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负相思之天下定

负相思之天下定第8部分阅读

    这才停下来,转头不住地看。

    “皇上走那么快,臣妾都要跟不上了。”江鶦缓步走过来。

    熙瑞终于忍不住沉下几分脸色,“你回答朕,是不是很想留在这里?”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朕认识你们不是一天两天,江琮对你的感情,朕看得很清楚。”

    江鶦定定凝望着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熙瑞被她的反应所迷惑,愠色不见,有些诧异,“你知道?”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同?江鶦淡淡一笑。蒙蔽其中而生出的恨意,并不会在看清一切后消弭,只能转成深深的昏茫,随时间沉积到不堪承受的那一天。

    “回报不了的,只能视而不见,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时风突然吹起,两人正站在紫藤架下,淋了一身的花雨和幽香,江鶦下意识伸出手来,落进掌心的花瓣细碎残破,在风中好似瑟瑟发抖着,又像一群极力想要振翅远去的小鸟,江鶦垂手,任由它们跌落尘埃。对花来说,在那一刻她是把它们的命运牢牢握在股掌之中的神明,对她来说,谁又是控制这一切的造物?

    又是三月三,民间女儿节,有多少稚子就在这一天变成了大人?

    三加过后,江琬江琰郑重其事跪于堂殿中央,朝身为正宾的皇后伏拜叩谢。那样深深的一揖,谦恭而疏远,众目睽睽之下,她们脸上已经看不到年少时对她的亲昵和倚赖。

    次日就是皇后寿辰,国难当前,所有的喜事都蒙上了一层驱之不去的阴霾。盛宴设在懿德殿,丝竹歌舞过了三巡,众主宾脸上的愁色随酒意渐退,在这种时候,最终惘然的只剩下无法醉去的人。

    江鶦借口出了懿德殿,由两个婢女陪着,信步在附近闲逛。穿过一处水濂,只听阵阵欢笑传来,顿时令人耳目一新,江鶦举目望去,薄淡的暮色中,两个身影穿梭庭廊,似乎在追逐什么,跑得近些才认出正是江琬江琰两姐妹。

    江鶦不由站住,她只知道她们俩也来了筵席,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人,想来是嫌里面太沉闷,自个儿溜出来玩乐了。少女总是对阴郁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以前自己也是如此,每当不能自由呼吸,欢畅奔跑的时候,就会躲开。远远地,去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快乐地寂寞着,并且沾沾自喜。

    如今的江鶦只能在咫尺之外,静静看着她们的快乐,庆幸着她们始终如一的童真。

    “追到了吗?跑得那么急,掉水里去我可不捞你!”一个声音在微风拂送下飘过池塘,碧玉般的水面起了一丝皱意。

    江琬转过头,冲撩帘而出的江琮笑道:“谁像你走得那么慢,蝴蝶早都飞光了!”嘻嘻笑的江琰突然看到江鶦和两个宫婢,顿时正色,拉了拉江琬,规规矩矩地站好施礼,“见过皇后娘娘。”

    第67节: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8)

    江鶦忽然难过,看着她们年轻得没有一丝忧虑的脸,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拉近彼此的距离。时间和权势像一条河流隔绝了她们,谁也无法淌过去触摸对方。

    江琮大笑着过来,一左一右勾住姐妹两的肩膀,“什么皇后娘娘,姐姐都不认得了吗?”

    “可是……”江琬为难地看着江琰,父亲教过她们,有外人时不能再姐姐姐姐地随便乱叫,那两个宫婢难道不是外人?

    “蝴蝶抓到了吗?”

    “哎呀,飞走了!”

    江琬怅然地望着墙,江琮接过她手里的网兜,柔柔摸了摸她的头,“说起蝴蝶,有次姐姐穿了一件百蝶穿花的袍子,那些绣蝶足以以假乱真,害我扑到她身上去了。”

    那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江鶦差一点就不记得。

    婢女退下后,江琬江琰不死心地继续扑蝶,亭子里只剩江鶦和江琮对坐,一张石桌,几分暮色,荏苒而去的光阴仿佛开始倒流。

    “今天是你的生辰呢,怎么不高兴了?”江琮把装了蝴蝶的锦盒放在桌上,轻轻掀开一条缝,以免它们闷死。

    “熙瑞随军出征的诏书已经拟好,明后日就会颁发,战事在即,这也许是他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江琮深深凝视着她,“你不认为他会平安回来?”

