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弟,我的爹可被你的爹杀得好惨。”他的肚皮里面在咬牙切齿,但不久就被芬芳的酒食转变成了咕噜咕噜的馋虫的叫唤了。
“他奶奶的,没射中。”
“哈哈哈,先站着吧。”
这些贵族和达官们开始说粗话,因为他们在入座之前,要先射箭,按照辈分和官阶,在明堂外面的坝子里,拉满那立起来比人还高的雕弓,射五十步以外的箭靶。射中的便可以挑选上座了。当然,成王和三公是不必去射的。至于不满十五岁的小贵族们,也不必拉这大弓射箭,因为他们还在读小学,并不以射箭为主课,只是学习写字、算术、音乐和舞蹈,要等到满了十五岁,才加入射箭和驾御的课程。
“他奶奶的,终于射中了。”
“哈哈哈,去你的吧,该我了。”
其实,他们的射箭并非比赛那样严格,不过是一种游戏,所以他们轻轻松松,嘻嘻哈哈的,但这游戏保留下来,也有它的仪式上的象征意义。一方面表示着对于射箭这门技艺的重视,表明时刻不忘记武备;另一方面也表示对于贤能的人的重视,尚贤的意思。贤能的“贤”字,和射箭的“射”字是有关系的。
明堂那没有墙壁的大厅里,已经整齐地摆好了酒席。
先上的是酒水和汤羹,先让他们润润肠子。冷的有清酒和糟酒,各有三种,稻米酿制的、小米酿制的、高粱酿制的;当然也有去年冬天就酿制的烈性的白酒。不愿喝酒的,可以喝小米稀粥,或者酒糟煮水加鸡蛋,或者梅子汤,或者炒米煮水,这些都不想喝的,那就喝白开水。热的汤羹也不少,有野鸡羹搭配田螺酱,鸡肉羹搭配小麦酱,牛肉羹搭配兔肉酱,鱼肉羹搭配芥子酱,还有一种用蚂蚁的蛋做成的酱,随便搭配什么都可以。
小盘的佐食肉干也不少,有牛脯子、鹿脯子、野猪脯子、麋脯子、麇脯子。想吃水果则自己到果篮里去拿,枣、李、桃、梅、杏、梨、山楂开胃。因为秋天要崇尚辛辣,所以烤小猪的肚子里都加进了蓼菜。鲂鱼和鱮鱼是清蒸。
大菜有六种:炮公羊、捣珍公鹿、渍牛肉、熬牛肉、糁猪肉、膋狗肝。这几种大菜的做法,我就不详细介绍了,介绍也是照抄,最近抄袭事件丛生,我就不加入了。《礼记》上写着的,可是难得的保存至今的上古食谱。
成王当然也不是没有事情做,在宣布开宴之前,他要先请上国中的三老五更,向他们敬酒献食。能够到辟雍里来和天子一起吃饭的,都是国都中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人数也不少,所以在明堂的旁边专门有养老堂摆设养老宴,几十桌,数百个老人,最老的有一百零一岁了。成王在三公的陪同下,袒露右臂,拿着酒樽,一桌一桌地敬酒,当然,只是表示一个意思,要是每桌都喝一樽,那天子还没开饭就要醉完蛋了。这一寻下来,也费时不少,那明堂里的贵族官爷们早已各就各位,肚皮里都咕咕乱叫了。
——何谓“三老五更”?查得网上词典解释曰:“古代设三老五更之位,天子以父兄之礼养之。《礼记≈8226;文王世子》:‘适东序,释奠於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羣老之席位焉。’郑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养之,示天下之孝悌也。名以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者。’《礼记≈8226;乐记》:‘食三老五更於大学。’郑玄注:‘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可见,这一次的养老宴席,是属于“扩大会议”性质的——
等成王回到明堂,整理好衣服,这才吹笙击鼓,乐既和奏,宴会开始了。周公代表成王请大家喝第一杯酒,他说:“诸位,在这丰年,愿神灵降福给我们,喝吧。”于是明堂里热闹起来,喝酒喝得吱吱响。周公却只是喝了一小口,在坐下来之前,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我请你们都喝好,酒有的是,但不要喝醉,要喝好。我的酒量不好,就是这一樽,我陪大家。”
