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负相思之天下定

负相思之天下定第9部分阅读

    信收好,“他说自己一切平安。”

    烛火暗淡,江鶦不想劳动他人,亲自去取油来添,动作轻缓得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入冬之后,两国战况短暂的休眠期,按兵深蛰。

    “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江鶦回过头来,江琮人已在窗上伏着,一双眼悠然抬起,向那天际尽头望去,“我不喜欢看你总是愁眉苦脸。”

    江鶦心中微动,却仍是淡淡地笑着。

    “该死的天,真是冷。什么时候才会暖和?”江琮等不到江鶦任何回答,自顾自找了些其他的话题。

    江鶦只是由着他自言自语,收到熙瑞信后,她的心突然又静了下来,于是想着在就寝前再抄一点佛经。

    江琮转眼,发现江鶦就着一盏昏灯磨墨、润笔,一手翻开经卷,一手放下纸镇,慢慢地写,每一笔都落得气定神闲,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幅好字。

    江琮走过去把炭盆移近些,端了个凳子坐在江鶦旁边,往砚里注些清水,拿起墨块慢条斯理地磨,不让它冻住。

    第76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2)

    婢女进来时江琮好像睡着了,单手支颐撑在桌上,冠带一端浸入墨迹,而江鶦浑然不觉似的,直到婢女轻声提醒才发现。

    忍俊之余,忽然有些微妙心酸。眼前情形何等熟悉,时隔多年还栩栩如生,仿佛烙刻入骨,来世还会重演,一遍一遍。

    江琮头重重一沉,一下子醒了过来,迫不及待望去,江鶦的声音自后面传来:“那边刚差人来说你的屋子收拾好了,我正想叫你呢。”边说边过来伸指在他额际轻轻一点,“不是嚷着天冷吗,冷成这样你也能睡得着。”语气间全无嗔意。

    江琮耸耸肩,不经意看到案桌上没有收起的几张纸,手一抬便拽过来看,字迹一如既往的娟秀,只是内容与佛经半点关系没有。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江琮默不作声一字不漏地看完,忽然有些恍然。说不分明心里涌起的究竟是什么滋味。自己磨出的墨,却被她用来抒写对另一个人的相思。

    “怎么了?”

    江鶦从江琮手里拿出那些被捏成一团的纸,江琮低眸注意到,一下子抱歉起来,“啊,怎会这样?”一边忙不迭展开抚平,可是字迹都晕开了,那些墨还没有干透。

    江鶦笑一笑,“随手写的,不必在意,丢了吧。”又说,“时候不早,你该去歇着了。”

    江琮出了房门,踌躇着不想回去就寝,就一个人在夜色中的雪地里慢慢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又停下来看手里攥的那几张纸——天早就黑了,哪里看得清楚,只看到白白一片上分布着几个黑乎乎的团子,雪片扑在上面,轻轻的簌簌声倒是很好听。

    “永夜恹恹欢意少。”江琮念出这一句,忽然止不住地委屈,你跟他竟有相识邂逅的词儿,还这样好听。又想,这世间可有什么东西能描述我对你的情意呢?

    有吗?

    一时半会真真想不出,空虚茫然之余,似乎更加郁结,郁结得都不想走路,干脆就往廊下栏杆一坐,任飞雪填入衣裳褶皱,不知坐了多久,隐约听到偏殿那里传来的细碎诵经,这声音仿佛一股力量脑中,醍醐灌顶,倒教他一下记起几年前在长暇寺赏花时偶见的几句小诗。

    江琮微微一笑。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回想几遍,心里竟慢慢产生一种轻得抓不住的感觉。

    夜色深沉,劲吹的肆风中,不知何时夹杂了冰晶颗粒,不多会竟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雪片,一望无垠的荒野上,几丛枯草在马蹄和疾风下无力地挣扎。

    恶劣的天气一直持续着,明明已过了新正,却还是阴冷入骨。锦国四季如春,对这样的寒冬多少有些招架不住,圣军将领在营帐中策谋多日,希望趁此机会攻其不备。熙瑞端坐主位,默默看他们如何布兵遣将,不时有人询问他的意见,而他只是摆一摆手,示意继续。

