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一生最好的时光

你一生最好的时光第13部分阅读

    滚的小笨驴还有明黄的飞天轮,俗气花俏的颜色,活像一个马戏团。

    年幼的她边穿边“咯咯”地笑,母亲还振振有词道:“剩下的面料留着以后给你孩子做小衣裳。”

    想起它,令闻静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靠得住的东西——家里面,她从小睡到大的棕绷床,素格子床单;松木的桌子,摆上三块钱一捧的珠珠花;墙上挂着的倒福月历,父亲仔细用铅笔标出每月付煤气费、水电费的日子、老婆复诊的日子,女儿的生日……

    她是在那样家庭长大的,一直生活在如此狭小的范围里,她代谢的新生的肌肉深深嵌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这片店外头,是本市很美的江景,江外面的是海,海外面的是天。

    然后呢?她就不知道了。

    秦阳见她面色苍白,连忙问:“不舒服吗?”

    闻静抬起脸勉强笑笑:“胃有点痛。”

    秦阳体贴道:“不要在外面吃饭了,我替你叫车回去休息吧。”

    闻静点点头,任由她捧着纸盒连同把自己一起送上了车。

    这时候母亲是肯定在家歇着的,医生建议午睡对神经衰弱有好处。闻静不想回去对着她,半路上叫司机改了道,往眭雍哲的寓所驶去。

    窗明几净的公寓里头,非常宁静,是一个适合放松的下午,可闻静如同一根绷紧了的弦,内心在七腾八素地翻滚着。

    她脱了鞋,扔了纸盒,一头倒在沙发上,呆呆地不动了。

    太阳渐渐偏西了,渐渐日暮西山了,天空灰的灰,黄的黄,天色终于暗了,月亮爬上来,澄白的月光照射进来,洒了一室清幽。

    闻静侧身躺在沙发上,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可一颗心却仿佛是在高速公路的汽车上,揣揣地荡着。

    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终于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房门被推开,黑暗中还未见人,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漾了进来。

    “啪”一声,壁灯被按亮了,闻静只觉得刺眼,本能地用手背去遮眼睛,恍惚中,听见眭雍哲一惊:“怎么在家也不开灯?”

    她慢慢移开手背,有一瞬间的怔忡,印入眼帘的是一张不曾认识的面孔。这张脸又冷淡,又严肃,又呆板,除了终日繁忙所造成的极度疲劳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眭雍哲坐倒在她身边,松开领口,揉一揉眉心道:“对不起,又让你等这么晚。今天大哥到了,陪一帮叔伯多喝了两杯。”

    闻静坐起来,抱着膝头不作声,又听他继续说道:“快三年没见,大哥也老了,说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话……”

    眭雍哲坐直身体,望着闻静,露出犹豫的神情:“我在想,大哥也许有他的难处……”

    闻静垂下眼,不想再听下去,心中犹如针扎般隐隐作痛。

    突然,眭雍哲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纸盒上,笑一笑,将纸盒抽出来,拆开,比在她身上,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很适合你。”

    闻静拉下衣服,摇一摇头:“我不要。”

    眭雍哲一愣:“怎么?”

    闻静低低道:“这跟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随即引来眭雍哲一阵哈哈大笑:“我哪有闲功夫送她们衣服。”

    闻静被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脸上一阵阵地发热。

    她感到无比难堪,似要发泄出来。那个温顺寡言的自己不见了,那个雨夜的自己,尖刻冷毒的自己,用同样方式伤害姑姑的自己,终于又回来了。

    闻静抬眼睨着眭雍哲,冷声反问道:“你大哥?你打算同他言和了?没错,以前的嫌隙始终可以怪到眭伯伯身上去。可你知不知道,你大哥究竟做过些什么?”

    眭雍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闻静索性一股脑儿喊了出来:“你大哥根本不是因为眭伯伯才离开他最爱的女人,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女人,你知道么?!”

    眭雍哲并未显出意外的表情,只奇怪道:“是父亲告诉你的?”