下面有人说:“刚才那家伙不是唱‘不醉不归’吗?现在却说啥不要喝醉了,真是。”但周公并没有听到。
98、神灵们喝醉了之八
酒过三巡,就有人开始谈论国家大事了,也有人不关心这类大事,而起立去射箭,但不是起先的那个比人高的大弓,而是小弓箭。这辟雍,虽然用来宴乐,但原本就不是酒肉之地,它是太学之所在,是贵族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至于平民国人,他们则在乡校里议论国事。
古代最大的国事,当然是祭祀和战争,所谓祀与戎也。但之所以是祀与戎,正因为有一样东西“值钱”了,就像今天一样,它越来越值钱了,使常常被视为愚昧落后的农民,也越来越具有法律的意识,翻出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要为它打官司,它就是土地。它原本被人踩在脚下,但看起来却是它压在人们的头上。这结果的形成,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马克思说的,人们都头足倒置了。所以,我们才看见,土地在我们的头上。要膜拜他,为它祭祀,使它永远在我们头上,而为了它,不惜以兵戎相见,哪怕是手足兄弟……
“兄弟们,兄弟们,兄弟们。”有人在嗡嗡嘈杂的大厅里渐次提高嗓门说起话来。
于是许多人都手握酒樽,侧起身子听他说话。
“我认为,我们应当调整一下封地了。”管叔举着他的大酒樽,站起来,酒樽里的酒荡漾起来,他便一口将它倒进喉咙里,巨大的喉结像个大活塞。
“好家伙。”有人颂赞道。而坐在上位的成王却低头吃起东西来。在他的右面,坐着太傅周公,在他的左面,坐着太保召公,紧挨着召公的,是一个白发的老头子,正在对身边的仆人说:“扶我起来。”两个仆人就搀扶他,他继续说:“天子,我老了,已经吃好了,我也累了,我要去睡觉了。”
管叔便从那酒席的行列中走出来,说道:“哈哈,老太师,你怎么可以走呢?你的身子骨可是好得很。”
“我在跟天子说呢,这个家伙。天子。”他已经站起来,并不去看管叔。
成王就站起来说:“太师如果确实累了,那就休息吧。是吧。”他看周公和召公。他们两个都没有意见,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位白发的太师只是不想处在一个即将爆发争吵的场所,他是舅舅,但毕竟是异姓。
“太师,慢走了,我还没有敬到您的酒呢?您看。”管叔说。
“免了,我累了。”老头子说,便由仆人扶他出去了。
“那好,兄弟们,我刚才说的你们都听见了吧。”管叔站在酒席之间,继续说,“先王创下这基业,大家都有一份功劳,现在天下安宁,大家也都出了力,我这样说,天子不会怪罪的吧。”
“叔叔说得对啊。”成王不得不抬起头来说话,但他心里很难受,从祭祀的时候起,他就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好,总要发生什么事情,现在他大体知道了,无非是封地的事情,但他尽量装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当然了,大家都出力。但是,出力也总得评个多少。我的各位兄弟,你们都安处在京畿,多好啊。可是我和叔度,还有叔处,却要守在东方,教导武庚他们那些人,叫他们乖乖听话。今天武庚也到了,还是很听话的。我们就像是各位的看门狗,天天竖起耳朵,给各位看门,不算功劳,也算是苦劳。即使看门狗,也该赏点骨头。我到没什么,但叔处呢?要做武庚的相,连块好的封地也没有,我认为这个不太公平。”管叔说,指着霍叔处。
霍叔就只好站起来说:“兄长说这个做什么。”
“我说现在你的功劳是最大的,你就别他妈装谦虚了,我甘愿把我那地方给你,你信不信。”