    “我是说最坏的打算。”

    “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想他回来,他就一定能回来。”

    江鶦怔了怔,目光慢慢移开,却不知该看哪里。就算熙瑞胜利回朝,然后呢?那又怎样?生活并不会改变,而她也不能奢望此外的更多。

    “还是……你想要别的?”江琮轻轻问了一句,尾音如同细石投入湖中,泛开阵阵涟漪,“只要你想,天地我都可以给你。”

    江鶦却在这时发现自己竟浑然不知心里渴望的是什么,只能懵懵地看着江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对我百依百顺了?”

    “我就是喜欢这样。”江琮哂然一笑,有几分孩子的固执和天真。

    江鶦开始诧异,对一份他不能得到的感情无休无止地付出,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江鶦懒性上来,沉吟片刻随意笑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替我决定吧。”

    江琮思忖一下,忽然拿掉了锦盒的盖子。重见天日的蝴蝶爬上边缘,有的振翅飞去,有的还在徘徊。飞翔的过程像一条斑斓的彩带,江琮的手穿过它们,停在江鶦脸颊,轻轻一拂。

    江鶦下意识跟着抬手触摸脸颊,摸到紧抿的意味着忧愁的唇角,忽然明白江琮只是要她开怀。

    江鶦在那些腾空而起的绚烂中慢慢微笑起来,哪怕只是一时半刻。蝴蝶用双翅铺就的云彩迅速蒸发,当最后一只飞出了亭子,江鶦一下脱口而出:“我想知道它会飞去哪里。”

    “跟我来。”江琮突地拉起江鶦的手,冲出亭子。在蝴蝶经过的路上奔跑,双眼只一味地紧盯着上空,不在乎旁人诧异的目光。理智渐渐模糊,世俗抛诸脑后。不顾一切追逐的已不再是翻飞在墙头与墙头之间那抹斑斓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天际尽头的云舒云卷,风起风灭,和岁月一同催开宫城里无数寂寞的春花。

    转眼奔到宫门附近,蝴蝶早已不见,门前十二队卫兵让江鶦猛然醒过神来,挣脱了江琮的手。

    “好了,回去吧。”

    跑在前面的江琮回过头,静静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懿德殿附近的园子,空了的锦盒还放在桌上,盖子开着,里面散落着几片失去光泽的断翅。

    第68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1)

    第三章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皇后生辰翌日,圣皇亲征的诏书颁出,那时锦军已经冲破四堂关最后一道防线,战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披甲当天,皇后随军送出百里。众将士面前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宛若神明一样操纵生死的皇族,仅仅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执子之手,临别在即,江鶦最后一次扶正熙瑞的发冠,他们久久凝望着彼此,脸上虽无血色,却难以掩去再度团聚的希望。

    “我一定回来。”

    江鶦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的双肩,落在皇辇下那些将士身上。

    熙瑞忽然把她紧紧拥在怀中,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低说:“答应我,你要和玉书好好活着。”

    “我会。”

    和这句誓言一起回到朝央殿,江鶦只觉得身心俱疲,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依靠着床柱发怔,这一刻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左右,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身边。

    门外内侍低低地交谈着,然后就有帘子撩起的声音传入,江鶦回头看一眼,又意兴阑珊地垂下头去。

    江琮来到她身边坐下,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来。

    “你想不想看小玉书?我带你去。我们回清晏的家。”

    江鶦心中霎时燃气些微的希望,可又有些迟疑,“朝中……”

    “朝中有父王,怕什么,这种时候父王才会乏术,没工夫管我们。”江琮固执起来,似乎自己正在做的只是一件溜出去看花那样的小事。

    江鶦明知这样风险极大,却抗拒不了重见儿子的诱惑,换了件轻便易于行动的衣服,带上令牌信物就匆匆动身。

    马车驶入清晏时,不知是哪一条街巷传来了敲更的梆梆声,已经过了四更,天色转为暗蓝。江鶦毫无睡意,困倦代替了所有知觉将她包围,然而又有一丝隐隐的兴奋在支撑着她,在门口她看到了披着斗篷等在那里的王妃,快要消逝的月色在她身上镀上银光,江鶦跳下马车扑过去,母女抱在一起,很快就泣不成声。

