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

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第7部分阅读

    意思是“贼人多杀”,残贼百姓,好杀戮;虽然有后世的正统观念丑化宣传的成分,但古本《竹书纪年》关于桀好滛、穷奢极欲的记载是可信的。

    《国语·晋语》载:“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又名末喜。不知道桀伐有施氏的时候年岁几何,但肯定年轻气盛,抱着“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远大理想,尚未婚配。有施氏乃当时大族,桀顺利地和有施氏联姻,壮大了夏王朝的力量,欲改变自曾祖父孔甲以来“诸侯多叛”的险恶局面,实现中兴。末喜就这样做了桀的元妃。

    桀和末喜先结婚后恋爱,又是少年心性,新婚燕尔,不觉沉湎,爱得发狂。桀孔武有力,《帝王世纪》说他“能伸钩索铁,手搏熊虎”;末喜娇小宛转,正所谓猛男弱女,干柴烈火。桀“日夜与妹喜及宫女饮酒,常置妹喜于膝上。妹喜好闻裂缯之声,桀为发裂缯,以顺适其意”(《帝王世纪》)。“桀筑倾宫,饰瑶台”,倾者高也,高才能表因爱慕而倾倒之意;瑶台是仙境。想那雕栏玉砌的倾宫、瑶台之上,一定也上演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海誓山盟。爱情来源于婚媾,耳鬓厮磨,时间长了就容易审美疲劳,况且桀这样胸怀天下,为万人尊的帝王呢。

    《史记·夏本纪》谴责“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不以德治国,却以“武”伤害百姓,正是桀中兴之志,图谋远大的证据—穷兵才能黩武,征集百姓当兵作战才能征服九夷,巩固国防,开疆拓土。但桀却又缺乏毅力,战争尚未成功就开始腐化堕落,到处大兴土木,和今日畸形繁荣的房地产业一样,都是“殚百姓之财”,用的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享受的时候是惬意的,却没有觉察到卧榻之侧旁人的虎视眈眈—诸侯成汤正在亳地(今河南商丘)摩拳擦掌,笼络人心,准备革桀的命呢。

    一日,“桀伐岷山,岷山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古本《竹书纪年》)。初婚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桀又开始四处猎艳,在岷山娶琬、琰二女为妃,虽然二女并未给桀生子,但旧人不如新欢,桀移情别恋,抛弃了元妃末喜。

    洛水岸边,风生水起,那一圈圈不知喜愁的涟漪兀自扩散着,扩散着,像轻轻地戏弄着末喜那突然间空茫茫的一颗心。

    女人被抛弃的那一刻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红楼梦》第五十七回)。眼见着旧日恩爱转瞬成空,那莺啭燕语的倾宫瑶台之上顷刻换了新人,末喜已经没有了爱情可恃,还有什么干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

    这时,传统故事中的情节果然应验了:j诈小人出世,天将大乱。

    这个j诈小人就是伊尹。

    伊尹,出身于有莘氏(今河南开封陈留),孟子说他“耕于有莘之野”,原是一介农夫,“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一个“干”字,就把伊尹的小人嘴脸暴露出来了:“干”即干谒,厚着脸皮去求,却没有门路。恰好成汤此时娶有莘氏之女为妃,伊尹就混进陪嫁的队伍里,做厨师。“媵臣”,即陪嫁之臣。伊尹用煮饭炒菜作比喻,说动了成汤。小人就是小人,伊尹无耻的是,“汤举任以国政”,让他主持国政后,伊尹看成汤只是一个诸侯国,遂离开成汤,投奔夏桀。过了一段时间得不到重用,又恬不知耻地回到了成汤这里(《史记·殷本纪》)。

    【怨妇】履癸(夏桀)和末喜(2)