“哎呀,兄长,我装啥呐,你别说了。兄弟之间,何必争论这些。”霍叔摆手说。
“这个就不恰当了,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同意叔鲜说的,把他的地方给叔处,我没意见。”这是蔡叔在说话。
“哈哈,你当然没有意见了,把我的给他。把你的给他,你就有意见了。”管叔说道。
“什么,我有意见?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只要天子同意,我只是在想,把我的给他,我又到哪里去呢?总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吧,那何必呢?我看,就把唐那个地方给叔处,这个地方刚好也还没有主管的人。”蔡叔也站起来,挥舞着手说道。
“说的也有道理。”管叔说。
“说啥呢。唐那个地方离得太远了,要真那样,我怎么去完成武王交代的任务,那还真要累死我了。算了,别说了。”霍叔又摆手说道。
“怎么可以算了?这是公正与否的问题,不是一小块地的问题。”管叔说,“我今天不是来说着玩的,我正式向天子提议把唐加封给叔处,以表彰他的功劳。”
成王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样的请示,他不觉心里有点发慌,却又有点兴奋似的。“我该说同意吗?说不同意吗?或者说别的什么?”他在心里快速地这样想着,同时,他习惯地去看周公和召公。
“单就提议来说,当然可以提议。分封大臣,建邦立国,自然是天子的事情。叔鲜的这个提议,自然也可以讨论,但我认为,暂时不必有结论。”召公冷冷地说。
但是周公却说:“只是这个提议已经没有必要讨论了,因为天子已经把唐封给虞了。”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惊讶了,包括成王,他不觉坐直了身子。
管叔说:“叔旦,你说封给虞了,什么时候,难道只有你知道?”
“当然不是只有我知道,这是天子的事情。就在今天,我们祭祀之前,天子说,他把唐封给叔虞,我听见了,说得一清二楚。我当时正好在西房间里,听见了。”
“有这回事吗?”召公感到奇怪,他心想:“我怎么不知道?”
“是的,有这件事,不过,……”这少年天子这回真的是惶恐起来了,脸变得通红。“不过,”他说,“我当时只是和他闹着玩呐。我觉得这似乎并不是……”
周公吩咐一个仆人去把叔虞叫来,这小贵族,天子的兄弟,已经跑到外面玩去了,他的那张标志“册封”的梧桐树叶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是啊,我叫哥哥是‘王’,他就说‘我封叔虞一百里地,以此玉珪为证’,我说‘在哪里’,哥哥说,就在唐吧。”——他这样证实了这件册封的大事之后就又四处玩去了。
“依我看。天子是说,这只是和虞开个玩笑,是个戏言,哪里是真正的册封呢?叔旦,你干吗把玩笑当真,真不明白你。”管叔说。
“哪里是当真,这本来就是真的。”周公站起来,又对成王说,“天子,天子没有戏言,说出来的话,历史来记载它,礼仪来完成它,音乐来歌唱它。我到是正式地提议,把对虞的册封正式地颁布。太保认为如何呢?”
召公说:“我说太傅,在这一点上,我到是有些赞同鲜了。天子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但是天子恐怕确实是和虞游戏,游戏和真正的册封毕竟不同,你说天子没有戏言,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是不是太过古板呢?”
成王听到这里,心想,“对啊。太保说得不错。对于戏言——叔虞也该知道是戏言——有必要这样当真吗?修改一句戏言怎么不可以呢?如果我发了昏,说要把叔虞给杀了,那岂不是也要当真?”
