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就像陀螺一样夜以继日连轴转的太子爷袁骓,终于白眼一翻,也成功的昏过去了。
病房里顿时有人尖叫袁总,有人尖叫大少爷,有人尖叫医生……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混乱中。
74、告别
袁城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身体里的血液换过几轮,才确定了毒素被全部清除。
等过了一个月,医生主动来找袁城,小声提醒:“再装就不像了,就算喝了百草枯一个月也能抢救回来了,您看您这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的样儿……”
袁城不耐烦的问:“你们就不能开点让人脸色难看的药吗?”
可怜的医生颤抖了:“我想被黑道份子报复分尸吗……”
朗白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汤从门外进来,袁城立刻躺倒作有气无力状,目光憔悴,气若游丝。他也只能用眼神来装憔悴了,因为血液补足充分,身体里灌满了各种昂贵的营养物质,他的脸色绝对和憔悴这两个字搭不上边。虽然装病演技相当高超,但是除了他满心忧虑的小儿子以外,傻瓜都不会上当受骗。
朗白把汤端到父亲床边,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来,仰头望着医生,神色焦虑目光清澄。
任谁被一个小美人儿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都会很快喷血三丈的,医生只坚持了几秒钟就飞快的败下阵来,捂着鼻子赶紧溜了。
“……他怎么了?”
“没事,”袁城说,“因为医术不精所以在你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吧。”
朗白茫然又意外:“啊?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我至今卧床不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啊。”袁城亲昵的拍拍朗白的脸:“宝贝儿,坐过来一点,把昨晚那本英文小说再给爸爸念下去。”
朗白是典型的关心则乱,虽然屡次怀疑他那个流氓父亲是否真的卧床不起,但是每次都被袁城轻描淡写的骗了过去。
相比之下袁骓就淡定很多,他每星期来看望父亲一次,到第四次的时候他用枪抵着医生的脖子:“既然我父亲到现在都治不好的话留你也没用了,干脆我现在就送你上路吧记得下辈子上医学院的时候学习再刻苦一点!”
医生痛哭求饶:“我招!我都招!袁总昨天还下床来抽了两根烟,吃了一大碗拉面,还顺着医院花园慢跑了十圈……”
袁骓咳了一声,放开医生,慢条斯理的整了整领带,推开病房门。
“父”
“嘘!”袁城低声打断他,指了指自己身侧的朗白,“睡着了。”
只见朗白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俯着身体,头枕在父亲结实的手臂上。他大概是真的疲惫,袁骓推门进来的响动竟然完全没把他惊醒,还微微的打着鼾。
“你来干什么?”袁城十分低声的问。
“……给您送这个星期的董事会报告。”
袁城一只手被朗白压着,用另一只手接过报告,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改革是好的,只是你改得太急了。十五天的激进改革可能要留下十五年都解决不了的后果,未来的路很难走啊。”
袁骓急问:“您会出山吗?”
“我重病在身……”袁城顿了顿,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我要跟阿白去美国。”
“……去美国?!”
袁骓摸摸小儿子的头发,动作十分轻柔:“美国分部刚被交接,很多工作都需要人手,这孩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袁骓简直呆滞了。不带这样的吧父亲!美国分部的事情难道比袁家总部还要多吗父亲!你就偏心成这样连睁眼说瞎话都完全不脸红吗父亲!!
“那袁家……那集团……那董事会……”
“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活都不会干吗?”袁城的语气竟然充满了无辜的惊诧,“再说现代通讯科技这么发达,有事你发个邮件或者打个电话就好了。实在解决不了的自己坐飞机来美国问我,也就十几个小时的路程。”
袁骓目瞪口呆的盯着父亲,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其实您只是想跟阿白呆在一起对吧。”
袁城满不在乎:“啊,被你发现了。”
“您不怕阿白在美国找个金发碧眼的绝世美女,然后恭恭敬敬把您送回香港来?!”
“你在开玩笑吧,”袁城淡淡地道,“你父亲我活了四十年,难道连几个情敌的小命都要不了?”
袁骓呆立半晌,过了很久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袁城居高临下的把文件扔还给他:“你太幼稚了,袁骓。要是换成你弟弟的话,一定恨不得立刻把他老子我打包空运到美国去,省得在香港对他指手画脚。你以为我去美国真的仅仅只为阿白吗?不,也是为了你!我好心好意把集团总部让出来给你这个太子爷树立权威,结果你竟然畏手畏脚,改完了革就敢做不敢当……你实在太辜负我的希望了!”
