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了些酒酿丸子给你。”
一件秋袍落在肩头,江鶦抬起眼来笑,“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实在没有胃口,饿了我会吃的。”
“那怎么行,等你有胃口,人都要瘦两圈了。”熙瑞坐到对面柔声说,“来,张开嘴。”说着舀起一勺。
江鶦看一眼碗,微笑着说:“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其实御厨们做的也好,只是最清楚你口味的其实是我。我知道你喜欢的酒酿丸子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用花芯作馅,所以相较起豆沙完全不腻,我早已吩咐下去,这个季节的酒酿丸子全都拿莲子芯掺上枣泥作馅,莲心毕竟太苦,加了枣泥会好许多。”
繁复的事在他说来却是再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不过,江鶦心中一酸,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两者的味道才会截然不同。她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感激他,却终于只是轻轻倾身汤勺。
依然是记忆中的香糯滋味,却没来由起了一阵恶心,她不愿吓到夫君,便一下子吐在了手绢里,然而熙瑞还是一惊,连忙放下碗,“怎么了?”那副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即使在摸到皇帝冰冷的手时都不曾出现过。
“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是呛了一下。”江鶦心头掠过一丝疑云,复而笑了,“也许是其他的好消息,总之你不要担心。”
“你不舒服,怎么会是好消息?”
熙瑞匆匆传来太医,天底下的父亲都一样迟钝,太医跪倒在地大声贺喜他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在江鶦弯弯的笑眉中得到完全证实,一时竟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真的?这样快?”
“皇后龙脉平和,恭喜圣上。”这个消息仿佛甘霖,终于缓解了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的帝都,让人们有了松一口气的理由,得知此事的第一个夜晚熙瑞拥着江鶦坐在朝央殿院外看夜空中的群星明灭,“父皇走了,但我们却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江鶦轻轻把头枕在他肩上,吟着一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笑意。生活慢慢尘埃落定,没有遗憾,没有幸福,只有平淡的满足。
第48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3)
“我小时候常听人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对应的,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天上就会多一颗星宿出来,那颗星一定是最最明亮耀眼的。”
江鶦淡淡一笑,“臣妾听来的说法略有不同,天上星星并不会增加或减少,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去。”
熙瑞心中轻动,“这个小家伙一定是父皇用自己性命向上天换来的。他一定非同凡响,朕要给他起一个特别的名字……麟吐玉书,圣人驾临,就叫玉书吧。”
圣皇帝的哀事前后算起来进行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停灵于佛瞻寺,清晏离长干最近,已经可以算作畿辅,容王本应是诸位亲王里第一个赶到,谁知半个月后才传出容王进京的消息。熙瑞素来畏惧这位皇叔,加上娶了江鶦后这层关系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命人将接风筵设在清越轩,还先到一步恭等。
早过了宴请时间,人始终不来,差人去问也没有回音,熙瑞逐渐不安起来,寻思着近来所作所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突然听见珠帘一声轻响,赶紧抬头看去,却是江鶦。
“父王他不肯来?”
内侍前去求见,被容王府的人堵在门外,只好委屈地回来找江鶦,江鶦听了也很吃惊,赶紧过来看看究竟。
“大概是身体抱恙,你也知道,最近天气反复……”熙瑞越说越没有底气。
江鶦叹了口气,“我去看看,他们总不能连我也轰出来吧。”
容王在京城的行宫与皇城毗邻而居,甚至共枕一个乾湖,其规制远胜所有亲王贵胄的宅邸。内官引路,远远的还没见到人便听见箫声。这曲子曾经一度让她肝肠寸断,然而时隔多日,再次听到却只徒留麻木,她一边惊异于自己的冷漠一边面色平静地融入满园景色,唇角亦不忘流溢出符合身份和时宜的雍容浅笑。
倚靠在榻上的江琮心情看来很好,见她走近,箫音顿止。
“皇后找我有事?”江琮端起茶碗,撇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双眼云淡风轻地顺势低了下去。
“你随父亲一道进京的吗?皇上三番四次请他面圣,使官却迟迟不回,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父王去了佛瞻寺,你们不知道吗?”江琮笑了笑,似有几分嘲讽,“父王心情悲痛,无心赴宴,怠慢之处,新皇不会治罪于他吧?”