    恰此时,末喜失恋。伊尹趁虚而入,趁着末喜心绪不宁,恨意难消的空当,使起了离间计—不消说,上有成汤的巨额贿赂,下辅之以美味佳肴的手艺。对末喜来说,孤独寂寞,近似于流放的生涯里,有这么一位甜言蜜语的人儿相伴,也是一种安慰,哪管他口蜜之后藏着致命的腹剑。爱极生恨,此时的末喜像极了后世大清帝国的慈禧太后—我的花花河山啊,“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古本《竹书纪年》载:“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吕氏春秋·慎大》载:“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喜。末喜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于是,末喜怀着报复的快意泄露了夏桀的军事机密:成汤遂从亳发兵,绕过夏的都城斟寻(今河南巩县),从西边进攻防守薄弱的夏朝,同时让j细在都城里造谣,诅咒桀“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夏桀啊夏桀,你什么时候灭亡?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在这种内外交困、民心不稳的情势下,桀猝不及防,无力应战,“走鸣条,逐放而死”(《史记·殷本纪》)。鸣条,今山西夏县西北。古本《竹书纪年》载:“汤遂灭夏,桀逃南巢氏。”《帝王世纪》载:“汤追至大涉,遂擒桀于焦,放之历山,乃与妹喜及诸嬖妾同舟浮海,奔于南巢之山而死。”《史记·殷本纪》注引《淮南子》说:“汤败桀于历山,与末喜同舟浮江,奔南巢之山而死。”历山、南巢之山诸说纷纭,且不去管他。—总之,桀是一步一步撤退,最终被成汤所擒,流放历山。重要的是,这时,惊心动魄的爱情出现了:末喜以商朝功臣的身份,居然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不计前嫌,随桀一同赴死!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当然,也可以说末喜怕成汤和伊尹以正义之师的名义,打着“女人祸国”的招牌把自己杀掉;但是我相信,以末喜和桀婚后的缠绵恩爱,此时,悔恨一定如同千万只虫子一样啮咬着末喜的心。可惜,俱往矣,那无忧无虑、琴瑟和弦的日子已成想像,回望故国,而故国风景已不在。

    失败的江山,胜利的爱情。暴君和怨妇,桀和末喜就这样结束了罪恶而甜蜜的一生。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1)

    《封神演义》第四回《恩州驿狐狸死妲己》如此描写妲己变身:

    不觉又是二更,不一时将交三更。可煞作怪,忽然一阵风响,透人肌肤,将灯吹灭而复明……苏护急到妲己寝榻之前,用手揭起帐幔,问曰:“我儿方妖气相侵,你曾见否?”妲己答曰:“孩儿梦中听得侍儿喊叫妖精来了,孩儿急待看时,又见灯光,不知是爹爹前来,并不曾看见什么妖怪。”护曰:“这个感谢天地庇佑,不曾惊吓了你,这也罢了。”护复安慰女儿安息,自己巡视,不敢安寝。不知这个回话的,乃是千年狐狸,不知妲己方倏灭灯之时,再出高前取得灯火来,这是多少时候了。妲己的魂魄,已被狐狸吸去,死之久矣。乃借体成形,迷惑纣王,断送他锦绣江山。此是天数,非人力所为。

    《封神演义》乃明朝许仲琳所著。此书一出,遂坐实了妲己的千古骂名。

    而在此之前,无论正史野史,妲己都是以女子而祸国的典范。《史记·殷本纪》载:“帝纣……好酒滛乐,嬖於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同暴君的命运一样,“狐女”的结局也逃不过被杀;那颗曾经千娇百媚的首级,最终的去处也无非是“悬之白旗”,向天下人示众,使天下的女子引为镜鉴。

    今本《竹书纪年》载:“(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晋语》载:“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出于有苏氏,有苏氏是以九尾狐为图腾的部落,所以才会有《封神演义》附会的千年狐精附体的故事。有苏氏的渊源甚为久远,它的始祖,可以远溯到昆吾。昆吾是颛顼的后裔。颛顼是黄帝的孙子,又称高阳。《史记·楚世家》载:“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重黎即是著名的“火神”祝融,时为帝喾的火正。重黎死后,他的弟弟吴回继续居火正之职。吴回生陆终。陆终娶鬼方氏(北方的游牧民族)女,“坼剖而产”,生子六人,昆吾,参胡,彭祖,会人,曹姓,季连。昆吾乃长子,季连即是后世楚国的始祖。

