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神灵的碎片

神灵的碎片第17部分阅读

    ’,我看还是依照《尔雅》的解释为好,就是‘拇’,大拇指。天帝的巨大脚印的大拇指啊。所以,这件事情嘛,是这样的,姜原,这位圣女,看见天帝的大脚印,高兴啊,一跳就跳进去,是在脚跟上面,这脚印大啊,圣女从脚跟走啊,走到大拇指,大拇指更好看,诸位看看,脚上的几个脚指头,是不是大拇指最好看。一走到大拇指,小肚皮就动了,我赞成太史公的说法,怀孕了,同志们,十月之后就生了,同志们。”

    幽暗的大堂里一阵大笑,只有毛公没有笑,因为老孔首先声明这是支持他的。连司马迁也笑起来,说道:“你这个想象力还不错,哈哈。”

    但欧阳修喷了一地茶水之后,又感到气愤,说道:“首先,孔兄,我劝你不要唐朝唐朝的好不好。我告诉你,从来女人生孩子,都是男女和合,云雨胶漆,这才生得出来,这也是人道大伦,夫妇琴瑟,懂不懂?没有人道哪能生孩子?你这是在污蔑老天,污蔑老天!”

    “什么?污蔑老天?你们这些宋朝人,我看怪不得有人说一代不如一代。你们看。”孔先生摊起手请人看,可惜没有什么人正眼看他,因为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打击面有点大了。

    静了半晌,才有人说话了:“我早就说过,当年王肃——糊涂啊——就拿着马融的话来说什么后稷是帝喾的遗腹子,在帝喾驾崩之后才出生,有人怀疑不是帝喾的孩子,因为姜原她相信后稷有神奇,所以就把后稷丢弃,让他自个显示神奇。——这个说法,看起来不错,其实糊涂啊,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姜原是帝喾的元妃,用得着躲躲闪闪吗?大家都知道,从前神灵命令两条龙在夏宫里面交媾,占卜收藏龙的jg液在木椟之中,传之商,又传之周,至周厉王之时,发而视之,如何?乃使幼女怀胎而生褒姒,亡了周幽王。那么,诸位,神灵能够干这等事情,那天帝怎么就不能以精气孕育圣子而兴帝王呢?!怎么算是污蔑老天呢?!诸位……”这老先生越说越激动起来。

    但另一位先生一拍桌子说话了:“否,我就说是小欧说得对。”众人一看,原来是东汉的王充。欧阳修站起来说:“王先生过奖,但鄙人复姓欧阳,非姓欧也。”

    王充说:“那没有什么,小欧阳也行。我在《论衡》里面早就说过,用浇铸一个大鼎的铜水去灌一个铜钱模子,你说灌得出大鼎来吗?大脚印,连脚印都这么大,还从脚跟走到大拇指呢,那多大,那天帝该有多大,恩,这么大的天帝,他的那个东西该有多大?恩,小小的姜原,她怎么受得了……”

    “且慢,且慢。”“打住,打住。”有两个人打断了王先生的话,原来是朱熹和苏询。其他人也唏嘘起来,都认为王充说得有些不象话了,孔颖达孔先生尤其认为“粗俗,粗俗,这才是污蔑老天。”但他没有来得及往下说,朱熹已经庄严地开口了:“小弟虽然也是宋朝的,但对于欧阳先生的污蔑老天之说也还不敢苟同。关键的问题,在于怎样认识这个天。我听张载张先生说过:‘天地之始,固未尝先有人,则人固有化而生者也,盖天地之气生之也。’我觉得这个说法是不错的,对吧苏先生。”

    苏洵就接着说:“你们的那些理论,我到是不怎么了了,但是我想,这个动物也有异物,比如麒麟,这就是取于天地之气的吧,那么人也该有神人、异人,他们的出生也该有不凡之处,所以,感天而生,何足怪哉?”

