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馋馋馋

    “江苏省金陵监狱始建于1983年,坐落于市区汤山风景区内,东依绵延的青龙山脉,西邻宁杭公路和沪宁高速,与历史古迹阳山碑材遥遥相望,周边环境风景秀丽、人文内涵丰富。监狱拥有土地面积3600亩,现有在职民警500余名,在职职工200上的介绍。这辈子,我做梦也没想过会与它打上交道,但现在我却来了,因为二狗子,我不得不来。

    二狗子,如今的王金陵,那个编号88的人,就被关在这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狗子源于金陵,名为金陵,现在又重返金陵。可惜不是南京的金陵饭店,而是金陵监狱。他一生与金陵结缘,以此为,现在似乎又要以此为终结。自“馋”始,又自“馋”终,他的人生如圆似圈。只不过那条弧线并不完美,生硬、扭曲、狰狞,犹如沉枷铁锁,他拼命地挣扎,可它却是那么牢不可破。

    若非应监狱的邀约,此书面世至少得推迟七年。监狱想搞一个的课题,金陵的案件较为典型,被选上了。可任凭干警磨破了嘴皮,他就是不肯张口,用乡间俚语讲,“茅坑里的砖头,又硬又臭”。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但提出要求,除非我来,否则,即使把牢底坐穿也免谈!我因此得到了这个机会。就这一点,我得感谢金陵,当然我也确实想见一见他。

    叮叮当当的镣铐声像凿子一样叩击我的心脏,震动着我的神经,我为之颤栗发抖,却只能默默地承受。颓唐的金陵在狱警押解下缓缓地踱进门,高大的骨架像经过了硫酸的浸泡,软塌塌状似无脊椎的软体动物,与线条冷硬的年轻狱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在半年前,金陵比他还要高大威武,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雄性荷尔蒙的气味。金陵颔首低眉:身体似蚂蝗般缩成团;全裸的光头像成熟的冬瓜,散落着灰白的硬茬。金陵无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像入定的老僧;圆润的脸庞瘦削苍老、经纬纵横,透着病态的苍白;刚破茧的鬓须似燃尽的香烟,只留下一滩死灰;那对牛眼已失去了光泽,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翳。狱衣上的“88”醒目而刺眼,平身首次不见了它们的吉祥,似两条长而冷的锁链。

    开始吧,只有两小时。狱警的喉结抖动了几下,微张的嘴如冰窟般冒着冷气。我从恍惚中回过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阿芳怎么样了?金陵嗫嚅道,目光躲躲闪闪。阿芳是金陵的妻子,在医院当护士长。金陵出事前,俩人一直闹离婚,金陵入狱后,不再提此事了。

    还好,只是老失眠。胃口也不好,人瘦了许多。

    金陵低头沉默了许久,慢慢地抬起头,表情决绝,说道,我对不起她,你回去就跟她说,我同意离婚。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她说等你。金陵的眼睛瞬间闪亮,复又黯淡,沉默片刻以后,长吁了一声,唉!又是沉默,空气像浓烟,令人窒息。谈及王聪,金陵似有所动,嘴唇颤抖了两下,却未闻人声。

    王聪是金陵的独子,十九岁,在南京大学读大一。金陵被押上车的那一刻,他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警笛无声,停在考点门口。那天是2012年6月8日,高考的第二天,科目:英语。金陵入狱以来,父子俩始终未曾谋面。

    他恨我!金陵蜷身抱头、双肩微颤。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声响,我抬头仰望墙上的挂钟,说,时间不早了,谈谈吧。他应该恨我。金陵仍在啜泣。他应该恨我,他应该恨我。金陵舌尖抖动、喃喃自语。头皮被掐出了,血……

    先这样吧,今天就算了,明天再说。88号的情绪不太稳定。声音很温柔,像父亲。

    回到住地,我无心外出。南京城来过多次,逛无可逛,更无闲情。以前每次来此,总喜欢吃点板鸭、糖醋里脊,而今却没了胃口。一路上旅途劳顿,心又郁郁,便早早地洗漱完毕,脱衣上床。双手反剪在脑后,软靠于床头。房间里的灯光昏暗迷离,但我仍觉刺眼,索性关了它。黑暗中,我的思绪又被拉回至三十年前:那座小镇、那些似水流年!

