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素净的颜面告别过去。熙瑞永远留在了这里,或许,应该叫他齐隐,那已经不重要——而自己,还要继续走下去。
佛声依旧。江鶦微微一笑,看一眼佛堂里的长明灯,忽然开口:“佛祖教诲说人死如灯灭,这长明公总是亮着又有什么意思?”
一旁住持方丈合手道:“一人死而众生长存,肉身死而魂魄轮回,生生不灭,经千百劫。”
江鶦又一笑,站起身来,“此番下山,以后恐怕就不大来了,我抄下的那些经书,留着也没用,大师请替我烧了吧。”
住持方丈道:“是。”
江鶦点点头,该说的都说了,再没什么留恋,两个僧弥一左一右打开庙门,猎猎山风倏然灌入,吹得衣袖鼓胀起来,江鶦缓缓迈出门槛,山阶下是望不到头的仪仗礼队,黄幡华盖如云霞一样铺开。
江鶦在人们三呼千岁的声潮中一步一步走过长长的紫毯,面色平静。内侍将她扶上太后专乘的金根辇车,车帘垂下,那绚丽的刺绣图案晃花了人们的眼。
礼队调转方向,迤逦下山。江鶦坐在轿中,头顶是如洗的苍穹,两侧是锦绣山河,身后,寺门逐渐远去,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永淳元年六月初五,太后懿德,离寺回宫,翌日亲临祭天仪典。
江琮放下笔,托着下颌看一眼纸上那行字。他很清楚史官用以描述这段历史的句子,如此贫瘠,一板一眼,后人永不能想象出她登高时那倾世的风骨。
想着又取纸一张,略微思忖,随性写了下去。人言是牡丹,佛说是花箭。射人入骨髓,写到这里停一下,微微笑起来,边笑边添上一句——“死而不知怨。”
死而不知怨。
在灯影下漾出光晕的几个字,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甜蜜,江琮沉浸其中,忽然听见轻微的噗噗声,一只飞蛾扇动着翅膀不停撞在灯罩上,江琮试着将灯罩取下,飞蛾打个旋,竟毫不迟疑投身火中,一股焦味传来,那东西还露在火外的半个翅膀缓缓收拢进去,江琮几乎惊住,直到听见有人在门外低声禀报才恢复平静,淡然地把灯罩盖回。
“玉器房又来了一批新的,小王爷可要去看一下?”
江琮来到门外,家奴刚把一切摆放妥当,正鱼贯离开。圣国玉石产地颇多,流于民间市场的玉器却日渐稀少,据说每年开垦量的九成都进了摄政王府,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唯一无法否认的是这位权倾天下的王爷真真到了爱玉成痴的地步。
管家陪江琮进去,看一眼四周,悄声退出,江琮拿起一只双耳梅花浅口瓶,细细端详一阵,手腕翻转,玉瓶摔落在地,清脆的碎声响起,江琮眼也不眨,捡起一片来看了看断口,摇头丢掉,又拿起一个灵芝玉雕摔出去,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玉器房里再也没有动静,守候在外的管家推门,见江琮一脸疲色地坐在椅子上,地面凌乱不堪,辛苦搜集来的玉器已经全部摔碎,却没有半点收获。
“这里交给老奴,小王爷去歇息吧。”
江琮走出屋外,忽然为那些皎洁的月色所惊憾,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片银羽,月光穿过指缝,悄然无声地流走。他蜷起手指,却只能感受到属于自己的冰冷。
第86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6)
宫中,江氏一脉独揽朝政,群臣不无诧异地发现近来早朝,除了摄政王,太后也开始频频出席,却不发表意见,只是沉默地坐在帘后。群臣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准这背后隐喻象征的深意,时间长了,有些臆测难免传到江鶦耳中,她只是一笑置之。
所有人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玉书,不上朝的时候,慈谙殿总能看到这么一抹小小的身影在转来转去。
入秋便免不了提到秋后赋税之事,有朝臣谏议征战数年,百姓潦苦,赋税不如暂时作罢,立即便有激烈反驳声,说正因战火持续,军饷才必须扩充,百姓是人,难道将士就不是人?百姓不过潦苦,将士却时刻都有生命危险,细数下来,厚此薄彼也是理所当然。朝堂上这样的争论听多了,玉书难免跟江鶦提起一二,还问饿是什么滋味,江鶦笑一下,命人将午膳和点心全都撤走。
果然到了下午玉书就难受不已,缠着宫婢要吃的,江鶦把他抱上膝头说:“才这么会就熬不住了?想要饥肠辘辘,那还早着呢。”
玉书不愿再体会下去,可是看江鶦笑意中颇有严色,又不敢提了,到了掌灯时分,江琮带人送家中厨子新研制的几色小菜给江鶦鉴尝,见玉书吃得狼吞虎咽,大为惊异,从婢女那里知道原委后不由失笑着怨嗔江鶦:“你给他说说就是,何必来真的,饿坏了如何是好。”
江鶦轻描淡写地说:“不曾切肤,哪能记住?”
