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发福的中年男子便是山西长治来福货栈的大管事林发全。申勇的至交好友张子鸣,未登金榜之前还曾在来福货栈做过账房先生。
来福货栈的粮米丝绸生意早就拓展到了镇城,只是申勇以前不知。也是凑巧,侯世禄恰好也要为他的正兵营采买军粮。正兵营绝大多数是营兵,朝廷一般只发饷银,军粮由主将拿到饷银后自己去找粮商采买。
谈妥兵器盔甲以及粮米之事,侯世禄今日已经无事,准备带着几个子侄在镇城好好逛一番。其中那个眼睛大大的后生,他见申勇与林发全携手进了货栈,非要跟进去瞧瞧。侯世禄对申勇这个年轻的守备也有好奇心。总归是无事闲逛,于是一干人等又去而复返。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来福货栈门口,申勇笑着向宣府总兵侯世禄,大管事林发全等人拱手作别。
一两五钱银子一石粮米的价格,让他心情大好。同是长治豪商,来福货栈与申家的四海货栈生意往来频繁。待申勇说出来意,林发全还犹豫了一阵。当申勇尴尬地说出这笔银钱是找人借来的,林发全很爽快地将开平卫一带的粮米契约原价转手让了给他。
侯世禄等人目睹了整个过程,粮米价格之事他自然没有异议。申勇算是就地取粮,这样一来就省去了运输的路途损耗,比他采买的价钱便宜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言谈间,他得知申勇是长治富商的子弟,却当真是找陈监军借得银钱,又是一阵疑惑。四海货栈的名头,就是他这个常年在地方镇守的总兵,也曾有耳闻。先前听监军陈余胜言申勇是来镇城借银钱的,他只当对方是信口开河。现在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
又问了一些赤城堡的情况,除去某些隐秘的事情,申勇都是如实回答。听申勇的描述,侯世禄起了想去赤城看看的念头。那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又连着追问了一些琐事,甚至问申勇有没有娶亲,让其余几人都是面色古怪。侯世禄听了之后也是神色诧异,当即瞪了他一眼。
申勇翻身上马,又回首瞧了那个眼睛大大的后生一眼,忽然极不礼貌地大笑一声,与王来运打马离开。
没一会,他伟岸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眼睛大大的后生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父兄几人脸上打趣的神色,他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侯世禄微微皱了皱眉,其余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后一同离开。几人穿街过巷没多久就步行回到了东大街上的总兵府。
总镇总兵的帅府又被称为镇朔府。府前矗立旗杆,高大的影壁,威严的石头狮子,护卫仪门两侧,大门上挂金漆兽面锡环。厅堂内里的装饰布局,尽显堂皇富丽,说不出的气派。
去往府邸的后院,待落座之后,侯世禄带着浓厚的陕北榆林口音,不悦道:“你这娃儿,都是爹平日疏于管教。俺们家虽不是书香门第,却也没有当面问人未曾娶亲的道理。这要让人识破,老夫的颜面何在?”