江鶦从他话中听出了冷嘲热讽的意思,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转身正要离去,江琮却在身后悠悠说:“姐姐只记得这桩婚事是太后的心愿,可还记得这个决定背后的深意吗?”
江鶦一愣,这才发现四周的内侍宫女都已走光,庭阙里只剩他们二人,“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旁人,我就直说了吧。姐姐莫不是忘了太后提过的父王的身世之谜,还掌握在几个大臣手中?如今老皇帝死了,那些人必会趁此机会进言诽谤父王……话说到这地步,姐姐——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江鶦淡淡一笑,“后宫中人一律不许涉政,这规矩怎么能坏在我手上?”
“按规矩你们还是表兄妹,为何竟能逆人伦破常情,结成夫妻?”江琮笑道,要把茶碗放回榻几,半个身子却突然麻痹,使不上一点力气,心中骤然一颤,碗也失手打翻在身上。
那一声闷响让江鶦回过身来,只见江琮脸上闪过一抹惊疑颜色,然后极快地压了下去。
“看什么,我没事。”江琮忽然朝她瞪来,竭力掩饰那一丝力不从心的窘迫。
第49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4)
江鶦本想当什么都没看见就此转身,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茶水很快渗透衣摆,江琮恼羞地抿起双唇,他不愿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落入江鶦眼中,只能想出许多刻薄言语赶她离开,可是还来不及将这些伤人的话说出口,江鶦已经在面前弯下腰,手中丝巾不着痕迹地拭去泼溅在衣摆上的茶水。
“怎么会这样?大夫看过了吗?”江鶦语气中掩不住忡忡的忧心,拉过江琮那只知觉尚未恢复的手,托着它,只觉得一片冰冷。五根白皙细长的手指在她掌心宛如幼弱无助的小动物,轻轻挣扎着,哪里还能看出半点曾经紧紧缠缚过她的力道。江鶦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望着江琮,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目光深深刺伤了他。
“我好得很,暂时死不了。”江琮咬着嘴唇,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已经出了江家的门,和我们划清界限,如今半点关系都没有了。”江鶦微微苦笑着站起来往外走去,在垂花门前轻轻地回头,却只是匆促一瞥,身影已消失在满树海棠斑驳的碎影中。
江琮怔怔望着那扇垂花门,知觉慢慢回到身体里。他抬起手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忽然淡淡一笑。被呵护在掌心的那些日子浑然不觉,懵懂度日,挥霍无度,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当终于知道冷暖的时候,居然是失去了很久以后。
江鶦一个人闷闷不乐回到清越轩,有些担忧地问亭外内侍:“皇上心情是不是不好?”
“启禀娘娘,皇上心情尚可,刚才左大人来了。”
“左大人?”江鶦略一思索,“左太傅?”