    昆吾的后裔称昆吾氏。昆吾氏擅长制陶和冶金。《史记·楚世家》载:“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昆吾的部落一直处于不断的迁徙之中。夏之时分封于今山西运城,后来东迁到中原故地祝融之墟(今河南许昌一带),殷商时继续东迁至今河南武陟一带,称为有苏氏,即是妲己出生,成长,直至出落为“百千媚态,真如芍药笼烟,梨花带雨”(《封神演义》)的绝代美女的家乡。

    昆吾可不是寻常之人,《史记·天官书》载:“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眛;赵,尹皋;魏,石申。”重黎一说为两人,重和黎。从古至今,“传天数者”仅此十四人。“传天数者”可不同于普通的天官,至周朝末年,关于“天数”的变易,已经人见人殊,没有了公认的规则。所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史记·天官书》)—孔子论六经,只记异事而“不书变见之踪”,“天数”已经不传;即使传授其人,但“天数”微妙,已经无法深告;如果“告非其人”,那么即使言说,也无法晓畅其意。概而言之,天官只是历法的守成者,而“传天数者”,是颛顼“绝地天通”(使天与地隔绝,使人神无相侵渎)之前人类度量大地的践行者,观测“天数”记录的持有者。因“天数”事关朝代和人的命运,所以“传天数者”无一不是世代相传,家族因袭,既是国家机密,更是家族机密。

    昆吾氏,就是夏朝惟一的“传天数者”。夏亡,昆吾氏辗转东迁至今河南武陟一带,称有苏氏,姓氏依然因循始祖昆吾,为己姓(昆吾姓己名樊),所以妲己姓己名妲。《封神演义》说其父名苏护,只不过是因为有苏氏后来繁衍出了苏姓一族,附会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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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2)

    有苏氏作为昆吾的后裔,家族内部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关于“天数”的机密,因此才会被殷商和周侯西伯(即周文王)同时拉拢—后世出土的殷商甲骨文全是卜辞,说明那个时代对“天数”的敬畏和顺从。今本《竹书纪年》载:“(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通过联姻的方式,殷商争取到了有苏氏的支持,又一次挫败了周侯西伯的图谋—其时,殷商以朝歌(今河南淇县)为都,而周侯远在岐下(周原,今陕西扶风),如果能和有苏氏结盟,等于在殷商的心脏地带楔进了一颗钉子,对周侯图谋殷商的大业无疑是一大强援。可是,周侯的这步如意算盘,因妲己嫁给帝辛而宣告失败,种下了以后的因果。

    其时殷商据有天下已五百年,国力强盛,因而与有苏氏的结盟是殷商外交关系的一个缩影和示范。而且对帝辛更有利的是,他的朝廷内还有昆吾弟弟彭祖的后裔。《神仙传》说彭祖到帝辛时代已经767岁,被封为侯伯,在朝里做大夫;失传的《世本》说,彭祖是帝辛的守藏史(图书管理员)。周灭商后,彭祖不愿归附周朝,“遂往流沙之西”,七十年后,还有人声称在那里见过他。—总之,彭祖的后裔和有苏氏有亲缘关系,这一点对帝辛和妲己的联姻大有帮助,说不定还是彭祖出的主意呢。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以为皆出己之下。”(《史记·殷本纪》)正因为帝辛具备这些过人的才能,才会看轻天下人,“以为皆出己之下”。娶妲己时,帝辛已经六十余岁,虽英雄迟暮,王者之气仍凌厉无匹;而妲己,正是一个妙龄少女。一个是王天下者,一个是美色曝于天下者,恰如《诗经·汝坟》所云:“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啊,我心忧愁,空落落地就像早晨的辘辘饥肠;见到了你的时候啊,你就是我那朝思暮想的人儿,希望你再也不要远离我了。二人绸缪唱作,如胶似漆,这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恩爱的消息,传遍了帝国的疆域,也传到了遥远的岐下。

