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芙罗娜

第十三章

    车子开进了一座乳白色的别墅,停下后,我下车,管家带我朝后院走去,一个瘦小却精神抖擞的背影出现在我眼帘,一种宁静与安详弥漫了整个空气,她在浇花修花,听到声响,转过了身,我们对望了,那分明是母亲的双眼。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我的外婆,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原谅一切的情绪,想原谅所有曾经让我感到受伤的人,原谅我的命运,原谅我自己。真的,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如果你不想再伤害自己,如果你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一切,那么能做的,就只剩下原谅了。

    一切皆是注定。

    她放下手里的工具,朝我走来,管家欠欠身,离开院子。

    “你是小芙?”

    她就这样站在我跟前,与我一般高,束着发髻,高贵大方,穿着一身黑色收身长裙,耳垂吊着珍珠,我想起她那一手娟秀的字体,以及信上的内容,人如其字,人如其文,人如其名,是一块纯正的秀玉。

    “我是小芙,你是我外婆?”我问。

    她笑了起来,如同院子里盛放的鲜花。

    “我很紧张,担心你不会认我。”这一刻,她像个孩子。

    “没你没我,怎会不认?”

    如果我没看错,她的确湿了眼眶,“来,我们坐下说。”

    她往前走,我跟着她。

    望着她的背影,我想,她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亲人了吗?为何我的一颗心在外公走后,尽是酸楚?

    我想与她话家常,像正常婆孙之间一样,毫无芥蒂的。

    我跨一步上去与她并排,挽着她的手臂,她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过来,嘴角挂着微笑。

    “外婆,你都经历了什么?”

    “你想听说我的故事?”她顿了顿,“生在富贵之家,年轻时不知人生需要什么,不懂得生活,不了解生命,结果就是浪费了大把岁月,第一个儿子夭折了,为一个有妇之夫生了一个女儿,但女儿英年早逝,最后嫁给现在的丈夫,他在八年前去世,为他生了两子一女,有两个孙子,以及你一个孙女。”

    我心里感到一些儿戏,又有些悲哀,几句话,足以说完一个女人的一生。

    “为有妇之夫生下的女儿,是我母亲?”

    “是你母亲。”

    那我要怎么叙述母亲的一生?

    并非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爱上一个男人后为他生有一女,随后丈夫外遇离婚,三十出头便英年早逝。不不不,一生中还有其他的,不止如此。

    “一定还有其他的,难道一个女人的价值就是伺候了几个男人,生了几个孩子?”

    “我一生丰衣足食,不需要考虑生存,只需要考虑生活,这是我的命,其实很单调,波澜不惊,我的价值就是能抚慰我丈夫,教导我的子女,带给他们平静,让这个家庭祥和,我不能说这是女人的天职,更不能说这是每个女人都该去做的事,人各有志,但是我清楚,这是我这个女人的天职,也是我唯一具有的本事,相夫教子,其他的,我断然是不会了,也都没有丝毫兴趣参与其中,个人喜好性情不同罢了。”

    传统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外婆是一个传统的女人。

    皇帝治天下,皇后统六宫。

    我想,我母亲像她母亲,只是命不同罢了。

    “不过,我还是告诉我的孩子们,多为社会和国家做些贡献,钱多了带不走,多做些慈善,给出力所能及的帮助,如果我能培养出这样的人,这难道不是我的社会价值?”

    我笑了,“他们都很听你的话吗?”

    “不是个个都听,只要有一个听我就满足了,但也不是时时都听,可是只要有时听,该听的听,也就够了,孩子嘛,总有自己的思想,应该让他们走自己的路,拥有他们自己的人生,只要遵法守纪,不出什么乱子,平庸一点也没关系,快乐就好,哪能到处都是龙与凤?”

    我笑了出来。

    “怎么?说得不对?”

    “不不,我只是想,难怪外公爱你,你们志同道合。”

    “对他妻子的死我一直觉得内疚,所以知道你二舅舅他们移民这里,算是弥补我的过失,能帮的,我都会尽力去帮。”

    “不,外婆,这不能怪你,这是命。”

    她微微笑,“来,这边坐,喝喝茶,吃吃点心,这个厨子的点心做得非常好。”外婆领我坐下。

    我们在院子一角坐下,风温和地吹,吹散了所有忧愁,我还来不及给它们打招呼,如同快乐一样,它们也走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宁静,所有的答案都在风中,吹过,感受到,然后消失,好似从未来过般,像极了人的一生,来了,走了,了无痕迹,自己为自己刻下的痕迹,也终将消亡,别人记住的自己,在自己消逝后,并无意义,也许上帝在上面看着,可那不再重要了,因为我们仰头,只能看见一片蓝天。

    “在想什么?”外婆递给我一块绿豆糕,“尝尝,不一样的味。”

    我忽然想到普鲁斯特吃到点心时的记忆涌现,这块小小的绿豆糕,又能带我去到怎样的记忆里?