“是的。”
左凌羽是熙瑞太子时的恩师,江鶦点点头,一颗心慢慢放下来,也不太想去打扰,就沿着湖面折桥慢慢走开。天色尚早,她不想回朝央殿,正发愁找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突然听见格格的笑声,抬头看去,原来是一群宫女在放纸鸢,红红绿绿的煞是惹眼。
江鶦找了一块湖石坐下,看着那些飞得高高的纸鸢,心情一点一点轻松起来,笑容也浮上唇角。江琮似乎很喜欢这类风雅的东西,却挑剔得很,街上买来的都不要,她只好亲手为他扎纸鸢,原想只做一只,可是慢慢的,不知不觉竟做了各种各样。素雅的,繁复的,华美的,炫目的……选骨,熬浆,糊纸,画花纹,最后亲手题上喜欢的诗词,举世无双,独一无二,有一年风太大,吹跑了线轴,那只纸鸢遗失在蔚蓝的天际,再也找不回来。
那一年他十岁,而她心血来潮,提笔信手写了那阙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
一声短促的惊呼把思绪拉回眼前,江鶦怔怔望去,原来纸鸢落在了湖心的清越轩屋檐上,那群女孩子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可是有侍卫看守,谁也不敢去捡。江鶦微微一笑,不忍看她们这样失望,于是起身往湖心走去。
断线从屋檐上垂下来,江鶦拉着轻轻一拽,纸鸢便飘落下来被她拿在手中,身后那扇门半掩着,里面传出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一个是熙瑞,另一个是太傅左凌羽。
“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可拿得出证据来?”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这事知情的不止老臣一人。其实当年阮皇后也怀疑并追究过容王身世,只差少许却突然横死,先皇起了疑心,于是命老臣几人暗中彻查,多年来终于有了些眉目,若将事实公告天下,纵使容王一党再怎样狼子野心,面对世人的口诛笔伐想必也会收敛不少。”
第50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5)
“太傅言之有理……可、可那容王毕竟是朕的皇叔,岳父,目前又没犯下什么威胁皇位的罪行,朕师出无名,要拿什么理由将他入罪?而且容王一党实力沉厚,若无法斩草除根,一旦那些人反咬起来,朕恐怕无力招架。”
“皇上宽虑,这事急不得,还须从长计议。”
“……”
江鶦静静站在门口,手中纸鸢被湖心卷来的风吹得呼呼作响。沉吟一番,她轻轻离开,没有惊扰里面的两人。在湖畔将纸鸢还给千恩万谢喜上眉梢的少女们,她带着微笑看她们将它放飞,家国天下,权谋相争,在她心里就如这只纸鸢一样的轻,要去往何方,自有秋风托着它的双翅,不是世人可以驱遣。
轩内熙瑞听见了少女们的嬉戏声,不知为何突然心绪不宁,赶紧推门出来一看,只见江鶦被她们簇拥在中间放着纸鸢,一切平静无波。他叫来侍卫询问,得知皇后来过清越轩,刚刚才走,是为了拣一只落在房檐上的纸鸢。
熙瑞脸上血色在侍卫将江鶦站过的位置指给他看后倏地褪去,左凌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上飞快掠过一片阴云,君臣二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为他们猜测的共同结果而惊心,如果江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么不管她立场如何,时局都将无法避免地走向混乱。
江鶦对着铜镜取下发簪,熙瑞站在身后,脸上有着欲盖弥彰的愁喜,“这几天朕忙于国事,有点冷落了鶦儿,你不是去见容王了吗,他身体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边说边取过发梳,心不在焉地为她梳发。
“父亲在佛瞻寺,我只见到了江琮。回来后就在清越轩外看一群宫女放纸鸢。”江鶦坦言一笑,“本想和皇上对弈,不过听说左太傅来了,就没有去打扰。”
“是吗……那些侍卫也说你到了门口又走了,”熙瑞迟疑片刻,竭力装出谈笑风生的平稳语调,“朕和左太傅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江鶦一愣,随即陷入犹豫,熙瑞心疑起来,忐忑之情随江鶦沉默时间的长短而越来越剧烈。
良久,江鶦抬起头来,直直望着熙瑞的眼睛说:“臣妾听见了少许。”
熙瑞大惊,拉着江鶦的手骤然收紧,又迅速放松。
江鶦低眉瞥过,只是微微一笑,“臣妾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再说后宫不许涉政,为免口舌,所以马上就走开了。”
那云淡风轻的神情却不得不让熙瑞再次起疑,“你都听见了什么?”
江鶦沉吟片刻,慢慢打起精神,“你们在说父亲的身世之谜。其实这不过是民间野史,我以前也有所耳闻,不值得当回事。”
熙瑞轻声问:“如果……这不是野史,是事实呢?”
江鶦凝视他半晌,淡淡地笑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说着眼睫微微一颤,目光和声音一起低下去,“何况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你依然害怕我会和父亲一道来对付你吗?如果你相信我是他们用来牵制你的棋子,数月前又何必执意娶我为妻?”
熙瑞猛地一震,忽然愧疚得无以复加,慌乱中一把抓住江鶦的手,“是我不好,我……朕该死!朕真是糊涂了,即使疑心天下人,也不该质疑鶦儿你!”
