼睛是笑的,活像个引人入歧途幸灾乐祸的坏蛋。

    年轻人眉头一皱,无视他的恐吓,重新躺会手术床上,挥挥手,“拔吧。”

    手术进行了两小时,他的奶奶抱着猫在休息室等候,等他脸色苍白的被带出来,她没问他疼不疼,只说:“兰花陪你,我回家吃饭了。”

    年轻人摆摆手,齿根麻木,舌头僵硬地叫他说不出话,看了眼笼子里的猫,朝老太婆挥挥手,让她走。

    老太太等护士过来为他插上针头,点滴流了十几分钟才站起来回家。

    几个小时后她提着保温壶回来,脸色有些异样,这时输液室没有其他病人,她便直说:“你爸爸是不是干坏事了?”

    仲寅帛停下写手机邮件的动作,狐疑看她一眼。

    老太太紧接着说:“没吗?那为什么有人来家里找我?”

    仲寅帛不解,麻药这时已经消退,他的整个口腔此时忍受着上亿种微小的刺疼,但他还是艰难的启开薄唇问了一个字:“谁?”

    “一个女的。”老太太严肃的说,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长得很漂亮。”

    海上繁花(三)

    微尘中有大千,刹那间见终古。

    德珍再与仲寅帛不分场合地相遇已见惯不怪,只不过她没想到,他的秘书铜墙铁壁护他周全,而他却这样施施然出现在她面前。

    多日不见,他依旧不然尘滓,一双眼宛然通透的玉,只清冷冷的一色,但仍叫人看不透他。她素来惯看长沟流月去无声,他却是她命中意外。

    仲寅帛恍惚关上车门,他的脸仍未消肿,有些可笑,但瑕不掩瑜,英俊仍是那样一览无遗。

    车子另外一头,一位老人家提着猫笼下来,见德珍矗立在眼前,眸色一利,指道:“就是她!”神情活像个跟家长告状外头谁欺负了她的小女孩。

    高大的男人敞着两颗衬衫扣子,下巴是一圈淡淡的青色,潇洒,但不精致。他的眼神,从下车起就未曾离开过树荫下那个女人。

    “奶奶,你能先带兰花进去吗?”他在良久的对视后,错开视线对老人家说道。

    老人家瞧着这对俊男美女,撇着嘴嘟嘟囔囔的带着猫进了庭院。

    仲寅帛待她进了家门才重新鼓起勇气看向德珍。

    德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心里只觉得:与爱有关的东西,似乎都带着天意。

    就在刚刚,她左右等不到这家主人,便询问了一番找到了小镇上的小学,操场上有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教体育的女老师过来问她找谁,眼神警戒。

    这时从跑步的队伍里跑出一个小男生,正是昨晚吃了她请的雪糕的那个,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跑过来仰起头对着德珍一阵傻笑,算是替德珍解了围。

    德珍想看看这所学校,因为但凡学业有成的男孩子,总会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间成为一桩固有的记忆,但很快,身边的小男生就为她证实了许多事,比如,她昨日苦候的庭院主人的确叫邱新月,邱家的“清乾哥哥”是个很厉害的大学生,但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大哥哥了。

    德珍问他清乾哥哥是否也就读于这所小学,他点了点头。

    你看,她向来是运气很好的女人。

    不过,她尚未来得及问访更多,小男生就被体育课的老师抓走了,因为是上课时间,老师们不在办公室,她便站在窗边等候他们下课,想知道更多,但在此之前,那个脸晒得通红的体育老师双手叉腰站到她跟前,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找阿乾?!”

    德珍好奇地看着她。

    在乡民眼里看来,德珍是个芭比娃娃一般的存在,笑容里不经意的善良和温柔去能令她轻易博得好感,虽然今天没有昨日那套昂贵的普拉达加持,但普通的衣物到了她身上便神奇地超凡脱俗,她仍然是高贵美丽的。

    女老师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勺子,十分警惕德珍的美貌,尤其她还是来打探阿乾的。

    德珍笑而不语,无辜地看着她,反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涨红着脸吼道:“快说!你找阿乾什么事?”