    “呵呵呵呵。”有人笑了起来。众人一看,是一个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的,鼻子上还架两块玻璃片的人,正手拿一烟斗,噗噗地笑出一串烟雾。他站起来说:“兄弟我,姓闻,名一多,乃共和不共和,专制不专制时代之人也,我对各位老前辈也还比较熟悉,但就这事,毕竟所见有些不同,依我看,这所谓‘帝’,其实,就是上古时代行祭祀的巫师,他在祭祀中跳舞,女子便跟着跳,也即履迹之谓,跳舞高兴,就这么简单。”

    “哈哈,哈哈。”其他人都笑,但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只是摇头说道:“这算什么。”只有一个人站起来说道:“闻先生我是佩服的,但就这一问题,似乎实在缺乏根据,小弟不敢苟同。先自我介绍,本人姓于名省吾,乃闻先生同时人也,对此也稍有研究。椐本人看来,此事需依照社会进化之理论,考虑母系氏族之时代,结合科学调查之成就,按照唯物主义历史观之指引,例如非洲的……”

    但话未说完,其他人便站起来,摆手摇头,说什么“懒得争了”“各说各的”“睡觉去也”,就都开路散去了,弄得于先生很是尴尬,只有太史公司马迁先生过来说了句:“改天我到是向兄弟讨教一下唯物什么历史。”这才让于先生感到些欣慰,连忙说:“不敢不敢。”

    于是都散去了,这争论到底没有一个结论,所以,我也不想管这件事,只是略作交代,疑问自然存疑,留给后人解决,以免影响此后的周人的故事。

    98、神灵们喝醉了之一

    一

    好多年以前,我在乡村里生活,一个外地人,总有些隔膜,而且由于性格孤僻,对于乡村的集体活动感到烦恼,我很想变得更加合群,但我又舍不得我正在看的书籍,总想逃回我的蜗居躺在床上百~万\小!说,所以免不了会走神,也就有点笨手笨脚,比如我拿着刀在大菜板上切葱子,便会有人看不下去,一手将菜刀夺去,一手将我挥开,“好了好了,算了算了。”一些婆娘便会大笑几声。这当然是叫我沮丧的事情,不过有时我也窃喜,“正好,嘿嘿。”我心里想。当然,我并不是老想偷懒的人,我尽自己所能,多干些技术含量不高的活,比如在大锅里洗碗之类的事情,还是很得到好评的。乡村的集体生活,主要就是大家互相帮助操办红白喜事,村民推选了办事小组,事情来了,不会没有负责人,小组成员主要是婆娘,男的则是临时调集。这样,各家的事情都成了全村的事情,不至于冷冷清清,伤了面子,红和白都是喜事,热闹是一种基本的需要。但对我来说,不怎么适应的恰恰就是热闹。现在,那些热闹都远去了,住在城市里,免不了要去赴些婚丧嫁娶的宴席,应付一些人情,饭店里酒席林列,仿佛也很热闹,但通常是吃了就走人,纯粹就是一吃饭机器,只需要牙齿和上下嘴皮连着肚肠就行,跟乡村那种从早到晚参与的活动完全两样了。所以,我到又时时怀念一下那种集体的生活了,真是距离产生美来,我现在回忆之中的那些场景,都仿佛是德国画家勃鲁盖尔笔下的画面一样。

    更加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氏族的祭祀活动想来更加热闹的吧,在神灵的面前,他们也会嘻嘻哈哈的打闹吗?我想虽然不会象现在这样,但也不会是死气沉沉,尤其是当农业成为主要的产业,而秋收成为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收获的时候,他们的祭祀活动,一定也会象我生活过的乡村的红白喜事那样,从早到晚,洋溢在热闹里。

    啊,满地都是秬和秠,遍地都是穈和芑。高粱长得那样的沉甸甸,谷子长得那样齐整整。仓库都装不下了,已经装了百千万亿。虽然不再以放牧为生,不再一年到头和北方、西方的戎狄争夺草地和水源,但蓄养的牛和羊还是那样茁壮。

    一群男人正在侍侯一头牛,这头牛全身赤红,那皮毛犹如锦缎一样,他们喂给他清洁过的草,理顺它身上每一寸牛毛,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它去死,祭祀伟大的天地。