他正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蔡叔说:“太保认为‘天子无戏言’这句话有道理,恕我冒昧,我认为这话也没有道理。如果虞确实应该被册封,那么太傅何必要等到天子说了句戏言,然后来册封他呢?太傅应该主动提出来嘛。而如果虞本来不应该受封,太傅却因为天子的一句戏言而当真要册封,那不是逼着天子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吗?如果天子开玩笑说叔虞该杀,太傅莫非要提议把虞给杀了?哈哈。这是什么道理。”
管叔就“哼”了一声说:“叔旦,我看你就是怕我得到更多的地了,我都说了,我提议给叔处,你还怕什么?怕什么?”
周公说:“太保,天子,还有叔度,管叔问我怕什么,我怕的是‘事实’。这是事实,天子,您实实在在地对您的弟弟说‘我把唐封给你’,我知道您说过了,至少在现在,我知道我没有忘记。即使我真的忘记了,我也无法确定天子您是否忘记了,您的弟弟是否忘记了。即使我们都忘记了,我也不能确定,天和地是否忘记了。我也可以不说这件事,天子也可能不提起,虞呢,今天可能忘记了,这件事情或许看来就淹没无闻,但是事实会自己来说话,我们谁也猜不到,它会说出怎样的话来。也许有一天,虞会想起它的梧桐叶子,在某一个秋天。……有一些话,我本不想说得太明白了。诗上说:‘兄弟们,舅子们,不要疏远了。’后面还有一句,大家应该都知道:‘友善的兄弟,宽厚有余;不友善的兄弟,相互把对方看成自己的疾病。’疾病,人都想把自己身上的疾病去掉。为了彼此套个近乎,即使并不是兄弟的人,也爱称兄道弟,可是真正是兄弟的,却常常互不相让。过去夏启的儿子们,怎么样呢?后羿的儿子们,怎么样呢?在这里有好多的兄弟,有文王的儿子们,武王的兄弟们,就是我们,你,太保,我,你,你,你,还有他们,还有,天子的兄弟,武王的儿子们。如果每一个兄弟,都只知道自己的功劳,受爵不让起来,都说‘我应该’,‘我应该’,那么我们就都无须再说兄弟了,请各自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一方面准备着和兄弟们厮杀吧,一方面准备着欣赏自己的儿子们的厮杀吧。如果我们就是拿这些给下面的百姓效法,我们又如何去治理他们呢?又谈什么文王和武王承受的天命?我们需要一种改变,我们不需要兄弟的刀饮兄弟的血。这样的改变已经做出来了,我实在的说,我要维持这种改变,不能使它成为游戏。让虞接受他的兄长的册封吧,天子您要明白,爱护您的弟弟是应该的,让天下百姓看到,您没有疏远您的弟弟。
说到戏言,确实,假如天子所说的这句话不用兑现了,不过就是给虞一张梧桐叶子,那它确实就是戏言了。我们都宽慰自己说;‘啊,那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那我们怎样才能知道天子在什么时候说的是戏言,什么时候又不是戏言呢?如果天子的话不过是随时可以改变的,那么您让百姓相信哪一句呢?我所希望于天子您的,只是要慎重您的言论,就从现在开始吧。至于叔度说,如果天子说要杀了虞,也要兑现吗?当然不,我还不至于古板到这样的地步。但这样的提问很好,天子您听到了吗?如果您也做了这样的思考,那是我求之不得的。这样您可以知道自己的言行是怎样的关切于人民的生死。过去那些无道的天子,难道不是经常用这样的所谓戏言来败亡了国家吗?天子,您的责任是重大的,今天我之所以请求您册封您的兄弟,就是因为这个,因为要您明白,您的言语是重大的,它可以是人民幸福的源泉,也可能成为人间灾难的渊薮。我要这样说话,也是我的责任。也许您还不能够明了,那也是我的责任了。”
周公说完,大厅里面静静的,他就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心里想:“不管这些理由能否说服他们,都是不能由着管叔的。决不能够。”
“哼!”管叔愤恨起来,他想喝酒,但酒樽是空的,他想把它砸了,又觉得太露骨,他就把它朝霍叔那里一扔,心里想:“你这蠢货。”霍叔慌忙接住了这个酒樽。