他一下子就像个孩子一样,江鶦凝望半晌,伸手出去轻抚他的鬓角。
熙瑞一下子将她扣在怀里,用极低极柔绵的声音说:“你要什么朕都答应,就当是补偿你!”
第51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6)
一国之君也会露出这样期期艾艾的神情,也会有这等情怯之时,江鶦细细品味,摇了摇头,“我只求置身事外,不锳这种混水。如果皇上真想补偿我,就恩准我这个要求吧。”
熙瑞沉吟一下,“这有何难,其实这也是朕期望的局面。鶦儿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安心为朕诞下龙儿就好。”
半夜江鶦被身边低低的急吼惊醒,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她很快分辨出熙瑞只是在做噩梦。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叫醒他,因为她从心底里深深知道,这些话正是他宁愿一个人面对也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江鶦半支起身,手指试探地拂过他的额际,抹开那些被薄汗浸润的软发,一下一下逐渐从犹豫变得娴熟而轻柔。那些抚摩大概真的具有某种稳定的力量,熙瑞安静下来,呓语几句就再度陷入沉睡。
江鶦在昏暗中细细端详这张看了不下千百次的脸庞。这个场景何其熟悉,其实就在一年多前,她还在用同样的方式安抚着另一个人。种种往事,浑沌绞缠,过去现今,无一不似在梦中发生。现在被她抚摩着的这个男人,身上总带着一种陌生的感觉,这就是她将要朝夕相对一生的丈夫?
江鶦倏然一惊,仓促收回了手。
江琮的手搭在罗汉榻上,指尖轻轻拂过镶嵌的孩儿面玉雕。使者带来的消息让他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想到那些人如此沉不住气,这样快就浮出水面。
“左凌羽年纪这么大了,人一老身体方面便很难说。”江琮摸了摸下颌,微微沉吟一番,“你说一个老人,睡下去就起不来,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吧?”
使者轻笑,“世子说的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时一个容王的近身内侍匆匆走来对江琮附耳低语,那使者见状便无声行礼,识趣地告退了。
江琮听了几句,眉头微微皱起,“父亲真这么说?这样不太好吧?”
“这是王爷的手函,世子不信可以亲自过目。”
内侍递上红泥书信,江琮赶紧拆开来,阅罢脸色一黯,抿紧了双唇久久不能言语。
内侍又加一句:“王爷说,这也是为娘娘好,接下来宫中要发生许多大事,世子和娘娘姐弟情深,恐不忍看她身陷是非,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王爷一片苦心,请世子体谅。”
江琮看着那内侍平静的脸,手中书函上的冷峻笔迹,不容辩驳,心下知道多说无益,点了点头,“……我想亲自去接她。”
内侍早已了然于心,垂眉顺眼地答:“王爷都安排好了,马车就在离宫外。请世子即刻动身,接了娘娘就走。”
江琮让几个侍卫留在外面,独自去了朝央殿。一路走来,心里竟然有点胆怯。他本想过和江鶦划清界限,此后再无瓜葛,这样未尝不是赌气,却是唯一能好受些的方法。可是命运弄人,非但不能摆脱和她的纠缠,还因时局被双双推入漩涡,彼此都陷得更深。
江鶦正打算睡下,灯都吹熄了几盏,江琮未经通传匆匆闯入,把几个婢女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江鶦一惊,赶紧披上衣服下床。
江琮没理那几个忐忑不安的婢女,“母亲病了,想见你一面,我来带你连夜回去。”
“母亲病了?很严重吗?”江鶦信以为真,一下子惶乱起来。
那神情让江琮不忍骗她,可是谎言已经说出一半,成了覆水难以收回。他把手藏在袖筒中,指尖深深掐进肉里,痛楚让他的脸上没有漏泄出任何蛛丝马迹,却相对的,减轻不了一丝内疚。
第52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7)
“父亲只说叫我带你回去,我们连夜启程,清晨就能到清晏,若是没有大碍我再送你回去,尽量不要惊动皇帝,旁人问起,只要说去了佛瞻寺就行。”
国丧期间皇后擅自离宫是为大罪,江鶦在匆促和焦虑中不假思索,只当江琮秘密的安排是一种周全,浑然不觉正走入一场惊天阴谋。两个人没有带任何随从,一前一后穿过几从垂花门,院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轻装简骑不显声张,江琮在沉沉的夜色和车轮碾动声中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是一条奔波了数次、无比熟悉的路,却因为时局和人心而开始陌生起来。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醒来身在何地,朝夕更替之间,有人已经死了,有人还岌岌可危地活着……生离死别之间,双眼只是冷漠以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够牵动心肠。
何时他们变成了这样的人,何时开始?
