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急促许多。这时江琬经过延廊,看见他们大呼一声:“太子,姐姐,你们可回来了!父王刚从宫里派人传话过来,太后病危,要大家即刻进京。”
太后病势比听闻来的还要沉重,屋里跪了一地太医却没有一个敢出声,容王守在床边轻轻握着母亲的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此刻竟被憔悴浸染。江鶦连忙带了弟弟妹妹跪于榻前,轻声呼唤下太后睁开眼吃力地扫过去,“琮儿……呢?”
太后疼惜孙子是出了名的,这种时候了仍心心念念惦记着他,江琮涩声答应:“奶奶,我在这里。”
太后的目光落到江鶦身上,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哀家有话要对鶦儿和琮儿说,你们全都出去吧。”
容王轻轻掖了掖被角,柔声说:“母亲别急,慢慢说,切勿伤神动气。我就候在殿外,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江鶦等一室人走干净这才起身,江琮坐到容王方才的位置紧紧握住太后右手,江鶦也想伸出手去握,又觉得此举唐突,二人毫无血缘更少来往,纵有敬意也少亲情。正踌躇着,太后主动摸索到她的手,江鶦心中流过一丝暖意,忙定定地轻轻地握住。
太后衰缓道:“哀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江家儿女一个个成|人成家。鶦儿最年长,也最懂事,鶦儿的终身大事,一直都是哀家心头疙瘩,一日不成,哀家走也走得不甘心。”
多年来江鶦心有罅隙,将自己排除在江家门外,不料太后并未拿她当外人看待,字字句句语重心长,不由眼底一热,“奶奶宽怀,奶奶身体不会有事的。”
太后虚微一笑,下一句却让江鶦心惊起来,“你看圣上和容王,哪个更适合当皇帝?你不必怕,推心置腹地对我说罢。”
江鶦一怔,和江琮对看一眼,心下忐忑难言,太后却替她答了:“其实明眼人哪个不晓,皇帝优柔,远不及我儿智略。可是你想过吗,他们才德相差如此之远,孰强孰弱一幕了然,为何先皇执意要将帝位传予前者?”
江鶦听了一愣,这个问题几十年来不知让多少人疑惑不解过,也许连圣皇本人都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扪心自问,问自己这个位子还能坐多久。太后目光虚幻起来,八宝床上垂着的轻柔丝幔距离那日已经换了不知几重,那当初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却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先皇老迈得子,不喜反疑,听信谗言说我与人苟且,更质疑我儿血统,苦于没有证据,才将此事压下多年。只是背后一直有人彻查此事,那些人惯于兴风作浪,倘若抓到把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苦苦支撑多年的声誉都要毁于一旦,这些日子以来我挣扎许久,本不想将这惊天的秘密告诉你们姐弟二人,但鶦儿身为长女,琮儿又是唯一的男丁,总有一天要子承父业担起家中重任,早说迟说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江鶦惴惴不安起来,扭头朝江琮望去,见他倒不怎么意外,只是一味柔声安慰:“奶奶放心,琮儿知道轻重。”
太后攥着江鶦双手说:“你父王常夸你冰雪聪明,不输当年的琅琊郡主,哀家也很庆幸江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如今太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却对身边女子不闻不问,独独钟情于你,哀家详细思量过了,也只有让你嫁给太子,等他日熙瑞登基称帝,你就贵为皇后,留在宫中牵制,如此才能一劳永逸,永永远远的,为江家守住这个秘密。”
第39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4)
江鶦大惊,情急之余竟说不出话来反对,只听江琮抢先一步开了口:“奶奶,就算姐姐不嫁给太子,我们也未必会受制于人的。”
太后微微摇头,眼角有了泪光,“鶦儿,你可以怪奶奶,可是你不能否认自己肩上的担子。世事无常,尤其是在皇族之中,也许有朝一日,你亲人的生死,与你今日的抉择息息相关,当年哀家也是走这条路过来的……自从嫁入宫廷,几十年来看着这个帝国盛衰兴变,没有人能比哀家更明白个中苦楚,不管你情愿与否,明白与否,身在豪门家的女儿,终究是不能够有自己的感情。”
江鶦宛如掉入冰窟,双手霎时凉透,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脸色急变,江琮见状猛推她一下,大喝:“快传御医!”
