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芙罗娜

第二十二章

    到公交车站,看见了红薯,记得幼时外公骑着自行车接我放学时,常常会买一个热腾腾的红薯给我暖手,也暖胃。

    “老板,要一个。”我兴冲冲跑过去,这东西若在冬天吃起来,那腾腾热气足以让人感到满足。

    车还没来。

    “老板,生活愉快吗?”我与老板搭讪。

    他笑得十分厚实,“愉快?那我可不知道,活一天是一天。”

    我傻傻地笑,“没关系,陶渊明当年一样贫穷,对了,庄子也是,可是他们不潦倒啊。”

    他大笑起来,好久没听见如此爽朗的笑声。

    “贫穷还是不好,孩子长大要上学,供他读书,这笔开销大啊,又不能不让他不读书。”他感叹。

    这些就是贫民老百姓切实关心的问题。

    “孩子多大了?”

    “三岁咯。”他加火。

    “儿孙自有儿孙福。”

    “小姑娘,你有意思。”他一直笑,怎会如此开心?

    “车来了,再见,红薯很好吃。”

    “下次再来啊。”他大声说。

    我回头与他笑笑,上车,手里的红薯依旧暖,我想,一个男人无论做什么,凡是为了孩子,都是伟大而令人感动的,这是人类的美好一面。

    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窗外一部小轿车里载着一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估计与红薯老板的孩子差不多年龄,而他们的人生又是多么的不同?

    单单看各自命运,已让人有话难出口。

    真的,尽人事,听天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中国人太有智慧。

    我去老师与先生处。

    “蜜糖与我下围棋。”

    十盘十输,这样的棋艺连自己都看不下,先生却有耐心与我慢慢地磨。

    多奇怪,这些黑白棋子,明明眼睁睁地看着每一步棋,计划着、小心着,最后还是会突然之间被包围吃掉,怎么?一点都没发觉,明明是一双眼盯着每一步的啊,是怎样被围住的?

    像极人生。

    我气馁。

    先生大笑,“蜜糖棋艺太差。”

    我沮丧。

    先生摆手,“不怕不怕,棋下不好没关系,人生走得好就行。”

    我面如花蕊。

    我说我要去进修文学或者艺术。

    先生拍手称好。

    “知识即是力量。”

    我也笑了起来。

    老师说,“有人照顾吗?”

    先生皱眉,“妇人!”

    “她还是个孩子。”

    “她哪里是个孩子?她懂得照顾自己,我便从不为她操心。”先生说。

    “老师放心,学校生活再好不过。”我笑着回答。

    “那也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会否习惯?”

    老师为我剥石榴,那一粒粒石榴红,晶莹剔透,钻石算什么东西?

    “我想我会喜欢那里的环境。”我诚心回答。

    “记得与我们随时联系。”

    “那是一定的。”

    晚饭后,我离开老师先生处回到工作室,我想为外婆做一件旗袍。

    我目测过外婆的身段,真写到纸上后,忽觉遗憾,这一生,从未为母亲做过一件衣裳。

    想着想着,泪水又不受控制,怎么如此?每每想到,只有落泪的份,这些思念,为何如影随形,怎样也不肯放过你,早已想通的道理,不再悲哀的心情,想念,或许不会消失,想念,或许是另一回事,与是否想明白生死规律无关,那是感情,一个人的感情,只待这个人消失后,才会消失。

    苏轼不是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吗?

    十年!

    我埋头做旗袍,在上面绣一朵牡丹。

    佳曼见到我的时候,我已是熊猫眼,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芮姐,你生活太没规律,身子怎么受得住?”

    是啊,人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

    “好精致,”她惊呼,拉着还未完工的旗袍。

    我收手,“看来我得回去睡一觉。”

    “的确如此,”她肯定地赞同。

    工作室其实早已由她安排了。

    “佳曼,你若需要一个助手,可以找一个。”

    她感动地点头,“谢谢芮姐。”

    “你已是工作室半个老板,有什么需要直接与我商量即可。”

    “是,”她点头。

    我将旗袍、布料收好,离开工作室。

    回到家,倒下就睡,脸也来不及洗一洗,实在累极。

    直至中午,被门铃吵醒。

    “怎么这副模样?”颜坤好似见鬼般。

    我睡眼惺忪,不理会,倒回沙发继续睡。

    “昨夜做贼?”他进屋关门。

    “差不多。”我答。

    他笑笑在我身边坐下。

    “房子已经联系好买主,是个好价钱。”

    我赶紧坐起来。

    “这么快?”