被训斥的后生若无其事地一把将头上的方巾扯下。她将散乱的乌黑秀发理顺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自顾自地抿嘴笑了一声,才撇着嘴回道:“只是问问而已。”
坐在一旁的几个兄弟闻言都是不信。这碎妹子年过二十,人虽生得美貌,性子却极是高傲,平日喜欢舞刀弄剑,文采也不错,寻常人等看不上眼。以前有来上门说亲的人,被她暗地打听到对方的生平之后,无一例外地恶言恶语统统赶走。
说起小女的亲事,就让侯世禄头疼。在这个时代算是名副其实的剩女,虽文武双全,但又不是男儿身,终归是要嫁人的。侯世禄本也属意申勇,否则不会去而复返。两人年岁相当,对方也是大户人家。申勇虽相貌平平,但胜在为人稳重干练,最重要的是自家女儿也有意。
奈何申勇已有婚约在先,嫁过去岂不是要做妾?这事也就只能作罢。
“总之,那赤城守备已有婚约在身,此事休提。”
她性格虽然大方,听爹如此直白地说将出来,却也有点害羞了。秀气的脸上透着红晕,小声道:“哪个说要嫁他了,女儿只是好奇。”
说着说着,她眼前又浮现出申勇那宽厚平实的脸庞,深邃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放声大笑,伟岸的背影不由怔怔出神。
看小女儿一副念念不忘的花痴模样,让侯世禄是不胜其烦,低低叹了一声。
两日后,申勇等人带着借来的一万两银子,回到赤城堡。
留守的张文秀与余国栋等人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都是笑着连声道守备大人出马就是有法子,轻轻松松便筹措到这么多银钱。
此中辛苦自不足与他们道,申勇笑着摆了摆手,当即让张文秀与余国栋两人去采买粮米入库。
依他的吩咐,高翔还在云州协助柳云升操练兵马。申昌俊与刘二在忙碌开矿,吴章义与张时杰在操练守备营的步军。
待张文秀与余国栋走后,值房内就剩他一人。他背靠座椅用手轻轻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只听外面杨二狗瓮声瓮气道:“大人,作坊的李先生来了。”
李林生一身管事打扮从外面缓步走了进来,连日操持鸟铳作坊之事,他也是有点吃不住了。平日吃的饭食有鱼有肉,虽然比在京师好了许多,脸却瘦削了不少。
“大人,作坊已经造出第一支鸟铳,还有铳管整整九十根。”
申勇闻言猛地起身,把李林生吓了一跳。“李老哥辛苦,走,瞧瞧去。”
两人快步来到守备官厅附近的作坊,捶打铳管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不时可以看见忙碌的工匠行进行出。
据天工开物记载:凡锤鸟铳,先以铁挺一条大如箸者为冷骨,裹红铁锤成。先为三接,接口炽红,竭力撞合。合以后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
这个时代生产鸟铳的工艺就是如此,铳管锤炼成形之后,还需要用筷子粗的钢锥将铳管内壁钻平。最难的就是这点,一个熟练工匠需要花费一月的时间才能钻出一根合格的铳管。申勇已经派人去各地寻找技艺精湛的木匠,着手打造大水车。一来农田引水灌溉,二来为建造水力钻床做前期准备工作。
按他的吩咐,除了铳管,其他难度较轻的部件都必须要实行标准化生产,例如火药池、枪机、准星、枪柄等。当初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李林生领会了这个标准化生产的概念。
作坊除了锤打工场,钻管工场,枪机与准星,枪柄等部件却是在同一个工场里打造。作坊旁边,还有一个小库房,专门用来存放已经制造好的鸟铳与铳管。见守备大人进来,库房管事李立昌连忙起身见礼。
申勇示意他不必多礼,径自走到存放鸟铳的大木箱前,拿起箱中的鸟铳。
他轻轻摸着手中鸟铳的各个部件,又将眼凑到铳管口细细看了一会。
这才出声笑道:“看上去确是精良,待试过之后,若是合格,当给李老哥记一大功。”
李林生呵呵笑着,又取来铅子与药包。
他献宝似的对申勇道:“大人,铅子制造简单,无需多少人手。就是这火药,却是有点难办。现在用的硝土是茅房边收集来的,而硫磺需从南边采买。”
申勇掂量着手上的子药,轻轻颔首。据自己了解,朝廷严禁产于西北地区的硝石运往东南沿海。同样南方的硫磺也不准运往北方,北方却不产硫磺。军队主力都在北边驻防,更不准各地将官私藏大量的硫磺,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地方上私自生产火药。
朝廷这道严令却是多虑了。由于工匠奴隶般的地位,无丝毫的积极性与责任心。地方卫所军器局打造的鸟铳质量极差,经常炸膛,士兵们都不愿使用。将官们又不舍得自家掏钱买兵仗局精工制造的,更不要说偷偷制造火药。
“硫磺之事先不慌,我自有法子解决。倒是硝土,我们堡城仅数千人口,靠人畜的粪便收集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时代出产的硝石大多伴生于盐土,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工艺,熬制提炼出来的。西北华北干旱地的盐土不少,因此只有北方才能大规模出产硝土。马营堡治下的屯堡就有很多荒废的盐土地,采集之后可以用来熬制硝土。
想到自己麾下的守备营军士有上千人使用鸟铳,平日的练习射击,就要耗费巨量的子药。申勇出声道:“李老哥,我准备另外建一个子药作坊,由李立昌做管事,你看如何?”