江鶦反应过来,惊慌地冲出门去。屋子里顿时忙成一团,许多人的背影穿梭来去,江鶦怔怔退到外间,一会儿有人出来禀报已经无碍,一会儿又惊慌失措地陷入混乱,气得容王大骂他们饭桶。江鶦和两个妹妹待在一起,她们年幼,连日奔波已经疲乏至极,忍不住靠着江鶦沉沉睡了过去,江鶦也觉得昏茫,却只是累,无法入睡,神志和命运都被若干细线吊着,绷得紧紧。
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有内侍禀传皇帝来了,江鶦正想推醒两个妹妹出去见礼,有人却推门进来了。
“太后的情况不妙,不过想来暂时还不至于有危险。”一见面熙瑞就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轻声说,然后帮江鶦轻轻将双胞胎姐妹依次移到罗榻上,“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
江鶦摇摇头,“我不累。”
“就算不睡也应该靠一下,肩膀借你,好吗?”熙瑞眼神和语气里满是关怀。
江鶦却突然抗拒起来,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回拒他。正在心烦意乱之间,江琮走了进来,目光落到二人手上,脸色蓦地一沉。江鶦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到了熙瑞掌中,江鶦赶紧抽出,匆匆起身走到窗下。
熙瑞赧然之余,只觉得江琮看他的眼神敌意分明,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轻咳两声说:“我先出去了。”
“你不是真的打算嫁给他吧?”熙瑞一走江琮便沉哼一声。
那语气顿时让江鶦起了反感,“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琮自刚才起便满心郁郁,见她居然如此冷淡立刻就被激怒起来,“他是个废物!他哪里配得上你?”
“那你认为天下男子,有谁配得上我?”江鶦冷笑,连她自己也为自己话中的冰冷意外。
江琮不由一愣。除了冰冷,她的脸上竟还有一丝妖冶魅惑的浅笑,颠倒众生。
“我说什么也不准!像这种废物,杀十个也不费吹灰之力!”江琮忽然反应过来,眉头猛地紧皱,说话间高傲和阴戾齐齐掠过眼底,就要夺门而出,可是手臂却被抓住,没等看清一切,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杀吧!你大可以像杀秦少辜一样杀了皇太子。在你们这帮人眼中还有什么人的性命是可贵的?最好是杀尽天下人,连我也一起杀了。”
江琮慢慢抚上脸颊,怒气忽然间烟消云散,徒留怔然。被打的地方居然不疼……疼的是另一处,只是他触摸不到,安抚不了。两个人慢慢地竟能听清对方呼吸的声音,江鶦恍惚地扭头看向罗榻,江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吃惊地朝他们望过来。
第40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5)
三更敲过不久,一声长号突然刺破静夜,“太后薨逝——”语气间隐隐似有悲意,更多的却是刺耳的嘶喝。江鶦本已疲倦至极,突然因为这一声一下子神志清明。整个慈谙殿乱作一团,看着江琬江琰依偎在江琮身边哭得泪人一样,江鶦却只有满心空茫,她并非与太后亲近之人,其中的刻骨之痛永远也无法体会。
葬礼庄重但没有奢华习气,葬礼行完第七天,圣皇趁容王一家仍然滞留京城,摆下一席素宴相请。刚刚入席坐定,圣皇便亲自举杯向容王敬酒,一番言辞堪称肺腑:“朕知道这时候提起不太恰当,可是母亲临终,心心念念的都是此事,你我兄弟二人,手足情深不分彼此,在座的又都不是外人,熙瑞和鶦儿的婚事,不如就此商订一个日期吧?”
熙瑞走出席位,恭恭敬敬地拜倒。
王妃为难起来,不确定的目光落到容王脸上,容王不发一语,忽然淡淡笑道:“太子请起,我怎么受得起?”