    至于那些幸运的羊和猪,是头一天就献出了生命的,它们的活蹦乱跳的身体,都已经变成了蒸煮烧烤的美味,盛在木做的豆里,土烧的登里。

    当然还有鱼,各种鱼,鲿鱼、鯋鱼、鲂鱼、鳢鱼、鰋鱼、鲤鱼,鳟鱼,这些美好的鱼儿多数都是从遥远的南国江汉地区打来的,投放到灵沼里,又从灵沼中转移到这里的两个巨大木桶中,木桶里面的水,以及妇女们用来蒸煮酒食和洗涤酒樽、酒坛的水,都是从远处的山泉中取来的。这各式各样的鱼们在大木桶里游动,跳跃,仿佛它们都心甘情愿献身于祭坛一样,为的是在死亡之后取得不同的待遇,但其实最受尊崇而摆上祭台的只有从黄河里打来的大鰋鱼和大鲂鱼。因此,后来常有民间的穷而酸的诗人们因为不被贵族美女看上而安慰自己说:

    “难道吃鱼一定要吃黄河的鰋鱼?难道娶老婆一定要娶姓姬的美女?

    难道吃鱼非要吃黄河的鲂鱼,难道找婆娘非要找姓姜的小姐?”

    其实,黄河中的鲤鱼的味道并不一定比得上高山岩洞中生长的岩鲤的味道。这一点,那些进进出出,忙上忙下,烧火做饭,洗菜分碗的妇女们,大概都是知道的,但她们只是忙着,并不考虑这样的问题。

    “大人。”她们有时停下来对一个人说话,低头行礼。

    “忙你们的吧,我只是看一看。”这个人赶紧就走开了。

    “大人。”那些侍侯着大红牛的汉子也停下手中的活,行礼。

    “忙你们的吧,我只是看一看。”他照例这样说道,又走到另外的地方。但他终于觉得自己这样走来走去,反倒妨碍着人了,因为,每到一处,人们都要叫他“大人”,而他又是一个近视眼,看什么总要凑近去看。于是他便离开这繁忙的宗庙的庭院和走廊,走进一处偏房里面静静地坐着了。

    98、神灵们喝醉了之二

    据说,就在他坐在这间偏房里面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对于后来涌现了无数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的三晋大地至关重要的事情——被叫做晋的国家就在今天诞生了。

    关于这件事情,我见过两个版本,一个记载在《史记》里,一个记载在《新序》里,但大体上差不多。读者自然可以找到这两本书了解这个事情,而不必看我写的这个了,因为无非是同一件事,但如果你要了解那天的天气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天正是人们常说的秋高气爽的天气。

    他所坐着的这间屋子,位于宗庙大殿背后的西侧,它的门连通着大殿后墙外的回廊,这回廊的半中腰又伸出一条过廊,一直通向宗庙的后房,这条过廊就在后房和大殿之间的空间里,划分出了两个小庭院——西院和东院,它们就像南方建筑中常见的天井那样,但面积更大一些,而其中并无井,只是用光滑的石板铺了地面。西院就在他所坐着的屋子的门口。在这庭院的一个角落,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穿过过廊的屋檐伸向天空——实际上是人们将就它的生长而特地把屋檐去掉了一块,留出一个缺口让它生长的。

    梧桐树最能感受到秋气,人们说一叶知秋,常常就是指梧桐树的树叶最先染上秋的色彩而凋落。所以当这个时候,这棵梧桐已经尽现了它的仿佛牛皮裹住的树干和犹如蟹爪状的倒挂的树枝,而叶子几乎没有了,却在最高的一棵枝条上有一片抖动的黄叶,如同一面小小的旗帜一样。

    他听到孩子的声音在说话,是他熟悉的声音,便静静地听着——

    “哈哈,你看那片叶子,哥哥。”

    “看见了。嘿,你要叫我‘王’了,知不知道?”

    “知道,哥哥。”

    “嗨,跟你说要叫我是‘王’,还是‘哥哥’。”

    “好吧,哥哥。”

    “嗨。我看你就像那张叶子一样死不悔改了。”

    “好吧,死不悔改,哥哥,你看它要要掉下来了。”

    “除非它掉下来,你才不会死不悔改了。”

    “它会掉下来,我在这里等着。”

    “当然它会掉下来的,不过你等吧,看你等多久,除非吹起了大风。”

    于是连他在屋子里也听见风声了。

    “哈哈,大风来了,你看。”

    “还真是啊,说大风大风就来了。”

    “啊,你看,它落下来了,哥哥,它飘到外面去了。”

    “嘿,你跳什么呀,能把它抓回来吗?有什么用啊。”

    “哈哈。”

    “哈,它又回来了,看谁抢得到它。”

    于是他又听到孩子的欢笑声,他们跳跃着抢那飘荡的叶子。

    “哈哈,你看它是我的。”

    “不,它是我的。”

    “嘿嘿,你看,是我的了。”

    “你比我高。把它送给我吧,哥哥。”

    “你想要它吗?”