    “我有些东西需要归还给他,你知道他的下落吗,我需要见他一面。”

    女老师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一般,略带错愕地看着德珍,“你……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德珍一愣,心灵是震动的,但没有失去仪态,只当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女老师见她突然沉默不说话,以为她收到了刺激,一概凶恶本色,反而安慰起德珍来,“你没事吧?前年年底的事了,怎么,你不知道哦?你是他的朋友吗?”

    德珍摇摇头,脸色一阵发白,双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女老师眼疾手快的扶起她,带她去了自己办公室,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德珍抿了一口,喉咙嘶哑地道了一声谢谢。

    女老师是个心性鲁直单纯的人,她能看得出德珍的这分苍白不是乔装出来的,看出了德珍的不适,她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德珍脑海空白一片,沉默良久,走廊里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回了教室开始有一堂课,教室里传来稚嫩的朗朗的读书声,女老师有些担心德珍,这节没有她的课,就理所当然的留下来陪伴德珍。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德珍摇摇头,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阿乾,他是我妹妹的朋友。”

    “那你妹妹呢?她怎么没来?”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德珍将两个当事人的故去联系到一起,顿时悲从中来,嘴巴张了张,眼泪却先滑过了脸颊。

    “她死了。”

    她想说,她来是想告诉阿乾,深深爱慕着他的那个黎阑死了,却没想到,他甚至比黎阑还先了一步离开人世,他根本无法听到这则消息。

    德珍不知究竟这是幸,还是不幸。

    女老师也愣了一下,懵懵懂懂地整理了一下头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故事大概,尝试着温柔地拍拍德珍的肩膀,“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问的。”

    德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学校的,小镇的街道上吹着微热的夏风,一阵又一阵,裙袂飞扬,最终带走了她脸颊上的潮湿,但她的心却不能被烘干。

    女老师是阿乾的小学同学,关系不好不坏,描述起来的口吻带点抵触,因为阿乾是个令人痛恨的资优生。

    “你都不会懂他为什么可以狂妄地像个神经病。”女老师这样概括她的同班同学。

    德珍脑子里涨涨的,明明是个值得一笑的描述,她却没能笑出来。

    “他上课从来不听老师讲的,整天就知道睡觉。作业也不怎么写,老师也不管管他,我们都快气死了!还有,一个礼拜七天衣服从来不重样,鞋子永远干干净净,有男生开玩笑踩了他一脚,他还和人家打了一架。他从不喝学校里的水,午饭都是奶奶从家里做好了送过来的,据说高中的时候都还这样。后来我听说有女生喜欢他,去他家帮他洗衣服赖着不肯走,他奶奶还拿藤条打人家。他们一家子都是怪人……”

    德珍昏昏然不明所以,便没听到女老师还说了一句“听说他还有个脾气一模一样的哥哥”,一个小时后,她的情绪平复,从后视镜中见有车子远远驶过来,那是一辆不挂本地牌照的黑色雷克萨斯,车子在邱家庭院门前停下,紧接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哥哥”便从车山迈步走了下来。

    所有的因果关系在这一刻被琥珀凝固。

    仲寅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大概才哭过,有着一种纤细娇艳的性感,原想离得远远的这个人,如今像魔法一样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的鼻子红红的,回答他:“意外。”

    海上繁花(四)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小镇上一间茶室,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招牌是深绿色的,绘着金边,一楼有穿白马褂的老板候着,建筑是木质的,横梁黑沉粗大,为整间店做了良好的铺垫。它旧、朴、雅,洁净,深得人心。