“你先睡一下吧,到了我会叫醒你。”
江鶦摇摇头,“我睡不着。”
“你醒着这条路也不会变短。”江琮沉默一下,左手在颠簸中滑下膝盖,跌在江鶦右手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江鶦手指蜷缩,却被不动声色地握住。江鶦挣动一下,慢慢舒展。说来也怪,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不一会儿就有了困意,她靠在江琮肩上沉沉睡去,这一睡竟是意外的沉,无论怎样都没有醒过来。
“等你再睁开眼,一定会恨我入骨。”江琮平静地伸出手把她放在腿上,轻轻拔下髻间的子母明月钗,一头青丝在膝头倾泻而下。
江琮撩起一绺,和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打了个结,柔滑的发丝立刻从孔眼中偷偷溜掉,江琮看着什么都抓不住的指间,心里居然变得轻飘飘的,如果今生已经不能成为她心中最爱的那一个,他宁愿她用最深沉的恨意来记住自己。
江鶦幽幽转醒,江琮坐在榻边,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里是哪里?”江鶦大吃一惊,猛地坐起来。
江琮按住她的肩膀,脸上一片平静,“你在五侯府。母亲没事,是我骗了你。”
“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江鶦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用力地打开他的手,却被再次捏住双腕。
“冷静点,我们没人想伤害你。父亲要逼出那几个先皇授命的大臣,只能向皇帝施压。”
“所以你们就扣押我,以此要挟熙瑞?你们简直已经无耻至极!”江鶦愤怒地瞪着江琮,然而只是一刹那,愤怒退去后却是无边无尽的悲凉,“你甚至可以拿母亲的生死来儿戏,你知道我有多想念母亲,有多担心她,你居然用这个来骗我?”
江琮语塞,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是非正邪,不过是在权力相争中用来混淆视听的说辞。
江琮怔怔松了手,“我们不会把他怎样,父亲要的只是阮皇后一脉残党的命。这些人处心积虑想要除去我们,他们必须死。”
江鶦发出一声冷笑,慢慢摇头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滑下脸颊落入衾被。
“阮皇后是熙瑞的生母,我相信她的人绝对是站在熙瑞这边。倒是你们,别告诉我你们杀人灭口是为了天下太平——父亲在这个国家早已权可倾天,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当初你们为了一己私欲,毫不犹豫就牺牲了我的终身幸福,到我终于强迫自己学会面对这样的命运,你们又要对付我的丈夫,是不是要我为江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才肯放过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第53节:寒心乱依稀尝梦,纯品三生淡(8)
江琮无言以对,他只想按住那片颤抖的肩膀好好抚慰,可是他的手无法降落。最柔软的情终于化作最锐利的箭,刺穿了早已无能抵御的心。
那一刻开始江鶦便不吃不喝,也许是对人生真的绝望。她努力过,她的人生是一个棋盘。竭力想要走出那些命运勾勒的线条,整个天地却注定只有方寸。筋疲力尽在黑夜的密林中狂奔,却在黎明时分无奈地看到了昭还寺朱檐的屋角。她逃不出这个牢笼,除了等待和接受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的日子,也许真的应该到此为止。