    “恩啊。”

    “那好,你就叫我‘王’。”

    “好吧。”

    “叫啊。”

    “王。”

    “大声点。”

    “王——”

    “这还不错。我先看看。”

    那是一片生命尚未完全死去的树叶,在它的那些经脉上还有残血般的绿,渗透在光滑纯净的蛋黄|色里,犹如黄土地上呜咽的溪流一样。

    “很好看啊,你给我吧。”

    “恩,是很好看的。颜色再浅一点就像我的这块玉了。你等着,我把它修剪一下。”

    “哎呀,我看不要修剪吧。”

    “没关系,我就是稍做修剪。好了,你看,哈哈,一块玉珪。听着,叫我‘王’。”

    “王——”

    “好,今天,我封叔虞一百里地,以此玉珪为证,即日上路受封。”

    “哈哈。一百里地,在哪里呀。”

    “唉,你得跪下,懂吗?快跪下。”

    “好吧,我跪下了。”

    “好,叔虞领受玉珪,地方嘛,就在唐吧,正好,是个新地方。”第二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98、神灵们喝醉了之三

    我从来没有见过神灵或者祖先来吃祭祀的酒食,到是见过老鼠的猥琐身影。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他看见过神灵或祖先来吃祭品,所以,我只能说这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祭祀,特别是在农村。在我的印象里,有一年我跟着父亲回到乡下的老家去过年,我的叔叔们准备好了年猪,还有那种用柏香树熏出来的腊肉真是十分的诱人。但在享用之前,先要祭祀各种神。按照一般的说法,神不止一个,堂屋有神,灶房有神,猪圈里也有神。我的叔叔们也许相信这是真的吧,我的父亲可能也相信吧,究竟信不信,我都不能确定。但父亲却的确是认认真真带领着他的兄弟、我的叔叔,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盛着一个大的熟猪头,在堂屋里转一圈,灶房里转一圈,猪圈里转一圈,幸好猪圈里留着的一头小猪正在睡懒觉,否则,它看见它的长辈的脑袋,那情何以堪。是的,父亲是认真的,脸色是凝重的,以至于我很难受,因为想笑而又觉得很不应该笑。他真的相信神灵或者祖先已经用他们那无色无声无嗅无形的灵魂的方法来享用奉献给他们的佳肴了吗?他可能也没有看见,但他清楚地看见他的弟弟,他的儿子、他的侄儿们都跟在他的身后安守着自己的本分,现在我想,这就是祭祀的秘密。

    祭祀本身就是秩序,他的仪式和程序,与其说是为神而设计,不如说是人间的权力和等级的缩影,它反复强调,定期演习的那些祭礼,是以神的名义给人的安慰,因为祭祀的顺利进行表示着秩序的存在,表示着已经获得的权力的存在,表示着社会至少在形式上是平安的,使我们对于莫测的未来的恐惧得到减轻。所以,对于那些已经产生了犯上作乱之心的人来说,祭祀是一种枷锁,使他们感觉浑身不自在。他们已经不愿意安守自己的本分,却要遵守这祭祀的规矩,站在别人的身后,就像我的叔叔们跟在我父亲身后那样,这使他们难受得很。鲁迅有一首打油诗讽刺国民党要员们祭祀中山陵,就说那些不愿安守本分的人“各自想拳经”,就像我在这里写到的这个祭祀一样。

    各种祭品都已经摆好了,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掌管时间的小臣敲响了钟,他要走出这间偏房到大殿去主持祭祀了。

    他站起来,却退了一步,退进房间的阴影里,这是因为那两个争抢梧桐叶子的孩子跑进回廊里,正要从这间偏房的门口跑到大殿上去。他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偷听了别人的谈话真是件尴尬的事情呀,而他也不愿意突然出现在孩子的面前,把他们愉快的心情搅扰。孩子跑过去了,大的一个正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有人说当时他十三岁,也有人说有十七八岁了,我就取个中间数算了),曾经的周武王的太子——姬诵。跟在他后面的,摇着梧桐“玉珪”的,是他的弟弟叔虞。他们跑过去了,都没有看见他们的叔叔站在那间偏房的阴影里。