    “这是花果茶,有些酸,总觉得你会喜欢。”外婆又递给我一杯茶,玫瑰红的花果茶,她安排好一切招呼我。

    “我喝咖啡从不放糖。”我随口说。

    外婆抿嘴笑了,原来母亲的嘴也长得像外婆。

    “你不大喜欢太过顺利的人生可是?”

    我有些吃惊于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未思考过。

    “曾经希望过,一个顺利的人生,没有坎坷没有荆棘,可是慢慢发现,如今所得以及最美的记忆都是不断付出吃苦的那段时日,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扑鼻梅花香?我想是的,我不大喜欢太过顺利的人生。”

    “对于别人赠予你的礼物呢?”

    “若是真挚的感情,我大抵会收,除此之外,还是自己努力得来的才能使我安乐。”

    “我明白了。”外婆若有所思。

    “我目前所拥有的已经足够,无需再多。”

    她点点头。

    我想,我现在所缺的只有爱,只缺至亲之人。

    “他把你养育得很优秀。”

    “相信这是能使外公最高兴的话了,尤其出于你的口。”

    外婆笑了起来,我也笑了。

    “外婆,我们需要忘记吗?”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我的脑中,寻不到答案。

    “纪伯伦说,遗忘是自由的一种方式,我觉得对,需不需要忘记,也许该问问你自己想不想要自由。”

    “遗忘是自由的一种方式,”我回味着这句话,“可是,忘记会不会是一种罪过?或者,为了追求自由而忘却,是不是一种罪过?”

    “始终还是孩子,”外婆笑着摇头,“对你坏的人,忘却是一种宽恕,对你好的人,就算不忘记,你也是自由的,人是,经历也是。”

    我顿时开朗了,是的,正是这样,“外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的领悟力很强。”

    我凑上前,“也许这正是外婆的遗传。”

    “哈哈,你这孩子,油嘴滑舌。”外婆伸出手轻拍我的脸颊,能如此亲近,是血缘关系的缘故?

    能这样亲近,真好,心海说得对,我拾回了一个亲人,可是仅仅这样就能确信了吗?这才是开始而已。

    “外婆,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广场?”我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舅舅告诉我说的。”

    “舅舅怎么会知道?”

    “大概是心海告诉他的吧。”

    “外婆知道心海?”

    “心海与我孙子一起开了一个设计室。”

    原来是这样,世界的小正体现在这里。

    “在这边,华人若彼此认识,都会保持联系,始终是异乡。”

    “外婆想念中国吗?”

    “日日想,时时念,不过都是那逝去的时代,如今也物是人非了,回到原来的地方,也没了原来的人,没了原来的景。”

    说着外婆不自觉地朝远方望去,仿佛在天的那一角,藏这她要的时代,一幕幕,一寸寸,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我忽而心酸,我想要的也如此,不再存在,我却在心里画了一个海市蜃楼将他们保存,时时怀念,会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有时睡到半夜,会听到当年街贩们的叫卖声,还有那火车雷鸣般的轰隆声,以及那一股股的蒸汽就这样直冲上天,醒来才知,早已远去。”

    “这便是离愁吧?”我想。

    “是的,这便是离愁,剪不断理还乱,然而就算不剪不理,却如影子般走到哪跟到哪。”

    我望着外婆,心想,回去之后,为她做一件旗袍,我目测她的身。

    “最近总有一句话一直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

    我笑,“什么话?”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来想去,真觉得,这就是人的悲哀。”

    我沉默了,是很悲哀,心里由此浮出阵阵的悲凉。

    “今晚留下来在这里吃晚饭,陪我吃一顿家常菜,我们婆孙俩从未同台吃过饭。”

    “外婆,你从未探望过我母亲。”

    她微微低下头,“是的,从来没有,我不想破坏这里面已经有的平衡,也有对逝者的歉意在,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当时我想,我必然不能在她身边一直照顾她,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出现了,这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你外公选择了他原有的家庭,我选择了我后来的家庭,我不能为你母亲守护,因为我要守护我其他的子女,我相信你外公会好好照顾她,从未照顾过你母亲这件事,是我一生的遗憾,我亏欠她的,如今只有来世再还了。”

    “当初,你没要我母亲吗?”