    当此时,帝辛平定东夷,甚至远征楚地,拓疆无算,国势正处于强盛期。周侯西伯僻居岐下,躲在周原的阴暗角落里,忧心如焚: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商的国力蒸蒸日上,我的反叛大业,取而代之的痴心妄想何时才能实现?况且我已暮年,帝辛却老当益壮,我岂非永无出头之日了吗?那独裁统治的快感,那生杀予夺的大权,那后宫佳丽的温柔,我岂非永远品尝不到了吗?焦虑,椎心的焦虑,使我们后世所称扬的圣人面皮焦黄,腹内轰响,甚至一夜白头,却束手无策。

    左思右想,周侯想出了极为毒辣的主意:打不过帝辛,还骂不过他吗?他在明处,我在暗处,调动我强大的宣传机器,诋毁他!他不是“资辨捷疾,闻见甚敏”吗?我偏偏宣传他“残义善损”,叫他“纣王”;他不是喜欢喝酒吗?我偏偏宣传他建造“酒池肉林”;他不是和妲己相亲相爱吗?我偏偏宣传他“惟妇人之言是从”……反正宣传机器是我御用的,想说什么还不是随心所欲。恰巧此时周侯的长子伯邑考“质子于殷”,虽然在帝辛的朝廷里做人质,随时有生命危险,但也等于是安插进去的刺探者;况且伯邑考“为王仆御”,替帝辛赶车的时候,可以伺机接近妲己,离间妲己和帝辛的感情,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计划天衣无缝地实行了。帝辛在阴谋者的诋毁之下,被普天下称之为“残义善损”的纣王;甚至说妲己对孕妇怀孕很好奇,纣王就剖开孕妇的肚子以取悦妲己;建鹿台,施炮烙之刑……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加上帝辛喜好酒色,大兴土木,穷兵黩武,残酷对待朝内的政敌,遂使帝辛的坏名誉一日千里,在帝国内迅速传播开来。

    帝辛嗅到了潜在的敌手,遂“囚西伯于羑里”,并在伯邑考策反妲己,尚未得逞之时,一举擒杀了伯邑考,“烹之”,派人送给被囚禁的周侯,警告他不得心怀二意。这件事也顺势被宣传为“天下失道,忠谏者死”(《太平御览》),成了帝辛最新的罪状。周侯在羑里(今河南汤阴)装模作样地哀悼儿子,在古琴上“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警世通言》)。儿子的死固然伤心,但既为“质子”,就有生命之虞;在处处如履薄冰的险境中,却不顾危险,还要儿子刺探情报,这就是为了一己的江山,把儿子也当作,篡权阴谋的牺牲品了。后来周侯传位于次子姬发,称为武王,三子周公辅佐他。伯邑考以其毫无价值的一死,成为周王朝祭坛上的第一个祭品。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3)

    六年之后,“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史记·殷本纪》)。此后,周侯得到姜尚(姜太公)辅佐,不停地征伐四方之国—犬戎,密须,耆国,崇,昆夷诸国—势力逐渐坐大。周侯死,次子姬发继位,是为武王。数年后,武王克商,牧野一战,帝辛的嫡系部队尚远在东南,仓促组织起来的奴隶军团阵前倒戈,遂“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史记·殷本纪》)。

    帝辛和妲己就这样死了。

    揣想当日,帝辛和妲己眼看援兵不至,坐困愁城,一定也上演过如项羽、虞姬一样“霸王别姬”的辛酸场景。其时,帝辛已经七十余岁,英雄迟暮,铁打的江山即将灰飞烟灭;妲己却正当盛年,花容月貌,历沧桑而犹艳。二人执手相看,此恨绵绵无绝期。许下的诺言都成了空,永世的相守已不可望,那最后的诀别啊,在以“正义”为阔大远景的战争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最终,帝辛自焚,妲己授首,结束了一段被丑化的爱情传奇。