    闻静别过脸:“眭伯伯不是那种人。”

    眭雍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大哥只是人,不是神。”

    闻静慢慢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眭雍哲扶住她的肩膀,恳切道:“其实大哥心里也不好过,他只不过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闻静猛然瞪大眼睛死盯着他,瞳孔渐渐开始急剧收缩,颤声一字一句问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眭雍哲点上一跟烟:“以前,我特别不能理解他。现在,好像也能慢慢理解他了。”

    闻静乍一听,反而笑了,她突然觉得,她的无奈,她的心情,他懂得许多,唯独这一种,他不懂。

    闻静冷冷地瞥了一眼眭雍哲,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一样:“因为你也越来越像他了。”

    眭雍哲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像不认识般看着她,烦乱而又不安:“小静,怎么会变成这样?”

    闻静别过面孔,不语。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眭雍哲疲倦地抹了一把脸,低声道:“我们为什么总要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吵架?”

    闻静摇一摇头:“我认识的眭雍哲,有思想有感情,不会轻易妥协,也不会麻木到无动于衷。你不是他。”

    眭雍哲低头苦笑:“你对我很失望。”

    闻静没有说话。

    眭雍哲盯着地板出了一会儿神,才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闻静没有看他,垂下脸断断续续道:“以前,就算我们的世界差别很大……至少还有理想,可现在……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剩下些什么。”

    眭雍哲倏的绷紧了牙关,勉强克制住情绪,沉声道:“我一直以为两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原来,信任是最经不起挑战的东西。”

    闻静的眼泪终于静静地淌下来,她哽住声音木然道:“我们俩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对方伤害得体无完肤,因为晓得来日无多,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没有的事!”眭雍哲忍不住低吼,本能般伸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腕。

    她本来就瘦,手腕握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他牢牢扶住她的脸,额上青筋隐隐暴起,眼神狂乱而又痛楚,像要噬人一样,瞳孔中倒映出她同样迷惘而又痛苦的眼。

    眭雍哲不忍地别过脸,靠在墙上急促地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空气中有种难堪的静默。

    终于,他胡乱地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转身拉开门,回头对闻静道:“我们都冷静一下比较好,你休息吧,我回老宅子去。”

    空荡荡的屋里又只剩下了闻静一人,灯光把她的身子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孤零零的,像一朵蜷缩着的花。

    第二天醒来,阳光灿烂,世界依然如故,闻静突然就有了厌世的情绪。

    来到客厅,却见眭雍哲已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抽烟,见她醒了,掐灭烟,指一指茶几上的一对套票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看进念的演出吗?去换衣服,我们吃完饭去看。”

    闻静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感到这个人竟然如此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即便如此,想到他的一片苦心,闻静还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顺从地换了衣服跟他出门了。

    她甚至想,也许他们二人还是回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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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第五十章

    闻静回到家,闻妈正张罗着开饭,把一串钥匙人扔给她:“你姑姑下午来过。”

    闻静疑惑:“这是她家的房门钥匙,给我作什么?”

    闻妈撇了撇嘴:“大概想叫你有空的时候去给她看看家吧。”她小声嘀咕道:“谁不知道,现在国外专门有请人看家的工作,工资可高啦,白便宜了……”

    闻静听出不对劲,连忙问:“怎么回事?”

    闻妈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不知道么?她签了个国外的什么艺术团,一走就要走三年。”

    闻静惊叫:“姑姑不回来了?”

    闻妈见怪不怪:“谁知道。快三十的人了,还没定性,跑那么老远去……”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闻静转身往门外跑去,她追出去,尖着嗓子喊:“死丫头,去哪儿?快吃饭了!”

    可是哪里还叫得住。

    闻静搭了几站公交车,就赶到了闻柳芳的住处,手心被冰凉的钥匙烙得生疼,正思量着见到她该如何开口,就见闻柳芳正从外面回来。

    看到侄女,闻柳芳微微一愣,随即作了个手势:“上来再说。”

    闻静忍不住提着钥匙追问:“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闻柳芳回身看她一眼,慢慢说道:“我想,你受了委屈……又或者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总要有个自己的地方……”

    闻静仰面,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姑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闻柳芳微笑:“你长大了,我只能在物质上尽量让你高兴一点,因为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你始终是我最喜欢的小侄女。”

    闻静喃喃道:“可是你都要走了,而且要走那么久……”

    闻柳芳平静道:“卡别纳剧院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有这样的机会,很想去看一看。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闻静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面孔呜咽道:“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的避难所再也没了……”