    ——“叔旦呢?人都到了,他还不来。”——他听见大殿里传来这声音,是他的哥哥管叔的声音。于是他走出去。——“怎么回事。天子都来了,叔旦还不来。”——管叔还在说,粗声大气的。

    “公来了。”——当他转过大殿的屋角的时候,听到守门的武士说,接着便见一个人走出来正对着他。他知道这就是管叔,待到走近了,管叔说:“兄弟,怎么迟到了。”他微笑着说:“不算迟啊,是兄长比我早到了,我们这就开始吧。”第二书包网

    98、神灵们喝醉了之四

    读者,假如你是杀牛的屠夫,你读完这一章,千万不要气馁,失去自信,以为自己屠宰了一辈子的牛,原来还没有摸到杀牛的皮毛。因为,我在这里所写的,不过是将近三千年以前的人们杀牛的事情,想想看,他们杀牛的技艺怎么能比得上你呢。在他们的面前,你足以称为大师,以你的目光看来,他们杀牛的那种方法,实在是原始得很,错误百出的。

    然而,——依然不要气馁——我应该在这里向你描述那一天杀牛的情形吗?我觉得我不应该。

    在我们这片古老的大陆上,除了青藏高原的野牦牛外,恐怕已经看不到什么强悍的、挺身反抗死亡的野牛了,被驯服的水牛和黄牛们总是那样任劳任怨,任打任杀,这是它们的命运啊。牧民的牛就是养来吃的,它们生活的归宿就是屠宰场。而农民们对于自己的耕牛,一般是不会杀的。我以前在乡村生活,也曾买过牛肉来吃,但那多半是不慎从山上摔倒而残废或者死去的牛。从小我就听说,当牛要被杀的时候,会流下眼泪。在我的记忆里,只见过一次杀牛,但也是尾声了,牛已经被杀死,一只巨大的水牛的头摆在地上,还有一把木匠用的大锯子放在旁边,牛头就是被它锯下来的,而杀手们已经开始剥去牛身上的皮了。牛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我没有看见眼泪。也许已经吹干了吧。

    杀牛祭祖的风俗还在一些少数民族那里保存着,而西班牙人也还在斗牛,用长矛和利剑刺穿公牛的心脏,这些我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也许在与牛斗争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升起对人类的机智和勇敢的赞叹,但在淋漓的鲜血中,或许也会对人类的残酷和无情深感悲哀。这种心情也许是可笑的,有点呆气。孟子见梁惠王,听说梁惠王不忍看见祭祀中战栗的牛无罪而就死地就用羊来代替,发过“君子远庖厨”的议论,这议论就往往是被讥笑的。其实孟子很清醒,他也问梁惠王:杀牛和杀羊有什么区别呢?但他之所以还是赞扬这两难的国王,只是为了鼓励人们,特别是统治者,要有不忍之心。人间的事情,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仁爱和同情之心,有一点总比没有好啊。就连依然还在杀牛祭祀的人们,也会用某种仪式来为自己的杀戮辩解,例如在杀牛之前,牵一只羊从它的面前走过,然后巫师对牛说:“因为你偷吃了羊的草,所以有罪了。”又如在杀死了牛以后,用削尖的木棍插穿牛的舌头,为的是使这死去的牛不能到阴间去告状。这都是因为,人毕竟是人,在人心的最深处,良心在考问着人的行为,人便不自觉地要用各种办法去对付这种考问。

    所以,对于那一次杀牛的过程,我就不去描述了,如果人们想要亲眼目睹杀牛祭祀的情形,那就干脆在农历九月初九,到川南去看槌牛节;或者在初春与秋后农闲季节,到黔东南去观赏“牯藏节”;如果更有钱,那还可以远赴西班牙去看斗牛。

    总之,那头遍身如锦缎一样火红的大公牛,已经做了牺牲,它的鲜血,已经盛在鼎里摆上了祭坛。并且很快,从它身上取了牛油脂膏,拌上小米和高粱,覆盖在艾蒿之上,烧烤起来,于是在整个宗庙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香味了。