    周武王以正义战争胜利者的名义,荣登大朔,谥父亲周侯西伯为周文王,中国史上正统的谱系确立了。经过春秋战国的乱世,礼坏乐崩,孔子感于此而“克己复礼”,复的就是周礼;孔子又篡改史书,把自己“以德治国”的观念强行塞进客观记事的史书里去,终使“乱臣贼子惧”—但是,“正统”的国家观念和道德观念也于焉成型,最终形成了鲁迅所说的在“正统”和“道德”名义下的“瞒和骗”的历史,“礼教杀人”的历史。

    历史学家顾颉刚曾写过《纣恶七十事发生的次第》,指出纣的七十条罪状是从东周到西汉陆续加上去的,时代越近,帝辛的罪状越多。三国时曹操的耿直之士,著名的“孔融让梨”的那位孔融,对周朝横加给帝辛和妲己的罪状进行过辛辣的讽刺:孔融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问“出何经典”,孔融说:“想当然耳。”(《后汉书》卷七十)虽是戏言,却入肤刻骨地揭破了自称天命所归、天道所属的周朝和圣人周公虚伪的道德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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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周幽王和褒姒(1)

    周幽王十分为难:自己的这个宠妃褒姒,论容貌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女,可就是不爱笑,自打进宫之后,还没有见过她一展欢颜。

    褒姒的身世,是中国史上第一部,也是第一流的荒诞派小说。

    大概是夏朝的末代皇帝桀在位的时候,有一天有两条龙栖在院子里,说:“我们是褒国的先君。”夏桀赶紧让太史占卜,结果,杀、赶走、留下来都不吉利,吉利的是把龙的唾液收藏起来,这是龙的精气所在。于是夏桀“以简策之书告龙”,二龙离去,留下了唾液。夏桀把唾液装在匣子里,兢兢业业地珍藏起来。夏亡后,此器传给了殷;殷亡后,又传给了周。历经三代一千余年,皆视之为禁忌,无人敢打开。至周厉王末年,周厉王好奇地打开了这个匣子,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结果龙的唾液既没有蒸发,也没有凝固,遍流庭院,一发而不可收拾。周厉王万般无奈之下,找来一大群妇女捰体鼓噪,除魔驱邪。那唾液遂化作“玄鼋”(鳖),潜入后宫。一个年轻的宫女劈面遇见了这只玄鼋,像所有圣人的母亲一样,心中感应,若有所动,长到出嫁的年龄就奇怪地怀了孕,因此被囚禁。这一胎怀了四十年,直到周厉王的儿子周宣王在位的时候,才生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婴。因为是“无夫而生子”,生得又旷日持久,宫女顶不住来自朝野的舆论压力,恐惧之下,把这个女婴随便扔到了路旁。周宣王时,国势已经衰落,国运相应地也就被奇异的事件所笼罩,甚至于有童女到处传唱着一首童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桑木做成强弓,细草编成箭袋,周王国不再存在(柏杨译文)。周宣王听到后,立刻下了不准贩卖“檿弧箕服”的禁令。谁知事情就有这么凑巧,恰巧有一对夫妇在贩卖这两件东西,周宣王派人把他们抓起来,要砍他们的头。夫妇二人连夜逃亡,途中,恰巧在路旁看见那个宫女抛弃的女婴,正在夜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人动了怜悯之心,遂收留了这个弃婴。此后,夫妇二人一路逃亡到褒国,以卖饹为生,在褒国定居下来。那个弃婴也渐渐长大,出落得花容月貌,养父母给她取名叫褒姒—姓姒名褒。姓姒是追溯到夏朝褒国二君化龙吐涎之事,夏朝国姓为姒;名褒是为了纪念她在褒国保住了小命,获得了新生。