    营中突然争执起来,熙瑞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关心这场战役后的输赢,那一夜在江畔他被锦人刺伤,创口竟像是提醒一样反复结痂、崩裂、溃烂,怎样也痊愈不了,众军医出尽良方仍束手无策,只能每日勤换药粉和纱布。

    两天一夜,熙瑞强撑着看眼前这些人各执己见,此消彼长,正昏沉着,突闻耳畔有人轻问:“陛下累了吗,小人先扶您去歇息吧。”

    第77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3)

    熙瑞转目望去,见是内侍陈绪,淡淡道:“大家都很累,朕岂能只顾着自己。”

    陈绪低垂下头,“出行前娘娘特意嘱咐小人好生照料陛下,若是知道陛下如此操劳,心里必然难受。”

    熙瑞心里一动,叹了口气:“好吧,就睡一会儿。”

    陈绪欣笑着将熙瑞扶到主营安顿躺下,又道:“小人去烧些热水备着。”

    熙瑞说:“等等,外面冷,你披朕的裘袍去。”

    陈绪惊道:“这如何使得!”

    熙瑞苦笑一下,“你也不是铜墙铁打的身子,若是累倒了谁来伺候朕?披了快去吧。”陈绪只好从命,穿上裘袍的那一刻熙瑞笑起来,“还挺合身,就赐给你了——可不准抗旨。”

    陈绪忙说:“小人命贱,哪有那个福气消受。”

    熙瑞一听就不舒服起来,“朕说给你就是给你,君无戏言,还是你跟那些人一样,根本没把朕当成一国天子?”

    陈绪吓得连连否认,熙瑞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叹着气让他出去了。

    这一去便再没回来。熙瑞在迷迷糊糊时被人轻声叫醒,跟着几名将领入帐议事,熙瑞问起陈绪下落,众人面面相觑片刻,首将出列沉叹道:“陈绪方才披着皇上的裘袍在营地行走,已遭歹人一箭射杀。”

    熙瑞惊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首将又说:“敌方一定是将陈绪当成了皇上,锦军三番五次派人行刺,皇上千万当心,以末将之见,有必要找几个替身才是。”

    熙瑞颤动着双唇,许久只是说:“朕想……朕想看看陈绪的尸体。”

    两个士兵抬了进来,裘袍上晕着大片血迹,长箭穿颅,面目都模糊了。

    熙瑞一阵恶心,没有细看就别开脸去,“好好安葬吧。”

    几名将领互看一眼,须知大军出发在即,并没有时间处理这些旁枝末节,别说死的只是个内侍,即便是真正的皇帝,也不会因此延误一时半刻。于是一边虚应着一边将熙瑞抚上车辇。

    熙瑞撩起帘子,隐约看到几乎撤空的营地上,两个士兵正在你一下我一下地轮流掘坑,脚畔搁着一个明黄|色的物体,熙瑞放下帘子,右掌掌心传来生生疼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指尖竟在肉上掐出了许多深深的淤痕。

    七天后,圣国大军抵达墨河。墨河名为河川,实乃一道深长峡谷,主将本欲借此峡道,让一队先锋绕至锦军后方,再与驻扎此地的主力夹攻。天气虽冷,但既已开春,想必只会越来越暖,如果让锦人休养生息到那时候,可就大大不妙。

    军中精锐都编入了先锋,只歇息一天便开拔入谷。

    熙瑞经过七天颠簸,肩头伤患溃烂得更加严重,只能留下驻营调养,连送行都略微勉强。

    转眼先锋精锐入谷已有数十天,军医洗了双手,慢慢揭开纱布,熙瑞铺开白纸,拿起毛笔轻轻润了润,只有在诉说心中那份思念时,他才能暂时忘却这血肉横飞的战场,这伤口背后深深的疼。

    然而笔尖在纸上悬了许久,没有落下去。

    军医处理完毕,躬身告退,偌大的营帐顿时空下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鶦儿,陈绪不久前死了。