    “你父王还在朝中,他并不知情,我们要赶快。”母亲擦去泪水。

    她的话让江鶦提心吊胆,此番相见毕竟是瞒着容王成行,万一败露,后果可大可小。

    江鶦跟着他们穿过熟悉的路径来到微云斋,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江鶦疾步,将襁褓中的幼婴抱起,脸上半喜半忧,只有泪水滚滚而下。

    江琮轻轻在床榻另一边坐下,突然觉得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屋子空到令人恐惧,恍惚中听见江鶦说:“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转世去平凡人家?为什么偏生要投来皇族?还说麟吐玉书是祥瑞之兆,你软弱的爹娘,大难临头了只懂自顾,竟没有一丝能力保护你。”

    江鶦语气平静淡和,江琮却听得不是滋味,正想安慰两句,又觉得喉头梗塞。迟疑间江鶦站起来走到窗下,静静望着昏淡的夜色,“快天亮了……不知道熙瑞他到了哪里。”

    江琮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站在菱花窗前的背影。纤瘦挺拔,隐隐透出不合时局的孤高。他没有多想就过去轻轻抱住,然后等着她把自己推开。然而出乎意料,江鶦只是半侧过脸来看了看他们在地上纠缠的投影。

    “回去吧,被父亲发现就不好了。”

    江琮哼笑一声,“被他发现又如何,杀了我吗?”

    江鶦一愣,江琮性虽顽劣,总归还不至于在这些大事上忤逆父亲,而容王,杀他自然不可能,处罚却不见得从宽,“你这又是何必,为了我不值得。”

    第69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2)

    “我愿意。”江琮微笑,“江家欠你太多,这点补偿算得了什么。”

    良久,江鶦轻轻叹息:“我累了,想休息。”

    “嗯,中午我再来叫你。”江琮松开手臂,恋恋不舍地再看几眼,转身出去了。

    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千里之外的熙瑞,近在咫尺的玉书,还有江琮,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已看不透。

    可是到底困倦了,江鶦和衣伏在床畔沉沉睡去,一只手下意识搭在玉书襁褓上,感受他细弱无力的呼吸,渐渐地,梦里簌簌下起灰色的雪。

    熙瑞站在艨艟舷畔,望着江中的明月碎了又圆。

    分开数日,心已像这水里的月亮,微微的波动都能出现裂痕。

    “陛下,江上风大,请赶快入舱内歇息吧。”

    熙瑞回头看了一眼随侍的武官,“爱卿觉得朕能活着回去吗?”

    武官惊疑道:“陛下何出此言?”

    熙瑞一笑,“那换个说法,爱卿觉得有多少人希望朕活着回去呢?”

    这时忽而起了一阵疾风,把水里残影剪得更碎,熙瑞痴望江心,唇畔静静扬起,“这世上除了朕最爱的鶦儿,还有谁是殷殷切切盼着朕平安归朝的呢?”说罢兀自又笑,摇摇头回去舱里。

    约莫三更时分,气温降到一天之中的低谷,士气也是最为萎靡之刻,前方频频传来的战败消息,已让不少人惶惶难安。

    熙瑞执一卷古策,目光久久停留其间,思绪早不知飞去了哪里。烛豆忽然轻摇,风吹进来,等到他觉得不对抬起头时,|岤道已被人重重点了一下。

    “我不是来杀你的。”来人在他背后开口。嗓音微沉,语调平缓淡定,“我从锦营来,不过,只是为了私人之事找你。”

    熙瑞慢慢点一下头,表示已经镇定,可以倾听来意。

    “你是锦人,家住京城琴梗堂,父母双亡,你自小就被带入宫里,以圣国质子的身份抚养到七岁,这是你进宫之前,你父母留在你身上的东西,现在归还给你。”

    一只手越过肩头,把一块折叠起来的丝帕放在案上,“信不信在你,我只是替锦帝告知。”

    熙瑞直视着桌上物件,喉头一点点紧涩。

    舱外响起脚步声,是值更的士兵,手指尚有余劲,若要弄翻油灯引人注意,相信并非难事。

    可来人却不惊慌,更没有离去或躲藏的迹象,熙瑞正欲动手之际,忽然听身后的人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该来的,你若死了,她该有多伤心。”

    熙瑞一怔,被这句话中的柔情惊住了。等到回过神来,脚步声已远去,顿失求救机会。

    那人突然话锋一转:“我了解你的处境,现在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远离战事,平静度日,你若同意,就点一下头。”

