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便来到工作室。
佳曼向我详细汇报工作进展,我开始告诉她一些运作,她一一记录下来,她是十分认真的学生,年轻,肯吃苦、会学习、心态端正、态度认真,加上一些运气,定能成气。
我笑笑,外公鼓励我的话。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认真起来时,时间过得飞快,找不到一点影子。
叫了外卖,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我拿出今日的报纸阅读。
娱乐版头条,董氏弃妻娶佳人。
佳曼轻声说,“是潘小姐。”
他为她离婚!
他身边一直有无数女郎,与妻子早已有名无实,可他从未离婚,如今竟然为她离婚。
我想起了潘心儿的那张脸,是的,有这个能力,而她的人,有这个力量。
“潘小姐,”佳曼起身招呼。
咦!说曹操,曹操到。
她看见了报纸,只是宛然一笑。
一身黑色,没了不久前的清雅,尽显妩媚,我望着她,只觉可惜,可是各有前因。
“与我吃茶?”她摘下墨镜。
美人,依旧是美人,还养出了一身的生存本领。
古人云,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正是如此,不由得你不刮目。
报纸上说,此佳人将董氏之妻逼出家门。
我不得不与她吃茶,可是我可以选择不多话。
“你因那份报纸不想与我说话?”车上她问。
“报纸上说的是你?”
她望出窗外,“你相信那上面写的东西,”她肯定。
也许,我想。
“是我逼走她,但是并未使她难堪,结果是结果,过程是过程,不可一概而论,我不能做人情妇,又不能离开他,那么就只有做正室,从前,她得到过他的爱,也得到了他的青春岁月,如今又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并不过分,多少女人后半生依旧流离失所,而我,如今虽如此,也不敢保证后生有她这样安置。”
我只记得,不久前我与她外出坐公车,如今是专车。
“你不必向我解释。”我亦望出窗外。
“我当你是朋友,唯一的朋友。”她模糊了声线。
我动容了,“你不该对付他的女人。”
她冷笑了一声,“杨贵妃说,江采蘋,江采蘋,非是我容不得你,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她微笑,“孤女得自己保护自己,不是吗?”
我已无话可说。
车在一间私人茶室停下,我随她下车,心想,上次见她,也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罢了。
我们面对面坐下。
她点了龙井。
原来,做一个单纯的人,是奢侈的事。
如果她不是孤女,或许会是最最单纯的女孩,织布耕田,而不是尔虞我诈。这些,是环境使她走到如此,可是,真的没有选择吗?还是她想不明白、放不下?我只关心一个问题。
“你爱他吗?”
她微笑着为我倒茶,姿势优雅而娴熟,却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呵,外虽解冻内偏凝,美人心上有层冰,公平,很公平。
我从不相信那些身不由己,那些全是借口,内心根本不赞同那些标准,却为那些标准而毁掉一生,所以才说,人言可畏,人人被人言逼着走,失去自由。
可见,表面上的风光和内心的满足是划不上等号的。
我感觉不到她所谓胜利的快乐与满足。
她不快乐,却依旧做着不让自己快乐的事,到底为着什么?
如那句诗,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你所做的,能让你快乐吗?”
“做快乐的事,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这个世界,有什么是快乐的呢?不过为了生活得更好,我不似你,有资格天真。”
我从心里笑了出来,天真不需要资格,她误会了。
之前,在那些设计师的轻视之下,我日日缝衣,如今的手满布粗糙,都是那时的证据,他们笑我天真与不自量力,可那时只不过想到年轻,吃苦是应该的,年轻,受人轻视是必须的,并且做的是自己喜爱之事,故可坚持至今,可潘心儿以为我今日所得一切全由家人帮忙给予,我外公只是一介草民,不是达官贵族亦不是皇亲国戚,连我有这样一个家世显赫的外婆他高傲自尊到绝口不提。
第一次成功是怎样达到的?老师告诉我:“许太太是性情中人,为人宽厚,是社交圈子里的名人,你若能让她穿上你设计的衣服出席一次宴会,离成功就不远了,可是怎样使她穿上你设计的服装,全在你了。”
于是我四处收集她的资料,了解她的经历与性格,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为她做了一袭礼服,其中设计了又改,改了又设计,做了又做,一遍又一遍,最后在她的大宅守了整整两个晚上,她才肯见我一面。
待她穿上我为她设计的礼服后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我知道,这一仗,我赢了。
可是这些,我无意解释,更无意说明。
潘心儿要为自己找借口与台阶,我只得成全,不可拆了他人的面。
忽而想起那句诗,“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问。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
哈哈,对,沉默。
不够强大的人才会随波逐流,终于失去了自己。
我喝一口茶,茶香在嘴里蔓延,想到来年我要去茶乡,带着布头巾在阳光下采摘茶叶,然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为自己泡上一杯茶,慢慢地品,再读一本书,闻着大自然的味道,易经上说,除了自然之外没有什么是主宰。
“我羡慕你,我想做你,可是这一生是不可能了,下辈子吧,生到一个好家庭,”她说。
我可怜她,被命运如此牵着走,怨天尤人。
“我不相信有下辈子。”
“为什么?”
“我并不记得前生。”
“你喝了孟婆汤。”她端起茶,抿一口说。
“那又何必思考下辈子?”
她沉默了,晃动着手里的茶杯,我还记得第一次她与我吃冰人?不不不,我是他女儿,而你,和我岁数接近了。
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并不恨他,我怎么可能恨他?在我还来不及认识他这个人的时候他便抛弃了我,我爱的只是父亲这个抽象的名词本身代替的内容,而不是眼前这个男人,与他无法相处的原因不是因为恨他,而是他对我来说根本是个陌生人,而如今我看不起他。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毫不避讳,亦不带任何感情,记忆中,我从未这样正视他,尽管体魄还在,脸上却能看出痕迹,却还是一头黑发,是的,我遗传了他的发质,乌黑而有韧性,我从不愿也不敢正视他,有些人,你是无法正视他的,但现在我能了,因为对我来说,他不再有任何威严。
绕过他,我走开了。
我坐下的时候,再看回他的方向,他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当年,母亲怎会爱上他?当年,我怎会因失去他而责怪自己?因失去他而难受?定是因为根本不认识他。
一些人,因为了解认识了才爱,而另一些人,正是因为了解和认识后才不再爱了。
我想,这个男人将永远退出我的世界。
“怎么了?”心儿问。
我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看见一个认识的人。”
“没事吧?”
“没事。”
看着心儿,我忽然觉得,一个人的心好深,你如何确定对对方来说自己算是什么?或者,这个能被确定吗?怎会有一种落水的无力感?
又或者,这个其实并不需要被确定。
“我想,我该走了,下午有约。”
她点点头,“你还会为我做衣服吗?”
我笑了,“只要你给钱。”
她皱眉,“你也这般俗气。”
我真觉得好笑,难道她不是为了钱?噢,许是为了有个家。
我握住她手,“谢谢你请我喝茶。”
“我送你。”
“不必了,我坐公车,”我站起来,“你知道上帝的公平之处在哪里吗?”
她笑着等待回答。
“就在于无论你坐的公交车还是开着千万跑车,在红灯或堵车时,都得乖乖地等着。”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依旧是那个动作,手背触鼻,依旧很美,我想,我错了,要她凋谢还早呢。
“只有与你一起时,我才能由心笑出来。”
我也笑了,“贫有贫的苦与忧,富有富的痛与愁,全在你心,你懂的。”
她收起了笑容。
“只要你快乐,”挥手后,我走出茶室。
</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