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身份尊贵，看性情气质，也是三界十方中高远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典范。长琴给东华安排的住处很符合他的气场。那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位于榣山靠海外的一边。穿过一片芳香宁谧的白色徘徊花花田，走进院子能看见几株枝干交错白花繁密的晴雨花树，房屋在花树间隐隐绰绰。房间内布置十分朴素，也就一张圆桌，一张书桌，一行书架，加上床和靠窗的长榻。房间里没有燃香，只摆了几株常绿的树，却是满室清香。东华指着其中一盆告诉我，那树算的上半个神物，灵力不强但香气的宁神效果很好。因为外表过于寻常所以很难找到，由此倒可以窥见长琴君是个品位淡雅的人。长琴能得东华的称赞，我也觉得面上有光，看东华的目光便多了一份亲厚。我心里想，莫不是我太俗气，我怎么听着感觉那与品位情趣毫不相干，单单是长琴闲得发慌的缘故呢。这一层，我只在心里转转，没有告诉东华。
凡是修行高深的神灵都不爱走动，无所不知的混沌天神只爱在地心睡觉，浮黎元始天尊一直窝在三清天玉清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仙上之仙的东华帝君住到榣山十多天就没出来走动过。
若想见他，只能我主动去找。白色花田的小径上，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这个规律，偶然发现女娲我算是个特例，不禁有些自得，脚步更轻快了些。我走进院落，拨开三两枝晴雨花枝，抬头看见东华站在门前微笑，是在等待我的样子。说不上惊讶，我走过去跟他并肩，他很自然地将我迎进了屋内。
圆桌上摆好了茶具，我愣了一下到椅子上坐好。东华在我对面坐下，提起一水壶在手中沸开，倒入放好了茶叶的茶壶里，登时浮出一些袅袅香氛。
我看他也坐下来了，便笑问：“东华，你这是……”
“泡茶，饮茶。”声音淡然。
嗯，我知道你在泡茶，也知道你正打算用这茶来招待我。我想问的是，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兴致。以上只是我的内心活动，我懒得继续追问，这种事怎样都行，爱说不说。
我这边支起下巴，眼睛空洞着盯着冒热气的茶壶，东华也很淡定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刻，茶泡开了，东华提起茶壶给我们俩各自沏了一杯。我放弃了等他说话，低头转了转杯盏将茶水凉到合适的温度，端起来慢慢啜饮。
“女娲，今天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他终于开口了。
我将茶盏搁到桌上，懒懒地看他。“你说啊。”
“你说太子长琴是你夫君的时候，我很惊讶。在情感方面，你始终是璞玉未琢的状态，我不确定你真的弄清楚了你对长琴君的感情了？”
拐着弯地说我迟钝，自己不也一样……我撇撇嘴：“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这应该是爱没错。”
东华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却又换了话题：“玉皇上帝几次跟我提起你，我看他是一直把你放在了心上。我本认为你我都是与此无缘的神灵，也就没在意他的话。如今你遇到了太子长琴，自然子怕是……”
“哗”地一声，杯子歪了杯盖滑下来，水泼在桌子上。我伸手拍了拍湿了的衣裳，抬头看他无措地说：“他……怎么会……我应该消除了他的记忆了……”
东华神色微动，换了杯茶推到我面前。“你消除他的记忆……”他顿了一下，换平淡的语气说，“自然子的行事作风你也知道，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无须担心。”
我扯出一抹笑，摆摆手：“我不担心，只是完全没有想过，他被我消除了记忆却还是……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会不会弄错了？”
“应该没错。”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划一个手势将泼出的茶水收拾了，笑看我：“你日后就一直呆在榣山？”
“唔……我跟着长琴吧，要看他去哪儿。”
他微微点头。“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因为东华主动地跟我说了件有些不得了的事，我忘了是我过来找他的。什么事什么事，咦……
我用手指点了下脑袋，随便抓过一个念头：“哦，我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方法让小蓝早日化出人形，他近日总是拐弯抹角地跟我提这件事。”
“这很容易，你回去让他来找我，我帮他一把。”
“耶？莫不是点石成金那样的法术？”我好奇地眨眼。
“如果把毕方鸟比作石头的话，也可以那么说。”
我赶紧答应着：“好，我会让他尽快过来的。”
东华转头望向门外，我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片幽蓝火焰飘了进来。“现在开始可以吗？”声音中有掩饰不了的兴奋。
“小蓝来啦，挺快。”我点头赞叹。
东华笑着走到小蓝身边，难得主动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迫不及待？”