“好吧,都听你的,所有的都要听你的。”他朝周公说了一句,便掉头走了,蔡叔喊道:“兄长。”但管叔头也不回,直接走出了大厅,下了三层台阶,下了山坡,一直走到外面的停车场,不一会就听见车轱辘响,他走了。
“哼!”蔡叔也哼起来,把他的酒一口喝掉,也掉头走了。
99、鸱鸮之一
一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了,也没有吃东西的声音。忽然听见明堂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和车轮的声音,由远而近。
周公向外望去,望见白亮的天光,明堂的大屋顶显得黑黑的,还有那些柱子,也黑黑的立着,这些白亮的天光使那些黑影都模糊了各自的边界,而明堂里的人似乎都坐成了牵连的一片,混在一起了;只有外面的一些树,它们此刻使劲地抖动着还未凋落的黄叶,飒飒的响得越来越清晰,在此刻,只有它们在说话。
马蹄和车轮的声音终于近前来了,明堂里的人都望出去,仿佛认不得这是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一样。他们望着那外面白亮的天光和抖动的树。马蹄和车轮息了,隔了一会,人的脚步声从山坡下面上来了。在那白亮的天光里,周公看见一个黑影从外面升上来,终于站到了明堂的台阶上不再前进。
“你们大家听我说。”黑影子说。这黑影子不是别人,正是管叔,他在路上想得岔气,一定要跑回来把矛盾挑明了,否则比死了还难受。
“叔旦!你。”他抬手指着周公说,“你们大家听着,叔旦的目的就是想自己称王,他趁着我们的天子年少,独断专行,他的目的,大家还看不见吗?只要有我在,你不要做梦。你们大家,看着办吧!”
他终于放下他的手,“走着瞧吧”,他最后说,然后转身,他的黑影子就又降落下去了。
又下了三层台阶,山坡,又是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他终于远去了。又是一阵安静,树叶飒飒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天子,太傅。”一个圆圆的黑影子抢上来,伏地叩头说,“这是……如何是好……我我我……不关我的事啊。”
这是武庚。霍叔赶忙过来说道:“武庚,你这是干什么?太无礼了。”
但武庚还没有起来,就看见召公一脸阴沉地站起来,对周公说:“太傅,我看我也累了。”
“君奭……”周公说,但召公却不看他了,只是说:“天子,请允许我也去休息了吧。”
少年天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叔父,这,今天的事情……”
召公说:“有太傅在。”
周公站起来说:“太保,你心里有话,但我知道今天已不是请教的时候了。”
召公也不回答,只对成王说:“天子不允许我去休息吗?”
成王说好吧,他便离开,走过武庚和霍叔,见那武庚还跪着,他便说了一句:“起来吧,没有你的事。”
99、鸱鸮之二
二
就像今天的京城一样,那个时候的京城也有许多长舌的知识分子,他们最关心“左派”是否又开始新一轮猛烈的口诛笔伐,而“右派”是否依然坚如磐石。所以,关于周公是否会“不利于孺子”的议论很快就遍满了京城,甚至传扬到众多的诸侯国去了。
谁能说得清楚呢?对于未来的事情。但怀疑是现实的。有种种迹象表明管叔说的不是没有根据。“你想。”或者,“你看。”大家说,“自从武王去世之后,哪一回诸侯朝拜,不是周公在明堂里接见的,天子还背着一把斧头站一边呢。究竟谁是天子,还真难说。”
召公是个谨慎的人,对于这些传言和议论,他都不想参与,但是却都记在心里。他不是文王的亲儿子,是“别子”,《史记》说“与周同姓”,大概是文王兄弟的儿子,即周公的叔伯兄长。
周公知道,这位兄长也在怀疑,便找他谈话,交心是也,这是几千年后伟大领袖依然重视的,“要交心。”伟大领袖说过。
周公说:“君奭,你在怀疑我。”
召公说:“什么?”他很难回答,因为怀疑还是不怀疑,似乎在他心中都还没有确定。
周公又说:“你是在怀疑。”
召公只好说:“是的吧。请讲。”
周公说:“管叔四处散布我要称王,你会相信吗?”