江琮说:“他尚在襁褓时,连哭一声你都要揪心断肠,这才大了点,怎么突然能狠下心了。”
江鶦说:“除了这些,我也无能再为他做什么?”
玉书吃完东西又恢复了活力,过来缠着江鶦撒娇。
江琮笑道:“果然是血脉亲情,我加上琬琰跟他相处多日,百依百顺也不见他这样粘腻,你这母后饿他一顿,他却一点也不记仇。”
江鶦抚着玉书埋在她胸前的头颅,“眼下入秋一段日子了,我想趁着天气还算宜人,四处走走。”
“去哪?”慈谙殿的清幽寂寞江琮一向看在眼里,江鶦要出宫他也并不意外。
“就在畿辅一带,远了太乱,我也不敢去。”
“好。”江琮一口答应下来,又问,“可曾想过有谁同行?”
“我不知道,你安排吧。”
江琮淡淡一笑,“日子不太长的话,你带玉书去吧,就对群臣说他得了风疹,这病会传染,必须得去人少的地方静养。”
江鶦一愣,半信半疑,“你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你离开玉书那么久,也该补偿一下,再说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以后治理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随行侍卫,你就自己挑几个信得过的吧。”
江鶦拥紧怀里幼子,沉吟一下,“你呢,不去吗?”
“不了,父亲近日要秘密整顿门阀,我走不开。”
江鶦一惊,正想细问,突然想起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江琮看出她的犹豫,笑一下,“是为扩充军备的事。赋税已免,军饷自然要那些门阀显贵来出,可是明要,他们又会推三阻四的说拿不出来。此举必定惹来众人不悦,可是父亲势在必行,朝中一动荡,必定殃及后宫,我担心你们母子处境尴尬,索性走得远些,免了后顾之忧。”
江鶦想起两个妹妹去年已相继嫁入门当户对的显赫士族,此番整肃,二人的夫君恐怕也在其列,到时候万一找她求情,自己确实很难应对,“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若是琬儿琰儿找上你呢?”
第87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7)
“我自有分寸,你就别操心了,快去筹备吧,这天气早晚冷得很,御寒的衣物记得带足。”
江鶦愣一下,微微一笑,“你真是变了。”
“我们都变了。”江琮没有笑,他想起那夜皎洁的月光,看似轻盈,却怎样也托它不住,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说点什么来挽留她,告诉她这样的日子,朝朝暮暮相对也嫌不够,然而纠结许久,终究还是站起来,声音温和,“我回去了,临行前派人知会我一声即可。”
故地重游,清晏的秋光没有无尘山上那般清凛,却也是人间至好,多了几分烟尘,几分人气,各有各的玄妙。软轿来到花神湖畔,侍卫带着江鶦一封亲笔书函登上朱漆画舫,不多时便有小舟划来相迎。
江鶦登上画舫,小酌片刻,忽然鼻翼盈香,抬眸望去,苏诘已盈盈立于身前,算来已经阔别数年,她却丝毫未变,尽管换了妇人的髻式,仍不失少女灵秀之气。
“今天刮的是哪阵风,竟把您这位贵客吹来了?!”
苏诘挨着江鶦坐下,半点不见生分,挽着江鶦胳膊,又给她斟了一杯。江鶦轻轻推开茶盏,脸上没有笑意,“苏诘,我此番来不为叙旧,只想跟你谈一件正事。”
“正事?”
