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钟华从床上猛地坐起,惊叫之后才发觉是个梦。跟着就是“阿嚏!阿嚏!阿嚏!”,全身冷汗加上眼下是二月底,在没有冷气而温度仅为三至五度,夜里还有过小雨的情况下,不打喷嚏才是怪事。
钟华起床跑进狭窄的厕所,全身不停地哆嗦着放完水,又急忙往回跑,半路撞翻了自己的水杯,淋湿了半边裤子。他抓过擦脚巾,脱下长裤,哆嗦着擦干水,钻进温暖被窝,忽然想起那天他在闷热难耐的货轮上,也是这么哆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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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次货轮上的遭遇,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恶梦不时地缠绕着钟华。他不知道,这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英文缩写为ptsd,在国内心理学尚不发达的当时,许多外科医生甚至都对此类病症未曾注意。
那天晕过去之后,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东马的一家医院里,因为脑震荡不得不住了一周多时间。回到国内,宝哥除了依约定分给钟华原有的份额之外,还多给了三万,加上之前约定的五万报酬;在九十年代末,八万元是个不小的数目,遗憾的是,钟华的外债是十九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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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出来跟着宝哥没错吧。‘树挪死,人挪活。’这份收入比你以前可是高的多了吧。”第一次领到生意分红的钟华笑得都傻了,罗广成和其他几个人在一旁取笑他。
刚毕业那会儿,钟华是灰溜溜地低调回到生活了十三年的宁南市。因为成绩不佳,他是被改为大专结业的。这个丢脸的结果使他回到家乡之后,没有去参加同学会,没有和以前的大院里从小长大的朋友联系,把自己孤零零的宅了起来。
父母为之叹气伤心,原以为他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能毕业找个好工作,谁知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到处找人帮忙,最后是托了一个表姨父的路子,把钟华安排进一家国有银行当了一名代办员(临时工,现在是无敌的替罪羊,当时也是二等人。)
银行日子使钟华感觉像坐牢,因为钟华非专业出身,对于业务处理非常地不熟练,不知被主任骂了多少次,半年后他才渐渐地跟上了大家的工作步伐。但是钟华的心又开始不安分了。
远在四川老家的奶奶忽然病了,经抢救后已是偏瘫不能下地了。父亲这年正好五十,在部队办理了退休手续后,带着有严重风湿病的母亲一起回了四川老家。
临行前,父母合议后把母亲单位分的房改房更名到了钟华的名下,让他好好在宁南安心工作,等等奶奶走了,父母再回宁南来养老。
这年头,有门路赚钱的人是万人敬仰的,被视为有能力敢闯敢干,而非后来的人人喊打的“为富不仁、发黑心财、富二代”的局面。钟华看准了常来银行的一个大客户,认定他是个可以投靠之人。这个人年纪不大,但是银行上上下下不管年龄大小都称他为宝哥。今年不到三十岁的宝哥真名罗宝林,已经有了几百万身家(银行的人当然知道),他是专门做边贸生意的,家族里有商业厅的背景。
宝哥虽然出都是奔驰,每次办理业务动辄数百万络技术并不发达,相应银行的服务产品也不多,加上中越间国际结算业务的不发达),但是他不是一个只知道摆阔的人。宝哥出手很大方,每次办理业务都会给银行的职员们带来不少好吃的、好用的小礼品。可以说他懂得收买人心,也可以说他很会做人。
钟华认定出手大方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在侦知宝哥的财会辞职了之后,他主动去找宝哥要求“带小弟一把”。秘密辞职,瞒着远在四川老家的父母,在宁南的亲戚很少,没人管。然后赚了大钱,再出现在父母、朋友的面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没文凭,但我穷的就只剩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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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哥做生意时经常让公司的心腹重要之人参与一把,在钟华查出了前财会有挪用三十多万公司款项的嫌疑之后,也有了参与的资格。
1997年春节刚过不久,宝哥就得到了一个消息,老挝有一个联合国援建的项目,为老挝北部山区建立一个输变电系统。这个项目很大,一家中国国企和一家越南企业合作已经拿下了部分项目。宝哥决定找这家国企的领导谈谈,让他在对方的几千万大单后面挂个几百万的小单。
经过宝哥的努力,他的公司成功地得到了这个挂小单的机会,宝哥按照惯例让人下手报名参与。贪心不足的钟华决定吃一口大的,他找到从前银行信贷科的同事,把父母留下的房子给抵押了二十万的贷款。
一九九七年是个特殊的年份,现在多数人只记得它是香港回归的那一年,伟人离我们而去的那一年,但它对整个亚洲和世界来说,还是经济危机的一年。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日这天,把国家的外汇储备消耗一空的泰国政府,已经无力抵挡挟千亿美元而来的国际炒家,被迫宣布放弃与美元固定挂钩的汇率政策。当天泰铢兑美元汇率下跌了17,一场看不见摸不著然而破坏力巨大的金融风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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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哥做生意有个特点,喜欢全部资金一起压上,这让他在短短的五六年内身家由起初的十万翻成了几百万。从未失手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种叫经济危机的东西。
钟华也没想到,对于好歹学过几天经济的他来说,经济危机只是大学课本上的一个名词而已,没想过它是一只隐形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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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货的时间是在七月十五号,由于合作的越南企业在危机中遭遇了资金困难,对于一家企业来说,资金链断裂就是急性心脏病差不多了,供血不足(资金)直接导致死亡(破产)。连锁反应导致了中方企业的供货中断,按照合约,老挝改接收了别的供货方。对于一家大型国企来说,几千万的合同损失尚能承受。对于宝哥这类商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一夜之间,六个分属三家不同银行的信贷员赶到了中越边境,曾为座上宾的宝哥被他们很客气的三班轮换跟随着。宝哥只得将仅剩的部分流动资金,一半交与信贷员们先取得对方部分谅解,一半给了身边最后还跟随着的两个人:保镖罗广成,会计钟华;请他们去辛苦一趟。
罗广成是罗宝林的远房表弟,当过侦察兵,为人很讲义气,他是主动要去干这事的。钟华则是抵押了父母准备养老的房子,现在他还不上贷款,他不想干也不行。
宝哥指点他们,去新加坡找关系人进一批“紧俏货”,可以赚回三倍左右的利润,分每人五万做报酬。两人出了国,到了新加坡,顾不上观光,赶紧找到人买货,联系船只……一路顺风的两人却在随船回国的途中遇上了海盗,于是有了南海上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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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传来了隐隐约约地调笑声,这是住一楼的那个专门卖自己的女郎在“上班”;楼上传来了“吱吱呀呀”地床板声,那小两口似乎半夜还在“工作”,估计是想违反计划生育;城中村里的住宿条件就这样。
钟华以先还八万元,再把抵押贷款改换成住房贷款为条件,和信贷科科长谈妥了,大家皆大欢喜。信贷科不用担心年底有坏账产生被扣奖金了,钟华不用担心年底被没收房子了。可是问题在于,钟华还得面对每个月的利息啊!为了省钱,只好把那套单位房租出去,自己到城中村找个地方蹲着了。
宝哥帮了钟华一把,找了个正在创业的小老板,那家伙一次签下了三年的租期,还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当然要便宜些,一次交款都该给个折扣嘛。只是,半年下来,这些钱也都没了。
明天不得不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了,钟华不无悲哀地想着口袋里仅剩的最后一堆零票子。“一只羊,两只羊,……一万只羊”外面已经传来了鸡叫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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