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馋馋馋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充满了阳光的温暖和芬芳,真好!抬眼望去,森严的高;岗亭里,持枪而立的狱警如玉树临风,威严得让人胆寒。五米高的围墙隔绝了两个世界,我在外头,金陵在里头。

    在街边小食店点的两个小菜如黐胶油腻、味同嚼蜡,草草划拉了两下,便再也没有动筷。昨夜没睡好,赶紧回房补觉。睁眼已是下午三点,匆匆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开始整理上午的谈话,顺便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构思这部叫的小说。

    金陵原本可以和我一样,生活得应该比我更好。

    新中国第一次组团参加奥运会的那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二狗子进了城,这一去就永远留在那了。他在运动会上的出色发挥引起了市体校的关注,还未毕业就被该校提前录取,专攻100米及跳远。

    二狗子进城前,洛杉矶奥运会刚刚落幕,许海峰实现了国人多年的梦想,射落了第一枚奥运金牌,成了全民崇拜的英雄与偶像。国内各家媒体纷纷在社论中鼓吹:这是中华民族崛起的开始、“东亚病夫”称谓的终结。国人对体育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全民狂热,对运动员竞相追捧。二狗子小小年纪,也受惠于此,成了全庄人膜拜的对象。

    二狗子临行前夕,王爷王妈特地在家门口燃放了几万响鞭炮。一时间全庄地动山摇、人心浮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纷至沓来,笑声、贺声、鞭炮声,声声入耳。二狗子第一次被作为主角安排在酒席上,成了大家艳羡的对象。

    王爷王妈,恭喜了!庄上最年长的徐爹爹一手捻着山羊胡一手端着酒杯,夸道,二狗子这回可给咱庄子长了脸,小小年纪就有了国家户口(二狗子原来是定销户口),将来端的可就是铁饭碗了,算是鲤鱼跳了龙门。这在庄上可从来没有过啊!王妈掩不住内心的狂喜,接过话茬,说,徐爹爹,别夸他。再夸,尾巴就翘上天了。二狗子小时候不知摸了你家多少蛋,摘了多少瓜。要是我孙子也能这样,我情愿不吃蛋不啃瓜。这几个龟孙子整天闷痴闷痴的,要像二狗子多好!就是孙女还能让我省点心,看来下半辈子得靠她了。徐爹爹自贬之余,也忘了二狗子偷他家鸡蛋时,他骂的那话“屄养的、狗日的、一辈子没出息。”

    坐在首席的李书记起身踱到二狗子身前,语重心长地说,二狗子,这次你给公社增了光、添了彩,在此,我代表全公社四万人民向你表示祝贺。进城后可得绷紧了,不能松懈,好好训练。许海峰圆了中国人的奥运金牌梦,你也要力争实现中国奥运田径金牌零的突破。二狗子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王妈便开始抱怨,二狗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谢谢李书记,快,酒满上,敬李书记!庄上人豪爽,办酒宴时,小孩可以喝点酒。男孩子能喝,爷妈总引以为荣。小孩家,最好不要喝酒。不过今天例外,可以少喝点。李书记严肃而又不失灵活地说。二狗子人虽小,够机灵,他说,李书记教训得是,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好好训练,天天向上。李书记,我敬您!电光火石间,二狗子已滴酒不剩,其倒悬酒杯的样子,“老举”(老道)得像有二十年酒龄。众皆捧腹,李书记也莞尔一笑,随即浅尝辄止。

    妈,我给金陵买了套衣服,你看看。刚出嫁的王大一进门就大声地喊。怎么来得这么迟,都开席了。李书记早到了,家里人还这么磨蹭。王妈抱怨完王大,又朝大女婿大声嚷嚷,建刚,上个体校买什么衣服?啊,还涤纶的!花这么多钱干嘛?体校里发运动服。来,快坐,先吃点菜,待会敬李书记。建刚在粮站工作,王爷王妈很看中这个女婿。王二不高兴了,妈,我们家成楼也给二狗子买东西了。成楼也在供销社上班,是王妈托同事给王二介绍的对象,王二还没过门就以老婆自居了。王妈的嘴上功夫真不是盖的,摆平了大女婿又开始怨这准女婿,你也是的,马上就要结婚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还瞎浪费!俩女婿被抱怨了还乐滋滋的。

    王爷端着酒杯走到王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说,王老师,难为你了。二狗子这几年没少给你添麻烦。我敬你!