江鶦淡淡道:“不错,天大的正事。”
苏诘坐直,“好,小女子洗耳恭听。”
“你只需转告秦少辜,我愿助他登上圣国皇位,但有个条件。”
苏诘怔住,复而笑问:“什么条件?”
“和谈。”
苏诘轻轻咬住下唇,似在思索江鶦的话。
“我知道锦帝已为此事筹谋多年,可惜圣国却有雄厚军力,且地大物博,粮草丰厚,一旦久战,悬殊势必慢慢显现,目前情势对锦军还算有利,再拖半年可就难说。”
苏诘沉吟一下,“然后呢?”
江鶦已自顾自站起走向舱外,边走边说:“仗已经打得够久了。我会在清晏停留一旬,若想和谈,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吧。”
苏诘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是很快浮上一抹笑影,江鶦是冥冥中上天赐给他们的契机,当众人仍在天地玄黄中踯躅,她已看透了个中局势。一切正如所分析的那样,短则三月,长则半年,锦军就会渐露颓迹,她说得对,这场仗打得已经够久了,尤其是对锦国而言。
江鶦依稀记得自己已经很久不曾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时光在她梦里快乐地倒流,那些随春水盘旋而去的花瓣,一片片又飞回了枝头。
婢女给她挽髻,轻声说道:“太后最近心情不错。”
“人只要不想太多,心情都会不错。玉书呢,又吵着要去放纸鸢吗?”
“是,皇——少爷似乎特别喜欢纸鸢,清晏城里可以找到的款式几乎都买下了。”
“哦?”说到纸鸢,江鶦眉间神色微动,不在意地笑道,“那就如他所愿,去招些工匠来扎纸鸢,再办个比赛什么的,既是游山玩水,索性与民同乐。”
江鶦置下重金筹办纸鸢会,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七天便云集了好事之人。会展当天昭还寺山脚下的草坡人头攒动,排队等着领纸鸢来放,半山腰,江鶦正带着玉书坐在马车里,玉书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兴奋又紧张地倚着江鶦,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东张西望。
“若是舅舅在这里就好了,他总是能一下子就让纸鸢上天。”
江鶦轻轻笑起,柔婉目光悠悠投向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们,从他们手中飞起的纸鸢把天空染成无比绚丽的色带,他们之中,有多少愿望能飞进老天的心里呢。
第88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1)
第六章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天气阴沉得很,江鶦靠在雕花小窗上,漫不经心望着楼下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外面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住,江鶦一笑,回过头来,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儿,眉眼雅致,正是苏诘。进来就盈身一拜,声音甜婉。
“民女见过太后,愿太后万福。”边说边转头,看一眼厢房四角所站的侍卫。
江鶦扶起她,“故人不必多礼。”又说,“这屋里都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
苏诘说:“日前我已修书一封传予陆公子,他回函转告,说这个月月底,四公子会在江南红粉居恭候大驾。”
江鶦淡淡说:“知道了。”说这话时眼角微垂,接着扬起,勾出的弧度好似花蕊新芽,“但愿这趟走得值得。”
苏诘走后,江鶦又自斟自饮了一阵,忽然开口:“我与那女子方才说过的话,你们都听得很清楚吧?”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试着回答:“我等的任务只是保护太后和皇上,其他的事不曾在意。”
江鶦轻笑一声,“混账,你们明明就站在四周,怎么能不在意。你们知不知道本宫这次谁也不挑,却挑了你们几个随行?”
那人忙跪下俯首:“小人惶恐,不解其意,还请太后明示。”
江鶦招手让他起来,拿一只杯子摆在桌上,斟满美酒,“宫中禁军有十,目前左右神武、神策、神威已直属摄政王;左右龙武担任皇城外围治安,非到紧急关头不得擅离,只剩下你们御林军游离其外,左羽林负责后宫事宜,右羽林间或协助龙武,杂乱无序,本该是国家鹏翼,却沦为跑腿打杂之流,听起来轻松自在,可实际上危险不说,有了功勋却全是别人的,你们甘不甘心?”
那人心惊起来,江鶦说的虽是实情,可只怕用意没这么简单,“太后的意思是?”