召公说:“不。兄弟,我更被困惑的,不是这个。你当着众人的面讲了兄弟之义。你让成王把唐封给虞,我都没有意见了。但是,你说兄弟的刀不能饮兄弟的血——这自然也没错——但是,管叔怎么会承认自己的刀要饮兄弟的血呢?他没有,或者说还没有。他不是反倒说,你正在用自己的刀来饮兄弟的血吗?假使他真的有一天手足相残起来,他会说,这正是你逼迫他的,他反倒取得了众人的同情,而你却成了真的凶手。”
周公说:“兄长是在为我考虑,我却说你在怀疑我,真是惭愧。但是,我想我不会看错管叔的,他在要挟王室。兄长说过:‘天不可信。’天命在人,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如果不能延续文王的明德,也不能继承天命。你说的有理,如果管叔并没有作乱的心,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如果因为我而造成祸乱,岂是我所要求的呢?那么我向你辞行了,我也真该去看看伯禽了。”
于是周公别了召公,又来到太公的住处,这位白发的太师也正在打点行装。
周公说:“太师,您这就要走了吗?”
老太师说:“对啊,你看,我都已经习惯营丘的海风了。”
周公说:“但是,我还想请求您留下来呢。”
太师说:“为什么?我现在可想把老骨头埋在海边去呢。”
周公说:“因为,我要告别了,离开这里,但我却又还放心不下。虽然有太保在,但是有您,我更放心。”
太师好象毫不关心周公为什么要走,只说:“是吗,你也要走,我们可以同路。可惜我这个老头子路上可是婆婆妈妈,怕要耽误你的行程了。”
周公说:“同路到不必,我毕竟还有许多事情要收拾好,才走得了呢。但是,太师一点也不愿意留下来吗?您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的担心吗?”
太师嘿嘿地笑了起来,“叔旦。”他说,“你如果担忧,为什么要我留下来呢?我这样的老头子,不是留下一个累赘吗?那是忧上加忧呀。”
周公说:“太师,不是说笑话的。”
太师依然笑着,诡秘地凑近周公的脸,一手拍拍周公的肩膀说:“小子——我以前可就是这样叫的,还记得吧。你所担忧的不就在东方吗?你让我留在西方干什么?小子。”
周公恍然大悟似的说:“啊,我知道了。那么,太师,您一路顺风。”
“哈哈哈。”老头子笑了起来。
从太师的住地出来,周公的心情好一些了,但很快,他又感到一种沉重的忧郁了。小说上传分享
99、鸱鸮之三
三
他还需要向他的侄子告别,他相信在这孩子身上蕴藏着神秘,这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世上的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被这神秘的力量牵制着,人们可以抛弃它,但是这无异于自我毁灭。从三皇五帝那里流传下来,这力量像是一条穿越历史的线,又像是一个不断地试探着人类的精魂,它挑选着,灵魂附体,直到这个被它灵魂附体的人死去或者感到精疲力竭,它就抛弃它或者通过他再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过去,尧舜禹,就是这样传递着,而汤武的革命,灭亡了夏桀,好象是把它从夏桀这个人身上抢夺了过来。
“其实不是,”周公坐在他的车里想,“不是抢夺,这是它抛弃了夏桀,是它选择了另外的一个人,它召唤他,召唤他来,把它从一个它已经厌倦了的肉体中解救出来。否则,世上的人都将毁灭。同样的,他厌倦了商纣,选择了文王,他又召唤武王把它从商纣那里解救出来。它的被解救,也就是世上的人都从毁灭的危险中被解救出来。这难道不是一回事情吗?是一回事。”
就这样想着,他进到王宫里面了,一个下人报告说,成王正在吃晚饭,马上吃完了就过来。周公这才想起,这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就在宫殿里踱着,想:“这个孩子也许开始感受到了那个神秘的力量就在他的身上了,但他还不能理解他。他不知道这神秘的力量虽然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但决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需要贤德的人来辅佐;而当它陷入一个荒滛的人的身体的桎梏的时候,也是需要许多人一起来解救它。——我也是其中一个——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兄弟,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是辉煌壮阔的,但这个孩子还并不了解——应当使他了解。”