小蓝大眼亮晶晶的放着光。
东华收回手，闭眼默了一句诀，点向小蓝大约是额头的位置。小蓝周身的蓝色冷焰外泛起一层白光，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软乎乎的小人。
小蓝稳稳地落到地上站稳，伸着手臂兴奋地打量自己。他仰头望着我，转了个圈：“女娲娘娘，我变成人形了！”
“太好了呢。”我笑着摸上他软软的头发，感，对视了一小会儿便讪讪地扭过头。
长琴那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出楼阁之外。
我疑惑地上前两步：“长琴？”
他回头温温地微笑：“还想再听一曲？”说着，就挪步打算走回来。
“不是，今天不听了……你要走了？”
他看看我的脸，点点头，见我不动又说了一句：“回房间刻谱。”
我轻轻哦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你随意就好。”
我闷声点头，看他转身下了楼，心中钝钝的有些痛楚。长琴已经跟我无话可说了吗……我低着眼睫咬了下唇。
之后的几天都是这样，除了每天听他弹一首曲子，我们说过的话寥寥无几。一开始我还是顺其自然，后来会主动找些话题，他配合我说话的时候浅笑如昔，我有种拳头打在空气中的无力感，觉得委屈却无从怨责。
我心情很是低落，心空荡荡，脚步慢吞吞，偶然回神发现自己身处在去东华那处的徘徊花花田间。我蹲下来打量蜜蜂蝴蝶飞舞的白色花丛，过了好一阵子又站起来继续往东华那边走。进了院子，赤脚踏上木制的走廊，无心情理会身后留下的一串沙土脚印，我站到门口望向屋内。东华坐在榻上闭目冥思，知道我在门口神色也分毫未动。
是了，一向是我主动去拉他，他才会睁开眼同我说话，一万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性情温和礼数周全，很是满意，几十年前在天宫遇到他并住了些时日，我依然觉得很好。可此时，我心中一瞬晃过长琴的脸，和东华的举动很相似，登时有些委屈难过。
我转过身，御风飞回自己的住处。小蓝也走了，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或者说整个榣山都非常安静，除了风和海潮的声音。我心里很清楚，我应该快些克服消极的情绪。
或者，我可以出去转转。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马上考虑要去什么地方比较好。神农退居至不老山，伏羲归隐，少昊死了，轩辕如他所愿成了真正的大地之主，只剩下天北颛顼治下、冬神玄冥坐镇的一万二千里地方不在轩辕的管辖范围。要不要去看看神农，或者去观察一下轩辕？西王母阁下擅作主张，命风伯雨师助轩辕对抗神农，使大地之上维持百余年的平衡彻底崩毁，自然子知道了，会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还是不表态呢？西王母要是再与他闹起来，倒还值得一观。要不然，去天宫看看？
我考虑得七七八八，走出房间挥袖引出一道风，往海内的方向飞去。飞经厌火上空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完全想好到底要去哪里，于是飞得越发得慢了。
啊。榣山离钟山并不算特别远，我都没有想过去看望虫虫，这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又不晓得要赔上几年的罪。
脑中疾速闪过这一串念头，我赶紧转身往回飞。飞过赤水，停下来缓口气，掩饰好心虚的表情，继续往北，不一会儿便到了钟山。
很难得的，今次虫虫竟走出了他的破草棚，现正在山路上散着步。他大约是感觉到了我，抬起头。
我高兴地飞落在他面前：“虫虫！”
他泛着浅金色光芒的眸子眨了眨，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我上次离开钟山之后，先是遇到伏羲跟他去了天东，然后飞回天南的竹屋找长琴，历劫睡了一年，接着去榣山找长琴，后来飞去天宫在东华那儿住下，又跟着他一同去阪泉，最后飞回了榣山。我经历了很多事，所以没意识到加上沉睡的时间，距我离开钟山也只不过过去了大约两年时间。虫虫以为我只是到外头兜了个圈子就跑回来，倒是有理可循。
我花了好些时间才理清思路，虫虫等得纳了闷儿，又问：“小蓝呢，他怎么没跟着你？”
我重新拾回笑脸：“我就是来看看你，小蓝他独自修行去了。”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在我面前缓慢地转了一圈。“看完了吗？看完了就走吧。”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习惯了他那万年寒冰的脾气，也不在意，转身跟在他身后。这之后他又不太理我了，我同他说十句他若答上一句，我就觉得很愉快了。绝大多数时候，那一句是——“唔”“嗯”“啊”“哦”这一类的。
虫虫变了一些，我跟了他十来天，也未见他回那个以前简直舍不得出来的破草棚。他在山间水边游荡，毫无目的的样子，天黑之后就随处坐下，闭目冥思。我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觉得真真有趣，问了他好几次，他只非常冷淡地回了一句：你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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