“不必装了,你我的势力拆开看都是孤家寡人,不足以成事,如今我明确告诉你,我要南下与四公子和谈,在他们背后撑腰的多半是锦帝,圣国的死对头,你们若不怕背上叛国罪名,不怕摄政王问罪,就随我同去,不然就在此一剑杀了我,回去邀功求赏,除此之外,你们没有第二条路。”
那人伏在地上,一语不发,心中惊异渐渐转为激烈争斗,皇廷之中,立场不定本就是最危险最忌讳的事,与其说良禽择木,倒不如说相互依存,不论目标是飞黄腾达还是自保,都无法避免成为权谋家手中的棋子。
沉寂许久,那人长身而起,江鶦微微一笑,将酒杯推上前去,那人接了,一饮而尽,“承蒙太后赏识,卑职曲清等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拔擢之恩。”
“现在起你我便是同一阵线了。”眼见杯中滴酒不剩,江鶦淡淡开口,“我江鶦不能承诺高官厚禄,但有一样可以肯定,这场战争若能止歇,各位必是最大的功臣。”
桨声阵阵,月影涟涟,天空高远,帷幕低垂。江鶦凝视烛火,连苏诘进来也浑然不觉。
苏诘将一只手壶摆在花凳上,掀开一条缝,一股莲花的清冷香气幽窜而出,江鶦乍然回神,看着突然出现眼前的苏诘有一丝无所适从,苏诘一笑,扶案坐下。
“看这船速明天就能到红粉居,你要说的话可全想好了?”
江鶦淡淡一瞥,“你不用提醒我,我既然离开长干,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苏诘摇头,“我说的是他。”
第89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2)
“如果是他,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我已经厌倦了与不能有结果的感情纠缠,我想他也很明白,打从他内心决定随锦帝征伐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舍弃秦少辜这个名字。现在他还是四公子,可是不久后的人们只会记得圣皇江熙瑞。”
第十章
苏诘叹气,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命中相遇的两个女子,一个烈如火,一个淡如水,却都注定为敌,无法回报。”
江鶦莞尔,“我不知道放云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为何世人对她的评价是两个极端,要么爱之切,要么恨之深,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秦少辜不属于那两者,他对放云裳并非毫无感情,却又不是那么浓烈。我自问对他的付出的远不及放云裳万分之一,自然更不敢奢望他能把我和放云裳放在同等地位看待。”
苏诘认认真真望着她,心中慨叹。在专注目光下娓娓道出的每一句话,不是肺腑之言,也相去无几了,看来二人真的缘分已尽,再无瓜葛,只是不知这结果是皆大欢喜的欣幸,还是浓到极致后淡然消逝的悲怆。
“明天我回来之前,玉书还要托你照看。”
苏诘收回思绪,哂然一笑,“放心吧,这孩子倒是不认生。”
江南水乡,处处锦绣,华美中又透出几分幽然高傲的姿态,正如苏诘的这艘画舫,不似任东篱那无情画舸,仿佛天上琼楼,凡人无能靠近;苏诘的船,素来喜欢在红尘游走,沾一点七情六欲,沾一点脂粉熏香,在风雨中不断陈旧褪色的朱漆,层层覆层层,光亮如新下是不为人知的斑驳曾经。
江鶦换上便装,只带了曲清一人随行,抵达红粉居时,远远便望见一抹不散的烟水将楼榭台阁笼罩,湖心亭里不见人影,却已摆下薄酒和几只杯子,江鶦在石凳上坐下,不多会身后便有靠近的脚步和说话声,嗓音淡朗轻和:“请太后尊驾此处,陆某先赔罪了。”
江鶦不急着回头,等人落座才缓缓抬起双眼。只见一个手拿羽扇的年轻公子,神态飞逸,眉目风流却不轻佻,越看越觉得舒爽。当下微微附和一笑,“公子乃当世神骏人物,何必客气。”
陆抉微笑着为江鶦煮茶,江鶦也不推让,接了细品,陆抉微道:“太后此行是为和谈,未知朝中有几人附议?”