江琮捧着汤碗,无措地坐在床榻边上,他一次次把汤勺伸到江鶦唇边,然后看着那些汁液一滴不少地沿着紧抿的双唇滑落,像小小的溪流枕衾。她闭着眼睛不肯看他,睫羽投下的阴影从不曾颤动一下。两天过去了,所有的努力都宣告白费,新的汤药送进来,江琮端起碗,凝望着勺里晃动的药汁和模糊的倒影,心绪一片烦乱。
他把碗搁在一旁,在床前跪了下来,轻轻执起江鶦身侧那只手,她竟没有丝毫抗拒。
“你恨我,你不肯看我,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我很小就明白自己这一生无法走得太远,我想捆住所有喜欢的东西,让它们留下来陪我,把那些美丽的花草,根植在小小一片土地上,生长,酝酿……刹那芳华,然后凋谢。一生一世,一年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在移栽的时候哪里做错了,为什么那株娇容三变明明没有死,却不肯开花。即使现在我再把它种回迟日园,它也不一定开得能再像以前那样灿烂绚丽。我不是不想补偿,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要怎样做。”
一滴滚烫的眼泪忽然冲出眼眶,划过冰凉的脸庞。江琮用力擦去泪痕,面色恢复如常,他端起碗重新坐回床边,下了决心地看了江鶦一眼,“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换我来对你说。只要你吃下东西,养好身体,我就放你离开,哪怕你是留着性命来等着看我的报应,我也决无怨言。”
江琮将汤药送入口中,含着它俯下身去。快要触碰到那两片苍白的嘴唇时他忽然猛地闭上了眼。
一样的冰凉,一样的紧抿,江琮心里倏然绷住,害怕再次被拒绝的怯意涌上心头,睫毛颤动着不敢睁开一看究竟,只是小心翼翼地微微启开双唇,让温热的汤药缓缓渗入紧贴的唇缝,给彼此都带来一丝暖意。
江鶦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神志像柳絮飘摇不定,眼前居然浮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草长鹰飞,日升月落,这些早就与之绝缘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又再次出现,哪怕只是梦里。迷迷糊糊的只觉有人轻轻摩挲唇瓣,呼唤她的名字,柔和坚毅的嗓音,一如记忆中的熟悉。少辜,你不是舍我而去了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她说不出口。对他的恨和思念一起让她努力睁开眼,眼前所见所听却不是那人。突如其来的光明给了眼睛一片刺痛,一滴泪落在眼角,轻轻颤动,滑下,悄然无息地渗入鬓间。江鶦睁大眼睛,江琮微笑着用素巾拭过她的嘴角,眼底的泪光还未消退。
第七章
“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你珍惜自己,我这就放你走,以后都不再骗你。”
江鶦轻轻凝视着他,口中还有甘苦的药味萦回不去,她忽然明白过来是谁把她从生死的边缘拉回这个世界。和药一样苦涩的笑意像被快刀不露痕迹地划过,云淡风轻的一道伤痕,内里肉骨却在岁月中开始腐朽。
—上部完—
第54节: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1)
下卷·天下定内容简介一生被困宫中,唯一向往的只有自由,这万千人上的身份显赫,却不及平安快乐平凡一生来得淡然,想要摆脱这牢笼,却是要付出诸多的生命作为代价,这一辈子,是否注定如此过一生?
皇后这个位置,真真难坐啊!