    王老师代表学校送来了贺信。二狗子进体校,学校很重视,不仅在校门口张贴了大红榜,还专门为此停课,在操场上开了一个隆重的表彰会。全校师生席地而坐,眼睁睁地看着二狗子取走了校长手里的二十元奖金。登台发言时,二狗子一扫原来的玩世不恭,紧张得不行。他当时讲了什么大多已记不清楚,只记得其中一句“我以前总把王老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现在终于明白了,王老师的好心不是驴肝肺。”全场顿时鼎沸,余得水叫得更欢,王老师的肚肺脸呈猪肝色,不,驴肝色,红白交替。

    别、别,有天分的孩子都这样。王老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王爷转向二狗子,说,给老师斟酒,你也敬王老师一杯。二狗子毕恭毕敬地斟满两杯酒,说,王老师,老让你操心,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敬你!二狗子乖巧起来,比谁都会说话。好,二狗子,老师也敬你!因为多敬了李书记与唐主任几杯,王老师脸色酡红,说话明显不利索,随众人叫了一声“二狗子”,呷了一小口便放下了,但没忘了摸一下狗头。二狗子趁其不注意,“呸!”了一声。

    二狗子,干!二狗子,喝!干!……二狗子在酒桌上得到的尊重比这十来年的总和都要多。

    李书记回敬完王爷王妈,端着空杯回到桌旁,主动关心起还没向他敬酒的爷:邵站长,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怎么了?妈妈暗地里揪了一下爷的大腿,说,李书记,他今天感冒,刚吃了药,所以没敬您。您别在意。李书记说,哪能呢,邵站长我还不知道,大文豪,岂能无酒,俗话说得好:文人斗酒诗百篇。可惜病的不是时候。今天要真不能喝就算了,还是身体要紧。李书记,看你说的。好,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李书记,我敬您!受到奉承特别是领导的奉承后,爷就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活力四射。爷将俩人的酒杯放于面前,只到酒凸出杯面,才端起杯吱溜一声下肚,声脆似黄莺。李书记毫不示弱,端杯仰脖,无声胜有声。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李书记复又回敬了一杯,爷照单全收。两杯下肚,爷渐入佳境,又和同桌人频频碰杯,酒喝了不少,只是可惜了一桌菜。喝酒哪能怠慢人,爷又起身,拎着酒瓶出访去了。回桌时,瓶中酒已降了大半,爷也成了关云长,平时难得一听的普通话也说得忒溜,特别是翘舌音。妈妈逼他喝了一大碗羹汤,爷僵硬的舌头这才捋直了一些,但兴奋依旧。他又叫来了王爷王妈,拉着李氏夫妇,共同敬了他们三盅。

    爷的兴致极大地调动了大家的热情。“李书记”“唐主任”“邵站长”这些带着官名的称谓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二狗子逐渐被人遗忘了……

    李书记站起身,说,我提议,大家一起来敬王爷全家,特别是二狗子,今天要没他,哪有这顿饭?众人随之起身,齐声附和:李书记不愧是当大官的,说得在理,水平就是高。李书记说得好。好、好、好……

    咦,二狗子呢?王妈嘀咕道,又不知死哪去疯了!