于是他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些过去的场景,而且奇怪于自己竟好象很久没有想起它们来,好象已经忘记了很久似的。“应当使他了解过去——这是我的疏忽,是罪过了。”他想,“但我也有我的优点,我愿意去做,哪怕毫不计较我自己的私利,我也甘愿承担自己的罪过,当认识到过错的时候,我必须立刻弥补它。是谁在判断我的过错与否呢?我为平民百姓设置了判决案件的法官,但我自己的过错他们却丝毫帮不上忙,是谁使我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呢?太师?太保?是他们提醒了我。但被提醒的是我,醒来的是我,我为什么能够听从他们,是谁让我听从他们,接受他们的意见?是它,那个神秘的力量,它在推动我行动,或者它正在召唤我,解救它。但这一次的解救,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我与兄弟们一起前进,而这一次我要独自退后。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把它解救出来。——但是——我是说退后,不是倒下,不是投降,怎么能够让他得寸进尺?不能够。像我这样的人,是武王的兄弟,托孤的大臣,岂能够任由他人来摆布呢?只有天命可以摆布我,只有这主宰我内心的神秘者才能启发我前进或者后退。——然而我毕竟后退了,他们要得意了。他也是武王的兄弟,这就是他的最充足的理由——兄弟——这就是理由,这理由究竟有多充足?……”
周公就在那里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几千年以后的草民百姓来说,自然是无聊的,哪怕就是在那一天,周公坚定了一定要完善咱们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贵族民主制度”——宗法制——的信心。多无聊啊,哪怕确立了皇帝轮流做的“民主制度”,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哪天轮得到我的头上,中国的人实在太多,在十三亿人中,我排第多少号?为什么要这样排?为什么不那样排?真是个繁难的问题,无聊而繁难,就更不讨人喜欢了。然而,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帝轮流做”的观念,实在是政治上的人权的觉醒,是哲学上的自由意志的觉醒。每一个人的自由意志都会发言:“为什么在十三亿人中,不排我是第一个做皇帝的呢?”谁能够说服谁呢?“你凭什么安排别人的座次呢?”这是一切统治者都要解决的问题。
总之,那一天,周公想:“兄弟,不是最充足的理由,不应该是最充足的理由,而且恰恰就是不能再拿这个作为充足的理由,需要兄弟,但是更需要别的。然而这样的一个改变,一个理由的改变,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呀?这不止是一个词语的毁灭。”
而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侄子,一个刚刚开始认真思考世界的少年,也在脑袋里急速地思考着:他将如何来应对他的叔叔们呢?这使他的这一顿晚饭没有吃出什么滋味,他扔掉筷子,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走,好象怕人听到他的脚步,但这又扰乱了他的思绪,快要走到大殿的时候,他停了一下,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快步走了过去。
99、鸱鸮之四
四
他们作了下面的无趣的谈话:
“我刚才在吃饭。”
“我知道。”
“哦,刚才他们已经报告了的。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请求结束我的摄政了,并且我要离开去鲁地了。”
“为什么?我怎么办呢?”
“天子还是天子。不要着急,还有太保在你身边。”
“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难道就是因为……那些谣言吗?”
“我很高兴你知道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谣言。”
“谣言,我想这并没有那样严重,我从来没有信过它们的,叔叔。”
“我很感谢天子了,但是需要说服更多的人,而事实胜过一切说教。”
“但我还是不很明白,您若不走,又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呢?”