第一章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永熙元年的秋天,从太傅左凌羽开始,圣国朝中展开了一场看不见鲜血的屠戮。
史书对此毫无记载,然而民间却纷纷传言这绵延不绝的暗杀都是针对昔日在朝为官多年却突然神秘告老还乡的肱股重臣。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并不会随着他们的死亡埋没下去。
这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他在人心惶惶的光天化日下叩开了容王府的大门求见容王,那些弥漫在群臣头上的阴云随着他这个轻微简单的举动竟然被不露痕迹地驱散。他拿着一柄羽扇,头戴博冠,有清雅温和的笑容,那种笑容只有在与世无争的文人书生脸上才会出现。
不久后便流传出这样一种说法:能让观棋君子不顾敌我立场出现在容王府的,一定是一个能让无数人人头落地的秘密。自从陆抉微离开王府,容王的野心似乎遭到了打击,他开始韬光养晦,每日的重心也不再只是针对异己。
永熙帝却一反常情,不顾群臣怨声载道和谏官的苦苦规劝,一意孤行地颁下诏书,封册容王为摄政王,恭顺之心溢于言表,并按照礼制择吉日,赐衣服、车马、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纒鬯等九锡之物,每件物品的规制都是史无前例的奢华。稍有血性的官员纷纷叹息,时局至此,圣国江山已完全沦为容王囊中之物。
当朝廷中遍响哀歌的时候,江湖上也正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针对观棋君子的暗杀以五侯府为先锋逐步展开,而且这次,一向率性妄为的闲邪王及其族人居然并没有坐山观虎斗,置身事外地来看这场好戏,也许他们都已厌倦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决定正邪双方生死存亡的时刻,终于随着五侯府和闲邪王的结盟来临。
人们惴惴不安地迎来了新年。意料之中的飞雪,意料之外的军情。边关战事爆发,锦国二十万大军只在朝夕更替便攻陷了边境的定门,以此为据点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转眼之间战火已经蔓延过十几个城池。
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一个内侍提着灯笼快步小跑,穿过重重宫门,险险迎面撞上巡逻的卫兵,受惊之余怀中折子摔落在地,这内侍顾不得其他,匆匆拾起来又接着跑。
“报!报——前营八百里急报!”
内侍被卫兵挡在门外,只闻听里面传出一浪一浪的莺声燕语:“皇上有令,天亮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去。”
“军情紧急,请大人行个方便。”内侍堆出笑脸。
却被一把推开,“皇命难违,我等担当不起,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内侍苦苦哀求仍是被拒,无奈之余揣着折子急急离开。
朝央殿内的灯火刚刚昏暗下来,江鶦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在侍女的搀扶下上床歇息,才盖上被子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
“出了什么事,是谁在外面?”放下的罗帐又被掀起,江鶦费力撑起上身。
一个婢女进来说:“是内侍陈绪,他说有要紧事求见,要不要奴婢把他赶走?”
第55节: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2)
“不用了,你让他进来吧。”
陈绪匆忙入内,扑跪在地上说:“这是军机处刚送来的折子,边关战事频发,刻不容缓,小人见不到皇上,自知耽误军情非同小可,这才冒死来求娘娘。”
江鶦也吃了一惊,待明白过来个中的利害关系,立刻披衣起身,“我这就去见皇上。”
女官担心道:“天黑路滑,娘娘和龙胎若有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还是让奴婢替娘娘走这趟吧。”
江鶦摇摇头,自怀有身孕以来,熙瑞不再碰她,却开始留意其他女子,从一开始的小心试探到肆无忌惮,他出现在朝央殿的次数逐渐减少,距离最近一次的见面大概也已过去两旬。
江鶦打起精神,“你们去还不是一样见不着,反正我也不累,别说了,替我传轿子吧。”
一行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慢慢往天寿宫的方向走,地上还未积雪,但是已有一层薄冰,众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銮轿,每一步都迈得胆战心惊。
天寿宫外的卫兵看到内侍回转,板起脸孔正要斥责,却看到了他身后的皇后,赶紧跪下,江鶦平了他的身说:“我知道大人的立场,这样吧,皇上怪罪由本宫一人担待就是。”
卫兵也不敢再拦。江鶦拿着折子进了内屋,一室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再一看满地狼藉杯盘,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熙瑞身边围了四个仅着薄纱的女子,大约早已玩得累了,熙瑞和其中一人相拥睡去,脸上带着孩童般天真的满足神情。
江鶦连唤几声不见回应,目光落在他怀里那女子身上,反感之情油然而生,推倒放在长杆上的香炉,哐啷声在熙瑞不远处骤然响起,那个女子大惊失色地坐了起来,看清眼前站的人后,慌不迭改坐为跪。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出去。”江鶦冷冷开口。
突然空去的怀抱让熙瑞幽幽转醒,伸臂想要留住那匆匆离去的温软,却抓了个空,睁着惺忪睡眼一看,顿时笑了,“鶦儿也来了?来,与朕同嬉……”
江鶦压下火气递上折子,“皇上,军情紧急,你快醒醒。”
熙瑞一把拽过丢到地上,“什么军情,有军情去找摄政王,朕只要享乐即可,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折子被丢到打翻的香炉附近,火星一闪一闪,随时都有燃吞的可能,江鶦一惊,赶紧过去扶着柱子慢慢蹲下来,将折子拣在手里。
“娘娘,水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水盆进来。
江鶦厉声道:“泼他!”
