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狱警,还是那个88号,金陵的气色看来好了许多。
领导说了,今天你们可以多聊聊,三个小时。狱警的语音、用词都比初听时悦耳了许多。我叫了声“金陵”。还是叫我二狗子吧,我听了舒坦。从金陵口中吐出二狗子仨字已恍若隔世,我俩的心距因此变得和儿时一般接近。我的思绪也被其拉回到七八年前,金陵初登副校长宝座那会儿。
喂、喂!四老爷吗?今晚有空吗?聚聚!驿都金陵808房间。六点半,准时,啊!金陵不间断地说了几句,啊的尾音拖得很长。喂喂喂……嘟嘟嘟……我未发一言,电话就挂了。因为是发小,自小又当惯了孩子王,金陵与我说话从未客气过,他的话如同圣旨,不容辩驳。
亚男,今晚二狗子请吃饭,你自己带晖晖看电影吧!
又是二狗子!好吧,早点回来。听得出电话线那头不高兴。
驿都金陵大酒店,本地最豪华的酒店,五星级,市政府的接待中心。对我而言,这是个犹如神坛般的地方,从来都是远观仰视却从不敢只身涉足。今天也做回神仙试试!
门童穿得像民国时期的总统,言行举止也不乏民国范儿,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从身后徐徐挥至腰际,先生,欢迎光临,请!门180°大旋转,我进了大堂。先生,请问您预定了吗?哪一号包间?小姐身材婀娜,脸盘小巧精致,就是妆化得有点浓!但是与大堂梦幻般的色彩搭配得天衣无缝。小姐加重了语气:先生,哪一号包间?我从幻境中回过神,忙不迭地说,808。小姐很有耐心,可见的训练有素:好,先生请随我来!小姐的腰肢摇曳得很有节奏,带动着浑圆的臀部左右扭摆,似微风中吊于枝头的葫芦。(电梯间门口)先生,8楼有人接待!请慢走。可惜忘了回家换衣,小姐转身前的吊梢一瞥,彻底凉了我的心。
推开沉重的大门,眼前顿时一亮:超大的豪华包厢,地面由毛毯铺就,内设卫生间和棋牌桌。炫目的灯光、华丽的色彩、能坐二十人的旋转餐桌,还有吆五喝六的嘈杂声填满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正在我不知所措,以为跑错地方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躯从牌桌旁的人堆里冒了出来。包厢顿时变得拥挤,几百瓦的吊灯也为之黯然失色。看不出一丝皱褶的藏青色西服紧裹着二狗子魁梧健硕的身躯;泛着贼光的丝绸领带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勒着他粗壮的脖子;一头天然卷黑亮得让人无端地产生一种不真实感。细眼观察:壮硕的背后是中年的臃肿,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像怀孕三月的女人,又如日本女优傲人的乳峰,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性感;黝黑紧绷的皮肤因久无阳光的暴晒,显得色浅而又松弛,好像刚刚在热水中泡过;那对牛眼白多黑少,依然不怒自威,像两颗顶在肛门边的鸡蛋,仿佛随时都会爆眶而出。
四老爷,不,邵总,来了。二狗子声若洪钟,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也换来包厢的一时宁静。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门外,只有电视里的歌者还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别、别,实在不敢当,还是叫我名字吧。自从当官以后,二狗子见了谁都称总。我浑身没有四两肉,哪也不肿。这可是我的发小,铁哥们:报社的邵主任,江城名记。二狗子自小便喜欢吹牛,至今未改。我摆了摆手,说,惭愧,我就一记者,王校过誉了。记者好啊!无冕之王,还名妓,难得!平静后的哄笑别具爆发力。别开玩笑,我兄弟,文人,面嫩!金陵大声吆喝,喂,别打牌了!快,坐;请坐;邵主任,请上坐!百般推辞之下,我仍被摁在了首席,与金陵比邻而坐。
酒桌上,八碟,有几盘叫不出名字;两瓶白酒,这个认得,电视上常播,“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比海更高远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博大的是男人的情怀。”“一个梦想,两个梦想,三个梦想,十三亿个梦想,一个民族的梦想,中国梦,梦之蓝。”儿子在家老说,耳朵都听出了老茧;面前人手一包烟:九五至尊。周久耕出事后,便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王校,我敬你!你意思意思,我干了!
恭喜王处荣升校长!可别忘了兄弟。
怎么能呢?
王校,您坐,我干!我小舅子的课题,你可得放在心上,要不回家我没法跟女人交代。
好!你干掉。没问题。
王校,我儿子上学的事,你可得帮忙。听这话,像请客的,花钱没问题!我有。
……
根根乌贼触须绕过圆桌的边缘,齐刷刷地伸向同一个猎物;声声马屁在我耳际萦绕,聒噪而又令人反胃。我闷头与螃蟹搏斗,阳澄湖的。干嘛不吃?反正二狗子欠我的!
四老爷,来、来,喝、喝酒,咱哥俩干一杯。金陵微醺。我搏斗正酣,尚未缓过神来。金陵提高了调门,我冷不丁吓了一跳,擦擦膏油流淌的双手,端起洋河的琼浆,脱口而出:好,二狗子,咱哥俩干!房间里瞬间死寂,只听见金陵急促而沉重的喘气声。空气像一团拨不开的浓雾,让人窒息,不由地心生恐惧。大、大家一起,来、来,敬、敬我兄弟!金陵食指频点,语无伦次、彬彬有礼而又霸气十足,你、你、你!很奇怪,如此矛盾的几个词语用在金陵身上却是如此和谐统一。
邵主任,我敬你!邵主任,干!干!……
姗姗来迟的客气让我倍感惶恐,然又却之不恭。一杯、两杯、三杯……“梦之蓝”带我进入了五彩的梦境。干、干、干,他妈的,谁来我都干!生平第一次说粗话。口若悬河、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方成了远古的神话,圆成了亘古的永恒,头无力地耷拉在桌上……
隐约中,香风飘拂,有人扫去了地上的秽物。桌上依旧觥筹交错,蚊虫嗡嗡。来、来、来,来个大交杯。金陵喘着粗气,醉醺醺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不会喝酒。声音温柔而自矜。他、他妈的!哪有卖酒不喝酒的?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什么?喊你们老板来。金陵敲着桌子,大声嚷嚷。王校,算了吧。还不走?有人在打圆场。滚蛋,今天真他、他妈的晦气!金陵还在喋喋不休。散了吧,王校!邵主任咋办?什么他、他妈的主任!滚他妈的蛋,就、就一小记者。金陵忿忿地说,没有我,他、他一“五大生”能当上记者?你、你送他。金陵踉踉跄跄地走了,我也被架上了轿车……
喂!四老爷,你怎么了?金陵不解地问。我揉揉眼,说,噢!王校。金陵挑起眉:你怎么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王校了,还是叫我二狗子。我理了理心神,说,金陵,不,二狗子,今天感觉如何?金陵叹曰,唉!昨天想了一夜,算是彻底想通了:都是报应,儿子应该恨我。他不来,我能理解。我拍拍金陵的手背,说,别这么说!王聪大了,会想通的。相信我,他一定会来,你得给他时间。金陵红着眼,说,我知道。孩子苦啊!有个坐牢的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啊!听阿芳说,孩子瘦了,整天不说话。见金陵的情绪又低落了,我岔开话题,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吧!时间很紧,狱方只给了我一周时间。
好吧!金陵正身端坐,开始侃侃而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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