    陈年旧事,如梦如幻;岁月如歌,抹不去兄弟深情。我们之间纷争不断,有着迥异的人生目标和追求,亦会有不同的人生归宿,但我俩总能于其中找出共同的契合点: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还有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和发生于其上的事儿。金陵之于我,是玩伴、是饕友、是患难之交,还是救命恩人。

    小学读书时,我绰号“麻杆”,常受同学欺负,总是二狗子帮我出头解气。二年级时,放学途中,我与同学赵二因口角之争于道旁大打出手,一旁老少站着围观,还不时地鼓气叫好、推波助澜。赵二身强力壮,未及三个回合,我已被其压于身下。二狗子碰巧路过,拎起赵二,像拎条臭鱼,三拳两脚,打得其面目全非,抱头鼠窜,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连我都不忍看。自此,我在校内校外便再也无人敢欺。

    你输了,我来。我对亚东大声吆喝。亚东与我同龄,住我家屋前。初中毕业后,他无缘高中,便随姐夫去了苏州,以卖猪肉为生。十来年工夫,卖出了两栋房一辆车,亚东成了新苏州人: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身上也没了猪肉的血腥味。发了财的亚东在苏州老城开了一家饭馆,成了老板。五六年未见,不知他是否还能想起我。

    同庄的几个玩伴正在碾米厂的空地上,玩一种单脚斗鸡的传统游戏。斗鸡类似于电视上直播过的“脚斗”运动,其基本形式是单脚支撑跳跃,手握小腿下部,以非支撑腿的膝关节、大小腿部和腰臀部攻击对方。若能使对方出了场地或双脚、臀部以上部位着地,以及两腿不成交叉,便算赢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该运动风靡于全国,小孩爱玩,大人也喜欢。二狗子是庄上的“斗鸡王”,我们常以五六人对之,犹是如此,亦是输多胜少。亚东之前,已有四人落马,哥哥也位列其中。亚东终也输了,但与二狗子周旋了许久,耗了他不少元气。亚东落败,该我粉墨登场了。人皆说浓缩的即为精华,我那时脑子确实好使。斗鸡时,我通常于后压阵。一怕先上,很快落败,失了面子;二是若于此前击败二狗子,我也跟着沾光;三是最后上,多点胜机,碰巧赢了,面子大发了。我一般参赛,多为智取,喜打游击,先耗其体力,再一击而中。只见我在前拧着麻花步,二狗子于后紧追不舍。眼看他已气喘吁吁,我胜利在望,未曾料想梦碎于脚下凸起的小小砖块。我猝不及防,砰然倒地,狠狠地摔了一记“狗吃屎”。一生之中,每至关键时刻,我就斗转星移,走背字,屡试不爽,这次也不例外。二狗子以全胜告终,大有关羽当年“过五关斩六将”之雄风。眼见二狗子得意忘形,我只能捶胸顿足、懊恼神伤,就像nba比赛中,终场前零点几秒被绝杀。胜利以后,二狗子得瑟得不行:都是怂蛋,真没劲!他一生好蛋,说话也喜欢带个蛋字。我等几人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二狗子撩起汗衫,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和灰尘,说,热死了,下河洗澡吧!。好、好、好!附和声阵阵。二狗子虽让人生气,但他的话总能说到大家心坎里,他自小便不缺领导才能。

    一帮小伙伴脱得尽光,晏西河泛起阵阵浪花,像母亲的笑容。那时的河流纯洁似处女,每到盛夏,下河洗澡便成了大人小孩最大的乐趣。乡下没有游泳一说,那是城里的玩意儿。可不,母亲河的水不就像母亲的手?不管是细嫩还是粗糙的肌肤,她的用力都是那么轻柔。“洗澡”,多有人情味啊!

    不好,抽筋了!疲惫的热身子瞬间遭遇了冷水,肌肉自发地强直性收缩,小腿锥似的疼。无边的黑暗如浪潮袭来、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地往下拽着我的身躯,我急速坠落,耳际传来阵阵轰鸣;手欲伸向无依的天空,但浑身软弱无力;身体慢慢地膨胀,整个人像气球漂浮于半空,渐次地往上升,身旁氤氲缭绕,暖洋洋的;我惬意地闭上双眼,耳边开始回荡起母亲低声的吟唱……

    醒了、醒了,快来啊!有人在叫。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如此熟悉?这声音这气味。邵师娘,四老爷(子以父贵,爷在单位当领导,庄上人自小就叫我‘四老爷’)醒了!王妈不停地祷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太难为你家二狗子了。妈妈的声音。还难为他?不是他,四老爷哪会下河?怎能这样。王妈发狠,他在家罚跪哩,看我庚格不打死他!不怪他。若非他,四绝怂(家里人高兴或生气的时候,都这样叫我)早就进了坟茔滩子。妈妈气呼呼地说,死特了更好!看他下次还敢?还在装死,看我不打死你。妈妈的巴掌扇过来,我躲。掉下了床。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到底年岁大了,何时睡着也不知晓。我轻揉双眼、伸腰起身,洗漱完毕,头脑也渐趋清醒。推开窗:无风无雨,又一个大晴天。今天金陵又会怎样?再次面对昔日的救命恩人,如今的阶下囚,我该如何说?怎么才能让他吐出肺腑之言,这可是监狱交代的任务,对他也是个减刑的好机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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