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缘来如风拔宝刀为侬一奋英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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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太阳倾其炽烈洒向汨罗江,汨罗江但博大的示以平静,似无流淌,亦无泛波。无风,太阳的炽烈将风吓得隐匿了起来。江之湄丛生的水草们,茂盛得繁杂,可是全蔫蔫地弯着腰。
不见渔夫鼓枻,惟见妇人浣衣。空旷而寂寥,但是金艳的一片天空下,一个美丽的妇人,挽衣捋袖,洒汗如雨,兀自挥动着木棒捶衣。橐,橐,橐……其音回荡。回荡在江水之上,回荡在晴空之中。妇人那疾疾的身形,窈窕的身影,空留给人悠远无穷的想象,——怅惘呀!
这是怎样的一幅刺绣呀!那丝帛上尊贵恬静的贵妇人,任飞针走线绘出的衣襟扬起而无动于衷,可有如此美么?
远远的江边,坐着一个男子,坐着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又像在观着江景。妇人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他只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一眼,妇人当时一抬头,恰好迎面撞见,那男子便慌忙的回过头去。哼,也是一个臭男人。妇人想。可奇怪的是,那男子再也没有看过她。是故意的罢。妇人一边仍是捶衣,一边定定的瞧着那男子--那男子始终没再瞧她一眼。始终没有。他倒与别的男人稍异,他是谁,很热的天坐在那儿干什么。他不怕江边的湿气侵袭上身么。妇人欲待向他招呼一声,想一想,怀疑的眼神,恶意的讥讽,秋风般挟着柔情的凶猛扑面而来,深知不妥,便没有。
终于——浣好衣裳,甩干,用一个大木盆装着,端着往不远的村子她的家里走。
忽听得得得马蹄声响,顺着江边的路,一彪人马驰来。到了近前,才听得淹没在蹄声中的马脖铃声。人马飞驰而过,连马上人也来不及看清楚。妇人低头看木盆中的衣裳时,已扬满天了尘沙。没奈何,只得又拿去江边洴澼。
得得得,蹄声再响。妇人惊回首一望,只见刚才那彪人马又回了转来。驰到妇人近前,众人吁地勒住马匹,其一人怪声怪调的问道:“漂亮的小娘子,我问你去西湘村怎么走?告诉我们,给你许多你楚国的赏钱!”原是他想乡间妇人虽是漂亮无比,但终是粗陋,必定爱财,是以便此说赏。
妇人听得那人打问西湘村,正是自己住的那个有几千户人家的大村子。这两月以来,不知为何,隔几天又有操着不同口音、打扮各异的陌生人住进村子。第一批人马来时,穿得像煞王宫里出来的人,全村男女老幼泰半都去看看。她也去了,见到那批人用鞭子抽走了随他们而来的马,一边又急急忙忙的劈树搭房子,竟是豫备长住。常年诸侯之间,争伐混战不断,村人本以为此际已是天下太平,因为“归马于华山之阳,牧牛于桃林这野”,偃武修文,本是庶民日夜盼想的呀,是以奔走相告,皆大欢喜。已知不是,却是后话了。而这些人会择到此处,也颇令人稀奇,西湘村几千户人家祖辈居于此地,加人添丁也只是男人娶媳妇,媳妇又生孩子,从没见过有尊贵的王人们住进来。岂知奇怪还没个完,又是一批人马照原样住了进来。正是“见怪不怪”,见多了,习以为常,也就不必惊讶。
妇人只见眼前众人须髯丫叉,皆是赤膊,肤色甚白,眍瞜着一双沉沉的青眼,一望便知非是中原人氏;身穿兽皮,腥膻味直熏人鼻,系腰的是几股草绳,纠结着蟠在身上;且各背着一张铁弓,挎一个箭壶,一枝枝箭箸一样插着。其胯下马也自与中原马不同,膘黄中透着精悍,尥蹶子时后腿踢起,前身直立,落将下来,踢踏在地上,闷闷作响,扬起尘灰久久而不绝。
妇人道:“赏钱,谁要你们的赏钱?自留着买二尺麻布,也好织件合身衣服罢!西湘村我倒知道的,你们到那儿去干甚么?”声音清脆而悦耳。当此时,妇人瞥见河边那男子朝这边顾眄了一下,余光扫到妇人,忙火灼灼的收回,只是已不复少刻的凌厉。
另一人道:“我等乃奉月氏王之命来找一位屈先生!”旁边一人猛的一马鞭抽落在答话者头上,疾言厉色叽里咕嘟斥责一通。才向妇人道:“月氏王,哈哈,我们不认识的,没听说过!屈先生倒有的,就是我。总之你只要告诉我们西湘村在哪儿就行了!”