熙瑞跪在地上说:“皇叔言重了,皇叔是看着我长大的,熙瑞于情于理都该拜这一拜。”
王妃反应过来,跟着附和说:“什么事都请殿下先起来再商议吧。”
熙瑞仍是不动,“我想娶鶦儿做我妻子,我是真心爱慕她,请两位答应。”顿一顿,又说,“熙瑞在此愿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只和鶦儿一人厮守,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王妃看一眼江鶦脸色,见她满面平静,心中虽疑仍是温和道:“这……能让殿下垂青是她的福气,王爷你看呢?”
容王脸上瞧不出不悦之色,只是说:“女大不中留,既然是母后的心愿,一切就交由皇上酌定吧。”
圣皇大喜,当即叫来礼官:“丧期过去便是开春,春降祥瑞,举行婚典再合适不过。”
王妃听了一怔,这样急却是做什么?再看容王并无反对的意思,王妃只好不再说什么。
熙瑞难掩喜色,迫不及待望向江鶦,想在她那里也找到一点情投意合的温柔回应,却见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一张脸仿佛戴了面具,没有一丝喜悦,没有半分惊诧,整个人像是置身事外,冷冷淡淡。
这时突然一声瓷器撞地的碎响,在座几人不由一愣,齐齐朝一角望去,只见江琮白玉一样精致无瑕的脸,不知何时已被愤怒的神色占据。
“这事恐怕要让太子失望了,姐姐早前已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另嫁他人?”
熙瑞大吃一惊,扭头望着江鶦,这下连圣皇也不知该说什么,满脸疑色地盯住了容王。
江鶦在沉默中慢慢起身,走到殿前行了一礼,“婚约一事只是琮弟他年少无知开的小小玩笑,已经过去多年,皇上不必当真。”
江琮脸色倏地一白,未加思索便拽过江鶦大骂:“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并没有人问过你的意思,你明明不喜欢他,你怎么能一个字都不说?”
“够了!”容王忽然呵斥一声,面无表情,似乎情势勉强还在掌握之中,只是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在圣上和太子面前大吵大闹,你眼里还有没有仪法?你给我滚出去!”
一声断喝终于将怔忪中的王妃惊醒,赶紧出来拦在中间,“王爷息怒,你们都冷静些,这又是何必。”
江琮推开她傲然瞪向容王,“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绝不会答应这门婚事,这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利益交换,太后一句话就要姐姐走她走过的老路,这和陪葬有什么区别?还有你,你根本不了解姐姐就说要娶她,娶了她之后你又会眷顾其他女子,嫁给这样的丈夫,除了在深宫终老一生外还能有什么幸福?”
容王大怒,脸上蓦地陡添一分厉色,抬手一个耳光甩了出去,“够了!”顿一顿又开口,“这取决鶦儿自己的意愿,谁都不能任意妄改!”
一时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连皇帝也不能。众人目光逐渐移往立于殿中的江鶦。
江鶦慢慢心慌意乱起来,气氛缓缓凝固,无声无息的压势从四面八方逼近,几乎让人窒息。江鶦抬起眼来,不小心与江琮的视线相撞,此刻的他竟像个孩子一样期期艾艾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往事忽然汹涌漫上心头,那些充满了花香和血光的回忆,还有一场未及绽放就已枯萎的爱情,最终都只化作了唇角的淡淡一笑。
“能嫁给太子殿下,是太后的心愿,也是我的福分。”
江琮的脸色骤然惨白。江鶦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定定望着熙瑞,欣喜和温柔慢慢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江鶦对他微笑一下,那笑容竟有些牵强。她忽然想要回身,她忽然想到刹那芳华中的那句戏言,那些时光曾经随着满寺山樱的盛开而灿烂到极致,却终究随着她的凋残远去。
第41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1)
第七章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容王一家回转王府当日,圣旨也跟着送抵,紧随其后的当然还有难以计数的聘礼,一家人安静听完这意料之中的婚配,赏了使官一笔可观的银子,又命人收拾出客房让其在府中小住,那使官是圣皇身边的红人,可是就像民间流传的“可笑帝女不如郡”,朝中官员不论品级,没有哪个不好奇容王府,还有那位屏翰郡主的,因此尽管宫里催得急,还是客客气气地住下了。
江鶦自接旨之日起便一直待在微云斋,闭门不出,发生什么事都不加理会。王妃和江琬江琰两姐妹先后来试探她,都被平和地推搪过去,那恬静神色下瞧不出丝毫破绽,连她自己也不能。她对自己说了很多遍,遇到熙瑞也许是个喘息的机会,嫁给他之后,可以理所当然离开王府入住东宫,再也不必身陷深为厌恶的阴谋泥淖。
每一个人都渐渐开始在相信她这一段姻缘是天赐的同时专注筹措起祝福的辞藻,好在大婚之日不致失礼于家国天下。
高兴的似乎只有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王府之中却绝口不提这桩喜事。江鶦倚窗而坐,闲靠着望向衣架上铺开的嫁衣,不自觉念及苏诘的千面绣。黄金壤,翡翠藤,天下间何处才有这样自由的净土?你若像风,谁又能抓得住你。如今她想起这话已经觉得麻木不仁,甚至可笑。我不是风也不是神,可我的命谁也不能掌控。
门轴吱呀一声,江琰怯怯探头进来,连着发生了这么些事,一向活泼的小丫头也收敛了很多。
江鶦微微一笑,“站在门外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江琰小心阖上门,“鶦姐姐,你……去看看琮哥哥好不好?”