    你还记得他吗,那个在朕为了逃避身世、沉溺脂粉时相求于你的小侍官,不久前替朕死了。

    朕甚至无法好好安葬他。他永远躺在了那个他倒下的地方。朕忽然想,如果朕死了,葬于皇陵还是荒原,其实并无不同,重要的是,你会记得朕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就像朕会永远记得陈绪一样。

    第78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4)

    熙瑞手腕顿了一下,忽然掷笔将纸撕成粉碎。炭盆里的火苗一直在毕剥作响,不知何时开始安静无声,熙瑞抬眼,惊怔地发现案桌前有个人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一股凛冽气息,冷冷扑来。

    “是你。”熙瑞不由自主地苦笑,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那个人。

    “我来带你走,你已不能留在圣国的军帐中。”

    “为什么?”

    “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怕死吗?”

    “我跟你走,难道就能活命?”熙瑞试探着慢慢站起,同等高度下,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清秀中透出沧桑的面孔,一双眼睛清冽无波,身材颀长,青衣宽袖,“你是谁?”

    那人定定注视他,双唇轻轻翕动,最终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你的名字,本该是我的。”

    熙瑞心脏骤然紧缩,手里锦帕无声飘落在地。

    圣皇自营中被掳,挟做人质,前后夹击的圣军不得不退兵百里,再度形成对峙观望状态。天气回暖,圣军突袭先机尽失,处处受制于人,连番败仗的消息传回长干,摄政王勃然而怒,朝中举足轻重的列位大臣跪在前庭噤若寒蝉。

    春光却不理世人的惶恐,江琮跨过门槛,踩着一地碎瓷走到桌旁,拿起密函匆匆瞥了几眼,微微叹气。

    “责怪他们也于事无补,父亲可有什么打算?”

    让皇帝随军出征,恐怕是摄政王那未尝败绩的一生中,所犯下的唯一错误。这天大的消息在一声令下后被层层封锁,除了少数重臣外概不知会。

    江琮纵马直上无尘山,一路上想了很多,他不愿隐瞒江鶦,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下马时见院内有口箱子,随意一问才知道江鶦已向住持告辞,不日就要搬离了。

    “姐姐打算回宫,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连日不见,江鶦早早换下了厚重的夹袄,一身轻裳虽然显得有些单薄,却也顿时出尘脱俗起来。江琮跨入时,宫婢正替她挽髻,江鶦没有回头,映在铜镜里的脸微微一笑。

    “算算你也该来了,无尘山的海棠一开,你哪有错过的道理?”

    江琮一愣,这才想起他竟把海棠的花期忘了个干净,“你在等我?”

    江鶦整理着衣衫站起,“看完海棠我这就回去了,你难得来一次,留下多住几日吧。”

    去年此时两人就是在这寺中相会。前后相差只有数日。海棠的花期较之桃李樱梨,已经长了许多,却也仍不过十几天而已。出了寺门,沿一条幽静小径走上片刻,便是满眼繁云。

    “为什么我觉得今年的花开得特别的好?”

    江鶦微微笑道:“是啊,因为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江琮的笑意忽然深了许多,“真是好大一片林子,小时候容易迷路,你总是一直拉着我的手,还不时回头看我在不在。”

    “那年你才六岁,天不怕地不怕,我却相反,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总觉得一扭头,你就不见了。”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我不会再迷路。”

    江琮一笑,兀自走入花林。

    那背影让江鶦恍然。他早已不是如影随形跟在身后的幼童,可自己担心他消失的心情却一如经年。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林间,似乎是在看花,又似乎是在随心所欲地走着。江鶦突然笑了,笑声让江琮疑惑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

    “你抬头看看。”

    江琮顺着江鶦的目光仰起脸,碧青色的天空中浮着一只雪白的纸鸢,翼下两条嫣红飘带,整个视野都这三种色彩装点得鲜活起来。

    第79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5)

    “那是?”