    熙瑞却只是沉寂。良久,轻缓摇头。

    有人在等他回去,而且,他答应了的。

    身后那人显然有几分意外,跟着静默片刻,突然抬手解了熙瑞|岤道。手臂擦过身前时,青色衣袖轻拂脸颊,有清冷凛冽的气息。

    行动已无障碍,熙瑞迟疑着,想要回头去看看那人的容貌。有着微沉嗓音的青衣男子,不知为何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回过头去,背后却是空空如也,让人怀疑刚才只是梦境一场。

    熙瑞拈起丝帕打开,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在柔软的绸缎上留下脆硬的痕迹和触感,帕子一角用丝线工整绣了一句小诗。

    第70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3)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覆盖绣诗的血迹则写着“壬辰年四月廿三,诞幼子齐隐于寒山寺”的字样。

    熙瑞反复看了数遍,慢慢合拢丝帕,望着跳动的烛豆懵懵发起怔来。

    和王妃一起用罢午膳,江鶦回到微云斋,还没踏进门,就听到格格的笑声。江鶦一直挂念的心顿时松下来,放轻脚步过去,见江琮拿一支巨鹫的白色长翎正在逗孩子玩,玉书挥舞着胳膊抓来抓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天伦景象。

    江琮听见身后有动静就回过头来,手下却没有停,“回来了?我以为你们要多说一会儿话,就自作主张来替你看着玉书,你不介意吧?”

    江鶦慢慢走过去,“我怎么会介意。”

    玉书看见她,笑得更开心,一手抓着长翎,一手朝她伸来,江鶦抱起孩子,一眼扫过江琮,忽然说:“你抱过他吗?”

    江琮一愣,“嗯?没有啊。”那次清越轩会面仿佛一个疙瘩梗在心头,让他下意识地不去触碰玉书,所以自进门以来一直都只是坐在床沿逗弄。

    江鶦柔和一笑,“要不要抱抱他?”说着,把孩子递来。

    江琮微微诧异之余,赶紧小心翼翼接过,玉书被换了怀抱却不抗拒,依然笑哈哈地对着江琮,一种奇异的感情涌上心尖,温柔而又熟悉,江琮有些恍然,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就这样对瞪,江鶦瞧他郑重其事的神情和手上轻柔的劲道,简直像捧着易碎的玉器、不,是比玉器还珍贵的物什,忍不住哂然一笑,正想取笑他两句,江琮忽然浑身一颤,把玉书塞回江鶦怀中,江鶦吃了一惊,下意识抱紧玉书,转头要问,却见江琮一边咳嗽着一边冲出门去。

    玉书被吓得大哭不止,江鶦哄了一阵也不见效果,加上心里挂念匆促离去的江琮,忍不住烦躁起来,所幸婢女跑来接手,她才得以脱身。

    急急追出去,外面早已不见江琮人影。商略宫,静虑堂,海棠院,一切一切他习惯去的所在都找不到,仿佛凭空蒸发了一样,江鶦心里焦乱,脚步越见急促,跑经西半庭的一闲阁,倏然抬头发现江琮坐在曲廊的美人靠上,这才松了口气。

    江琮看见她也是一愣,随后微微笑了,“我吓到玉书了吧。”

    “你是怎么了,连我也吓了一跳。”

    江鶦仔细端详,见他一贯苍白得不见血色的面庞此刻竟又隐隐透出几分青灰,心中骤紧,“身体又不好了吗?”

    “我是什么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现在呢?觉得如何?”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江琮支颐,懒懒笑了笑。

    江鶦在他身边坐下,定定望着他的脸,良久轻轻叹气,“你以前不舒服,并不会躲开我。”

    江琮笑道:“今非昔比,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再朝你撒娇成何体统?”

    江鶦愣住,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时光像一条大河带走了过去,那些相依相偎的甜蜜被冲成散碎的剪影,偶尔浮沉记忆之中。

    耳畔久不闻声,江琮抬眼一瞥,见江鶦一脸淡淡哀愁,忍不住笑,“是怎么回事,以前悲春伤秋的好像一直是我,如今风水轮流转,换人来惆怅了不成。”

    江鶦轻瞪他一眼,正要开口,一个宫中装扮的内侍在家奴带领下匆匆穿过垂拱门,一路疾步朝二人走来,“可算找着世子和娘娘了!王爷在京城大发脾气,要二位赶紧回呢。”

    第71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4)

    江琮懒然道:“就说我在养病,上不了路。”

    内侍瞥了一眼江鶦,神态倨傲,“王爷说,世子不回去不要紧,娘娘乃国母,离宫万万不可。”

    江琮突然震怒,“够了!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不满意就杀了,一了百了!”