“更多的分离,也许是战争,征讨,但胜负难卜,所以我害怕了,我尽自己的努力去避免它们发生。我希望我离开,使这一切可能的恶果都失去发生的理由。”
“可是,我想,为什么我就是天子呢?”
“什么?”
“我是说,我想,这一切或许根源是在我,因为我太小。”
“你在说什么,让我吃惊。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原因,我还是高兴天子已经认识到了这样的事情。当然了,如果你的父亲还在,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们。天子是绝对不能退缩的,这正是我一定要坚持的,我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坚持住这个,你,才是天子,武王的儿子,是武王亲自指定的天子,只有你,哪怕你还是一个婴儿,也要坚持住。只有儿子才能继承父亲,没有兄弟的份。”
“但是,我听说,过去就没有这样。叔叔难道不能做天子吗?”
“你在说什么?过去是没有这样,所以,过去的人们才生活在黑暗里,他们四处迁徙,像豺狼一样弱肉强食。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道路,从王公大人到黎民百姓,都将走这样的新的道路。我所以要走,就是要告诉所有窥视着王位的人,没有兄弟的份了,从我开始,没有兄弟的份了。天子要坚强起来,在我还没有走远之前,我还有责任教导你呢。要强大起来,摆脱幼稚,就是要发现别人的弱小,不要总是依靠别人,而是要想到,别人正需要依靠着你,尤其是面对你的父母、兄长、姐姐。不要认为,总是你要依靠他们,而要想到,要认为,他们也要依靠你,甚至他们是那样弱小和无助。现在是我要依靠你。你的兄弟姐妹,还有你的母亲,他们都需要你,要依靠你。一个人成熟起来了,就是感到了自己的责任。”
“但是,这样就一定能够避免那些危险吗?”
“也许不幸还是要发生,但是困难将会过去的,因为天命在我们手上,倒行逆施的人,将会受到惩罚。”
“那么,叔叔,您既然要走,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呢?”
“这样就好,你开始成熟起来了,你看我多么需要你。我的要求就是,我虽然离开,虽然也不知道要离开多久,但请天子保留住我的职位,我还是太傅。”
“当然,您依然是太傅,我想你会永远都是的。可是,我该用什么理由宣布你离开京城呢,难道就用您说的这些?”
“当然不,当然不。你看,理由很好找啊,外面的天快黑了,我更看不清楚了,我这眼睛不就是一个理由吗?让我去养病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周公离开王宫去他自己的住处。成王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而脑袋里思绪纷纭:啊,这些叔叔们,他们谁说的是真实的呢?他们不是都在变着花样在糊弄人吧?他要好好想一想。
99、鸱鸮之五
五
周公慢慢地走,离开王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可以看到西边的远山的边缘有一带光亮正被黑夜压迫下去。忽然一阵风吹在他的脸上,而他感到脊背上发起冷来,来搀扶他的一个随从甚至看见他额头上的汗。“大人,您怎么了?”随从惊慌地问道。从护送周公的一辆车上又跳下来两个武士,慌忙地过来。但周公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他们上了车,但周公说:“等一下,我想想。”他坐在车上把刚才忽然想到的一个问题又想了一下。“我是不是还是太轻率了。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保险吗?他不会被别人左右吗?我依靠他,可是他要是依靠不住呢?”想到这里,他甚至感到恐惧起来。
“我刚才对于他是完全没有戒备的,这是我的无私吗?但又怎能无私呢?我的退隐不也是为我自己吗?一个被谣言玷污的人,用行动来表明清白,不正是为了自己吗?但如果,在还没有清扫谣言的时候,如果太保、太师他们也随波逐流,那我岂不是要被这谣言所淹没,或者竟死无葬身之地,又怎么说得明白呢?现在我的怀疑是不是又太多了?然而话已?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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