    她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似乎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而这样的眼泪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闻柳芳取过纸巾,轻轻替她拭去眼泪:“不要哭,你已经长大了。”

    闻静抬起面孔,不顾一切恳求道:“姑姑,不要走。眭雍哲的大哥已经回来了。”

    闻柳芳听到这几个字,握住纸巾的手滞了滞,随后垂眼轻声道:“我知道。”

    闻静鼓励道:“去找他啊。”

    闻柳芳摇一摇头,坚决道:“小静,我不想再见这个人,我要放过我自己。”

    闻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从心底升起,姑姑终于解脱了,那自己呢?谁又来放过她?

    她低下头,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痛苦的质疑:“我辞职考试,博一张文凭,是为了将来。可我不知道将来在哪里。姑姑,人生总是如此,还是只有在这场金融危机当中才如此?”

    闻柳芳侧过脸想了想,缓缓说道:“如果没有这场金融危机,也会有别的什么……总会有别的什么……人生就是如此。”

    闻静喃喃问道:“就算有别的什么,也会跟钱有关,是不是?”

    闻柳芳道:“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到头来一样也留不住,世界上最付得起的也只有钱了。”

    闻静径直说下去:“我曾经幻想,如果我有钱,我要去国外留学,要自己开画廊,同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说出来好像在发泄:“如果我有钱,会毫不犹豫地把眭雍哲从那片泥潭里救上来,永不涉足……”她深深吸一口气:“可现在,眼看着他的痛苦,我却不知道能做什么?”

    闻柳芳纠正道:“那是他的命运,谁也救不了他。”

    闻静摇头:“难道他的命运注定要失去理想么?失去了理想,他同他的父亲和大哥有什么分别?”

    闻柳芳温和地笑笑:“他始终也是眭家的男人。”

    闻静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闻柳芳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明白,而是爱一个人,总把他想得最美最好,奢望出现奇迹。

    可这是一个没有童话的世界,难免幻灭。

    无论是谁,自己,苏念,还是闻静,都无法做到。

    闻静摸索着把钥匙还给她:“姑姑,我不能要。”

    闻柳芳一怔:“怎么?”

    闻静摇头:“你应该把房子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至于我……”她垂下眼:“不值得你做那么多。”

    闻柳芳按住她的手:“值不值得由我决定。”

    闻静轻声追问:“那你呢?放弃一切,远走天涯值得吗?”

    闻柳芳别过脸,目光落在虚无的远处,恍惚地笑:“回想起来,我与眭靳远相处的日子并不多。最后一次,是在大四的一个周末,他陪苏念去万同寺祈福,苏念叫上了我。凤凰花树下,他对苏念说的那番话,让我非常震动。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我的一生仿佛只有这一天是真的,今后的人生只能靠回忆这一天在不断傻笑中度过。”她渐渐不笑了,露出落寂的神情:“后来,也遇到过有好感的男人,相处得很默契很开心,可只要几天不见,心就淡了。甚至过一晚早上醒来,我连他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她的声音轻而低:“从此我再没对别人有过这么深的感情。对我来说,不是不值得的……”

    闻静动容:“我能理解。不管十年,二十年后会怎么样,起码这一刻是值得的。”

    闻柳芳转过身,背影微微耸动,不再说话。

    闻静扶住她的肩:“姑姑,你还好吗?”

    闻柳芳挥挥手,声音平静而坚定:“我终究会好起来的。”

    闻静默默地看了闻柳芳一阵,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她放下钥匙,悄悄掩上房门,转身离去。

    外面的月色那么好,可纵使阴晴圆缺千年万年,沧海桑田,人类的痛苦与烦恼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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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第五十一章

    闻静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眭雍哲了。

    他打过一通电话给她,告知临时要去香港谈一笔生意,后来她再打给他,提示语音就变成: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闻静下意识地开始不停转拨电话——拨自己的手机号码,提示语音永远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感到好过些。

    晚上回到家,同母亲一语不合,又起了争执,闻静只好出门透口气。

    不知不觉当中,就走到了眭雍哲的寓所底下,依然瞎灯黑火,没有人在。闻静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也不开灯,恍恍地摸着沙发坐下,一动也不动。

    黑暗中,突然她的掌心触及一片温热的肌肤,闻静惊得跳起来,抢到门口去开灯,只见眭雍哲俯着脸,和衣半伏在沙发的一角,身上穿的还是刚下飞机的正装,昂贵的衣料已被揉得一团糟。

    闻静定一定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轻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眭雍哲揉一揉眉心,坐起来:“今天下午。”

    闻静嗔怪:“怎么一回来就睡。吃了饭没有?”