“怎么了?”
“他病了好些天了。”江琰一边说一边吞吐,“他……”
“找了大夫没有?”江鶦心里轻轻刺痛一下,表面上却只是把不以为意的目光从嫁衣上移开,对上江琰为难的神色。
“你们两个都是一副恹恹不乐的样子,我……我那天听到你们吵架,”江琰抬起头来,“鶦姐姐,琮哥哥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那你嫁给太子,他岂不是最伤心的一个?”
江鶦恍然,像是对江琰也是对自己低低一笑,“不会的,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忘了我。那些只是戏言,你无须放在心上。”
第42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2)
“可是他只听你的话。”江琰哀求地望着江鶦,这也许就是血缘,让她可以为了同父异母的兄长每一丝伤感而痛心。
血缘,这是她和江琮之间永远不能出现的东西,有时候血缘是一种羁绊,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隔阻。江鶦微微一笑,倘若二人真是姐弟,江琮怕就不会再这样纠缠她了。
“我待会就去看他,你别担心。”
江琰喜笑颜开,忙不迭点点头,转过身去突然又回头,“对了,琮哥哥不在商略宫。”
“那他在哪里?”
“迟日园。”
“去迟日园干什么,现在那里还有花看吗?”江鶦诧异起来。
江琰摇摇头,“不知道,琮哥哥一回来就搬过去了。”
江鶦传来马车去了迟日园,门口守侍看见她丝毫也不意外,江鶦沉吟一下,“现在园子里有什么花可看吗?”
“回禀郡主,有秋海棠。”
“在哪里?”
“最后面的水阁。”
江鶦遣退旁人独自前往,远远的听见一阵箫声随风送来,断断续续,生疏中透着悲伤。
水阁悬满了白纱轻幔,榭中摆一张贵妃软椅,江琮静躺榻上,手里轻轻抚弄一支竹箫,漫不经心的目光始终投向湖面,并不因靠近的脚步声回头。
江鶦迟疑着伸出手去,抚上江琮额头,一层微微的薄热直袭手心,江鶦低低愠道:“你在发烧,怎么能在这里吹风?”
江琮轻轻推开她,“你别来管我,我吹一吹风又不会死,至少比闷在屋子里舒服许多。”
江鶦低眉片刻,无奈慢慢盈满胸中。她去找来铜盆打了井水,拧好帕子时江琮却翻过身去拿背对着她,江鶦静静开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琮浑身都冷,全部的热度都集中在了额头,她的每句话每个字像常年缠着他的低烧一样,软绵绵的叫人难受,“恭喜姐姐觅得良人,开春姐姐就是太子妃,皇后这个位子如入囊中,光耀江家门楣,世上也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姐姐更尊崇。”
字字句句带着尖刺,江鶦不为所动将他轻轻翻过来,拿着湿巾擦拭额际,“你能这么想最好,我嫁给太子,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江琮挥开她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要望进她心里,“好处?对你的好处在哪里?你与他厮守终身,为他生儿育女的好处在哪里?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处值得你把这样的一生都给一个你毫不喜欢的人?”