可怜太子爷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得过父亲什么好脸色,一听这话猛然一愣,眼圈一红:“父亲,您对我……”
袁城叹了口气:“可惜我一番苦心,你竟然完全不能理解。你在台湾过了一年多,总部还有谁对你忠心耿耿?要是我还留在香港的话,几个老人一定会借我的势给你脸色看。只有我去了美国,你在香港大权独揽,才能镇住那些不服你的董事啊……袁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理解父亲对你真正的期望呢?”
“父亲……”袁骓哽咽半晌,抬手擦了擦通红的眼眶:“您……我……我之前还总是亲近王家,总是不听您的话,……我真是后悔,我真是对不起您!……”
袁城温和的道:“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怪你呢。”
袁骓受宠若惊兼感激涕零,几乎要在病床边五体投地:“父亲!”
“起来起来,袁家的儿子别做出这副样子,要有点男人的担当。”袁城一只手拉起大儿子,顺势勉励的拍拍他:“放开手脚去做,别怕惹祸,还有父亲撑着呢!去吧。”
太子爷激动得血压急速升高,差点鲜血爆棚,全身哆嗦着给他父亲欠了欠身,一步三晃的往病房外走。他真是激动得傻了,出门时头咚的一声狠狠撞上了门框,他竟然也完全没感觉一般,晃晃悠悠的出去了。
“哎,别忘记明天给老子准备去美国的专机!”
袁城伸头吩咐了一声,半晌,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好骗,太好骗了……”
朗白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大哥脑子出毛病了吧,这都上当。”
袁城奉承他:“是啊是啊,出毛病了,绝对大大的出毛病了。”
“……我脑子也被传染了,竟然相信一个明天就能坐飞机去美国的人今天还重病在身,卧床不起。”朗白缓缓扬起下巴,目光冰冷可怕:“两次了,我竟然被如此拙劣的手段骗了两次……”
袁城一跃而起,用一种常人望尘莫及的迅猛动作将小儿子一把扑倒,用力按在自己怀里狠狠亲脸:“宝贝儿乖,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回来乖乖装睡吧~”
朗白猛地推开袁城:“为老不尊!!”
“……哎哟,生气了……”袁城望着小儿子离去时火焰熊熊的背景,忍不住又开始摸下巴,“小破孩子,他不会去跟他哥哥告密吧……”
朗白倒是没有找到袁骓,因为袁骓心情太过激荡热烈,刚出医院就直奔公司去了。他发誓今晚要彻夜不眠通宵加班,用实际行动来报答父亲伟大的信任。
朗白慢慢走到医院楼下,司机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小少爷咱们上哪去,回家吗?”
朗白坐进车里,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去小公馆。”
小公馆?关押那个小少爷那个美国朋友的地方?司机心里猫抓一样的八卦着,表面上却一本正经:“是。”
罗斯索恩自从回到香港以来就一直被关在袁家小公馆里,袁城没有清醒之前,谁也顾不上管他,放任他一天三餐好吃好喝自生自灭。
袁城没清醒的时候,袁骓深深觉得世界上只有弟弟一个亲人了,弟弟的朋友他不敢动,害怕伤了兄弟俩的情分。太子爷说了不动,小公子天天守在父亲病床前也没有说要动,于是罗斯索恩在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诸多纵容下,愣是在风景如画的小公馆里养胖了三公斤。
朗白上门的时候,罗斯索恩正哼着歌儿在院子里剪花。守卫知道他是小公子的朋友,不敢对他无礼,事先通报了一声:“白少他来看您了。”
罗斯索恩手上动作一顿,慢慢回过头,只见朗白正从门廊下挑起垂柳长长的翠缕,穿过花丛一路走来。阳光金灿灿的落在他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就像院子里的湖水一般清澈见底,什么都映得出来。
可惜如此美人,一开口就是一架走动的火炮:“这几天的关押生活有没有稍微让罗斯索恩大少爷的脑子清醒一点?怎么说都不是春天了,不该在这时候犯病啊。美国英雄幻想式大片看多了吧?”
罗斯索恩微笑的看着他,并不说话。朗白被他的态度弄得奇怪了一下,皱起眉问:“……你被关傻了?”
罗斯索恩微笑着问:“你父亲醒了?”
“……醒了啊。”
罗斯索恩点点头,说:“哦,醒了。”
朗白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有点新奇,又有点茫然,围着罗斯索恩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奇怪呢?该不会是脑子抽掉了吧……好好的为什么从美国跑来香港?为什么要去绑架袁骓?真不像你的行动风格呀……”
“想知道原因?你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罗斯索恩重新拿起花剪,继续修剪玫瑰枝,脸上表情不动声色:“我听说那天袁骓的手下用毒蛇害你,最后却没害成,反而咬到了你父亲。朗白,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的情景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城身边一向保镖众多,怎么会被毒蛇咬到了?”