    “我做的纸鸢。”江鶦笑着望向天空,“你十岁那年,我们丢了只一模一样的,现在我把它找回来了。”

    江琮看了她一眼,低头不语,忽然循着纸鸢的方向走去。

    宫婢见他出现,忙躬身行礼,一恍神的工夫,纸鸢在半空中栽一下,顿时摆脱了线轴的束缚,轻悠地飘向天边。

    江琮下意识追出去,把江鶦和呼唤声一起抛在身后。

    纸鸢仿佛有灵性一般,兀自飞到断崖边,打了个旋就要潜下去,江琮冲到崖边倏地伸手一抓,那一刻他身后响起了江鶦短促的惊叫。江琮无暇理会,低头发现引线缠绕在指间,竟自顾自满意地笑了。

    江鶦放下心来,慢慢走过去,步伐和声音都有一些僵硬,“不就是只纸鸢吗,何苦这样拼命。”

    江琮只是淡淡地笑。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坐在崖边一点点把纸鸢从深渊里提上来,唯恐尖利的山石割断了那条纤细的牵绊。

    “线怎么会断呢?”江鶦拈起断处细看,然而不得其解,也许一切只能用宿命去解释。

    江琮拿着纸鸢,忽然看见双翼上写着一首词,黑白分明,似曾相识的位置和字迹把记忆唤醒,“这是十岁那年你做给我的?”

    江琮忽然想嘲笑自己的愚傻。抬眼朝江鶦望去,却惊讶地看到她的面目模糊了起来,意识飞快涣散,急奔之后的疲倦席卷而来,江琮闭上眼,轻轻往后倒去,唇角有一抹残留的笑意。

    江琮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禅房中的卧榻上,纸鸢静静伏在枕边,他浅笑着伸出手去把它拿过来,那两条红色飘带断了一条,他用手指轻轻抚着断处,仿佛那是一个碰触不得的伤口,外面忽然一阵不高不低的嘈杂,接着便让一个漠然中略带威严的嗓音全都压了下去:“世子人都没醒,有什么好吵,所有人先到偏殿去候着,叫你们了再来。”

    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说完便不再搭理那些使者,兀自推门进来,见他不但醒了,还笑得浑然不知状况,脸色缓了一缓。

    “那些是父王派来的人?”江琮看她走近,撑着坐起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天破了也轮不到你这个病人来管。”江鶦拿一个玉瓶,倒出两粒药丸,一手托着,一手再去倒水。照料江琮好像是骨子里驾轻就熟的事,隔了这么些年居然也没有生疏迹象,“个个能吃能睡,舌灿莲花,他们不出力谁出。”

    江琮忽然想起熙瑞被俘,面色一黯。想来父亲绝不希望他将此事告知江鶦,可他不愿再欺骗或是隐瞒江鶦,而且,主意已定。

    “已经天黑了,你今天不是要回宫?”江琮被江鶦塞下药丹,一嘴的苦味,突然想到这件事。

    江鶦一笑,“我看宫里现在消停不了,回去也是烦恼。再说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江琮喉头正腥苦得难受,谁想到翻涌血气被这句话缓住,竟有一丝淡淡的甜意萦绕,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索性闭眼把脸埋在江鶦胸前,江鶦只当是撒娇,习以为常,淡淡一笑拉高被子盖在他肩头。

    就这样休养了几日,江琮终于在床上躺不住,江鶦早料到他必定心心念念惦记着咫尺之外那片即将凋谢的芳华,一边说他一边让人拿来披风。

    可是这次江琮的心思却不在花上。到了山中,自顾自寻个高地上的亭子坐下,一双眼定定望着亭顶外面的天际,任野风吹得披篷猎猎作响。

    第80节: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6)

    江鶦陪着他,什么也不说,她的心里隐约能够明白,这次江琮不会听她的。

    “前方将士拼死御敌突围,我们却在这里赏花怡情,我们会被世人痛恨吧。”江琮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去,即使靠得很近的江鶦也仅听到了只字片语,“可我还是庆幸。每一年花开,陪着我的依然是你,许多年了,这一点不曾变过。”

    姗姗来迟的晚春,海棠开得一如往年娇俏,不理边境的战火,江鶦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正在这样的春光里慢慢沉静,并且开始享受起这短暂的宁谧。一种无法遏制的温柔弥漫开来,充斥着心腔,让她忘记了熙瑞,忘记了离乱,满眼所见,满心所想,只有天地和呼啸的山风。