江鶦淡淡一笑,“不喜欢又如何,我喜欢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我还敢喜欢人吗?”
江琮一怔,说不出半句话来相对,江鶦俯身捡起湿巾,浸入盆中搓洗,神色平静如初。
铜盆忽然倾覆在地,水流四处漫淌,江鶦还来不及从这意外的响动中回复过来,已被江琮从背后紧紧抱住,“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我好好养病,你就什么都答应我,永永远远陪着我。”
“我全都记得。”江鶦喉头一紧,拉下他的手臂,转头一笑,“我答应你,不管你做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疼惜的人。”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感伤,声音微微低下去,浮起了久不曾见的怜爱。
江琮慢慢哽咽,身上冷,头脑却又昏沉闷热,两种感觉互相冲撞,一时言不由衷又好似字字肺腑:“为什么你一定要走?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肯留下?是不是真的要我去一刀杀了那个昏庸无能的太子,你才能死了这条心,安安分分留在我的身边?”
第43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3)
江鶦见他眉宇之间净是狠辣,明明一张清秀的脸,竟被这残戾之色浸染得让人不寒而栗。江鶦苦笑着伸出手去落在江琮眉间,想为他抚平那两道紧皱的眉。
“你为什么总觉得杀人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种善因,得善果,你难道从不曾想过,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有双亲好友,和心中深爱的人?”
温暖从她指尖静静传来,江琮忽然失了所有挣扎,低下眉眼去枕在她肩头。也许他贪恋的只是这样的一丝暖意,和当初簪入樱花时在鬓间萦绕不去的一缕发香。
“秦少辜……你真那么在意他?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而已,就让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江琮抬起头来,眼底有着她从不曾见过的悲哀,“他能给你的,我哪一样少了,为什么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你知不知道那晚我一直一直跟着你们,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肯那样靠在他身上,却只是拉着我的手,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从没有像在他怀里一样,看着浑浊的月色,拼命祈求晨曦永远不要来临。”
江鶦怔然。无力拉开他的双手,无力将他推离,他也只是一个心被重重困住的孩子,可惜自己并不是能解救他的那个人。一想到这点,胸中竟蔓生出无限的疼痛,忽然发觉其实心底早已不再怪他,只是不知该怎样将原谅的话说出口。
江琮双臂来到江鶦身后,慢慢地收紧,“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从没有哪一个字是假的,从我知道只有夫妻才能厮守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底里把你当作妻子看待,敬重你,听你的话,心心念念已经十年,你怎么能告诉那些人,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句戏言?”
江鶦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做出回应。不知所措的神色映在江琮眼里,是炽热过后的心如死灰。
“……只是这一点点时间而已,能不能你把他从你心里赶出去,只想着我。”
江鶦目光轻轻一颤,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她抬起眼来直直地凝视他,最起码,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的映像。江琮轻轻地靠近一些,视线落到近在咫尺的唇瓣上,呼吸也一并随着轻轻拍打上去。江鶦没有闪避,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微微阖上双眼……然而预期中的冰凉迟迟没有降临,连蜻蜓点水的触碰也没有,江鶦睁开眼只看见江琮淡淡望着她,陌生的眼里已不再有一丝柔情。
第六章
“我从不曾因为杀了他而后悔。你说得对,我要把你忘了。我前生欠你的债,到刚才为止都已经还清,这一刻起我不会再为你伤心。”
这几个月长得就像她的一生。从长干到清晏,回到王府内的微云斋,开始又一轮等待,待嫁闺阁的日子变得如冰雪初融的流水一样缓慢剔透,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凌乱杂色——那些来不及熬过严冬的死去的生灵,在皑皑雪地中沉睡,冰雪逐渐化开,它们却再不能苏醒,只能在这样澄净天真的怀抱中腐朽。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太子和郡主的喜事渐渐被人提上皇族议事日程,有多少人都为此忙碌起来。这天清晨近身侍婢帮江鶦簪好发饰,轻轻说了句:“长暇寺的樱花又开了吧,往年的今日,郡主已经和世子带着两位小小姐外出踏青去了。”
江鶦心念微微一动,又两个婢女走进来,边笑边低声说着什么,江鶦见她们满脸都是春光,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这样高兴?”