妇人却也是饱读诗书,听得“月氏”二字,先始茫茫然不解其何意,听了这人此地无银的澄清,忽然想起书载有五戎六狄之说,又人说是五狄,乃是月氏,秽貊,匈奴,单于,白屋,这应算是中原书籍对其的最早记载了,不知是否就是这几人的氏族。
妇人遂笑道:“你原是会撒谎的,只是不应在最会撒谎的楚人面前班门弄斧,贻笑于大方之家。你的话只好去哄诳你那糊涂的族人!”
那人急道:“小娘子真不相信么?我等真不知道何为月氏王。”妇人道:“我告诉你一个撒谎的法子罢。”那人忙问:”甚么法子?”妇人道:“便是不骗人,先骗己。把自己骗相信了,再骗别人方毫不费力。你照我说的法子去摸索一番,必能以此而见宠于你月氏王。”
那人黯然失色道:“惜哉!月氏王说过他素不喜人巧侫言语讨好!”妇人纤手掠一下头发,道:“可未必!不中听的自然谁都不喜,若是中听的呢?”那人喜得抓耳挠腮:“小娘子见教得是。中原人心机如九曲黄河,待人接物自有一番道理,甚是高明!怎不令人心慕?息霜先行谢过了。”
妇人道:“息霜?你叫息霜么?”那人道:“正是。息神之息,雪霜之霜。此乃汉人文字所译,九译之后,其音自是变了不少,我们本族的文字却并非如此。”妇人一时好奇心起,指着余人道:“那么他呢?他呢?他呢?”
那人挨个绍介:“此是别目,此是顺雷,此是达夏,彼二人乃侯田式,帮贝。”那最先发话的是侯田式,挨鞭的是别目。妇人笑道:“名儿真奇,直与我楚人的不同。”
那月氏人息霜道:“敢问小娘子……”妇人道:“你既问起,又非我楚人,告诉你也无妨。若你是中原的,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我姓正,名蕊,一止之正,花蕊之蕊。”
息霜赞道:“好名字,”又道,“——那西湘村,还望不吝告知路途。”正蕊道:“会说与你的,——我便居于西湘村!本可与你等引路,此衣裳还须得再浣洗浣洗。是走是留,请自便罢!”当下又回至江边浣衣。
此次浣衣自是容易非常,不须捶,只须将衣裳往江水里一漂,提起时泥沙俱落,便拧干放进木盆。转瞬间几件衣服又已全部浣过。月氏人择的是“留”,六人驻骑当道,望着浣衣妇正蕊身影出神,莫不觉本族女子虽貌美者无计其数,但像正蕊这般语笑皆嫣然,朱唇柔声的实是无有一人。月氏人久居于西北之陲,惯见的只是本族女子,其实月氏女子中自有其美者,倾国倾城,胜过正蕊何其多也。然失便失在见惯,——需知再美丽婉柔动人心魄的女子,朝夕相对愈久,愈失其美貌,反是初见的女子最美。那息霜原是月氏王的身边小侍,实是万分想博王欢心,奈何总无机缘。此次因精通中国之语,被月氏王派到楚地办事,常欢喜莫名,思欲为王立一大功。刚得正蕊点拨,知此妇人聪慧异于常人,况月氏人不计婚否之嫌,若将之献给王,那真真是大功一件。
正蕊端着木盆到得路上,见月氏人还没走,嫣然一笑,当先领路道:“跟我走罢,到西湘村!”一行人缓缓奔西湘村而去。
仄上一条小道,行不多久,又转过两块相连的田畴,眼前竟霍然而跃上另一番景象:一座小小山丘,周遭只见几间零零落落的瓦房,此一座彼一座,似是分开,又似是紧接;有竹林树木掩于其间,恍是人间仙境。引路的正蕊道:“此便是西湘村了!房屋围着的姑且算是山的山叫做涉河山。”那侯田式古怪一笑道:“中原人真是可笑得紧!这也叫山?那阿尔泰呢?”
息霜忽道:“果然好一个西湘村!小娘子,你道我月氏之地如何?”正蕊头也不回道:“也不如何!”息霜道:“月氏人如何?”正蕊道:“更不如何!”
息霜冷冷道:“我月氏王怜花惜月,威加于西北之荒,你道又如何?”正蕊道:“你承认了你认识月氏王了罢!那也不如何?”