朗白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默然不语。
罗斯索恩低着头,仔细剪去发黄的枯叶,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意味:“朗白,我听说前阵子你父亲没清醒的时候,你一直守在床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毒蛇这件事袁城也许感动了你,但是你还年轻,就算你孝顺,也不该为守着亲生父亲就糟蹋自己的身体到这种地步。你会毁了自己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斯索恩放下花剪,微微眯起眼,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就是你心里猜想的那个意思。”
“……那是我的事情。”
“你会后悔的。”
朗白到底心里底气不实,脸上微微变色:“后悔也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罗斯索恩放下花剪,一动不动的看着朗白。午后的风滑过树梢,从他们中间吹拂而过,带来初夏浓郁的青草气息,混杂着微许玫瑰花香,令人微微熏然。
罗斯索恩慢慢的说:“你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道当我失去你的音讯、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时,我有多么焦急,多么害怕,多么后悔让你回香港。
只是那一念之差,从此就擦肩而过,从此永远都只能是朋友。
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多喜欢你。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朗白微微睁大眼,有些迷惑的望着罗斯索恩。阳光从天际洒向大地,他的眼珠映出一种极清澈的琥珀色,罗斯索恩从里边看见了自己无限缩小的倒影。
“别这样看我,我没什么。”罗斯索恩突然笑了一下,放下花剪,转身大步往门廊下走去。
朗白紧跟两步,“喂!你去哪里?”
“我回美国!”罗斯索恩头也不回的举起手,挥了两下,翡翠扳指划过一道碧绿的弧,“对了,谢谢你的戒指!”
朗白皱起眉,站在原地,目送着罗斯索恩走出大门。这个美国人走得非常快,步子也非常大,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午后温暖的阳光中,一点也看不见了。
75、happyendg
“你这个朋友,他很喜欢你。”突然袁城的声音从朗白身后传来,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有种懒洋洋的温厚感。
朗白回过头,只见袁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尾随而来,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跟他平时庄重威严的形象相比,竟然显得格外年轻与精神。
朗白借回头的瞬间翻了个白眼,“我也很喜欢他,虽然他是个无事忙。”
“我说的喜欢,跟你说的喜欢可不是一回事。”袁城低声笑起来,“只要你说你喜欢什么人,要么这人言谈有趣、举止恭敬,跟你相处得十分融洽,所以你喜欢他;要么这人对你有大用处,能帮你实现野心或能给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你喜欢他。而我说这个年轻人喜欢你,是指他像喜欢女友、配偶、伴侣那样的思恋爱慕你,而你却毫无觉察。”
朗白愣了好几秒,骇然而笑:“爸爸你觉得别人都像你一样……我是说,喜欢同性已经很普遍了不成?”
袁城听出了他潜藏的意思,但是笑容分毫不变,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在他的目光下朗白默了半晌,才轻声说:“也不是完全没发现,有时候我也有点感觉……但是我更喜欢一个忠心的朋友,他以十分的善意来待我,我便以十分的善意来回报他。只要我一想起这个朋友对我的好都另有所图,我就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也不再想见他了。”
“你不仅仅只对罗斯索恩这样吧,对其他人也一样。跟女人相处的时候态度冷淡,哪怕跟哥们在一起,也总是有所保留,无时不刻抗拒别人对你太过亲近。”袁城摸着下巴,长长的“唔”了一声:“这样不好啊,阿白。你这样让我有种感觉,就好像你天生就厌恶爱情……”
朗白默然不语。
袁城看看他的表情,突然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脸:“没关系,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这世界上形形色_色的人多了,有人把亲情家人看得高于一切,有人把兄弟义气当做生命,也有人有了媳妇不要娘,有了老公不要爹。你只是对男女之情绝缘而已,没什么好忧虑的。”
“……我不是绝缘……”朗白顿了顿,说:“我就是不大相信,觉得不可靠。”
“那你觉得爸爸可靠吗?”
朗白停顿了两秒钟,紧接着点点头。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父子血缘联系着是吗?”