    转头望去,江琮已然睡着了。斜斜倚着柱子,一脸的安详。江鶦安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同样孤独,却同样习惯了在疲倦时推开别人,只拥着自己。

    千里之外,锦军把熙瑞禁于峡谷内一处秘道中,每日派人送来三餐,清脆的铃声落下,士兵便打开铁门,放送饭的人进来。熙瑞等了又等,那个青衣人却没有再出现。

    日复一日,终于有天他忍无可忍,当着送饭人和看押士兵的面,把饭菜悉数扫落在地,在场三人愣了愣,送饭的人一言不发扭身走了,两个士兵蹲下收拾,熙瑞忽然有些心虚,他看到他们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愤怒的光,也想起在军营中,疲倦和饥饿比明眼可见的敌人更易夺去他们年轻的生命。

    不多会儿那送饭人又照原样端来一份饭菜,熙瑞没有再动,只是在他放下时轻叹一声:“你们还是趁热吃了吧,给我也是糟蹋。”说着别开眼去。送饭人不解地看他几眼,转身走了。

    次日再来,所带的膳食丰盛许多,还有一盅美酒。熙瑞苦笑,虽然饥肠辘辘,却始终不肯动箸,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肩上的伤在虚弱中持续溃烂下去,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只能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眼里,只为看石缝间的那一线青天。晨昏昼夜无休止地更替,晴天时有光从那里漏下,雨天时,那狭缝就像睁了一半的眼睛,不断流着泪水,润湿了他身下的大地。

    他在半醒半梦的昏迷中听到有人低语,那声音让他振奋。熙瑞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界里有人站在床畔,面目不清,但那不要紧,熙瑞知道,是他。他想坐起来,那人却按住了他。

    “我想不出你有理由要死,为什么不肯好好活着?”

    熙瑞缓缓摇一摇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说完要说的话,“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那人没有回答,熙瑞淡笑,“现在你们还需以我为人质,让圣国人投鼠忌器,如果他日圣国战败,你们会如何处置我?”

    “你可以用你本来的名字活下去,就像我一样。”

    “你取代我君临天下,我没有怨言,可我的妻儿怎么办?”

    那人静默良久,终于说:“他们仍是你的妻儿,这点永不会变。”

    熙瑞又是一笑,笑容里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你说得对,鶦儿嫁给我,从不因为我是太子,江熙瑞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鶦儿不以为然,那些日子像梦境一样,唯独她是真的。她若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会为我高兴。”

    那人不发一语,静静聆听。

    “可朕现在仍是一国之君,无法看子民因朕受制于人。我若做贪生怕死的逃兵,将来我的孩子也必定会遭万人耻笑。”熙瑞嗤笑一声,冷得颤抖起来,那感觉就像一支箭矢,一旦被射中,便会被永恒的寒意包围。

    青衣人弯下腰来,神色骤变,“去找军医,快!”

    两名士兵忙不迭跑出去,铁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中,刺眼的阳光随之倏然洒落,铺开一片绚烂。熙瑞睁大了眼,忽然无比欣慰,这一刻起两国恩怨再与他无关,胜负输赢也终究只是青史中的寥寥数笔,过眼云烟。

    “我回来了。”熙瑞轻轻开口,朝近在咫尺的光明伸出手去。

    那些光芒飞散开来包住了他,把他托起,带离这间暗无天日的囚房,周围一切都黯淡下去,整个世界哑然无声,一片苍茫,天际尽头有一个小点渐渐明亮起来,他知道,那是长干,他梦了千百回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去,越过群山长河,在那片繁华的上空停留,碎成乱红洒落。

    第81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1)

    第五章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翌日,锦国使者送还了圣皇的棺柩,半月后棺柩抵达京城。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惠风和畅,长干到处飞着白絮。

    战火没有因此而蔓延,却也没有消散,双方仍在对峙之中,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只会是一个插曲。

    早先灵柩还在返回的路上时,消息已经传到朝央殿。江鶦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盏,清脆的声响和婢女的惊呼也没能把她从怔然中唤醒,四周忽然无比的安静,凸显得窗外雀鸟的啁啾刺耳不堪。

    等待的日子如死水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江鶦一如既往地就寝、起身、梳妆、进食,却仍一点点清减下去。