    在《史记·周本纪》中,治史严谨的司马迁不仅罕见地记载了这件荒诞不经的“怪力乱神”之事,而且记载得非常详细,前因后果,不惜笔墨。此中心态大堪玩味。

    此后,故事的进展迅速起来。

    周宣王的儿子周幽王继位,这位著名的亡国之君,同所有的亡国之君一样,残暴,昏庸,滛荡,不顾百姓死活,遍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重用佞臣虢石甫。朝中大臣、褒国国君褒珦的劝谏之言非但不听,还将褒珦下狱治罪。褒国为了营救褒珦,遂进献美女褒姒,以赎其罪。果然,周幽王三年(公元前778年),一见到褒姒的美色,周幽王就惊为天人,放了褒珦不说,还在褒姒生下儿子伯服之后,废掉原来的皇后申后和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周幽王爱煞了褒姒,百般取悦美人。褒姒不爱笑,周幽王在佞臣虢石甫的撺掇之下,居然想出了“烽火戏诸侯”的著名“奇计”,在骊山大举烽火。待各路诸侯快马加鞭赶来勤王,才发现是一个骗局。看到诸侯们劳累、困惑继而愤怒的表情,看到山下万马奔腾、人仰马翻却无功而返的尴尬场景,褒姒毫无心肝地大笑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周幽王兀自陶醉在美人开颜的喜悦之中,哪里料得到“一笑倾国”啊—被废的申后的父亲申侯,联络缯国和西夷犬戎进攻周幽王,周幽王再举烽火征兵的时候,屡屡受骗的诸侯再也不上当了。“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西周灭亡。

    褒姒做了犬戎的俘虏,下落不明,但是她却替母亲,那个历周厉王、周宣王两朝,命运乖蹇的宫女复了仇,宣判了西周的死刑。褒姒不笑,并非生理性的毛病,也许是因为被弃的悲惨身世,也许是因为复仇之神的青眼相加—总之,这个故事以荒诞派小说起始,以正史记载的西周灭亡结束,真实与怪诞,交缠在一起,呈现出奇异的双重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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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周幽王和褒姒(2)

    但是太史公司马迁,在他被誉为“史家之绝唱”的著作中,为什么如此详细地记载明显怪诞的故事呢?综观《史记》全书,类似的情节可说绝无仅有。

    天汉二年(前99年)秋,汉武帝派乐人出身的外戚、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李陵带领五千兵出居延海以北,迎击匈奴,被匈奴单于以八万兵包围,而李广利不派援兵,李陵血战后“遂降匈奴”,汉廷震动。司马迁为李陵辩解说:“陵提步卒不满五千……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汉武帝认为司马迁为李陵游说,是为了诋毁李广利,遂“下迁腐刑”。司马迁受此奇耻大辱,在蚕室里立下决心:忍辱完成《史记》。

    前92或93年,司马迁出狱,任中书令。这时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的任安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写了名垂千古的《报任安书》,不仅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著名论断,不仅表白了“发愤著书”的苦衷和决心;尤其重要的是,在前98年汉武帝“族陵家”,李陵案已成铁案的情势下,司马迁明知给狱中的任安写的这封信,必会上达天听,还是委婉、然而坚决地再次实现了替李陵的辩护:“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而且,顺便讽刺了大臣们和汉武帝的丑态:“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可以想见,司马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一个投降异族的“汉j”辩护,必定抱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而他自承的“发愤著书”,乃“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报任安书》)—讲述往事是为了排解郁结,是为了抒发孤愤,那么,不厌其详地讲述褒姒循环复仇故事的奇异细节时,太史公一定也满怀着复仇的冲动和快意;只不过,褒姒的一笑倾国,是为了母亲那突如其来的旷世哀怨,而司马迁,是为了自己那羞耻的残疾之躯。

    【沉江】范蠡和西施(1)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这是御用文人的夫子自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指的就是像西施这样的人。

    越灭吴后,西施到底是死是活,成了一个千古之谜。传说和历史的真实相驳诘,千年之下,聚讼纷纭。但历史总是留有有意无意的后门,官方刀笔吏的指缝间也常常泄露出有趣的消息,粗心的历史学家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呢?