第44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4)
那两个婢女对看一眼,其中一个笑着说:“院子外面的牡丹开了,开得好漂亮,我们在想要不要告诉郡主。”
江鶦一怔,“我院子外面有牡丹?”略略一想便恍惚,“对了,是去年栽下的,开了吗?”
缓步走到屋外,那一圈石块砌起来的小圃中果然已是姹紫嫣红,大有群芳逐丽之势,其实总共才不过三四株而已,花儿开起来竟这样惊心动魄,难怪教万物都为之失色,那两个先头笑谈的婢女说:“国色天香,真配郡主。郡主,这花儿要怎样照顾才能开得久一些?真不想让它谢了。”
江鶦忽然看见一株孤立其外的,“这株怎么不开花?”边问边蹲下来轻轻摆弄,不仅无花,连骨朵也看不见一个,光秃秃的好似一棵杂草。
紧随其后的侍婢仔细看了看,诧异着说:“这株不是娇容三变吗?这是后来才移的。”
粉蝶扑花,却没有谁去眷顾那株昔日的花王。江鶦禁不住苦笑,“这么说来,独独这个娇容三变移栽失败了,早知如此,就该让它安安生生地待在迟日园才是。”
“可不是吗,当初世子说过‘娇容三变’要选在秋分时移栽,否则极难成活,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开花,更不要说开得像原来一样光华明艳。”
“——这株看起来好像也没有死啊,只是不开花罢了。是不是要多浇些水?”
“浇水?应该不是吧,花匠有这么说吗?”
婢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远离耳畔,江鶦走到一旁洞龛,忍不住望向墙外的天际。一年转眼过去了,大婚之日本来择在开春之后,是她向圣皇恳求,希望能在家中留到三月初四,为了嘉奖她对这桩婚姻的妥协,这个出嫁前唯一的心愿得到了恩准。三月初四,她的生辰,承载着某个人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她等他来践约,可笑这殷殷切切的期盼,却只是为了求得最后的心死。
江鶦来到马厩,解开纤离从王府后门出去,去年今日,大街小巷都在庆贺屏翰郡主的生辰,今年此时,人们口径相传的成了她和太子的大婚。江鶦站在街上,心中拿不定主意,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打马前往昭还寺。一年的时间并不能让这片景色改变多少,却足以倾覆一段红尘。江鶦轻轻松开缰绳,让纤离信步游走,白玉箫仍静静躺在她的怀中,只是恐怕再也奏不出当时那一曲无忧无虑的欢歌。
纤离抖了抖耳朵,在草原边沿徘徊一阵,仿佛读懂了主人的心思,缓缓走向密林深处。阳光渐渐被织成密网,又破网成丝,一缕一缕交错着穿透,收敛起咄咄逼人的炙烈,以灿烂又不失温柔的方式栖息肩头。
天色在等待中变暗,起风后开始落雨,细密柔润的雨丝一点点渗过她的衣裳,江鶦毫不在意,只细细沉溺于那种熟悉的感觉,半干的宫裙,还有,连发髻,发饰,都和去年此时一模一样,这些并非有意为之,所以只能解释为天意。也许上苍有意倒流这段时光,一样的雨,一样的纠结,江鶦摸摸脸颊,她并不想哭,却已经满脸湿痕,也许这是上苍替她流的眼泪,一次为了相遇,一次为了别离。江鶦在恍惚中抽出白玉箫,第一个箫音冲破了这层朦胧暧昧的纱雾,突兀地射入昏暗迷茫的水汽,与细碎而绵长的雨声融合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
然而始终没有回应。
挽歌一曲接着一曲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江鶦慢慢绝望起来,“我知道你来了,你快些出现好不好……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第45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5)
雨渐渐止住,江鶦的眼泪却一下子全都涌出来,她忽然明白身体深处有个叫做心的地方其实并未僵死,还在残喘,只有那人的身影才能让她活过来,家世地位、养育亲恩,在这个寒冷孤独的长夜都已不再重要,她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正沉入深海里的人吐出最后一串气泡。走到这一刻才发现,如果从今往后再也无法与他相见,她情愿让自己在一年前的今夜带着憧憬和希望就那样死去。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来见我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出来?”江鶦泪流满面,语气却很平静,只是带了一丝颤抖,“天亮我就要出嫁了,我们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我不想过那种日子,我不想嫁给太子,这几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你如果心里还有一丝对我的情意,那就带我走,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我可以为你放弃家族,我跟你去锦国,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不在乎。”