息霜道:“我不会你楚人说话的弯弯曲曲,一句话中的真实意思往往要绕半天才说出。请直说罢,你愿去有愿去与我月氏王为妻吗?”正蕊霍地转过身来,瞪视着息霜,息霜亦是瞪视着她。息霜着的兽皮又散发出酽酽的腥膻味来,正蕊不由退了一步。
息霜道:“若你嫁与我月氏王,麟角凤觜,兽骨禽羽,任你挑亦不尽!”正蕊道:“我好稀罕么?我不是月氏女子。纡金佩紫我都不贪图,更遑论兽骨禽羽!”息村故作样子叹息一声:“可惜由不得你了!”一挥手,身后转出两骑来,乃顺雷与达夏,策马一步步欺近来。
那美妇人正蕊一步步后退,眼看着马蹄向自己立身之处践踏来。一时间,心中凄苦无限,因何要与之搭话呢,虽不搭话也许亦有此劫。她一步步后退……端着木盆弦的手已津津湿。阳光仍是猛烈,洒在月氏人的赤膊上,洒在那瘦而精悍的黄骠马的鬃鬣上,洒在正蕊的头上,身上,衣服上,心上。
顺雷与达夏翻身下马,便要来擒正蕊。那帮贝见她犹自后退,策马上前一步,恰好堵住她退路。月氏人狩猎之时,便这般先围住,继而射杀。所不同亦所幸者,正蕊非是猎物而已。
正蕊叹息一声,想此是命也,村里人的流言蜚语几欲杀人,都道我克死了自己的丈夫与儿子,也许是罢;那么西湘村还有何可留连之处呢?不如嫁与月氏王,了此残生算了。我应高兴呀,怎地却高兴不起来。只听哐一声,木盆翻落地上,浣过的衣裳全抛了出来,像是凌乱的一颗颗心全抛了。浸滴在木盆底的水化为一股,汩汩流出。
正蕊双臂一紧,已遭拿住。顺、达二人力气极大,就这般架着就走,轻松而奔,浑若无物。绑好,被掷在一匹马上,正蕊脑子一片空白。
息霜发令道:“你二人急把她送回给月氏王,便道息霜专从楚地三千佳人中为月氏王所择。不能出差错,一切小心在意!”顺雷、达夏齐声答:“是。”二人上了同一匹马。
正欲驱马奔腾,倏忽之间,仿佛是风送来的,马前已奇迹般多了一人。
此人一袭蓝色长衫,背向着他们,正自蹲着,把抛了出来的衣裳一件件往木盆里装。岂难道这又是命?何也偏偏他来相救?正蕊发见此人正是江边的那男子,心中伴喜伴悲。
息霜沉声道:“何人来此?”那男子理也不理,兀自提起件衣裳,细细的抻了一抻,轻轻置于木盆中。顺雷、达夏二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擎出长蛇似的乌黑马鞭,一甩手,两道黑芒向那男子砸下。月氏人没见识过中原武功,出手自是情理之中。若中原人,万不敢贸然而动--那男子倏忽而至的鬼魅似的轻功何等逸群绝伦,谁还敢造次?
好似根本未闪,那攻击已落了空。那男子手捧着木盆,转过身来,冲着马上的正蕊歉然一笑,道:“可惜,得再浣一遍了。”息霜截铁似的一挥手,六人六骑分驰到那男子身周边,将之前后左右团团围住,已各持儿臂粗马鞭在手。
正蕊瞧这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不算俊秀,满面沧桑之色,腰间悬一柄奇形兵刃,其似剑,而略宽略弯,予人厚实沉重之感,就像这男人一般。正蕊向他笑一笑,以示谢意。
息霜喝问道:“尔乃何人?”男子不答,凛然反问:“抓此妇人,所为何故?”那从未开口的侯田式道:“关你屁事!”别目也道:“她已是我月氏王之妻!”男子斥道:“胡谈。尔等羌戎之民,虔刘我边陲,芟夷我农功,且不计较了。又擅入我楚地,掠我楚妇,反则所为有因了?还是快请回罢!”