    那时正是春秋时期,诸国多如牛毛,人才空前流动。吴越争战的情形就很奇怪,好像是楚国的两个帮派借着吴越泄私愤,两国的王们倒似乎是陪衬和布景了:吴国起决定性作用的智囊是伍子胥、孙武和伯嚭,越国是文种和范蠡。

    卧薪尝胆的故事妇孺皆知。伍子胥辅佐吴王阖庐伐越,阖庐被越军射中手指而死,死前含恨叮嘱儿子夫差毋忘父仇。三年后夫差大败越王勾践,勾践携妻赴吴国为人质。大臣文种和范蠡设计贿赂吴国的太宰伯嚭,伯嚭在夫差面前构陷伍子胥,并促使夫差赦免了勾践。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最终于公元前473年伐吴,彻底灭了吴国。吴王夫差自杀而死,自杀的时候蒙着面孔,说:我没有脸去见伍子胥啊—此前数年,夫差“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这又是一个著名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古人的行为中总是蕴含着一种极端的美感—子胥大笑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伍子胥愤激到要把眼睛挖出来,置吴东门上,幸灾乐祸地观看越兵的入城式。至今苏州尚存胥门。伍子胥的临终遗愿大大激怒了夫差,“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夷,而投之于江。”(《国语·吴语》)申胥即伍子胥。—请注意,此处第一次出现了“鸱夷”这种东西。鸱夷,马革或牛革做的袋子。夫差把伍子胥装进“鸱夷”,压上石头,投到江里,让他永远浮不上来,作为对伍子胥临终遗愿的报复。没想到伍子胥一言成谶,夫差被勾践生擒,不能忍辱,遂蒙面而死。

    吴越故事中的西施其人,《国语》、《史记》无载,直到东汉时期的《吴越春秋》,才出现她的俪影。至于西施的结局,更晚至北齐的《修文殿御览》转引《吴越春秋》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请注意,这是第二次出现“鸱夷”这种东西。越王勾践仿照伍子胥之死,也把西施装进“鸱夷”,压上石头,投之于江。但是奇怪的是,今传的《吴越春秋》却并无这段文字。至于民间盛传的西施和范蠡相恋的故事,惟一的记载是唐朝的《吴地记》转引东汉《越绝书》载:“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但是同样奇怪的是,今传的《越绝书》也并无这段文字—看来,几乎同时成书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在历史更迭的时间链中都有佚文;史书的类似命运,同样大量存在于中国古代典籍之中,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哀,也是自孔子以降官方修史的罪恶宿命。

    西施到底是鸱夷沉江,还是与范蠡同泛五湖?似乎成了一个谜团。善良又善于自欺的民间选择了后者。于是“美人计”西施故事的大团圆结局,抚慰了中国民间的好奇心。

    但是“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的记载显然是有所本的。《墨子·亲士》篇中第一次提到西施之死:“西施之沈,其美也。”“沈”通“沉”。西施沉江而死,是由于她的美貌—墨子已然断言无疑。墨子出生并成长于春秋末期,即吴越故事的尾声阶段,又是紧邻吴越的鲁国人,或耳闻或目睹吴越故事的壮烈活剧,当是最权威的见证人。血腥的征伐之下,厚黑的阴谋之中,哪有什么大团圆的意滛乌托邦啊。