    眭雍哲摇一摇头:“很累,不想吃。”

    他站起身,望卧室走去。半个多月没见,未有只字片语的垂问,闻静有些失望,但没在意。

    她跟上去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眭雍哲停下脚步,想一想,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闻静歪着头,半开玩笑道:“不会家里安排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要同我讲分手吧。”

    眭雍哲喝道:“胡说什么。”

    他一向温和儒雅,真的动了气,闻静也不敢作声,又不肯放弃,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卧室。

    他是真累了,也不避讳,几下把身上衣服剥下来,赤着上身,当闻静的面换上便服,一转身,见她仍瞪大眼睛望着自己。

    眭雍哲叹一口气,坐下来,简单解释道:“生意谈不拢,要损失一大笔钱。”

    闻静怔忡了半晌没有说话,最后终于逼出一句:“我还还当什么事……”

    眭雍哲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当然是大事。”

    闻静陡然打断他:“回来吧。”

    眭雍哲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她。

    闻静蹲□,仰视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什么财团,什么生意,什么应酬……都别管了,回来吧。你还是做你的眭教授,我还是做我的闻静。”

    眭雍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闻静哀怜地恳求:“你别再回眭家了,我也不去北京了,我们放弃一切,到朗特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眭雍哲捧住她的脸,声音中有一种压抑的痛苦:“你知道现在是不可能了。”

    闻静忍住泪哀求:“只要你肯,并不晚啊。”

    眭雍哲避开她的眼,自嘲地笑:“我欠父亲的那些债怎么还?他咬定了我绝不要欠他什么,才设了这个局,叫我越陷越深。”他扶住闻静的肩,双眸泛出了红血丝:“你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闻静看了他一会儿,断然挥开他的手,异常平静地问道:“那你的理想呢?天使之城呢?你是不是打算同你大哥一样,放弃自己的理想了?!”

    眭雍哲忍不住低吼:“别再跟我谈理想!”

    闻静犹若受了狠狠一击,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抬眼看了他一阵,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终于不可自抑,大颗大颗的眼泪蜿蜒而下。

    眭雍哲无措地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劲:“小静……”

    闻静轻轻缩回手:“我有种预感,我们快分手了。”

    眭雍哲冲口道:“不会,我们会结婚。”

    闻静抬起脸,长久地注视着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吗?当权势的灯在我们身后亮起,阴影却投在了我们前面。你已经不是以前的眭雍哲,我也不是以前的闻静了。”

    她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挑开他心里最不可碰触的脓疮,那里面触目惊心的脓血,是他自己都不能看的。

    所有的气血似都要从太阳岤涌出来,眭雍哲的瞳孔急剧收缩着,无意识地一伸手,摸到一快怀表,那是六岁那年,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紧紧地攥着那块表,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竟不知道身处什么地方了。

    他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寂静且空洞的老宅,隆重而繁复的排场,半月形的露台,浅绿的细纱门,古董钟永不停歇的走动声,母亲哀愁的眼神,发旧泛黄的《三姊妹》,庭院里吊了四五丈高的凤凰花……他又回到了十年前,在伦敦,终年是隆冬的雨季,浓雾,阴冷的天气,湿漉漉的街道,隆冬的黄昏,苍青的天空中总笼罩着一丝死亡的颜色。梦魇中,北郊的海格特墓地,凝集着二月里肥硕寒冷的雨滴,纷纷扬扬的雪粒子,就像半空中有人抓着雪白的砂糖,一把一把地往下撒,苍白得近乎响亮……

    这些年来他竭力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经过反复掀腾,更为贴近,更为彻骨。他忽然疑心自己还是幼时的自己,中间的二十年等于没有过。

    眭雍哲索索抖着,扑上去搂住闻静,反手将她紧紧按在墙上,狠命堵住了她的嘴。

    只要有她!