    然后,臣仆们把剥掉皮、烧烤的公羊肉(他们那时侯还不知道烫皮羊肉的好处,实在是很落后的表现)抬进大殿,那大殿里已经摆好了俎案,中间一个大的青铜豆,两边则摆着已经盛好了各种鱼肉的器皿。少年天子成王(此后便叫他成王了)在周公的指导下,跪在案前。两个臣仆把冒着热气的一大块羊肉用铜条穿起来,抬到成王的面前,成王伸出手,做接受的姿势,然后抬头,双手向上,将这块热气腾腾的祭品送上俎案,实际上依然是臣仆们在抬着肉,成王不过是做出献的姿势而已。这肉就装进了那豆里面,成王则继续跪着。

    贵族们,除了周公、管叔,还有蔡叔、霍叔,长辈的虞氏兄弟,虢叔兄弟,同辈的召公、毕公、荣伯,还有叔虞等小辈的兄弟,都毕恭毕敬站立在成王的身后,叔虞已经把梧桐叶子藏在衣服里面了。

    等成王把肉送进了豆,周公就站出一步,宣布请尸神坐上神位。于是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巫师就由几个臣仆搀护着上场了,坐到了俎案后面的神位,这神位就像故宫太和殿里皇帝的宝座,但没有那样豪华。老巫师的花白胡子前面便热气缭绕,香味扑鼻。大概是这老巫师没吃早饭,闻得这等香味,肚子里就咕咕叫唤,口水咽得老脖子细了又粗粗了又细。但是,暂时是不能下嘴的。

    周公站出一步,吩咐乐师某某献歌一曲。于是早已等候着的乐队开始奏乐,乐师开始唱歌,歌名叫做《楚茨》:

    “遍地丛生的,是那蒺藜

    我已拔掉它们的刺

    从来就是这样,为了什么?

    我要种植粮食

    我的小米我的高粱,多么茂盛

    与与——翼翼!

    从仓库中流出米粒,装不下了

    连露天的谷仓都满了

    做成清酒美食,献给神灵

    还有祖先来享用

    请你们安坐,我来敬献

    恭请吃饱喝好降下幸福

    我们整整齐齐,牵牛宰羊

    奉献给神灵还有祖先

    有人负责剥羊皮,有人烹调

    有人来装盘有人奉上

    我这司仪负责祭礼,宗庙祭台

    大小事情已然具备

    祖先们都来了,神灵也驾到

    快来享用吧这些祭品

    孝顺的子孙有福啊,得到赏赐

    万寿无疆”

    于是老巫师终于在臣仆的帮助下割下一块羊肉吃上了,那羊肉还比较热,吃得他呼呼的,大家见他这样,也就静静地等他咽下去。“再来。”他对臣仆说。可是乐师某某还只是唱了一段呢。在周公示意之下,他又唱开了,巫师只好端坐着等他唱。成王趁这机会,低着脑袋,侧头看见了木偶似的站在身后行列边上的叔虞,差点笑起来。

    “厨子们认真负责,不敢懈怠

    烧的烤的装满了大俎

    主妇们小心谨慎,善待宾客

    主人劝酒客人回敬杯盏交错

    这些仪式没有差错,一言一动

    全都符合法度

    祖先和神灵都降临,赏赐幸福

    长寿不老

    毕恭毕敬,我的礼仪

    但愿您能满意

    神灵和祖宗,请您吩咐

    我来告诉他们

    ‘把这吉祥和幸福,快去赐予

    这些孝顺的子孙

    清酒美食芬芳扑鼻,我们欢喜

    幸福种种赏赐给你

    祭祀按时,遵规守矩

    动作麻利没有闪失

    这样严肃这样端正,永远给你

    无限幸福’”

    等歌声和那音乐消失了,神位上的老巫师,这才又喝了一爵酒,吃了两口饭,臣仆又从个个鱼盘里面各夹了一块鱼肉,装进小木豆里端给他吃。老巫师的牙齿已经掉光了,遇见鱼刺便是个问题,他像一头衰老的牛嚼草一样在嘴里和鱼刺搏斗,这搏斗的胜负尚未分出,那乐师又开唱了:

    “祭祀的礼仪已完备,钟鼓声声

    恭请孝孙归位”

    于是两个臣仆走过去把成王扶起,扶他走到祭台的西面站定。可怜的老巫师,还在那里和鱼刺搏斗,而乐师又开唱了:

    “听我报告,祭礼完美:

    神灵们都喝醉了——

    请扶起尸神,钟鼓齐鸣

    恭送祖先和神灵上归程”

    于是两个臣仆又把那和鱼刺搏斗着的老巫师从神位上扶起,他面色铁青,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咙,臣仆接住他的手,却不知如何是好。周公感觉有点不对,但他没有看清楚,便上前一步,站在祭台前面的乐师轻声说:“卡着鱼刺了。”周公便说:“快给他一口饭。”大殿一时寂静起来,直到老巫师将一口饭吃下,把喉咙中的鱼刺哽下去,脸色恢复了枯黄,这才使人松了一口气,都肃穆地目送着他被那两个臣仆从东面的偏门扶出去了。于是乐师又开唱了:

    宰官和妇女们,不要耽误

    把祭品撤下收拾

    叔伯和兄弟们,不要缺席

    宴饮宾客骨肉相亲

    乐队不要歇息,共赴辟壅

    还要庆祝往后的福与禄

    你的美酒嘉肴,一定不错

    同族异姓全都高兴心满意足

    不醉不归不饱不回,妇孺长幼

    定会叩首感谢表达敬意:

    ‘神灵喜欢吃您的酒食

    赏赐给您长寿给您

    这祭祀顺利而美好

    主人确实尽心尽力

    但愿子子孙孙不废弃

    永把这祭礼办到底’”

    这歌终于唱完,于是乐队搬着乐器出去了,他们要提前赶到位于宗庙西面的辟壅那里去,而负责膳食的宰官手下的臣仆们自然歌中所吩咐的那样,在有条不紊地收拾那些祭祀酒菜,都要搬到辟壅,在那里,周文王的子孙们将要和那些异姓的贵族欢庆丰收“不醉不归不饱不回”。

    98、神灵们喝醉了之五

    神灵们是否确实已经喝醉,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因为神灵们都藐无踪影,想来就是喝醉了,回去睡大觉了,留下它们的忠诚的祈祷者。这些贵族们,君子们,一拥而出了宗庙的大殿,但是周公说道:“等一下,请成王先走。”于是老老小小的都站住了,都看着周公,周公也不管他们,只向成王鞠躬说:“现在,天子要走在我们前面了。”成王就赶紧越过他的叔叔和兄弟们,走到前面去。

    管叔说:“叔旦,我就觉得你怎么越来越多的规矩了。走个路也要这么麻烦吗?”

    周公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呢?停一下步而已,我们需要规矩。”

    管叔说:“那你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多规矩?”

    周公说:“兄长,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等一会到了那边明堂里,需要商讨,再说吧。”说完他便毫不迟疑地走过管叔,跟在成王的身后。

    管叔说:“那好,但是,叔旦,要排队吗?大家排队,而我是兄长,你怎么走到我前面去呢?”

    周公回过身来,看了一遍众人,说道:“当然,如果武王还在,我要走在兄的后面。但大家都知道武王的命令,我是不能推辞的。至于排队,那到是不必的。大家走吧,车子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就转身走了。

    管叔嘀咕了几句,也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蔡叔走上来说:“哎,这里就不要争执了,待会再说吧。”“你们说呢?”他又提高声音对正走过的召公说道。但召公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走过去了。叔虞却掏出他的那张树叶子,捻着叶柄跑到前面来,周公看见他便笑了,抚摩他的脑袋说:“小心,不要乱跑啊。”

    大门外一字长蛇排列好了车子,按照这个时候的月令,成王要座的是兵车,驾的是四匹纯白的战马,车上插着两面白底的龙旗,成王穿的也是白色的衣裳,在上车之前,又戴上白色的王冠,把原来的浅黄的玉佩换成白色的玉,然后上车,周公也坐这一辆车。“叔虞也上来吧,坐到这里。”周公招呼道,成王也说:“快来吧,跟我一起,”叔虞便上车了。那前面兵车开了道,成王的车跟在后面,开动以后,其余的车子就一辆紧接一辆跟上来,停在大门口,贵族们一一的上车了。那队伍看起来还是浩浩荡荡的,城里的百姓国人都挤着看热闹。第二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98、神灵们喝醉了之六