    再看范蠡的结局。《史记·货殖列传》载:“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又一次、第三次出现了“鸱夷”!越灭吴后,范蠡不辞而别,改名叫“鸱夷子皮”,前往齐国。“鸱夷子皮”就是皮袋子。一个人好好地姓范名蠡,后来离开齐国到陶(今山东定陶)的时候又改姓朱,却偏偏在离开越的时候改名叫皮袋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吗?“鸱夷子皮”,这是什么样的名字呀!难道复姓“鸱夷”,名“子皮”?这件离奇的举动发生在西施沉江之后,因此是范蠡和西施相恋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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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江】范蠡和西施(2)

    西施鸱夷沉江,范蠡痛不欲生。逃亡途中,浮舟于湖上,为了纪念刻骨铭心的爱人,范蠡抛弃了基本的更名原则,姓名不分地叫自己“鸱夷子皮”—以致西施死命的鸱夷为名。爱情,只有爱情,刻骨铭心的爱情,才能解释如此离奇的举动,也才能稍稍抚慰一颗破碎的心。这个名字不仅向天下公告了越王勾践的残忍手段,公告了范蠡和西施的生死恋情,同时草蛇灰线,传递出范蠡和越王勾践的恩怨纠缠。

    —台湾小说家高阳如此解释范蠡自称“鸱夷子皮”的缘故:

    鸱夷是用牛皮或马皮做的酒囊,用得着时,虚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着时,不妨掩而藏之,范蠡以此自况,正就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一说,吴王夫差赐属缕剑,命伍子胥自杀,用鸱夷盛了他的遗体,投之于江,所以范蠡自称鸱夷子皮,在表示他亦是越王的罪臣。(高阳《清官册》)

    二说皆非。前者无法解释为什么后来齐国请范蠡做相的时候,范蠡拒绝的原因。既然“君子用行舍藏”,齐国请他做相,正是君子“用”的时候到了,为什么还要“藏”起来呢?后者直以范蠡自为越王罪臣,就更离谱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藏良弓和烹走狗的人不仁义,并非“良弓”和“走狗”有罪在前。况且范蠡本非越人,乃是楚人,本来就是四海游荡,辅佐越王只不过是想成名立业,试一试自家本领如何,功成身退,再继续游荡四海,何罪之有?

    历史学家们闭目塞听,不愿深究范蠡何以自况“鸱夷子皮”的真正原因,也许仍然是“成王败寇”的心理惯性使然,因为西施之死揭破了帝王霸业之后的肮脏秘密;可是他们也错过了考证出西施和范蠡相爱的铁证的光荣。

    线索清晰了。那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的生发和悲剧结局,逐渐豁现了出来。

    文种和范蠡向越王勾践献上美人计,越王“乃使相者国中得苧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而献于吴”(《吴越春秋》)。这个“相者”,我很怀疑就是范蠡的老师计然。计然名叫辛文子,是“晋国亡公子”的后代,是一个大经济学家,也是一个技术精湛的“相者”。范蠡拜他为师,并引见给越王,计然告诉范蠡:“越王为人鸟喙,不可与同利也。”按相术,“鸟喙”主狡诈,无情义。虽然后来计然也向越王献上了“七策”,但显然早看穿了越王勾践的本质。计然遇见了绝世美女西施和郑旦,第一个要过目的当然就是范蠡。西施和郑旦学习的内容之一是“容步”,有人用现代汉语构词法解读为“仪容和舞步”,令我不禁一哂。“容步”毫无疑问是专词,是古代流行而今日失传的媚术之一种,专用以媚惑君王。没想到的是,这种媚术也媚住了范蠡,三年学习期间,范蠡和西施之间深深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当此绝世美女,越王勾践显然也动了心,但他乃“鸟喙”之人,“鸟喙”者,按相术,上唇主情,下唇主欲,上唇覆盖下唇,情压住了欲,所以才可在艰难中成就一番事业。作为对范蠡的奖赏,越王勾践和范蠡约定:灭吴之后,将西施赐于范蠡,不仅可成全二人的一番相恋,同时也稳住了西施的心,才能身在吴宫,心存越国。

    但是灭吴之后,阴险的勾践变了卦。“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专制统治的铁律开始发生作用。但是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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