朗白皱起眉毛,眉心有一道微微的痕。袁城知道那是他困惑时不自觉露出的表情。
“想不通别想了。”袁城拍拍他的肩,领着他往院子外边走,“咱们回家吧,晚上还要收拾东西呢。”
朗白跟在袁城身侧,觉得太阳稍微有些太大,刚眯起眼睛,袁城扶着他肩膀的手立刻上移,挡在了他眼睛朝太阳的那一边。
有一个人引领着,总是件好事。
刚蹒跚学步的时候他扶着你不让你摔倒,刚学会自己走的时候他放开手在一边殷切看护;刚开始跑的时候他等在前方对你张开双手与怀抱,累了的时候给你提供坚实的臂膀,给你提供这世上最坚定的保护,最诚挚的珍爱。
遇到暴风雨的时候他是港湾,遇到挫折和迷茫的时候,他有成熟丰富的人生经验给你随时参考,任凭你索求帮助与安慰。
这一切都不仅仅因为虚无缥缈的爱情,因为在爱之下,还有世间最坚不可破的至亲血缘在提供保障。
如果连这都不可信任,世界上还有什么感情更加坚牢呢?
第二天早上朗白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被他父亲整个打包,囫囵整个塞进行李堆里,一溜烟奔向机场去也。
袁骓闻讯,连滚带爬奔出家门,赶到机场的时候只见父亲站在私人公差座机前对他挥手。朗白屡次向冒头出来对袁骓说什么,都被袁城毫不留情的捂住嘴巴塞回身后去了。
袁骓眼圈一红,叫了声父亲,然后喉咙就被哽咽堵住了。
袁城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不会吧,跟大儿子随口乱扯的那几句话到现在还管用?老子没有让他为集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想法啊!这孩子也太憨厚了吧!
朗白想戳穿袁城无耻的骗局,无奈刚一冒头就被父亲一掌按回身后,只露出头顶两根没睡好翘起来的头毛。
“父亲您要经常回来,我一有空就会去美国看您和阿白的!”袁骓擦擦湿润的眼角,发誓:“不论有再大的困难都不成问题,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希望!您就等着看吧!”
“……哦,哦,好,好。”袁城拍拍大儿子的肩,心情很复杂:“你,你也别太劳累了,适当的时候注意身体。”
“父亲请不要担心我!以前我从没理解过您的苦心,现在我不会了!”袁骓紧紧握起拳头,“等您从美国回来视察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的!”
袁城张了张口,半晌才望天说:“……哦,好的好的。”
朗白一头冒出来,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袁骓:“大哥。”
“阿白!阿白你这次去美国千万别不回来了啊,一定要记得大哥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香港,大哥以前虽然对不起你但是以后一定会……”
“大哥。”
袁骓满腔热烈的离别之情被亲生弟弟冷酷打断了:“……呃?你说什么?”
朗白咬着牙瞪了袁骓半天:“……我说你累死活该。”
啪嚓一声脆响,袁骓想当一个好哥哥的玻璃心在寒风中碎成无数片,然后呼啦一吹飘散了。
朗白一扭头,蹬蹬蹬的顺着梯子往舱门走,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大哥竟然傻了!”
袁城默默的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是啊是啊。”
“竟然被爸爸随口扯的两句瞎话就打发了!”
“……是啊是啊。”
“竟然一分钱都不要就自动自发的咬钩上当,累死累活干义工去了!”
“…………是啊是啊==”
袁骓无助的叫声从身后遥遥传来:“阿白!就算美国公司分出去了也别太提升原料价格啊!该打的折扣一定记得给大哥打啊!……咱俩可是亲兄弟有生意记得千万别便宜外人啊!!……”
朗白额角啪的暴出一根青筋:“做梦吧你!”
飞机加速在跑道上滑动,继而冲天飞起。
朗白站在舱口前望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大地,清晨的雾霭笼罩着田原和山川,随着飞机越来越高,渐渐的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袁城从他身后走来,端着一盘由水果、鸡蛋、培根、面包和一杯牛奶组成的早餐,问:“你看什么呢?”