“这……”婢女吓了一跳。
江鶦劈手夺过,连盆一起丢向熙瑞,那婢女吓得目瞪口呆,赶紧捡起铜盆跑了出去。
“谁?是谁!”熙瑞大发雷霆。
江鶦缓缓把门关上,一步步走回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递上折子,“皇上。”
熙瑞让水一泼,渐渐酒醒,苦笑着接过去看了几行,“皇后希望朕怎么做?宣朝臣入宫议事?拟定对策……朕早已失了民心,不要说天下,就是这皇宫里,朕每日朝夕相对的人中,恐怕也找不出一个和朕心意相通的来。”熙瑞合上折子,“这东西,一开始就不该送到天寿宫来,叫人拿去给摄政王吧。”
“原来在皇上心目中,臣妾这个妻子,竟不是与丈夫心意相通的人。”江鶦苦苦一笑,手中素巾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你是一国之君,名正言顺的天子,怎能甘心让旁人发号施令?”
第56节: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3)
“我不是皇上。”熙瑞突然凄声大笑,抓住了江鶦的手,“你失踪那几日,我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江鶦心头起了一阵疑云,她忍住不去想预测到的答案。
“朕不是真命天子,朕只是一个替身。当年圣皇太子质留锦国长达七年,那些锦人在归还时动了手脚,容王他明明知道,十几年来却没拆穿过。”
江鶦大吃一惊,真假皇太子的迷案早在市井传得沸沸扬扬,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民间的野史杜撰,不值一提。
“父亲……亲口对你说的?”
“有人说容王是太后与外人私生,可我,我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当时锦国皇室从街上捡来顶替的弃儿,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归还皇太子的意思。这事如果被阮皇后的人知道,必不会放我甘休,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可我还是很怕,我怕得睡不着,锦国那些人留着真正的圣皇太子,总有一天会把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是有心要欺瞒你,可是你说,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江鶦被他抓着手腕一阵摇晃,心里也乱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原来他一直躲着自己,不是因为变了心意,而是被这天大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江鶦怔怔地看熙瑞偎在她胸前泪流满面,一声叹息冲出胸膛。其实他何其无辜,从出生以来,一直被命运的洪流作弄,身不由己地走到今天,当发现一切都是骗局时,已经无力摆脱。
“你我本来都是一介平民,只是因为别人的选择而被牵扯进皇室之间的纷争,我们并无不同,所以,我不在乎你的身世。”
熙瑞抬起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江鶦淡淡一笑,顺势将交握的手放在隆起的肚腹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我已经嫁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你是谁,我就是谁,与旁人无关。”
熙瑞一怔,泪水慢慢涌出眼眶。他俯下身去贴着静静聆听,“外面还在下雪吗?你从朝央殿过来很辛苦吧?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冒这种险,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即使我被天下人唾骂也心甘情愿。”
江鶦在恍然中转过头,目光落到他手中那本金印奏折上。那承载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薄本,正泛出莫可名状的命运的光晕。
黎明时分,大雪停了,圣皇因边关战事紧急会见摄政王。
江鶦在回转朝央殿的路上突然叫了一声停,撩起轿帘,她似乎隐隐听到鸟类的悲鸣声。
“那是什么鸟在叫?这个季节京城里还有鸟儿吗?”
“鸟儿?奴婢不曾听到鸟叫呀。娘娘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坏了身子。”
“我不冷,是你们几个穿得太少了。”江鶦真的听见有鸟叫,只是几个婢女一再催促,不忍她们陪着自己挨冻才又起步,一行人慢慢走过积了飞雪的殿廊。
来到宫苑时几个宫人正忙着清扫,地面泥泞湿滑,树枝被积雪压得快要承受不住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