江鶦答道:“朝廷上下一致主战,和谈是我个人的意思。”
陆抉微笑意渐浓,“是吗,在下斗胆,请教良策。”
江鶦放下茶盏,指尖于水面轻蘸一点,就势在桌上划开,“圣国地大,百密难免一疏,突破边防有什么难,但只怕越深入,防卫就越牢固,战线不断拉长,纵有千军万马,也只会分散开来,等锦军全数腹地,圣军便集结兵力,猛攻边境,切断后路,就算以逸待劳,时间长了必能拖垮对手。可是锦军若固守原地不前,就失去了出兵勤王的意义,师出无名,士气又怎能振奋?”
“太后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既然情势对圣军有利,太后仍一意主和,想来必有深意。”
江鶦冷冷轻笑,“陆抉微,我是个女人,管不了家国天下那么大的事。圣锦交兵三载,已经逼死了我的丈夫,我不会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看它再逼死我的儿子。”
陆抉微凝视江鶦半晌,微微含笑道:“太后的心意我明白,战火多烧一天,就会有更多母亲在夜里饮泣,事关苍生,陆某愿效全劳。”
第90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3)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说都会说,可是要怎样做?听你们寒暄了半天,竟没有一句是点到主题上的。”
来人年纪不大,身披江牙海水五爪蛟龙袍,是锦国士族阶层惯穿的紫缎,这锦国士族,文人出身的穿浅紫,武将出身的穿深紫,所绣蛟龙爪数代表具体阶层,七爪最高。寥寥数眼,身份已昭然若揭,该是锦国第一勇士段洪蕤之子段仲麟无差。
陆抉微摇扇笑道:“是你太性急了,我们只说了个开场白而已。”
“我不爱听那个。”段仲麟走到桌前,上面水渍已干,图画时断时续,段仲麟索性拿个茶壶放到中心,四周排开几个杯子,“设若这是长干,这些是我军驻地,相差千里,如何在短期内攻下?”
江鶦道:“在不惊动城民的前提下攻克,必须快速轻捷,不宜大军挺进,只能用一队数百人左右的先锋开路,乔装分散,入城后在皇宫前集结;宫中十卫禁军,威容不可小觑,倘若全部留守,就算锦军蜂拥而至也要吃亏,所以必须将五成以上的兵力调离。”
“京城禁军离京,那就不叫禁军了。”段仲麟突然想起一事,禁军离京,似乎也并非没有先例,狐疑目光投向陆抉微,见他胸有成竹轻笑起来,顿时有了主意。
“永昌五年圣军征战末阑,皇族为容王一人出动了左龙武和右神策,末阑之战告罄,长干城却被五千鸦军趁虚攻占了数月之久。”
“换言之,只要江寄水离京,禁军必定随行在侧。”段仲麟思索一阵,“只是江寄水心思缜密,加上这事已有前车之鉴,还会再上当吗?”
“战事迫在眉睫,摄政王当然不会擅自离开京畿重地。”江鶦摇一摇头,“可是离京不能,离城却有很多机会。”
陆抉微已然明白过来,微笑道:“须得神策神威军一同随行,这种程度的离城,却也是很少见的吧。”
江鶦淡淡道:“所以我才选这个时候来告知你们,圣朝祖训,皇陵冬祭,宫中权贵都要宿住无尘山,摄政王也不能例外,前后约莫十天,势必出动大量禁军护卫,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皇城的防备最弱,时间仓促,能不能把握机会就看你们的动作快慢了。”
“冬祭的话,即是说我们要在短短两个月内完成选拔和训练精锐,突破层层边防关卡潜入长干腹地,熟悉地形,部署兵力等一切动作?”
段仲麟一语未完,突然一声断喝响起:“不行!”
三人一愣,秦少辜站在亭外,眉峰蹙起,“你若因我众叛亲离,我宁愿不争这片河山。”
此话一出,段仲麟和陆抉微一个摇头,一个苦笑,江鶦反应过来,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温润目光淡淡拂过眼前之人的脸庞。
光阴一晃而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曾经渴望为了一个人抛家弃国,连过去也不要,好像踏出一小步就能得到全新的人生,以为离开了就能摆脱一切,可是天大地大,时光变迁,没有什么因此真的改变,唯一不见了的是年轻过的自己。
恍然之余,一笑而过,“你放心,我若真到了众叛亲离那一天,并不见得一定是为你。”
“这是你的真心话?”