    那内侍仗恃自己所传的是摄政王旨意,料定无人敢违,被江琮一通雷霆吓得跪在地上,“我等做奴才的也是无奈,还望世子开恩,别让小的难为。”

    江鶦一声轻叹:“他说得对,我是该回去了。”

    江琮急道:“出都出来了,进京必定受制于人,你想再脱身就难了。”

    江鶦深深看他一眼,“玉书有母亲照顾,我很放心。我是一定要回宫的,我答应了熙瑞,要等他回来。”

    每一个字轻柔而决绝,江琮默默体味着那些语调中透露出来的义无反顾,万千思绪只化作微微一笑,“那就一起回去。熙瑞回来以前,我替他守着你。”

    从春初到盛夏,再到凉秋,仿佛白驹过隙,眨眼瞬间。

    版图博大的圣国被战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京城畿辅一带宁谧安详,繁华如诗,依然有夜夜笙歌。那些毫无生死观念的贵胄子弟的梦里,一定不知道他们驾着花灯漆船畅游的芙蓉江的另一头,成千上万的尸体正浮沉其中。

    船舰上放出一只小舟,缓缓靠岸,圣皇熙瑞在几个近身侍卫陪同下登上江畔散心,原本水土不服的身体,几个月下来已经慢慢习惯了船身的颠簸,只是心底深处始终不能释怀,仿佛这动荡的江水就是他起伏的命运,有时汹涌,有时又是那样平静。

    他知道士兵们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也会不经意听见那些褒贬参半的议论声音。一个来历不明的锦人,却在圣国做了皇帝,让他们血统纯正的皇太子流落在外,简直天理难容。

    那又如何?那个所谓真正的皇太子,现在还不是帮着锦国在攻打我们。

    你以为假的这个是心甘情愿随军出征的吗?若不是摄政王背后施压,傻子才会锳这浑水。

    熙瑞沿着江畔慢慢走着,想起军中部将看他的眼光,三分恻隐,三分排挤,还有三分漠然。他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是安定还是分裂了军心,他只能麻木地走着,走到尽头,麻木地等,等战事结束,回去心爱之人的身边,只要能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鶦儿,你一定在等我吧。

    短箫从袖筒里滑出,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心底忍不住飘起远去了很久的熟悉曲调,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

    鶦儿,你一定知道我正在思念你,可是为什么我只能思念你,好像除了思念之外,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身旁侍卫急忙上前一步,拉开他按着箫孔的双手。短箫失手掉出,乐声戛然而止,熙瑞在错愕间听那侍卫厉声道:“陛下!此举或许会引来锦军刺客,万万不可!”

    熙瑞低头望去,短箫坠入水中,咕咚一声,杳然无踪。夜色沉暗,江水冰冷,当然不能让辛劳了一天的侍卫去为他打捞,只能暗暗苦笑,不舍地放弃,再抬头一看,见众人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虽未尽兴却心下不忍,“诸位辛苦了,回船上去吧。”

    一队人回转身来,正要踏上小舟,一个侍卫突然手按腰间,倏地拔出短刀,抢过前头数人扑向熙瑞,熙瑞只闻耳畔一道凛冽风声,下意识回头对上那人,却见迎面劈来银晃晃的利刃,惊得当场呆住,连闪躲都忘了。所幸身边一人反应极快,挥臂格挡刺客的短刀,刀锋划过熙瑞肩头,“扑哧”一声割开衣物,熙瑞只觉得肩膀骤凉,猛地醒过神来。

    第72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5)

    侍卫已制服那人,厉喝:“你是何人,胆敢夜刺吾皇!”

    那人长笑,“为虎作伥,人人可诛!都是锦人,我父兄全家为国战死,你却在这里乘凉快活,我呸!”

    熙瑞看他眉眼含怒,犹带稚气,分明还只是孩子。

    侍卫长拔刀欲砍,熙瑞惊叫一声:“等等!”