    江琮来过几次,江鶦只是派人传话,闭而不见,除了近身侍婢,任何人都被挡在殿外。

    梦境一夜一夜地重复。在梦里,那个人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我回来了”。每次醒来心腔都被甜蜜和痛楚交织着同时贯穿,尽管泪水湿透了枕衾,却不觉得悲伤。

    当春光笼罩着满城飞絮,扶灵的队伍跨过了宽阔的护城河,江鶦走出殿外,灵柩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被送到圣皇生前最常流连的清越轩,众官员已素服静候湖畔,他们吃惊地看着皇后姗姗而至,一身云薄绚烂宛如天际莫测的霞光,发髻别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纹钗,眼角一抹扬起的嫣红,鲜嫩娇艳。

    江鶦在群臣惊怔的目光中踏上折桥,缓步来到湖心。自她出现湖畔,江琮就无法将视线移开,不论何时何地,江鶦倾倒众生的风华从来不曾湮灭,甚至不曾暗淡过。

    失神间,江鶦已在摄政王面前站定,微微颔首致礼:“父亲。”

    “皇后消瘦许多,还请节哀。”

    “谢父亲关怀,熙瑞已为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归宿,所以鶦儿并不悲恸。”

    棺盖开着,江鶦站在柩边,目光柔和下来。站在这里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当初他所喜欢的模样,泪犹未止,破涕而笑,“你答应过我会回来,现在你果然回来了。那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盛装迎你归来,穿你喜欢的衣衫,化你喜欢的啼妆,我现在的样子好不好看?”

    江琮站在轩外,没有听见江鶦的低语,却从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切。那些温和的哀伤倒映在他眼里,然后如水流一般流进心底。

    路上已经耽搁了许多,眼下必须将棺柩速速送往无尘山的皇陵安葬。时逢多舛之年,佛瞻寺似乎也不能再宁静度日,停灵期间,除了住持和主事僧,佛堂一概不许随意出入。江鶦跪在蒲团上,屋顶高而空旷,熏香迟缓地燃烧,四周是那样安静,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停住了,江鶦已经知道是谁,起身转过脸来。

    第82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2)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进来?”

    “我不想打扰你。”

    “这里静得过分了,你打扰不了我。”

    江琮拈香在灵位前躬身祭拜,祭香坛中时,江鶦说:“多谢。”

    江琮一怔,然后看过来,“何必谢我。”顿一顿,又说,“你恨我吧?明明答应了要保他平安回来,却言而无信。”

    “我不恨你。”江鶦温静地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而且我相信,这结局是熙瑞自己所希望的。从今以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别人而活。包括我。”

    “你能这样想就好。”江琮低下眼,然后飞快地抬起,“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小玉书,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这几天我不便打扰你,但如果你厌烦了清静不想一个人待着,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江琮走出殿外,忍不住回头一看,江鶦重又跪回蒲团上,挺直的背脊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痕迹,江琮抬眼把四周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菩萨半阖的眼上,心里忽然有些恐惧,似乎这就是他的归宿,并且,不久就会降临。

    月上中天了,佛瞻寺和整个无尘山被寂静笼罩,佛龛里的长明灯不知疲倦地照亮它固守的小小角落。

    江鶦有些乏困,却奇怪地不愿离开,于是就那么倚着棺柩阖上眼帘。睡意很快袭来,朦胧中觉得有人往她肩头搭了一件衣物,江鶦下意识以为是随侍的婢女,却突然想起能够出入大殿的人选已被严格限制。

    一念闪过,猛地惊醒过来。

    目光相交那一刹那,江鶦的心剧烈跳动,一声呼喊险些就要冲出胸膛,却在嘴边生生止住,刹那之间的撞击,刹那后便又重回平静。

    “你瘦多了。”

    良久,秦少辜先打破沉默,江鶦对自己应该说什么毫无主意,听见这话,突然无法控制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秦少辜眼里,一半不解一半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四年前我苦苦哀求上天让你出现,你不见踪影,如今我就要把你淡忘了,你却在这防卫森严的地方来去自如,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可我还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来见你,是为了他。”秦少辜平静地开口,递出一方帕子,看着江鶦接过展开,“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记着他真正的名字和生辰年月。他是锦国锦州人氏,家住京城琴梗堂,他走了,他的身世世上没有多少人记得,我觉得他希望你知道。”

    江鶦托着锦帕,双手渐渐颤抖不能自控,“你怎么会有这些?”