江鶦冷冷道:“我在庆幸我们还不至于沦落为敌,可是仗再这样打下去,难免没有那么一天。你可曾想过,多少人的血已经因你流尽,这场战事发动的那一天起你已经不再是逍遥江湖的仆姑箭君。”
第91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4)
一语如箭矢穿心,不留余地。惊怔之后是绵绵不绝的刺痛。秦少辜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涩笑意。
江鶦心里一酸,她猜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他们都明白眼下并非倾诉的场合。他已不再是秦少辜,而自己,又何尝是当初策马扬鞭的屏翰郡主?恍然间身体被满满的疲累充占,相对无言,更没有泪,江鶦轻叹一声,抬起眼来,放任自己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是只有她才能读懂的过往。
“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你要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至少我们的目标一致,这样想会不会觉得安慰些?”
秦少辜微微一笑,江鶦也随之哂然,仔细看去,他的眉眼其实就和多年前一样,清秀沧桑,熟悉温暖,已不能再让自己怦然心跳,那些疯狂追随他而去的念头,终于成了隔岸观望的镜花水月。
江鶦在江南一带又逗留了许多时日,每天寻欢作乐,直到入冬才依依不舍地筹备回程。
筹备又花去了十数日,离开那天已近隆冬,天空飘着雪,马车在成片的荒林间前行,每每车帘被风吹起,外面花木凋零,满目肃杀之气,千篇一律的景象在常人看来难免枯燥,江鶦却浑然不觉,玉书也兴致勃勃,伏在江鶦膝盖上看那些落雪,“母后,外面比宫里好玩,我们回去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江鶦抚弄着他的额发,“再过一阵子,等开了春,你想玩多久都可以。”
出来不过三旬,朝中已然改头换面,被升迁的和遭贬庶的各占三成,那些新面孔,江鶦不曾见过也无心结识,自从南游回来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只贪夜夜欢歌,每日疏于早朝,连过问一下也不愿。这天摄政王在流连城设宴赏雪,江鶦亦在受邀之列,席间有人借白雪为名题诗一首,文采风流,有人献上斑斑美玉,莫不是世间罕有,种种行迹看在江琮眼里,只觉得恹恹无聊,正想离席,突然听闻太后与皇上驾到,本能回头看去,长廊尽头一抹雪色身影姗姗而至,白色狐裘的领口结一道鲜艳的红丝绦,仿佛雪中走出来的仙子,满苑的人有八成愣住,那些还在咏冬叹雪的忽然觉得满天银妆与之相比都缺了几分生气。
江琮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时有个家仆靠近来低语了几句,江琮笑意渐收,点一点头,“让他到玉衍阁前的偏厅等我。”
家仆匆匆退下,江琮找个没人注意的空当抽身来到玉衍阁,来人一身不甚起眼的便衣装扮,恭敬跪下道:“卑职是右羽林司阶刘长缨,见过世子。”
江琮进门时就觉得他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听官衔立刻记起他是江鶦出游时随侍在旁的侍卫,“我知道,你起来说话。”
刘长缨起身,江琮又说:“坐下吧。刘司阶有什么事?”
刘长缨道:“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琮在心里冷笑一声,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还跑来这里做什么,脸上却淡淡地笑,“哦?是何事呢?”