那侯田式本在男子背后,蓦听得“请回”之语,心里大忿闷,不声不响刷一鞭抽了下来。男子昂声道:“岂是楚地无才,竟容尔等猖狂!”看也不看,探手向后一抓,抓住鞭梢再顺势一扯,侯田式滚落马下。那侯田式也当真勇猛,就地一翻,却扑向正蕊。他竟是想制住正蕊来逼男子就范,在月氏之地时,就听得族人说中原男子多情,这人定是与马上女人有不寻常的关系,才会多管闲事。此刻,五条马鞭如网般向男子兜头罩下。
但听啪、啪、啪、啪、啪,砰,响了六声。息霜等一鞭抽下,心中狂喜。即将伤敌之时,忽觉一股奇异的力道从鞭梢下方传来,大得不可思议。猛鞭暴扬,倒抽上自身额头,印上一道乌印,脑袋麻木的疼。侯田式则是堪堪触到正蕊身体,后背像被巨大的铁锤突地狠撞了一下,一头扑栽在地上。变起突然!并没有什么,说来不过是那男子举鞭朝上顶了顶,又遥遥朝侯田式拍了一掌。
侯田式立时思欲起来,只觉背痛似裂,索性趴着倒好受一些,耳听得那男子对他道:“你倒也不笨,何处学得这郑袖辈的阴损法子!依了屈某往日性子,立时便要取你性命!屈某今次不想杀人,暂行饶过你罢!”
息霜脸色苍白,又叽里咕嘟一通,便即与余五人驰骏马,弯长弓,搭利箭,瞄准男子。这些箭定是饮过不少人血或兽血,只见箭尖殷红,闪着幽光,地狱之光。骏马围着那男子越绕越快,越绕越快,蓦听息霜道:“放!”声音在蹄声中显得甚是尖厉。
利箭恍似流星般激射而至。月氏人幼即习射,箭术确是非同寻常。正蕊业已闭上眼睛,仿佛这能暂时忘却现在,她不忍亲见男子被利箭贯胸而过的惨状。男子本是绝无幸理。
可她没有听见惨叫声,睁开眼更见那男子手上捏着几枝铁箭,用夺来的马鞭缠着,在手上无意的把玩。
男子抛去箭,呛啷一声拔出兵刃,乃是单刃,刃尖宽而大。男子长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嗜杀至斯?也罢,让尔等见识一下我浑成之刀!”长笑声中,已闪至息霜马前,振腕,扬刃,劈——娇艳的刀光瞬现即逝!
喀喇,骨头碎裂声。
息霜不能闪,不会闪,闪不了,因为刀光太快。他只得闭上眼睛,他自忖必死,骇得心胆俱裂,可是他并没有死。睁眼只见马头已被劈成两半,整齐得残忍,热血滴答浸出,腾腾热气。其状之惨!刚刚腾跃如飞的马,摊在地上,甚至连抽搐都没有,挣扎更没有,就此死了。
息霜等人在大草原上奔驰半生,各部落间为争夺草场,杀人是家常便饭,此刻才知道失去生命的可怕,均想这一下要是劈在自己头上,是如何,想都不敢去想。月氏人本面皮白净,经此一吓,竟变成青紫色。
息霜从地上抖抖擞擞爬起身来,道:“曩昔犬戎之民曾挥师直入帝都,攻杀周天子,那时纵横驰骋,问茫茫中原,谁敢轻撄其锋?今日之中原,早非我戎人之天下!我月氏王欲效犬戎,饮马中原,故而遣我等千里驰骑,西出故土,来此寻访屈原屈先生,以为辅佐。屈先生今恐已老矣,而中原有此豪杰之士,即使寻到了,称霸中土,也恐仍是一场空!”言罢抱起地上的侯田式,跨上另一匹马,六人四骑向西疾驰而走。
那男子走近来,割断絷绳,正蕊从马上跳将下来。那男子欲伸手来扶,迟得一迟,又缩了回去。然他出手似闪电迅捷,回去又蓦地伸了出来,刚抱住堪堪即倒的美妇人正蕊。正蕊脸一红,理一理鬓发,脱出他怀抱。
男子道:“夫人保重!”牵了这遗下的马,掉头而走。正蕊道:“谨谢援手之德!壮士却不到西湘村吗?”
“否也。”那男子答道,人马已行了几尺远。正蕊心念动了一动,询问道:“壮士的兵刃是称做刀么?”男子简短的答道:“刀。”正蕊又问:“敢问刀从何来?何为刀?”原来她初次见这奇形兵刃,心里甚是好奇,是以有些一问。男子驻足,但不回头,庄重地道:“欧冶子铸刀,无以为名。乃以刍荛之芟草斫柴之刀名名之。刀铸自平民,名自平民,用于人人,却不似剑的雍容华贵。剑尚轻灵,而刀求厚实。”
正蕊道:“敢问壮士姓名?小妇人永怀于心,不敢相忘。”那男子道:“倒也不必——我姓屈,名璧湘,玉璧之璧,西湘之湘。你记不得也就罢了。”
正蕊脸一红,想他竟是听见了刚才自己与月氏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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