江鶦高高仰起头,不让蓄积的眼泪再次滑落而模糊了视线,她要留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他出现在这片树林里,她要以后的生命中时时刻刻都贯穿他的存在。雨后的天空昏暗浑浊,不见月亮探头,只有天际那些堆积的云层里隐隐有些亮光,昭示着黎明就要来临。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我知道你只是躲起来不愿见我!”江鶦突然从大石上站起来,愣了愣后便在树林里发足狂奔。树影重重,树叶上的积水簌簌地往下掉,林子里又下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疾雨。
江鶦筋疲力尽,被树根绊倒在地,她抬头向四周望去,触目都是沉沉昏黑,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归路。
白玉箫就在身侧,撞到了石头,碎成两截,“你真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不信。”江鶦忽然怔怔一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天际露白,晨曦初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照亮了她身上满是泥污的白色裙衫,也照亮了离开的路。江鶦发现自己站在树林的边缘,不远处昭还寺红色飞檐的一角就在带着水光的树叶中若隐若现。
长干的迎亲队伍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中迤逦进了清晏的城门,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吹吹打打,那些垂下的罗幔丝帐上绣满了威严壮丽的花朵,就连喜庆的红色,也红得隐隐透出压慑天下的气势。江鶦不断抽打纤离,纵马穿街过巷,赶在队伍抵达王府之前进了后门。
婢女们匆忙准备着沐浴的水汤。她在漂浮着十七种名贵花瓣的浴汤中浸湿身体,热气扑打着面颊带出一丝红润,不着脂粉的脸庞即使没有表情也难掩倾国倾城的色韵。江鶦坐在鸾镜前看宫中派来的女官们为她挽髻,上妆,镜中逐渐出现一张浓妆艳抹却弥漫着淡淡哀愁的脸,与满头珠翠实在不太搭配,她伸出手去触摸铜镜,忽然对着那个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霎时满室生光,连正在描眉的女官都怔了一下,江鶦维持着那个笑容,惊讶地发现心里好像已经不再悲伤。
第46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1)
第八章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熙瑞撩起了凤冠上那层又重又厚的珠帘,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似乎在感慨着这个举动得来不易,珠帘后那张日思夜想的容貌像牡丹一样静静开在烛影里,弯月新眉下眼角嫣红的那一抹啼妆宛如泪后初痕。熙瑞轻轻吸了一口气,分外小心地摘下凤冠,解开那层层叠叠花瓣似的嫁衣,由紫红到鲜红再到水红的逐层渐变,那花蕊的洁白无瑕让他一时失语,恍然之际忘记了感谢上苍。
“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江鶦微微一笑,相携倒在衾被之中,锦缎像水波漾来包围二人的身体,他们在温柔的初融的春水中嬉戏,耳畔隐隐有命运之神弄弦的声音,不知是哪根弦轻轻断了,不知冥冥中有哪只手将它拈起,换上新的,继续弹奏。
第二天江鶦睡得很迟以致延误了去向皇帝晨请的时辰,她不知道前一晚二人就寝之前熙瑞就吩咐了所有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打开房门,否则谁也不要入内。熙瑞一早就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色渐渐澄明,江鶦在他臂弯中酣睡,他好几次想要俯身去吻一下那张脸,却因为担心惊扰了那个他无法的好梦而一忍再忍。