刘长缨见铺陈已足,终于娓娓道来,从清晏的画舫一直说到筹划和谈,很长时间里厅内只有刘长缨的诉告声,江琮一语不发,面色平静,握着茶盏的手却逐渐施力,指节开始泛白。
刘长缨正说到红粉居之约,可是此行江鶦只带了大将军曲清随行,旁人无从知晓和谈内容。突然“乒”的一声传来,茶碗盖子掉在地上,茶杯竟被捏碎,瓷片割破掌心,鲜血以极快的速度洇出,在手背和手腕上汇出一条条细流,刘长缨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江琮却面色自若地温言道:“刘司阶心系社稷,是我国家之福。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又是当朝权贵,单我一人实在不能做主,须知会父亲再行定夺。”
第92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5)
刘长缨道:“世子所言极是。”
江琮又说:“可是父亲现正在花苑招待宾客,乏术,我看不如这样,刘司阶在这里稍候片刻,等筵席一结束我就让父亲来见你。”
刘长缨道:“卑职明白。”
江琮淡淡一笑,走出玉衍阁时血流已染红手掌,连袖口都浸透了,他却不知道疼,在剑房取了柄短小精悍易于藏匿的匕首后又折回去,刘长缨正奇怪他为何这样快就去而复返,而且跨入同时还关上了房门,电光火石之间万念闪过,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还来不及发问,一道寒光迎面袭来,不过颈间一凉的工夫,身体已悄然无声倒卧尘埃。
管家闻讯而来,见此情形不由面露惊色,江琮将匕首交给他,淡声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切记,不要惊动了父亲。”
御医小心翼翼地避开皮肉,拈出碎瓷,血污洗净后,白森森的伤口大小不一竟有十来条,御医取出药瓶正要上药,江琮突然站起,“糟了!”当下顾不得手,连忙叫来那通传的家奴询问,“来的就他一人吗?”
家奴答道:“就一人。”
江琮不放心,问道:“真的没有同伴,你可确定?”
家奴说:“奴才确定。”
江琮坐回椅子,思来想去仍觉得不妥,通敌叛国是何等大罪,没有后路、证据、同伴,区区司阶怎敢贸然告发太后?刘长缨好歹也是官场打了十年滚的人,断不会忽略这点,在他背后必然还有一人,只怪自己一时情急,下手太快,这下反倒打草惊蛇,让那人隐藏得更深。
然而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江琮懊恼之余也只有绞尽脑汁地思索法子,突然有个声音嚷着“舅舅舅舅”一路欢蹦而来,江琮还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玉书已经跑到了门口:“我们打雪仗可好玩了,你怎么不来呀?”
“你们先去,我这就来。”江琮一笑,目光落到小皇帝身后的人上,御医包扎得差不多了,最怵人的一幕已经过去,只是满地染着斑斑血迹的白绢和那药箱有些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江鶦吃了一惊,拿起那些白绢查看,涂着丹蔻的指甲露出。
江琮心念一动,“没事,我染指甲玩呢。”
话一出口就让江鶦白了一眼。“我一来你就走了,原来是染指甲来了?”
江琮收敛笑意,突然想到一个暗示她的法子,“对了,我刚收到密报,说有人借雪宴潜入王府盗取军机处正要发往前线的批函,人已捉到了,你猜是谁。”
江鶦淡淡说:“我怎么会知道?”
“羽林军司阶刘长缨,这人你有印象吗?”
江鶦想了想,“没有。”
“那我告诉你,你前阵子微服出宫,他是随行之一。太后出游这件事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担心有好事之徒把他盗函的事和你连起来猜疑,现在是非常时刻,仗打得人心惶惶,”屋里暂时没有别人,江琮走到窗下,看一眼雪里安安静静的走道,“我会设法拖延,你也最好在各种声音传到父亲那里之前把该堵的嘴都堵上。”
江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点什么,可是看他神色,分明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心下也狐疑起来,刘长缨偷盗密函?用意何在?“他有说是谁指使吗?”
江琮沉吟一想,答道:“我错手把他打死了。”
江鶦目光落到他手上,“凭他能把你伤成这样?”说着走过来,捉起江琮的手细细查看。
第93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6)
江琮猝不及防,本来下意识要挣脱,突然闻到江鶦身上传来的莲花冷香,沉淀的心神一下混浊起来,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用的什么武器,匕首?王府的管事何时变得这么松懈,竟让人随身携刀。”江鶦没看出什么端倪就松开来,“不是说要去打雪仗吗,这只手还想沾雪?”
江琮忽然笑一笑,抬起眼来,“你与这事无关,对吗?”