    “是的,我算了算,卖的钱正好足够为你在英国学校附近置一间小屋。”

    “真的?”我跳起来。

    他点头。

    “你不会在里面贴钱了吧?”我疑惑。

    “我敢吗?”

    我有些不相信,坐下,瞪着他,“你发誓,如果你在里面动了手脚的话,没子没孙。”

    “哗,如此狠毒。”他瞪大眼睛。

    “你没做,怕什么?”

    他不语。

    “颜坤!”我气结。

    “买房的人,是奶奶。”

    我瞪大眼睛,张大嘴,说不出话。

    “你的嘴可以塞下一个梨。”他笑。

    “为什么?”

    “我想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外公,奶奶说,希望房间摆设不要有所变化。”

    我不语,盘腿而坐。

    “我想我不需要在英国置房,学校有住宿,这房子若外婆要,就给她吧。”

    “不可,她定要买下来。”

    “我怎么卖得出手?我外婆要我外公的遗屋,我怎么卖得出手?办办转让手续,过给她就行了。”

    “如果真是如此,奶奶便不会要了。”

    “我与她说。”

    “反过来想,她与你说,能否说服你?”

    我顿觉气馁。

    “那可怎么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们俩总有一个人要妥协,你想想,如果你不卖给她,卖给别人,她一样会从别人手里买回来,那时岂不是更糟?”

    “送给她不行吗?”

    颜坤笑,“那你为何不接受她的赠与?”

    我不语。

    “都是一样的道理。”他说。

    我叹气。

    “那我只要它值得的价钱,多一分也不要。”

    颜坤笑笑。

    “学校已经联系好两间,你看看,不过都不能马上入学,还得等一个月,你可以办好手续先过去游玩一下。”

    我拥抱他,“谢谢你。”

    “昨夜做什么去了?”他不依不饶。

    “你如此多事?与男人出去了。”我答。

    他皱眉,“一个人去到国外还得了?”

    我大笑了起来,“昨夜为外婆做旗袍,早上九点才到家,你看你,我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被你吵醒。”

    “那你继续,晚上接你吃饭。”

    “不,我睡醒了还要继续做,还未做好,颜嵩呢?”

    “一早飞机回去了。”

    我惊呼,“为何不找我?”

    “你关机,否则我会亲自上门?”

    啊,我忽然想念他。

    我用了四天时间将外婆的旗袍做好,托颜坤帮忙寄过去,尺寸应该没问题,如果有问题,只好再寄过来改。

    我开始在家里收拾东西,该丢的丢,该留的留,家具全都留着,我将那铁盒子一并拿给颜坤,寄给了外婆。

    家具没有搬动,维持原样,外婆这样要求。

    我想着到了英国就是新的生活,一切从头再来,死不了,就再来。

    总是有盼头的,不会无路可走。

    门铃作响。

    我打开门,怔怔定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

    “麻烦颜坤送我来的。”

    “是你召回颜嵩?”

    “设计室必须有人照看。”他老实回答。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愿意留下,我就来找你。”心海说。

    “我将去英国修读文学。”

    他沉吟片刻,说:“严谨的西方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欧洲建筑博大精深,我实在该再去做一次深入研究,学无止境。”

    我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你偏偏要在我不再相信的时候出现?”

    “就是为了让你再次相信。”他认真地答。

    我望着他,心里没有答案,有的只是一种感觉,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场赌博,或大或小,一路上我们又输又赢、又哭又笑、又喜又悲、又乐又痛,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赌博中,其实早已没有什么输赢之别了。

    见我不说话,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你是我的芙罗娜。”

    他在我耳边温柔地说。

    我内心为之一震。

    相信吗?

    我莞尔,有必要相信或怀疑吗?

    不,没必要,就算不久的将来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对你的爱已燃尽”也无关紧要了,因为曾经,在某个瞬间,我是他的芙罗娜。

    也许老了之后手里抱着孙儿,然后告诉小小人儿,你知道芙罗娜吗?春日女神芙罗娜,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都会苏醒复活,曾经有个男人对我说,我是他的芙罗娜。

    可是芙罗娜是如此调皮的女神,她总是来了就走,去了又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反反复复,无止无尽。

    也许人生即是如此,一个不差不坏的人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就足够了。

    我忽然想再有个家。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我笑笑,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紧紧与眼前抱着我的男人相拥。

    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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