李林生一副举贤不避亲的神色,笑道:“我看行,这子药就是犬子领着几个工匠鼓捣出来的。”
听申勇要任命自己为新作坊的管事,正在桌案上忙碌的李立昌连忙走了过来,拱手领命。他老爹李林生瞪了他一眼,也是乐呵呵的。
三言两语议定此事,两人拿着鸟铳与子药离开作坊,往演武场走去。
路上,申勇咦了一声,掂着手上的小药包,疑惑道:“李老哥,我看这药包大小重量似乎相近,莫不是定装火药?”
李林生惊讶地看着他,笑道:“却是如此,鸟铳只要精工打造,用药量便可以固定。这样一来,军士临阵使用时,击发的速度可以提高许多。”
申勇淡淡嗯了一声,赞道:“李老哥有心了。”
定装火药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戚少保在蓟镇练兵时,就曾在军中广泛使用。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都有记载。
经过扩建之后,演武场比之前大上了倍许,场上充斥着各级将官的呼喝号令声。场边的将台上,一杆申字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月以来的严格操练成果显著,放眼看去,一个又一个齐整的编队在走着踏步,他们神情严肃,目不斜视,依着旗号变换着不同的队列。瞧见守备大人来到场上,也无人喧哗。
对此,申勇满意地点了点头。守备营步军的队列与旗号操练结束之后,可以开始着手重点强化使用长枪的军士体能了。
他将吴章义唤了过来,过了一会,场上迅速搭起了一个靶子。
守备营会用鸟铳的军士不少,但都迟疑着是否来做这试验者。毕竟鸟铳给大家的印象太差了,一旦炸膛就是非死即伤。出人意料的是,步军营甲总的哨官猴子,他自告奋勇要做这试验者。看他熟练的装填动作,大家都是面露诧异之色。
只见他麻利地将药包从铳口塞入铳管,用通条捣实,又装入铅子,同样捣实。看众人诧异的神色,他笑了笑紧接着打开火门,倒入引药,又关上火门,再将长长的火绳插入扳机的龙头式夹钳。
一系列的准备过后,他抬首看向申勇。申勇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他射击。
猴子接到指令将身子蹲下,把火门打开,点燃火绳,抬起鸟铳。各级将官与军士都是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屏住呼吸,照着准星瞄准了六十步外的靶子,猛地扣动扳机,砰得一声,铳口腾起一股黑烟。他放眼看去,只见那个靶子已是碎木横飞。他一跃而起,高声道:“大人,卑职不辱使命。”
申勇脸上现出一阵狂喜之色,他大笑道:“你们全都不辱使命。”李林生等人也是神色总算缓和了不少。
他下令给所有工匠赏银四钱,并且从旬日供给一次荤腥增加到五日一次。除此之外,月粮也增加一成,以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等那九十根铳管全部装配好,守备营就要开始列装鸟铳。可以想象得到,日后的演武场砰砰声会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了。鉴于扰民这个问题,申勇打算在堡外修建新的营房与校场,用来鸟铳兵做操练之用。
与此同时,各屯堡的垦荒也已经接近了尾声,要开始修建水渠了,之后就等入秋后组织军户们种冬小麦。
次日清晨,天还未破晓,整个堡城一片静谧。申勇便带上一队亲卫,出了崇宁门,打马往北边的云州千户所而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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