    他要她来证明中间已经隔了二十年,他要用她来挡住所有的恐怖。少了闻静,他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自己。

    她身上有他最熟悉的味道,隔着衣衫,就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眭雍哲生硬而粗暴地肆掠,单薄的衣物阻止不了他激烈的撕扯,下一秒,灼热的气息便落在她□的胸口上……

    他那张疯狂的面孔几乎占据了闻静的整个视野。他牢牢抱住她,似要将她整个吞噬下去。

    闻静仿佛陷在永无天日的绝境中,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她像只小兽,绝望般呜咽,却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整个人在冷热不辨地瑟瑟发抖。

    一股酸楚在心头大片大片地扩散开来,时空仿佛已经凝固,疯狂的泪水就像流沙,从心中一点一点的流走,只剩下一个空壳,她不觉悲哀地停止了挣扎。

    眭雍哲终于觉察到她的软弱,喘着粗气猛然放开了她。

    他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顺着沙发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抬起眼,手上还有她抓出的血痕。

    他猛然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整个心脏都抽搐起来,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有冷汗从背心渗出,只觉得万分难受。

    他用手盖住脸,声音破碎而模糊:“小静,对不起……我爱你……”

    “噢……”闻静半瘫在地上,心如刀割,只感到一股足以将他们二人判予死刑的悲哀缓缓从心底升起。

    他终于说了爱她,这不是她一直渴望的么?试想,内敛含蓄如他,要说出这句话,多么不易。

    可是,自己为什么连一点喜悦都没有,只有无尽的绝望与悲哀。

    他选在这个时候说爱她,这下,两人只能被拴在一起,硬生生跌入九重地狱,万劫不复。

    闻静木着一张脸想,噢,他爱我,怎么办?我们这两条可怜虫。

    她擦干眼泪,慢慢站起来,望着身上被撕裂的衣衫,想到今晚或许是不能就这样回去的。

    她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对眭雍哲说道:“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完,闻静带上卧室的门出去了。

    黑暗的客厅中没有人声,闻静挨着沙发慢慢躺下,把整个人都蜷起来。闭上眼,那些模糊的、零乱的碎片,不成回忆,就像海啸,排山倒海而来。

    八月里,天气热的像是太阳要坠下来一样,黑暗狭窄的楼道里,只得西山太阳照一点进屋,厨房里母亲汗流浃背的身影,父亲跪在地板上,用力地揩着油渍。天花板上的吊扇“哐哐”地转着,风像一双热哄哄的手逼过来,包住了她全身上下,捧着、捏着,让她透不过气来。阳光照在对面那些高级寓所的玻璃幕上,更加刺眼的叫人不敢看。她却呆呆地望了很久很久,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住入那片华厦中。直到眼前的世界一片昏花。

    两个人一起下地狱总好过一个人不堪地活着。这个世界如此残忍,她已经撑不住这么长的一口气了。

    此时,不想远走高飞,只求脱身。

    闻静只觉得身体的一部分已渐渐萎靡,她瑟缩着将额头抵在沙发扶手上,越蜷越紧,终于感受到丝丝痛意,突然她像挨了个响嘣,睁开眼,侥幸地想到,他不是说他爱她么,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明天吧,明天等他清醒过来,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优雅美好的过去。绿的树,蓝的天,微风轻拂过发丝,连空气都是清甜的……

    闻静终于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踉跄着去洗手间盥洗,里间很宽敞,洗脸台是大理石的,冰凉地贴着皮肤。

    抬起脸,从盥洗镜中映出一张红肿狼藉的面孔,连同身上斑驳的淤痕与不整的衣衫,活像被打劫过一样。

    不一会儿,眭雍哲的脸出现在盥洗镜中,看见她有一瞬间的犹豫,显然是恢复了正常。

    她不作声,他也不动,就这样僵持着,两个人站在盥洗间里,墙上大玻璃镜子,她看着他的脸,他迅速的转开头去。

    “眭雍哲!”闻静突然攥住他的袖子,低下头支吾道:“昨晚……你是说真的,是不是?”

    “什么呀?”眭雍哲浮夸地笑:“你说什么呢?”