    然而已迟了,一刀下去,血光飞溅,刺客哼都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熙瑞怔住,血腥气充盈鼻腔。

    侍卫长收刀道:“陛下受惊了,此处已不安全,请即刻回转船上。”

    熙瑞在他们的包夹簇拥下被带离江畔,下意识回头望去,远远的那具尸体上半身浸入水中,明明是深黑色的江面,却能想象出鲜血晕开的景象。

    熙瑞忍不住颤抖一下,浓浓夜色和江雾将他的前后全都吞没,忽然让人担心曙光永远不会来临。

    往来的书信中,熙瑞从未向江鶦提起那夜被刺的事。信中字字,正如他自己所想的一样,除了思念,似乎什么也没有。

    江鶦一字一字地读信,宫婢在一旁静静研墨。通常江鶦总是一看完就立刻提笔回信,所以深谙此事的婢女,早在信函送来时就开始准备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江鶦放下信纸后,只是望着窗格发怔。

    宫婢不由奇怪,却又不敢打扰,直到江琮轻轻进来,发现江鶦神色有异,向旁人问起,宫婢这才去禀明了缘由。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江琮遣退左右,把一路上摘来的秋海棠插在双耳青花瓷瓶里,又把瓷瓶摆在案头,拨弄一番。瓷瓶挡住窗格射入的夕光,在江鶦脸上投下斑驳的花影,江琮看得起兴,却只闻幽幽一叹。

    “怎么不开心了,信上难道不是报平安?”

    “他总是说他很好,一切顺利,这怎么可能呢?”

    江鶦低头折好信笺,取出一只小盒,打开后,里面摆放着数十封相同印泥的信函,江鶦将手中信封放入,合上盖子。

    江琮走到她身边,忽然打破沉寂:“我可以看吗?”

    江鶦诧异地望向他,江琮一笑,刚想说只是开个玩笑,江鶦却把盒子递了过来。

    “真的给我看?”这下吃惊的换成江琮。

    江鶦兀自把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相信这些信,摄政王在我拿到前就已过目,他看得,你又如何不能看?”

    一番话说得江琮心中颇不是滋味,怏怏推了回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鶦话出口时就已察觉自己的失态,只好跟着微笑,“我也不是……算了,还是不说信了。你找我什么事?”

    “前阵子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晴起来。这天再冷下去,乾湖就不能泛舟了,你要不要……”

    江鶦明白过来,“我不想泛舟。”

    江琮“喔”了一声,难掩失望,却听见江鶦笑道:“湖上冷,你不适合吹风,闲不住的话,不妨和我去锦绣崖廊走走。”

    江琮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看到她脸上得逞的温润笑意,欣喜之余,又生出几分恍然。

    宫里去锦绣崖廊的路,算起来还是有些远的,所以如果要去,一般是上午动身,下午抵达,稍事歇息后传膳。

    可是两个人心血来潮,明明已经暮时,却不管宫人为难的脸色,也不要轿辇,信步走了出去,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而行,端看石阶的宽窄程度。工匠把这条迤逦小径修得分外精巧,江鶦叹道:“我以前坐轿子去山顶,真是辜负了那些人的匠心。”

    第73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6)

    江琮说:“这儿的景色反正也不会变,你总有一次会想着自己走上去,也就是说你总有一刻能发现它的美妙。”

    江鶦静静说:“只能等待人去发现的美,岂不太寂寞了。”

    江琮听出怅意,却不知该怎样回旋,思忖道:“天地万物都是如此,何来寂寞之说?”

    “说得也是,寂寞的从来都只有凡人凡心。”

    天色渐暗,江鶦并不觉得累,步伐轻快许多,此时已离崖廊越来越近,道路宽敞,江鶦一心沉湎周遭美景,偶尔几次回神想起江琮,却发现他总在自己身后三步之遥安静地尾随。

    “不会累了吧?我走得太快你跟不上?”

    江琮摇一摇头,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侧首笑起来,“我只是觉得隔远些,反倒看得比较清楚了。”

    “清楚什么?”

    “你。”江琮神色笃定地说了一个字,然后回复淡淡的笑,“我一直都想看透你,可是靠得越近,就越迷惑了,原来只是这么简单,来,你继续走啊,我跟在后面就好了。”

    他只是不假思索说出了心里在想着的话,却看到江鶦脸上那些开心全都因此不见,笑容还在,只是有了微微淡淡的忧伤。

    “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江琮靠拢过去犹豫地开口,方才刚刚获得的那种释然感觉一下子又变成了不解。

    “为什么想看透我?”