    城里的百姓国人是挺热闹的,一些小孩还一直追着跑到了郊外。几千年来,我们依然保留了喜欢看热闹的传统。但是,大概因为起先的那一点争执,贵族们的车队却显得很沉闷了,似乎谁都不想说话,只听见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连风也很奇怪,它们好象只想在高空玩耍,吹动那些高大的杨树的树尖上的叶子簌簌抖动,金黄的叶子闪耀着光芒,而马车队的旗帜却都耷拉着。

    出了城门不远便看见了一湾宽阔的水池,岸边丛生着芦苇,也有苍老的柳树。在那芦苇稀疏处的空隙中,可以看到野鸭和天鹅在游弋。马车队沿着这水池继续向西,转折向西南。到了水池的尽头,道路又来个大转弯,折向东北,于是看见西北方向的宽阔的水池,依然是有丛生的芦苇,苍老的柳树,野鸭和天鹅的游弋。其实这是连通的一个大沼泽,它像玉壁一样包围着一个稍微隆起的台地,那台地的中央,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那里建有一个宽敞的厅堂,这厅堂没有墙,只有柱子,构成四方的空间,而厅堂的房顶却是两层圆形,上一层的形状有点像北京的天坛的房顶,下一层则更平,更宽大,但都不是琉璃瓦覆盖,而是茅草铺设的。这就是辟雍的中心,和宗庙大殿一样,也叫做明堂。

    早已有许多人在那台地上等待着。当成王下了车,其他贵族也下了车,大家快要走到明堂的时候,便见一个矮胖的人扑地跪倒,气喘嘘嘘地爬了过来,伏在成王的脚下,口里叫道:“敬祝吾王万岁啊,万岁啊,万万岁啊,万寿无疆啊。”成王到被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周公走上来说:“你这是做什么?”那胖子举头见了周公,又叫道:“敬祝吾公万岁啊,万岁啊,万万岁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周公说:“不要喊了,起来吧,你这是做什么。”胖子说:“公赎罪啊,赎罪啊,我只是想奉献礼物给吾王。”说着就在肚皮里摸,摸出一块玉来,晶莹剔透,雕刻成凤凰鸟的样式。胖子双手捧着这凤凰宝玉,说:“这是我祖先传下来的。”周公说:“快收回去吧,好好宝藏你祖先的遗物,现在不是奉献的时候。”

    “哎呀,就是规矩多。”管叔从后面走上来说,“我看武庚也是一片诚心,虽然不是供奉的时候。但他又哪里明白你的那些规矩呢?叔旦,你何必这样。”

    “兄长。”周公说,“我知道你是比较了解武庚。但他如果不了解规矩,那就该从现在开始了解。”

    “那好,他现在大概也知道你的规矩了。起来吧。周公都叫你起来了。”管叔说道,伸手从胖子的手里取过那凤凰宝玉,然后又说:“既然已经拿出来了,你再叫他拿回去,也是不妥,我来代他献给天子吧。”他便弯腰鞠躬,把玉呈给成王。

    成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周公,只见他眉头紧锁,低头想了一下说:“天子,收下你叔叔代呈的礼物吧。”

    成王也是一个机灵的人,见这场面有些尴尬,便接了玉,说:“原来这就是武庚,其实我们也是兄弟啊。你起来吧,但以后不必这样了,是吧叔叔。”

    周公说:“对啊,这就是武庚,天子记得他也是兄弟,这很好啊。”

    那胖子已站了起来,向他们三个点头说:“真是英明天子,还记得我这微贱的兄弟,兄弟,兄弟。”

    “呵呵。”成王说,“快不要多说了,和大家一起走吧。”

    于是成王、周公向明堂走去,管叔对武庚说:“行了,走吧。”说完他也走向明堂去,武庚却还在那里连连点头,又对后面跟上来的召公毕公他们一连的点头哈腰,嘴里说:“各位好,好,好。”第二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98、神灵们喝醉了之七

    当然了,谁也听不见武庚在自己的肚皮里说的话:“各位好,好,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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