    闻静呆呆地看了他一阵,把到舌尖的所有话又咽了回去。

    她突然有了一种幻灭的感觉。

    闻静立刻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冲他笑笑:“没什么,你快去上班吧。”

    她黑寂似无星之夜的眼中,无怒亦无嗔,仿佛连心都死了一般。

    眭雍哲安静地看着她,眼里倒映着她的影,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下一秒,他便逃也似的离去,过了几分钟,听见大门掀开又重新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

    外面的太阳很灿烂,就像茸茸的一个金框,将万千红尘都卡在像中,唯有闻静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深幽而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祝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52

    52、第五十二章

    转眼到了5月份,汉阳的招考简章仍迟迟未发,闻静打了一通电话至学校招生办,得到的答复是:等通知。

    过了几日,终于接到闻柳芳的电话:“小静,今年的招生消息出来了。”

    闻静屏气凝神,静静聆听。

    “今年……院办决定停招一年。”

    “为什么?”闻静惊问。

    “听说内部人事调整,不能确定带课老师。”

    “呵……”闻静霎时明白过来,听那情形恐怕是与华清如出一辙:危机一来,经费不足,就要开始内部减人。

    这时,已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了外面一意投考的人。

    闻柳芳听她不说话,温言鼓励道:“不要紧,明年再考。”

    闻静挂上电话,怔怔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只觉得明年对她来说,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气力能挨到那时候了。

    可她心里并未有多少失落和感伤,也许是消息来得突然,也许终归是她慢半拍,更或许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就算去考,也不可能考上的事实。

    一出出的事端让她应付不暇,功课是早已荒废掉了。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她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既然上不成学,只得重新找工作挣钱。求职成了闻静每天的必修课,她用不同颜色的笔在报纸上细细划出各类岗位,然后挨家挨户投简历。

    年纪轻,没有经验,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又是这种世道……日子流水般地过去,她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自从上次过后,闻静就没有再见过眭雍哲,她没去过他的寓所,除了几通日常电话,他也没再找过她。

    也许,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那道一触即发的底线。

    过了几日,闻静将一大摞书捧回图书馆归还,隔壁的演讲厅人头攒动,又不知是哪位业内专家来作报告,吸引了大批媒体记者,长枪短炮齐齐摆在厅外。

    闻静出于好奇,挨过去瞧了一会儿,演讲已经接近尾声,正到记者提问的时间。她认出站在自己身旁的记者,是上次眭雍哲在这里作报告时,向他发难的那个人。

    此刻,他正与同伴埋头小声嘀咕着,四周很安静,闻静将一切尽收耳底。

    “嘉宾席里怎么没看到眭雍哲?还在法国盖他那教堂?”

    “哪能啊?人家是眭家的小公子,玩得差不多就回去接管家族生意了。而且,”他压低声音:“我们的驻法记者有消息说,那座教堂都快封顶了,没想到在昨天半夜竟然倒了,当地新闻都有播出……”

    “啊……简直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我才打听到,盖教堂的那些钱全都来自北欧列岛上的一家私人银行,那家银行80的控股权属于眭氏财团……还不是自娱自乐,反正眭家有的是钱……什么与上帝对话,简直瞎扯蛋。有了钱让上帝给你端洗脚水都成,哈哈。”

    那样可怕的词,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蹦出来,那样可怕的词……闻静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她傻傻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周围都是人……嗡嗡的低低的说话声,这么热闹,她却像站在荒原里一样,心沉下去,沉下去,无望的深渊……

    闻静本能的将手按在胸上,可那里似突然被剜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仿佛有汩汩的泉涌出来,剧烈的痛楚从中汹涌而出,她哆嗦着嘴唇,冷得直发抖。

    没了,全没了,仅剩的维系没了,一切全没了。

    终于两清了。

    闻静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全身几尽虚脱,只来得及脱下一只鞋就已经软倒在床上,拉上棉被,蒙头就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但是并没有,她只做了一个梦。

    睡梦中,杜兰庄、姑姑,甚至苏念就像一部老片子里的人,拷贝坏了,卡卡拉拉地播放着,偶尔一个清晰的镜头,反反复复地前进、倒退,一遍遍重复着她们的人生。

    ……

    ……

    “到那时,色衰而爱弛,我不想搞得以杯盘狼藉收场,彼此折磨。毕竟,有过美好的开始,谁也不想看到一个难堪的结局……”