    江琮不敢贸然回答,生怕自己说出的答案不是她要的那一个。

    这份迟疑落在江鶦眼底,唇畔荡开一抹笑意,“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喜怒无常吗?”

    “哪有。”

    “不是就说啊。”

    江琮抬起眼,双唇抿了又抿,“……我也不知道。”说着,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

    江鶦一笑。眼帘微垂,居然也跟着思索起来。为什么想去看透一个人?话说回来,这世上可有谁是愿意被人看透的吗?

    满天星子了,两人才走到山腰,山顶那几盏疏灯明灭不歇,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遥不可及,寂寥不说,还透出几分惨淡颜色。山脚却已是万点辉煌,宫城内外连成一片璀璨,将大半个长干城装点得好似仙境。江鶦笑道:“这真是自讨苦吃,人间多好,我们却非要做那奔月的嫦娥。”

    这自嘲听不出嘲意,反倒有几分轻逸,江琮找了一处背风的干燥山坡,“也好啊,天上寂寞,人间惨苦,我们既不去天上,也不回人间,就在这里逍遥吧。”

    秋夜起风,寒意逼人,江鶦将罗裙衣摆统统打上个结,跟江琮一起,利落地生了一堆火,虽是皇亲贵胄,却还不致让这些小事难倒。只是烧火的柴料怕维持不了多久,不过两人都很安生自在,等烧完了再说烧完的话,眼下最重要的应当是享受难能可贵的温暖才对。

    第九章

    江鶦突然淡淡笑着说:“你穿得多吗?”

    “不多,你呢?”江琮可不想打肿脸充胖子。

    “我还不冷,走路走得热热的——你冷不冷,靠过来吧。”

    江琮立刻移过去挨着坐下,江鶦笑道:“现在不想隔远些看我了吗?”

    江琮只是笑,不回答她。火光在玉瓷一样的肤色上镀上红银般的光泽,无法瞧出端倪。良久,江鶦感觉到他轻轻仰起脸,下颌搭在她肩头,低低说了句:“我怕是……一辈子也看不透姐姐这个人了。”

    江鶦静静望着火堆不动,江琮又说:“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你呢?”

    第74节: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7)

    江鶦没有回答他。

    她在寒风中抬头,天上的星子似乎更明亮了些,那条曾经流淌在天上的斑斓星河收敛了锋芒,只留下干涸的夜空。曾几何时,她也和熙瑞一起相拥将目光投向天际,一起谈论过那些星宿和地上生灵是不是对应的话题,江鶦刚刚冒出找寻代表着熙瑞和玉书的那两颗星星的念头,就立刻嘲笑起自己的天真。

    繁星璀璨,这样也好。那么多人还活着,明亮地活着。

    扭过头去,江琮已经睡着了,眼睛轻轻阖起,睫毛投映在眼下的阴影被火光拉得长长密密,没有任何防备和机心的脸是那样干净纯粹。江鶦依稀记起两人小时候也曾游马春郊,常常忘记了归路,生一堆火夜宿在外,长聊直至拂晓。那时的江琮笑容里藏不住阴影,连心跳都带着一种坦然的羞涩。

    江鶦伸开双臂,宽袖盖住江琮,挡在身前的那只手不经意触摸到胸口,一下接一下的心跳透过骨肉衣物传到指尖,竟叫人萦生眷恋。

    山坡另一头隐隐有一波一波的呼喊声,是宫里侍卫,大概哪个执事的宫人见他们久不归还,心焦得派人出来找了。

    江鶦刚想出声回应,江琮却在这时给吵醒,一下子挥袖拂去,火堆被劲气扑灭,只余几缕轻烟。

    “这是做什么?”江鶦愕然,江琮却再加几脚踢散仍带着火星的柴薪,两人隐没在黑暗中。

    “我好不容易跟你独处会儿,不想被那些无趣的人找到。”

    江琮听那些侍卫像没头苍蝇一样大喊,心中不知怎的竟然升起一丝快意,仰躺回地面?望满是星子的夜空,闲情惬意重新占据全身。

    “别胡闹。”江鶦轻轻把他拉起来,江琮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江鶦无奈,“我发现一跟你在一起就会干出格的事,从小到大祸都是这样闯出来的。”想一想又补充说,“偏偏我就是戒不掉改不好,一次接一次地继续犯,你说是不是?”