    “不,我要的,我争取的,你外公不愿意给,他说他要留着这个女儿。如果你母亲跟了我,我和她的人生都会不一样了。”

    “我想我能理解为什么外公要留下妈妈。”

    “他是为我好。”外婆笑着说,看得出这笑容很无奈。

    “妈妈是死于心脏衰竭,我小舅舅好像也是,外公心脏不好,据说祖上有遗传,外公是心脏病发去世的。”

    外婆点点头,我第一次将这些平静地说出来,从小外公都会定时带我去做身体检查。

    “我的心脏目前为止还算健康。”我告诉外婆,让她安心。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身子往前倾,“小芙,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外公,我想要妈妈,可以吗?

    我笑着摇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很好。”

    “我对你们母女俩充满了歉意和内疚。”外婆抹去泪水。

    我无言以对,她能做什么呢?她能做的,也许并不多。

    我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虽已是老人,生在富贵之家毕竟不一样,皱纹是有,却是光滑,反而我的双手,长年缝缝补补,满是茧,不再润滑。

    我在她身边蹲下,“外婆,不要这样想,木已成舟,这些都是命,我们只能从命,我相信那时你已经尽力,只是活在这世上,事与愿违的事实在太多,我们如此渺小,哪里有能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

    “小芙,你如此懂事。”她按住我的手。

    “其实我羡慕那些不懂事的人。”

    “傻孩子。”外婆轻拍我的脸颊,我笑了笑,她能为我们做的我相信她都已经尽力试过了,不相信又能如何?怪罪又能如何?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了,但是望着她深邃的双眼,我相信从里面流露出来的感情不会有假,我外婆,亦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弱女子。

    “今晚留下与我一起吃饭。”

    我点点头,“我想可以,不过需要早一点回去,明天哥哥结婚。”

    “嗯,我知道,笑赫要结婚了,顺便把我的礼物带去。”

    “是。”

    “来,起来,我们进屋。”

    我站起身,扶着外婆进屋。

    这样的宅子,每次见到我就总会想起贫民窟里几个人挤在不到十平的地方,一块布挡风遮雨,可另一些人,一个人就住几十平的卧室,富丽堂皇。这其中的差距,这差距的原因,不能不让我深思,是命运?还是能力?是注定的局面?还是没有尽力的结果?

    我记得曾经读过这样一句话,“就算你把土地平均分配下去,到最后还是会落到少数人手里”,贫富之间的差距的本质原因到底是什么?与思想、认知、能力有关,还是也和人性残忍自私的一面密不可分?可怜之人、可恨之人,都有其可怜、可恨的原因。

    富,是靠什么富?贫,又是由于什么而贫?其中的原因,想必都不会是单一的,更不是好与坏、善与恶、黑与白等这些简单的字句就能解释和评价的。

    我想着这些,待我抬起头时,便是一惊。

    客厅里有一张全家福,我愣在了那里。

    “外婆,他是谁?”我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男人。

    “他是我最大的孙子,怎么?认识?”

    我笑了起来,他是那夜那棵桂花树下的彼得潘,那个与我随便聊了聊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面的路人甲,对啊,他住的地方也是高贵气派的宅子。

    “是朋友?”外婆问。

    “不不,不过一面之缘,聊过天,就再没见过。”

    却是我的亲人,这又隔了几层亲呢,我想我喜欢他。

    “他多大了?”我问。

    “比你大一岁多。”

    外婆知道我年龄,大抵是从二舅舅那里打听来的吧。

    是哥哥。

    “这个是弟弟?”我指着照片里的另一个年轻男子问。

    “是的,他比颜坤小五岁。”

    “噢,他叫颜坤。”

    “嗯,哥哥叫颜坤,弟弟叫颜嵩。这是我丈夫,这个是大儿子,这个是二儿子,这个是小女儿。”外婆给我一一介绍,我不住地点头。

    “来,去我房间,还有好多照片。”我与外婆上楼,她的卧室一片古典气派,十分大气。

    她翻出相簿与我一一解说,“这个是颜坤小时候,你看看,他最调皮。”

    我笑了起来,只是看着小时候他无邪的笑,怎会知如今的愁容?对了,我记得他说他想做飞行员。

    “你看,这一张,这是他小学模型大赛得奖时照的,”外婆皱着眉想了想,“我记得啊,那个时候他做的是一架飞机,做得太精致了,那时他还小着呢。”

    “他很喜欢飞机吗?”