    客人们亦不粗野,几位老叟坐在角落下棋,见有新客,且是一对俊男靓女,纷纷眼前一亮。德珍跟着男人上了无人的二楼,包厢里是民国风气,壁上的彩画美女丰腴动人,吊扇呼啦啦转着,她在临窗的位置坐下,老板与仲寅帛握了握手,看待他的眼神如同长着看见了自己欣赏的后辈。

    仲寅帛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与店家周旋地心不在焉,态度清淡。德珍用眼睛揣摩着老板那件亚麻料子的褂子,等他离开了才将视线抽回。

    仲寅帛拉上窗帘,为她沏了一杯茶,德珍抬眼看他有些滑稽的脸,他的轮廓在纱帘滤后的光里暖融融的。

    她很快抽回视线,随手翻了翻菜单,要了几样招牌点心,每写一个仲寅帛锁眉便深一分,等点完了送下去,他看着她的眼神略带抗议。

    “你的弟弟叫邱清乾?”德珍单刀直入的问。

    大抵是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个名字,仲寅帛显得有些呆愣,但很快又点了点头。卯卯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奶奶给他取的名字是邱清乾,是庙里一位师父赠的名字。

    德珍默然,惊吓一个接一个,紧接着又被一个一个证实,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遇到了太多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

    “你的脸怎么了?”德珍忍耐了一下,但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拔牙。”仲寅帛答得简扼。

    德珍点点头,右手抓了抓自己左边的锁骨,镇静下来后,呷了一口茶,原以为小店简陋,没想到茶水却十分上道,她又求证似的喝了第二口,那股甘甜冲散了她目光里的疲倦,恢复原有的温暖。

    这时店家送了点心过来,点心的样式也是质朴的,“您的茶水很好。”德珍不吝褒奖。

    店家听闻美人大赞,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是识货的。”

    德珍笑了笑,目送他带上门离开。她又喝了一口茶,颈子上不知怎么的就有爬了小虫的错觉,她忍不住想去爪,她是皮肤白皙的女子,留了一定长度的指甲,几回下来颈子上就留下了可怖的红痕。

    仲寅帛终于撇开漠然的神色,略带一丝紧张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走近她,拉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的衣物上,“这不是你的衣服。”他飞快的说了一个长句,肿胀的口腔影响发音的正确性,但关切表露无遗。

    “是临时买的。”德珍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状况,只觉得浑身都很痒。

    仲寅帛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拉开了她的领子,后背蝴蝶骨上方位置起了一片小水泡,他试着按了按,德珍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头瞪他。

    仲寅帛松开领子,神色坦然,“起来吧,去医院。”

    二人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又匆匆离开去了镇上的一家医院,门诊设施是崭新的,大楼新造不久,德珍被送进了皮肤科,仲寅帛点了一位女医生替她检查,医生观察症状后转而对紧张兮兮的仲寅帛说:“只是发了带状疱疹。”

    仲寅帛与德珍齐刷刷看向医生。

    医生泰然自若地写着病历,开了一支药膏,一盒胶囊药丸给德珍,“你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发生过碰撞?”

    “昨晚背部不小心撞到了浴室门的圆形门栓。”

    “当机体受到某种刺激导致机体抵抗力下降时,人身体内潜伏病毒就会被激活,病毒会沿着感觉神经轴索,下行到达该神经所支配区域的皮肤内复制产生水疱,同时受累神经会发生炎症、坏死,并产生强烈的神经痛。你不小心引发过剧痛,再加上最近身体比较疲劳,抵抗力下降才会出现这种病症,让你先生好好替你擦擦药膏就会好的。”

    “他不是我先生……”

    医生低头通过眼睛上缘觑了眼仲寅帛,继而将镜架推回原处,对德珍“哦”了一声。德珍看了眼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心情复杂,不想再解释。

    仲寅帛的心思全在她那片水泡上,二人出了医院上了车,德珍在后座看药膏的说明书,许久不见他发动车子,这才茫然问道:“不走吗?”