“什么?”江鶦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盗函之事,思忖一下,“当然无关,军机处的密函我要来做什么用。”
江琮突然上前一步把她抱紧,他在相拥的沉默中几次想要开口向她讨要真相,只是话到嘴边又不忍驱散这一刻的旖旎,良久才说:“我以为你此番出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声音轻轻吹落在耳根,有一点暖暖的痒,江鶦微笑着抬起头,“我是不喜欢宫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去清晏的花神湖畔,或是昭还寺后那片树林,驾一叶扁舟,起一座小屋,每天所想所见的都是人间最简单的事。可若真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可能又会厌恶清贫、单调,和自己的无能,至少现在我决定着千万人的命运,而他们决定不了我的。”
“那千万人的命运中也包括我吗?”江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江鶦轻轻把他推开,凝视良久还是说了心里的话:“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决定你的未来。”
“为什么?”
“你是我的亲人。”江鶦答得快而笃定,犹豫一下,抬手轻轻抚过江琮脸颊,指尖来到唇角时,忽然微微一笑,“失去亲人那种痛,我不想再尝一次。”
“你想怎么做呢?”江琮声音很平静。
江鶦没有回答,却换了个问题反问:“如果我这次出去后真的不打算回来,你会怎么做?”
江琮垂眸一想,说:“我会自己找,找遍天涯海角,然后就像把你从佛瞻寺里带回来一样。”
江鶦笑了,突然问:“对了,你有多久没出去玩了?”
江琮“嗯”了一阵,“大半年了。”
“等开春战事稳定,我们去江南,看那里的花。”
“开春还早呢,那时候再说吧。”
“还早?眼下已正月了。”
“正月?”江琮一怔,目光落到外面的雪地上,恍然大悟,“都正月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开春那么遥不可及呢。”
“也许是因为这个冬天太冷了。”两人站在大敞的门口,寒气袭来,脸上针扎般的刺痛,江鶦想到什么,又拉起江琮的手来看,绢布沁出丝丝的红,像落在雪里后被半埋起来的梅花。
当天江鶦回到慈谙殿便立刻传召曲清,“今天刘长缨去摄政王府内盗窃军机密函,已被当场格杀,你如何看待此事?”
曲清又惊又疑,“盗窃密函?据卑职所知,刘长缨此人虽不算忠心耿耿,却也不至于会做出通敌卖国的勾当,这其中,怕有什么误会吧?”
江鶦冷笑,“当然是误会,他与锦军素无来往,要密函有什么用,他真正想要的是高官厚禄,而且是通过出卖我们来获取。虽说死无对证,可我担心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当时出行的一共多少人?”
曲清答道:“约莫五十人,一支小队。”
“你都还记得分别是谁吗?”
“这些人都是卑职精挑细选,记得一清二楚。”
“好。刘长缨死因不明,他的同伙应该不致在短期内轻举妄动,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设什么局,总之把他找出来。”
“臣遵旨。”曲清迟疑一下,“摄政王那边,会不会有了警觉?”
“摄政王现在应该还不知情。”江鶦沉吟一番,“江琮就很难讲了,看样子他多半已经猜到一二,只是……”那句堵上该堵的嘴,弦外之音不言而喻,知道了却不点破,是指望着迷途知返吗?心神甫定,微微思吟,说,“正月十四开始皇陵冬祭,摄政王必定前往无尘山,就在那天行动吧。”
曲清一怔,“这么快?”粗略估算形势,可以预料的激烈让人无法不战栗,不知不觉额上竟渗出细密冷汗,颤声说,“如果锦国援军不到,单靠左右羽林,以寡击众,如何能抵挡其余八卫禁军?”
江鶦看着伏在殿下的曲清,声音柔和下来:“你很怕吗?”不等曲清回答,又说,“我也很怕,你要知道,若是我们不能成功,下场可能就不只是死这么简单。”
曲清苦笑,步子已经迈出,正在走着的路也开始崩塌,除了向前飞奔外,没有其他选择,说:“既投身军旅,便有以身殉国的觉悟。卑职不是怕死,卑职怕的是遗臭万年。”
江鶦摇摇头,“死都死了,就算给后人挫骨扬灰,我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可计较呢。”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谈话竟已偏离了主题,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一定会失败,锦将也很清楚,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攻城的机会,若是错失,损兵折将是小,铩羽而归是大,他们自当比我们更如履薄冰,唯恐错失一招。明天你带我的手谕出宫,集结已经抵城的先锋,想办法安置他们,小心行事,切莫声张。”顿一顿,淡淡道,“就以纸鸢为信。”
第94节: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1)
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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