    秦少辜淡淡一笑,当他决定送来这方帕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面对这个问题,无法逃避,“我其实姓江,本名熙瑞。”

    江鶦怔住,世界突然失去颜色,停止了运转,耳畔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江熙瑞,你才是圣国真正的皇太子吧?”

    秦少辜轻轻肯首,江鶦突然失笑,浅淡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屋顶,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凄狂,“是啊,你若不是圣皇太子,又怎会和苏离的女儿青梅竹马,我只觉得你的身世不简单,却没想到会有那么离奇。”

    “我不是故意隐瞒。”

    “不必再说了,你的立场我明白。”江鶦止笑,摇头,把锦帕纳入怀中,“谢谢你专程送来,等你踏出这里,你我就是敌人,再见面时不要怪我不念过去情分。”

    秦少辜道:“我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江鶦神色轻动,没有拒绝。

    第83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3)

    秦少辜又道:“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吧?”

    江鶦抬眼望过去,见他一心一意等自己回答,迟疑片刻,微微颔首,“嗯。”

    “你还愿意为我吹箫一曲吗?”

    江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半晌后抬起头来,眼中是回忆散尽后的平静,“那支箫,已经摔碎了。”

    秦少辜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迷茫中想起一事,忙从腰带上解下佩刀,“对了,这个还你。”

    江鶦一眼扫过,认出那是月乌,心里最柔软却又最伤痛的一处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深深触动,泪水差一点盈眶。然而她只是静静望着那不过尺余长的古朴短刃,许久许久,才单手接了,放在一旁案上。

    一支供烛燃到了尽头,“噗”一声熄灭,秦少辜转眼去看了看,轻声说:“我该走了。”

    “嗯。”

    “踏出这个门,我就是你的敌人。”

    江鶦抬起头,定定望着他,“是。”

    秦少辜却微微一笑,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悲伤,“而你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敌人。”

    江鶦怔住,然后回复平静,慢慢转过身去,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许久,背后飘起一丝轻风,殿中再度无声无息。江鶦抽一支新的供烛,凑到火苗上将它点燃,烛身被灼热侵蚀,很快流下泪来,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脸颊,却是干的。江鶦微微一笑,过去把门窗阖上,以防夜风吹熄了这些蜡烛。

    战争不会因为悲伤停歇片刻,守灵期间,两军再度交锋,墨河失守,接着是芍溪、折鼎关、闵寻等地,圣军一退再退,锦军也元气大伤,因为暗杀组织五侯府的缘故,接连折损数员大将,一度到了阵前无人挂帅的地步。

    京城同样动荡不安。新君以三岁稚龄继位,摄政王独揽大权,太后江鶦长居佛瞻寺,不问朝政。

    日子一晃到了盛夏,江鶦自竹林中散心归来,刚坐下便有执事僧通报,说宫里来了使臣,已经久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江鶦心不在地焉展开经卷。

    来人跨入禅房,毕恭毕敬垂手而立,“诏书已经颁布,祭天仪典订在下月初六,王爷希望太后能够出席。”

    江鶦运劲于腕上,一笔一笔慢条斯理地抄着,不曾间断,也不见加快,使者忍不住轻轻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鶦修长脖颈上,肌肤被阳光一照,牡丹花瓣一样洁白。从宽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纤手,尾指微微翘起,指甲尖长饱满,有珍珠般的荧光流转。

    使者看得出神,脑中空无一物,突然见江鶦笔尖顿住不动,一下子如梦初醒,赶紧低眉静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约,只有辜负王爷美意。”

    “这……王爷说,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后,机会难得……”

    “王妃进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让王妃住在锦绣崖廊吧,我有空会去看望她。”

    使者无奈,只得告退,走出不远却被江鶦身边的婢女叫住,递过来一张纸,“太后说,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着一看,墨迹还未干透,想来应是刚才所写。不管怎样有个东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带回。

    江琮展开细细观阅,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

    江琮反复看了几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连声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冲滚进来一个小人儿,拿着半散的线轴,线在地上拖了老长。

    第84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4)

    “舅舅,天黑了怎么就不能放纸鸢了?不是有月亮吗?”