    他本想忍耐,却被她的若无其事激怒,冷冷讥道:“离开我不是要去过更好的日子吗?为什么要将自己搞成这样?什么叫过度疲劳?什么叫抵抗力下降!你把离开你的我当成什么了?!”

    他一把话吼完,嘴里立时感到了一丝腥甜,怒声在密闭的车厢内久久不散,德珍怔忡未答。

    过了一会儿,他愤怒地拍了两下方向盘,问道:“你住哪儿?”

    德珍迟疑了一会儿,报了旅馆的名字。他发动车子,朝旅馆而去。到了地方,德珍上楼整理行装后下楼退房,大堂里旅馆老板的女儿正兴致盎然满眼心心地看着仲寅帛,德珍看了眼那男人,不大敢靠近他。

    退了房出来,德珍站在车边,不为所动。

    仲寅帛拉开车门透过车顶看她一眼,立时知道她在做什么盘算,德珍两手提着纸袋,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送你回去。”他没好气儿。

    “我自己有车。”

    他虽肿着半张脸,但并不妨碍他讥笑,“我知道,踩油门都还是我教会的。”

    德珍无奈,但仍然不上他的车,她现在得到了所有答案,如果有心力离开,她也会选择马不停蹄地离开。

    二人隔着车子僵持不下,仲寅帛此刻恨不得捏着她的脖子将她骂醒,但嘴里细微的牵动都会引发剧痛,德珍看着他额头冒着汗,以为是天气之故,但紧接着又像看见武侠片一样,眼睁睁看着一行血迹从他嘴角溢出。

    仲寅帛抬手摸了摸,手上沾满了鲜血,大概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你……”德珍吃惊地看着他。

    他无力在于她周旋,从车里拿出抽纸擦了擦嘴角,忍痛对她说道:“上车!”

    德珍犹豫了须臾,只好上车。

    仲寅帛趁她上车之际,转身朝纸巾里吐出一大口鲜血,匆匆将纸团扔开,上车离开。

    海上繁花(五)

    牙科诊所正值下班之际,值班护士检查了仲寅帛的口腔,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院长。

    做完检查上完药,他又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观察期。德珍坐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将手机递给了她,上头有一串座机号码,德珍接过电话,对方接起来,是他奶奶的声音。德珍将他的病情简单说了一遍,老人家明显十分关心,但天色已晚,她也无可奈何。

    挂了电话,德珍起来,仲寅帛牵住她的手腕,眼神若水。他嘴里还含着药粉,不能说话。德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说道:“你不会有事的,我需要离开。”

    男人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飞快的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我们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

    仲寅帛埋头在屏幕上打字:为什么问卯卯和邱清乾是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来这里?

    “这些……都不重要了……”

    而今,黎阑意外的和她的“阿乾”成了“夫妻”,世上那么多爱情,唯有这一桩离奇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回顾起来,她可爱的妹妹黎阑多像一件周折的包裹,最终被她心爱的人签收。

    德珍此刻心中一片澄净,没有提问,亦没有回答,红尘中打滚一圈,她真的有些累了。

    仲寅帛注视着她,良久,再度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这世上唯有这个女人能叫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她却这样不在乎。

    然而事已至此,他求也求过,跪也跪过,哭也哭过,自尊心轰然倒塌再也不能重拾,到头来一切都是作茧自缚。

    他缓缓将手掌捧起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最后抵着她的额头,学会不再为自己辩解,只倾诉思念与恳求:“如果不能避免总是和你相见,那我也不奢求了,我们还可以做普通朋友。”

    他不能动他的齿根,嘴里泄露着药粉苍凉的气息,简短的一句话,字字血泪,咬牙切齿。

    世上怎会生了这样一个女人来令他痛苦呢?

    德珍苦笑,是啊,为什么总是避不开他?像是一开始相见就是为了重逢,此后的每一次相见都如同藤蔓交织生长,情深之后妄图各自成活,却是两败俱伤。

    但是,她轻轻将他推离,垂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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