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绿油油、风吹草低的景致,也能感受到凉风拂面而来,吹起淡淡绿草香气的清爽。
「这里是清心坡。」她拿过竹竿,比了比他的身长,扶他坐下后,拿起短刃削出适合他的长度,好让他当手杖。
他居住的客房右侧植了一排紫竹,他手大,要挑粗细适中的竹材不算容易,勉强找到一棵,本来想削好让他使,再一路探过来,岂知他这几天闷坏了,连几刻钟都没耐心等,上头的竹叶还没清干净就一把抢过去,囔着要走。
「这风吹来真舒畅,清心坡取得真好,确实清心。」赵系玦双手支在身后,长腿交叉,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出他一身风姿潇洒,他感叹地道:「我离家近五年,足迹踏遍南方,总想着缓下脚步,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却不曾真正定下心来,今天有机会坐下来吹风闻啼鸟,眼却不能视物,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顾冬晴应了一声,不做任何评判。
「我忽然想知道『百花谷』的样子,你形容给我听。」他满声雀跃。
她一顿,颦眉思索,对他突然冒出的要求早已见怪不怪。
「有人、有花、有草、有树,很平凡的山谷。」
「……啊?!」他随即失笑。「这要我如何想像?你得形容得具体些。先从眼前的景色开始好了,你跟我说说我手比出的范围内有什么东西?记得,具体一些。」
顺着他大开的双臂望出去,从小看到大的景色,她熟悉得很,一朝要她具体详述,确实难倒了她,她只懂得照本宣科。「左边一棵油桐树,右边是炼丹房。」
「照你述景的方式,除非我眼睛好了,否则我对『百花谷』的印象永远都是有人、有花、有草、有树跟房子,极为平凡的山谷。你不是很爱百~万\小!说吗?怎么不学学书中赞花记景的词句,拿来形容『百花谷』的景色?」看能不能藉此从她嘴里多撬出几个字,说他无赖也好,就是想听她说话,顾冬晴的嗓音当真人间难得几回闻。
第四章
照他的说法,那会百~万\小!说的就会写书?会吃药的就会开药方?顾冬晴相当不以为然,冷冷地道:「你就会?」
「当然,何难之有?我就算没有咏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画简直易如反掌。你仔细听好,先从背景,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开始叙述;再来是中景,几年的油桐树、树干多粗、花开与否等等。你再试试。」
「对我难如登天。」顾冬晴继续削竹,不理会他的要求。
「谷里不是没有孩子,你身为大师姊,不用念书哄他们睡觉吗?」
「不用。」她念了两行就自行读了下去,时常忘我,找她念书只会让孩子更鼓噪睡不着,根本没得听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岁,小时候都要我给他们念书,才肯乖乖上床就寝……」他语调倏降,如寒冬腊月。
「想家了?」
「还好,就是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人事、景物是否依旧?他只能在梦里推想。
顾冬晴取出磨石使劲地磨着竹身,赵系玦陷入沉思,两人吹着清风,安然无语。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够长的话我再重削一支。」
赵系玦撑着紫竹杖站起来,一开始不习惯,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后还真觉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顺手。」顾冬晴个头小归小,本领倒满多的,真想看看这不到他肩头的小姑娘,暗地里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才会厉害成这样。
「顺手就好,我领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记着。」领他走回房门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记着,出了房门口直走三十步,右边有块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两步,然后右转,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树,你走在草皮上记得用竹杖小心点地,别让树根绊倒。
「清心坡周围刚好围了一圈大石头,你要回房间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头就随着阵形绕,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间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转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从他房门口到大厅有几步距离。
「因为我失明过。」
什么?!赵系玦震惊,足下险些一滑。「你是说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不然呢?」他说这什么废话?