“你怎么不叫醒我?”醒来后江鶦免不了微微的责怪他。
熙瑞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父皇醉得那样厉害,想必现在都还没有醒,你去了也见不到人。”
他打开门,不一会儿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捧着水盆和托盘,新妇起严妆,江鶦看着鸾镜中自己挽起的发髻,别上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纹钗,这样快,自己竟已永远告别了少女的时代。这时熙瑞过来,拿起笔轻轻在她眼角扫上一抹嫣红。
“我喜欢这个啼妆,泪犹未止,破涕为笑,何其娇艳动人。”
江鶦笑而不语。日子在这样的笑影里来了又走,帝都与清晏临近,许多民风小吃如出一辙,宫中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自由,赤日炎炎很快到来,闲暇时他们去街头巷尾买一碗紫苏饮,熙瑞总能想出特殊的法子来在短时间内将它变冰,夜晚他们乘舟泛游乾湖,那是圣皇听取了一些堪舆术士进言后花重金命人在皇宫后面开凿出来的湖泊,青山墨水,枕余脉借运势,新竣不久,长干果真风调雨顺了几年,朝政军事也一片祥和。
唯一每况愈下的可能只有圣皇的身体,自从太后薨逝,皇帝也渐露颓迹,他不再关心朝堂上的争执,也很少在意和锦国交界的边关又传出了什么样的流言,每日只是在宫中静息,看日升日落,云起云飞,甚至于,等待南去的鸟儿回来它们的旧巢,不经意地在年轻妃子的臂弯中露出孩童一样满足的笑颜。
在安详的心境中皇帝又拿起了枯置许久的毛笔开始练字,他的书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他常常沉思很久,直到笔墨快要干涸才写下一个字,写完后立刻晾起,让吹过荷塘的清风细细鉴赏,那些绢缎代替了清越轩的垂纱在风中翻舞,成为皇宫里不带世俗之气的一重仙境。
江鶦多次来到清越轩陪皇帝对弈,每每听到“太子妃到”,皇帝哪怕再专注都会赶紧把头一抬,笑着迎上来,递过来的有时候是一幅字画,有时候是一首苦思出来的短歌,江鶦细细展开那些装裱精美的卷轴沉阅,她能一眼从中看出一颗心已经衰老的事实,却不忍心说出,形似赞夸的安慰之词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谁都有老去的一天。
下棋就不那么容易了,其实要赢要输都并非难事,难的是和局,皇帝斟酌落子,她更须千思万虑。好在两个人心思都不在下棋上面,主要是聊天,从一只飞鸟,一朵荷花说开去,话题绵延不绝,浑然不知困乏。
有时候他们棋下到一半,熙瑞过来了,三个人就一起琢磨棋局,研习字画,皇帝不知是老迈还是忘我,有时苦思一步棋竟能长达数个时辰,江鶦笑着说:“要不然,父皇这步还是重来吧?”
第47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2)
皇帝猛地一惊,“不行不行,棋局如战场,岂有重头之理,我一定能想出来,你们若是无聊就先到一边去玩,年轻人总有话可说。”
江鶦只好和熙瑞走开去,沿着湖堤缓行。
“你说父皇多久能想出来?”
“不会太久的,他又不在乎输赢。”
两人四处随意走了走便回到清越轩,皇帝在软榻上睡着了,那盘棋原封不动地放在石桌上,江鶦和熙瑞相视一笑,熙瑞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盘中一点,江鶦略作思索,又指一处,二人就这样哑然无声地虚空落子,不知过去多久,都呵呵笑了出来。
“还是你赢了。”
“险胜而已。”
江鶦看了一眼软榻上的皇帝,不由有些奇怪,“父皇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沉,日暮西山了,快叫醒他吧。”
熙瑞走过去轻轻唤了两声,不见反应,探手一摸,皇帝垂在身侧的手已在盛夏的熏风中冰凉。
又是国丧,长干城里一片肃穆清歌。他们匆促的结合和举国欢庆的喜宴,始终没能留住任何一个亲人。
江鶦身着素服,在空荡荡的清越轩拿出棋盘,慢慢地按照顺序摆上黑白二子。那天她一时惊怔,错手打翻了棋盘,棋子倾洒在每个角落,有的更遁入湖中,踪迹难寻。那一盘不在乎输赢的棋局,竟就此,真的再也分不出胜负。
“宫女们说你一天未进水米,我叫人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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