朗白说:“看香港。”
“有什么好看的?”袁城少年时期来到这里,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多年,已经对这座城市完全没有新鲜感了。
朗白沉默了一下,低声问:“爸爸,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从袁家窗口往外看的时候,你也这样问我在看什么。”
袁城一下子就回忆起,那是在大公馆禁闭室里,他跟袁骓两个人当着手下的面两两对峙的那一天。当时袁骓把父亲给找来了,袁城一来就让人把朗白送回去,结果朗白回了主宅的起居室。就是在那天晚上,朗白提前动手把袁骓绑到半潜艇里,然后袁城赶到,半空中打了他一枪。
后来朗白失踪的那一年,袁城强迫自己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恨不得刻进血肉中,陪着自己直到老死。
“当时你问我在看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有。我看见的东西,你和大哥都已经习以为常,渐渐的就视而不见了。”
朗白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在看从袁家窗口俯视下去,尘世间的种种威势和权力。”
袁城脸色微微一动,似乎有点惊讶。
“从我小时候开始,你就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曾经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眼睛在看哪个方向。你想当然的安排大哥和我的人生,用你的方式来对我好,但是那不是我所需要的好。”朗白顿了顿,仿佛在解释什么的说:“其实很早以前开始我的目光就落在袁家这份权力上了,早到我说出来,您都可能会觉得吃惊。”
“……爸爸看不见,所以只能拿你可能喜欢的东西一样一样去试,看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你的注意。”袁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其实是爸爸想得到你的注意啊。”
从朗白很小的时候开始,袁城就给了他很多东西:极度优裕的生活,源源不断的金钱,名贵钢琴乐器,还有各种从拍卖会上得来的书画。跟袁骓相比,朗白的童年生活实在是幸福无数倍了。
但是那些物质上的给予,都比不上真正赋予朗白身为一个继承人的权力。直到后来袁城让小儿子去为袁家做事出力,他才稍微有点快乐的表示。
“爸爸,”朗白说,“从我十五岁以来,您曾经给过我很多痛苦的日子,但是这份转让文件让我觉得,我的未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偏过头,对袁城笑起来。
清晨的天光从机舱外映照而来,洒在他的侧脸上,仿佛身影都溶进了金色的光芒中,漂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只有这一次,您确实是在看我所希望的那个方向了。”
袁城久久的看着小儿子,眼底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然而片刻之后他微笑起来,顺手叉起一块水果塞进朗白嘴里,“吃你的早饭去吧。”
朗白明显是很高兴的,竟然顺从的嚼了几下,把水果咽下去,再次乖乖张开嘴。
他对自己将来所要走的路,满怀着期待和兴奋,那快乐、幸福、跃跃欲试的心情让他忘记了少年时代的一切困顿与艰苦,让他就像第一次自由飞翔的小鸟一般尽情舒展翅膀。
真是年轻啊,袁城想。
他有时庆幸于朗白的年轻,自己也不太老,他们两人还有很多年的路要走。然而有时他又觉得小儿子太过于年轻,年轻到人生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确定。
他还没遇上自己真正应该遇上的那个人,也许还有很多精彩和壮烈在人生前方的道路上,最美好的年华和爱情都尚在枝头等他采摘,他却已经在半途中,被亲生父亲带向另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带离的过程很容易,不过是在人生漫长的行程中,稍微偏转那关键的几步而已。然而换了道路之后前方便是一片黑暗,看不到出口,也没有光明,荆棘和陷阱在前方埋伏,危险和未知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他们还要走上一生,这旅程太艰难,也太漫长。
朗白还太年轻,他被动的跟在父亲身后,这一切他都看不见。一旦有一天他想回头,他一定转身就往回走,毫不犹豫的奔向此时他走偏了的岔道口。
“如果有一天……”
朗白抬起头,嘴里咬着一块鸡蛋,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疑问。
“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然后抽身离开了,”袁城拍拍小儿子的头,脸上明明笑着,声音听起来却带着微许掩盖过的叹息,“……我也不会去追你,我会一个人走下去。”
他不确定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对小儿子来说是否真是对的,所以他想保留朗白回头的机会。在这条充满了荆棘与未知的路上,有一天他将一人孤独的踽踽而行,身边一无所有,唯剩往日的种种回忆,随着他一直走向呼吸中止的那一刻。
有一天我会给你决定的权力,然后克制自己再也不回头去追你。
因为我爱你。
“……您说什么?”朗白皱起眉,有点疑惑的望着父亲。
然而袁城只是摸摸他的脸,低头亲了他一口:“不,没什么。”
飞机在云层中平稳的航行,前方是朝阳升起的方向。
这也许是他们父子第一次顺着同一条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吧。
袁城望着舱口外被阳光点缀无数金边的云层,以及天际那一轮冉冉升起生机勃勃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眼睛。
朗白已经吃完了早饭,正戴着眼罩,坐在袁城身侧的躺椅里,歪着头睡得很香。他毕竟早上欠觉,胃里一塞满东西,困劲就哈气连天的冲上来了。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风浪和困苦,不管曾经有过怎样漫长和绝望的黑夜,至少此刻他们坐在一起,肩并着肩,手靠着手。机舱里没人说话,静谧平和,难得的安详。
朗白身上的毯子就要滑下来了,袁城轻轻给他拉上来掖好,手背拂到小儿子平稳安定的呼吸。
等他醒来以后,又是一个崭新的明天了吧。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迎着飞机航行的方向,前方一片金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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