    “嗯,他很喜欢飞机,从小被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他总是答,‘开飞机’。”

    我看得出外婆很疼他。

    “嵩儿呢就不一样了,不像他哥哥那样好动,总是安安静静的,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设计室,呐,就是和心海一起做的设计室。”

    我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能做自己想做的,而颜坤不行呢?是因为性格?还是因为他是哥哥?

    “咦?这个婴孩是谁?肉肉的,如此可爱。”一张黑白的照片。

    外婆嘴角上扬,“这是你母亲。”

    我怔住,回过神仔细研究,肉肉的脸,看不出一丝熟悉的痕迹,人真是奇特,骨头会长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同一张脸也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实在奇特。

    “这是她才生下来不久照的,一直以来我只有这一张照片,直到知道你舅舅他们搬过来,我才看到她长大的样子,”外婆走去床头,拉开其中一个柜子,“就是这一张,你母亲,还有你与笑赫,是你舅舅找给我的。”

    我接过照片,我都忘记了曾经有过这样一张照片,那是在家附近的公园里,那时我才七八岁吧,这个公园好早好早就拆掉了,如今已是高楼耸立,我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还扎了一个红色蝴蝶结在头发上,我记得那时妈妈的确常常带我去那个公园玩,里面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开满了荷花,我还喜欢用荷叶包住水,向程笑赫洒去。

    我忽然笑了,不对,应该是我的心笑了,这记忆,好不让人怀念,妈妈还在,外公还在,笑赫也未舍我而去,我想,那是我这一生最完整的一段时光,完整得使如今残缺的我回忆起来,也会喜极而泣。

    “小芙,你可以搬来与我住,也同样可以在这里开一间工作室,让我可以照顾你。”

    我摇摇头,“外婆,我想我还是会回去的,我的记忆全在那里,我还舍不得离开。”

    “奶奶,奶奶,你在哪儿呢奶奶?”房门被推开,一个阳光气十足的男子冲了进来,是的,他穿着一身休闲宽松的服饰,看到他,就觉得阳光。

    “看看你,这么大了,一点礼貌也无。”外婆微微皱眉,可谁也听得出那语气里的溺爱,像极了外公。

    “奶奶,你听我说,”这时他看见我,“就是你。”

    “就听你瞎嚷嚷。”

    他毫不客气地在我身边坐下,“你就是我姐姐?”

    我笑了起来,大概只有生在这样的家庭,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你是颜嵩?”

    “是,我是颜嵩,你是我姐姐?”

    他又问了一次。

    “是,她是你姐姐。”外婆说。

    “你真是我姐姐?”

    “你认的话,我就是。”我只好这么答。

    “那就是我姐姐了。”他笑了起来,的确还是个大男孩。

    “你吵着上来做什么呢?”外婆问他。

    “哦,心海哥来了,说是来接她的,我姐,是吧?”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刚刚外婆说什么来着?他安安静静?这样子叫安安静静?我看真正安安静静的是颜坤吧,我望着眼前这个干净阳光的大男孩,也许一个人背负了多少从他的语气以及笑容里就能看得出来,我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颜坤,所以他才能如此轻松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想走的道路。

    他的笑容、他的阳光、他的活泼,是因为颜坤才得以保存下来的。

    我坚定如此。

    他依旧笑着望着我。

    “你眼睛像奶奶,你知道吗?奶奶最美的地方就是眼睛。”

    他的嘴像涂了一层蜜,一句话就把屋里两个女人都赞美了一番,“你有女朋友吗?”我好奇。

    他揉揉鼻尖,“你指哪一个?”

    我瞬时大笑起来,真想给他一拳。

    “别逗了,不是说心海来了吗?我们下去。”外婆站起身。

    “我来收。”他主动收拾摊在沙发上的相簿,虽然油嘴滑舌,却也孝顺。

    收拾好后我们一起下楼,心海正在大厅,见我们下来,他赶紧起身,我朝他笑,能看出他松了一口气,而他放松的那表情,竟让我有一阵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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