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衍生录

第十二章 益浦(三)

    卓翊眸光闪烁,泪水氤氲。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包括此刻被他制服在身下的刺客。

    深夜行刺,一招被擒,刺客其实挺无奈的。打菻山本堂精心培养的嫡系刺客的主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天杀的小贼这般时辰竟还不曾睡熟,当真可恨。

    卓翊已稳了心神,再开口时嗓音却沙哑:“说吧,谁派你来的?”

    “你不必多问,技不如人,我只求一死。”这刺客显然也是个硬茬,不肯答话。

    卓翊凑到刺客耳边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你身后大人物的工具罢了。”

    “我心甘情愿。”刺客将脸扭向一边,神色却有些僵硬。

    “那你就去死吧。”卓翊一声轻叹,手中的匕首悄然滑过刺客的咽喉,鲜血浸染了刺客一身夜行黑衣。

    卓翊无力地丢下匕首,颓丧地坐在房间的地面上,一言不发。总是有人如此愚昧,也许是为了报答所谓的一饭之恩,或是其他的点滴恩情,就以命相付,以为自己可以为那个人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以为自己死了,那个人会伤心难过耿耿于怀。其实,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在乎。其实,对于那个人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随意施舍便轻易拥有的工具,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人。

    他偏着头望了望那名刺客,忽然觉得可笑。

    月光从南窗悄悄地照进来,落在卓翊脚下的地上,墙面上剪影婆娑,绰绰不明。

    “是啊,我们都是工具,我又有什么资格笑你呢。”卓翊苦笑摇头。

    他是如今菻山最出色的嫡系刺客,下山第一次执行任务便刺杀御史曹缜,不久前又正面击败天字缇卫七统领九步惊雷典汉,可以说是风头一时无两,大概本堂那些长老也是极为骄傲的吧。

    可那又如何?这棋局里棋子何止万千,他不过也只是其中一枚罢了。下棋的不是他,所以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个男人纵横捭阖,脚下却是累累白骨。他不懂,那个男人究竟要什么,地位、权柄,或是,整个天下?

    卓翊一念及此心里不免一寒,有些疑惑,那个男人的野心真的能够吞食天地么?六年前的灵堂一夜,那朵红莲里跳动的妖魅的眼睛,那种吞天噬地的凛然邪气究竟来自谁呢?是陆炳,太元教,还是,那个男人?

    “公子!”房门被推开,岚衣神色紧张地走进房间,一瞥之间看见倒在地上的刺客尸体和坐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卓翊,惊惶失措,“啊,公子,这个,这是怎么了?”

    卓翊抬起头向着岚衣一笑,道:“别怕,没事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刺客罢了。怎么,吵到你了?”

    “我在隔壁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这客栈也有刺客来,公子知道是谁派来的人么?”岚衣四处望望,害怕暗处还会窜出刺客来。

    卓翊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也就是那些人了。”

    “公子是说那乱党么?”

    卓翊轻笑了一声,依旧摇头,沉默不再说话。有些事,他并不想求证。比如现在,他只要看看那刺客的左肩上是否有黑色的枫叶刺青,一切便能了然。

    可是他不会去求证,或者说他不敢去求证。

    他想求证什么,他能求证什么?活在这世上,陷入俗世的纷争太深,自然明枪暗箭数不胜数。来自敌人,来自朋友,来自亲人,来自四面八方,防不胜防。

    从四年前到如今,从白发、紫玉、孺良甚至到自己,菻山纵横天下的绝顶刺客数不胜数,可是都仿佛昙花一现。白发在京都的刀林剑影里刺杀陆炳幼子陆乾,后斩杀天字缇卫上任五统领淇河,在近千缇卫的追捕中全身而退;紫玉在京都北向的洺炀山行刺前往观星的太元教客卿长老罗炎,后在三大天字缇卫的围攻下退走;孺良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陆炳献给老皇帝的傀儡女子,然后击败前来追捕的天字缇卫三统领齐陌,从容而走。这些惊采绝艳的人物在名噪一时的同时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过。他们如今身在何处,生死与否,很少有人清楚。可是卓翊跟在那个男人身边,却知道紫玉、孺良早已身死,而下手的人便是那位同样少年成名的副堂主常恒,至于白发,在菻山本堂已被取消了名号,难以查证。真相或许能够掩埋,可耀眼的血色会在尘封的案卷里慢慢渗出来,渗入那些杀人者的噩梦里。

    卓翊一直不懂那个男人为什么会令常恒去取紫玉和孺良的性命,如今似乎却明白,那个男人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紫玉和孺良,甚至包括卓翊自己,都是那个男人的棋子罢了。不过是弃子罢了,抹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卓翊忽然仰起头,脸色苍白,他向着岚衣一笑,嘴角扯得难看,“能不能抱我一下,我有些害怕。”

    岚衣轻轻地走过来,半跪着抱住他,安慰道:“公子,别怕。”

    卓翊微微地点头,有些贪婪这熟悉的感觉。

    锦儿,我好怕。

    卓翊的心在黑夜里颤抖。

    菻山本堂,锦晏居。

    一灯如豆,光色偏冷。

    案前的男人剑眉如锋,低垂的眼帘里郁气如潮,凉薄的唇紧紧抿着,下颔温润如玉。

    “少主,苏宣已到山下了。”常恒站在堂下叉手行礼,恭敬道。

    男人的眉微微一挑,好似有些惊诧,道:“今日便到了么?赶得挺急。”

    常恒点了点头,道:“是比预想的要快,而且,他要求立刻上山。”

    “他可有说原因?”男人皱眉。

    “说是放心不下翊公子,想早些返程。”

    男人一声轻笑,周遭顿时冷了三分,“阿翊是我弟弟,我尚且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那……”

    “令苏宣在山下暂歇,明日上山,我要看到他带来的东西。”男人的手指轻击案面,一声一声在黑夜里显得清明。

    “是。”常恒应了一声,缓缓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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