    江琮心念一动,笑着把孩子抱起,“玉书乖,咱们去找你母后好不好?”

    玉书眼睛一转,认真反问:“不是说母后在山上静修,朕去了会打扰她吗?”

    “现在已是卯时,不会打扰。”

    马车避开主要街道,选一条僻静的小路直上无尘山。玉书自记事起第一次出宫,不安地缩在江琮怀里,半隐于黑暗中的小脸几分期待,几分迟疑,江琮这才想起,牙牙学语以来,玉书竟没再见过他的亲娘。

    江鶦这天歇得早,刚睡下婢女就跑来告知世子进寺的事,江鶦披衣起身,发髻来不及挽起,江琮人已到了门口,将她鬓发半散的样子纳入眼中,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晃一晃怀里玉书低声说:“还不快叫人。”

    玉书犹豫着喊了声:“母后。”

    江鶦淡淡说:“皇上怎么也来了,有什么事吗?”

    玉书看向江琮,江琮却笑而不语,玉书鼓起勇气,“儿臣想让母后和舅舅陪我把纸鸢放上天去。”

    江鶦笑道:“现在?”

    江琮让人提来一盏灯笼,“你没有在晚上放过纸鸢吧,咱们何妨一试。”

    寺后倒有一大片开阔的坡地,只是没有风。夏蝉低鸣,月朗星稀,纸鸢很快飞上天,江琮把线轴交到玉书手里,让几个侍卫陪着去一边玩了。

    看着人都走远,江鶦淡淡一笑,“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看这主意又是你出的吧。”

    “就是我出的,你整天闷在寺里抄经,就不觉得不腻烦?”江琮倒坦率,“慈谙殿一早收拾好了,整天空着也不是个事。”

    江鶦恹恹别开脸,“你们是真心希望我回去吗,如果不是,就让我在这里过几天清静日子。”

    江琮拉住江鶦的手,“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我看得出来,玉书希望你回去。你看看他,他现在的年纪还不谙世事,可是再大一些,他就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唯一会真心对他的人又不在身边。”

    这番话实在不像江琮会说出来的,江鶦不由愣了一下,回过神后笑着摇一摇头,“你倒头头是道起来。”

    “我自然最懂,我就是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有的亲娘。”

    江鶦又愣一下,惊觉自己竟忘记了这些遥远的往事,不经意间,恐怕已经触动江琮心里那段伤心的回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江琮并不介意,只是一笑,“错了错了,我怎能拿玉书作比较,他自然要比我幸运得多。”江鶦早已洞悉他的来意,默默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浅笑,夜色中纸鸢已经飞得成了一个小点,若不是明月相衬,完全看不出来。江鶦望着望着,忽然心念一动,转过脸说:“我听人讲,把愿望写在纸鸢上放飞,说不定能实现。”

    江琮笑道:“怎么,你有心愿了?说来我听听。”

    江鶦摇头,“不是每只都灵,要那种被老天收去的才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丢掉的那只,明明是一马平川的阔地,却从下午找到黄昏也不见踪影。”

    江琮哂然,“我记得啊,原来这只是被老天收去了?可惜上面写的不是愿望。”顿一顿又说,“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

    “以后别再往纸鸢上写那些伤春悲秋的句子,老天即使收了也不知该如何满足你。”

    江鶦失笑,这时才发现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恍然之余,竟没有仓皇甩开,而是下意识盘旋在那丝触感中,突然惊觉他的手指凉得过分。

    第85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5)

    “你很冷吗?现在可是夏天。”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江琮抽出手指,“很晚了,我和玉书也该回去了。”

    在他转身之际江鶦突然叫住了他,沉默后却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叮嘱:“……自己的身体,自己上心点。”

    “知道了。”江琮微微一笑。

    江鶦跪在佛堂上,以最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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