    “在最好的时候做最好的决断,就算失去一切,也好过败给命运。”

    “如果没有这场金融危机,也会有别的什么……总会有别的什么……人生就是如此。”

    “现在的我,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竟有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忧伤。”

    ……

    ……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清幽的月光洒满斗室。以前在汉阳进修的时候,画的最多的就是月亮,但大都不团圆。

    闻静咬一咬牙,瑟缩着撑起身,去摸电话,习惯性地按下一串号码,原以为不会接通,没想到“嘟嘟”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喂。”

    他的背景很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你在哪里?”闻静握着电话问。

    “在拉斯维加斯,签一份生意上的合约。”

    闻静紧紧闭上眼,喉头哽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现在的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强韧,是到该摊牌的时候了。

    “我现在一时还回不去,你愿意等我回去再说吗?”听她不说话,眭雍哲在电话中急切地追问。

    闻静摇一摇头:“不,我不会再等你了。我想,还是由我来说比较好,我们分手吧。”

    电话里一片静默,两人都不再言语,耳边只有晚风呼啸,零零碎碎,宛若被割裂的声音。

    “不要紧,在这场危机当中,有那么多的人失掉钱,失掉家,甚至失掉性命……我们只不过失去了最微不足道的理想,已属万幸,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闻静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心竟出奇地平静下来。

    “你在说什么!”眭雍哲忍不住低吼:“不就是砌错了一块砖!”思路与谈吐都那样清晰的一个人,此时竟有些语无伦次了:“等我谈完这笔生意,我们就一起去朗特,重头来过。到时我要造十座,不,二十座教堂,每座都要比天使之城高大,直冲云霄,与上帝对话……”

    “天使之城不过砌错了一块砖,便玉碎宫倾。”闻静平心静气地打断他:“我们走错的又何止是一步?”

    电话里有几秒钟的沉默。

    “小静,怎么会这样?”眭雍哲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又不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也许时代搞错了,也许命运搞错了,又也许,我们想以一己之力来面对这个社会,独善其身,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闻静淡淡说道。

    “可是,开头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他喃喃低语。

    闻静恍惚地笑了:“是啊,真恨不得回到故事开头,一切尚未开始,一切还可期待,一切还是太阳初升,不怕日落。”

    “我们……只能这样了吗?”他挣扎着抢白。

    “我想,”闻静停一停,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没有更好的了。”

    “那以后……你怎么办?我又怎么办?”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可闻静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说到底,他们仍是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倘若运气好的话,三年五载是过得去的。

    “放心,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一切各安天命。”闻静轻轻说道。

    电话那头隐隐有人说着英文,在催他进去了。

    眭雍哲不放弃道:“今天先这样,等我回去再找你。”

    闻静挂上电话,慢慢蹲□把头埋进胳膊里。她将小小的脸贴住小小的手心,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泪未曾流过,但,五脏六腑俨然碎裂。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这个城市是何等急速,连一滴泪留在脸上的时间也没有,爱情亦是如此。

    闻静一抬眼,便瞧见床头摆着的《你一生最好的时光》。

    书中的眭雍哲与洛瑶摊牌选择在星光繁织的太平山顶,分手选择在水城的叹息桥。

    而现实中的两人毕竟不是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只通过电话告别,但其实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样的分手易成定局且不那么残忍。

    其实,闻静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或许她会找一个比眭雍糟糕百倍的人,结婚生子。

    她的青春仿佛因为爱他而开始,仿佛因为爱他而结束。

    53

    53、尾声

    尾声

    闻静的电话突然响了,她起身去接:“对,今天还是老地方,你过来吧。”

    她挂上电话冲我笑笑:“我老公下了夜班,过来帮我收摊。”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深深的卧蚕,眼睛弯弯像月牙,可不知怎的,才二十四岁的人,眼底竟有了沧桑的意味。

    我迷惘地看着她,问:“你和眭雍哲都是最懂对方的那个人,离了彼此,只有遗憾,不觉得可惜么?”

    闻静摇一摇头,说道:“张爱玲与胡兰成是相互懂得的,白船长和斯佳丽是相互懂得的,书里的眭雍哲和洛瑶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懂得’,如同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男与女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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