    江琮听了又笑起来,“好啦好啦,害姐姐被罚都是我的错,这便回去就是了。”说着拍拍衣袖袍子迎向那群人。

    众人见他们这副狼狈样子都是大大吃了一惊,自发分成两拨,忙着顾前护后,不经意间就把两个人分了开来。

    江鶦抬起头,隔着数人朝江琮努力望去,却怎么也看不分明,懵然之余才惊觉有些事真的变了,这过程悄声无息,不知不觉,结局却迥天异地,如今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王爷,世人只会记得这层身份,恐怕早忘了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姐弟。

    就连自己,也差点全忘了。

    第75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1)

    第四章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纷飞的大雪证实了隆冬的威力,奔流不息的江面和广袤大地上,人们的思念随飞雪一起堆积。无法团圆的新年,帝都那些灯火也失了流转光芒,变得晦暗。

    江鶦搬出朝央殿,离开皇宫迁往无尘山的佛瞻寺暂居,一方面远离朝野中那些让她烦躁的议论,另一方面,她希望在最靠近神明的地方虔心祈祷,求上苍垂怜丈夫,让他平安归来,从此一家团聚。

    寺中悬了两口巨钟,那些撞钟横木已在日复一日的触摸中光滑油亮。它们撞出的声音清凛悠长,也只有这样的威严不可侵犯的声音,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从噩梦中拉拽出来。

    “娘娘这就起身了?不多睡会儿吗?”

    寺中谢绝女眷,即便江鶦贵为皇后,也只带了一个年老的宫婢随侍身边,而且远居偏殿,每日抄经念佛,鲜少与僧弥接触。

    卸去一身华贵,再度素衣素面。

    江鶦洗了脸和手,坐在案桌前翻开作了标记的经书,天气极冷,即使烧着炭火也不顶事,写几个字,砚中墨便冻干了,加上梦境在落笔时不断闪现,心绪无法安宁,整整一天过去才抄下小半卷。

    已近暮色,寺中送来的清斋因为天气关系,有些凉意,江鶦并不在乎,举箸之际听见门扉被轻轻叩响,来人披着斗篷,肩上积雪晕开层层水迹,竟是江琮。江鶦略感吃惊,“你怎么来了?”

    “前线递来的书函,下午刚到宫里。”江琮自袖中取出信封。

    江鶦惊喜接过,手指碰到他袖口裘边化雪后留下的冰冷水珠,心里轻轻一动,竟没有立即拆阅,只是拿在手上,目光轻柔地望着江琮。

    “大冷的天,何必亲自跑一趟?”

    “这么重要的物什,哪能有闪失?”江琮低下头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后半截理由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算来两人已经数月未见,江琮早有上山打算,只是苦于没有契机。

    “信重要,你的身体也重要,下次别这样。”江鶦略微迟疑,又加一句,“如果想见我,叫人带个口信就是了。”

    这一句说得很轻,江琮却一字不漏地全都听进去了,心里一阵甜蜜,不好意思地在屋里左看右看,不经意发现桌上简单饭菜,眉头突然就皱起来,“这群和尚吃斋把脑袋都吃残了,大概忘了寺里住的是什么人,我找他们去!”

    江鶦一把拉住他,“饭菜没什么不好,你别大惊小怪。”边说边将他摁在桌旁,“山珍海味,哪有粗茶淡饭滋味悠长,你试试就知道,来。”

    江琮一腔不满顿时在江鶦含笑的眼里消下去,将信将疑拿起筷子。

    “佛瞻寺的素斋可是有名的,就是冷一点。”江鶦笑着倒了杯热茶,“说到底还不是你这祖宗害的,突然闯来,热腾腾的饭食都凉了。”

    江琮转怒为笑,夹一筷子塞嘴里,意外发现味道竟十分不赖,似乎冷也有冷的好处,其实别说是这样一桌再正常不过的饭菜,此时此地就算端给他一盆野菜浆果他恐怕也能嚼得津津有味。

    温凉的一餐,全靠炉上热茶勉强送下。江琮来得突然,寺中忙着收拾他惯住的那间客房,他却乐得趁机在江鶦这里闲聊。

    “信里写什么?”

    江鶦看信的速度越来越快,以前还会微微轻叹,如今却只是神色淡然地放下信笺。

    江琮随口问了句,江鶦一眼瞥去,忽然浅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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