    二狗子溜进了我家,与我们哥俩玩起了火柴壳,还没忘端来一大碗坨子(肉圆)。二狗子,怎么溜出来了?哥哥问。二狗子似拨浪鼓般摇头:唉,真没劲!特别是王胖子,看见他就烦。平时见我就骂“狗改不了吃屎”,现在我上体校了,他妈的,改夸“有天分”了。

    一都,我大,我来!二狗子说。一都是火柴壳中最大的,能顶三十张苏州。哥哥说,二狗子,你将来好了,恐怕要超过李书记。二狗子故作谦虚状:哪能呢?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说实话,既然走出去了,我就不想再回来。二狗子,到城里有好东西吃了。我小,总忘不了吃。二狗子放下火柴壳,盘腿而坐,说,那是!运动员消耗大。听说,每天早饭:三个大肉包子、两根油条、两个茶叶蛋,再来杯牛奶,豆浆、稀粥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中饭:六大碗,天天过年;晚饭……

    二狗子,死哪去了?快回来!王妈在外大声囔囔。等会儿再玩,我先去一下,烦死了!二狗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和嘴角流淌的涎水,羡慕地看着二狗子远去的背影。

    奥运会在撩拨国人神经的同时,也点燃了他们对体育的热情。二狗子进城使庄户们深切地体会到:体育原非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种杂耍式的游戏,这似乎也是一条可行的可复制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成才捷径。庄人羡慕之余,也着实被刺渐渐波及到整个小镇,供销社的红布、红纸、海魂衫、小白鞋……一时脱销。供销社主任乐了,连夜催着员工进货。学校的体育教师,顿改往昔的低人一等,连走路都仰着头;家长纷纷带着孩子登门造访,还不忘拎上两瓶“绿汤沟”、斤把猪头肉。

    小镇居民的狂热没能持续多久,几天新鲜劲一过,眼看没什么希望,也就算了,西吉庄复归往日的平静。真正靠两只脚板跑进城的,镇上有史以来,也就二狗子一个。

    爷是镇上的“大笔杆”,性喜舞文弄墨并以此闻名乡里。其人道高望重又不苟言笑,庄上的大人小孩甚是敬畏。二狗子犯倔,王爷王妈治不了,喊爷。爷路见不平一声吼,狗子变菜鸟。平时哪家婚丧嫁娶,写喜簿子、写个挽联什么的都找爷;左邻右舍发生纠纷也找他评理;镇上的新建筑想起个雅名政府要到县里通稿子年终写总结……也派人带个条把烟请爷帮着支招儿。现在庄上的标志性建筑“吉光塔”就是爷起的名字;街上的许多商店标牌至今仍沿用爷当年留下的墨宝。爷一生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瞧不起舞枪弄棒之徒。二狗子进城,他颇不以为然,所以也就不像别人那么冲动。但进城的好处是明摆的,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经。那天在酒桌上,爷一言不发、独享孤独,要不是李书记激他喝酒,他恐怕要憋坏。

    吃完饭,刚跨出大门,还未着家,就这么短短几步的功夫,爷完成了脸面的大转折,晴转阴在瞬间实现,也不知从哪学的“变脸”?我后来一直有个疑问:爷是否与彭登怀同过门?可至今也没敢张嘴。爷进门,冷着脸,大肆贬低了二狗子一通,又卷舌详解了此事给二狗子带来的种种好处,最后把我们姐弟挨个数落了一番。还没完,他又踉踉跄跄地跋涉到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取出了一本老得发黄的,胡乱翻到一页,逼我们背,还说待会儿挨个检查。半小时过后,经反复确认熟记无误,我们才敢揉着双眼战战兢兢地找他验收,却发现他早已酣睡在床上,还打着呼噜。

    那段时间,被父母强押到屋外急训的小孩都羡慕我们姐弟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睡懒觉。其实他们哪知道我们的苦,他们开门训练,我们闭门苦修,你说谁苦?“三更起五更眠”、“头悬梁锥刺股”、圣贤之书为什么叫“苦读”,我就是那几天搞明白的。

    后来,我和哥哥历经数年寒窗,终于守得梅花飘香,也在城里落了户,爷这才松了口气。我俩能有今天,未尝不是托了二狗子的福,当然也得亏爷知人擅教。

    嘟嘟嘟……

    喂喂喂……

    是四老爷吗?阿芳的电话。

    这么晚了,阿芳想说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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