赵系玦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失明过,尝过他此刻的痛苦,不知为何他想起来就心疼。
「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明?」
顾冬晴本来不想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讲的,但在看见他为此发急担心的神色,心又软了。「十几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来就带着一些病根,师父怕我养不活,从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药草,结果目力愈来愈差,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还吃出一身异香。」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卧病在床,出门吹点小风就连夜咳个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百~万\小!说外,便是她兴不起兴趣的刺绣,加上「百花谷」早年并不好过,她无法帮忙谷里种菜养鸡、喂鱼除草,师父又竭尽谷里的物力财力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师妹为此眼红,认为师父偏心,而她天生个性清冷,师妹们自然就少与她亲近往来,除了霓裳和衔春会主动找她攀谈,其余的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来找她帮忙。
若是让谷里的师妹们知道师父与她的关系不仅只于此,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恐怕她在谷里的小话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娘亲反对,坚决拜师。
「你目力全恢复了吗?」赵系玦心拧得好紧,当时她还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瞎了,青天霹雳却不得不面对接受,至少知道自己还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将失明的惊慌,面对的是即将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里,无法视物识人的恐惧。
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撑下来的?
「不奢望全好,看得见就不错了,再试药下去,我怕眼睛好了,五脏六腑却坏了。」药下多了就是毒,她身体可禁不起药物一再摧残,既然不要求目视千里,能自理生活便行,那她何必为了那一丁点儿的目力累垮自己。
「你……」赵系玦羞愧到说不出话来,顾冬晴目力不好还挑灯熬夜为他读医书,结果他用什么态度回报她的心意?
误会、猜疑、易怒及不谅解!
因为她走过、苦过、挣扎过,才会对他轻易放弃生命的言论感到不满与愤怒,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琐事,就是要他早点适应、早点独立,证明他不是废人。
他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油桐花快开了。」顾冬晴突然冒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尚在自责中的赵系玦心情一度转换不过来。
「我目力恢复时,恰好是油桐花开得最绚灿的时候,绿白相间,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致,不知不觉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看着旋风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那种最纯粹的感觉最令人感动。我想明年油桐花开,你就能亲眼看见了。」她研究古医书有成,就差一味关键就能同时解开那两道互为药引的毒性。每解一项毒性,他就得调养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解下一道,等余毒尽清才能医治他的双眼,以免欲速则不达反而害了根基,这辈子复明无望。算算,前后时间也得花上一年才成。
「是吗?」他异常冷静,无法想像油桐花开是怎生美景,只知道他鼻间萦绕的桂花香更为切实,他抿了抿唇。「顾冬晴,我更想看你。」
「……你说什么?」
「比起油桐花,顾冬晴,我更想看你。」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换过一层又一层形象的顾冬晴,究竟是什么样子。
顾冬晴语气倏冷。「我不好看,别听声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你一定失望。」
「咳!」他确实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总之,我想看你就是。」
「等你伤好了再说吧。」就怕到时候他太失望,迫不及待离开「百花谷」,她自己几两重她清楚得很。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细绵的雨丝抚落脸庞,带来沁心凉意,但是他体内毒性未清,尽量不要受寒,还是回房比较稳实。
「回去吧,下雨了。」
他对她的美好想像就随便他发挥吧,待时机一到,他幻想出来的样子自然会破灭,不用她多费唇舌。
滂沱大雨,赵系玦仍然没有忽略轻细的开门声响,立刻转醒,迟疑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
来的人没有桂花香气,走路也比顾冬晴稳实些,他沈声问:「顾冬晴呢?」
「公子别紧张,我叫衔春,大师姊跟师父还有其他师姊妹出谷采药了。」
衔春一进门先顿了一下,她本以为赵系玦模样受尽毒发折磨,就算再好看也损了皮相,何况是普通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当初他被师父带回谷的时候,上前接应的师姊们回来没说他一句好看,她自然而然认为赵系玦平凡。
衔春臊红双颊,搁下顾冬晴吩咐的膳食与汤药,端起热腾腾的早饭准备喂他。
「谢谢姑娘,赵某自理即可。」他知道衔春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她温柔送到他嘴边的饭菜竟引得他反感,暗自庆幸顾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适应,为他系住最后一丝尊严。
唉,他果然对她太多偏见、太多先入为主的想法了。
他突然想念起顾冬晴轻柔如排箫的清脆嗓音,以前觉得刺耳的话,现在想起来全是隐藏了无尽的关怀,而且衔春端来的饭菜少了平时的甜香,他愈吃愈低潮沮丧。
「衔春姑娘,你知道冬晴何时回来吗?」
「一般都是两、三天吧。燕归山离『百花谷』不远,只是地势陡峭,窒碍难行,进到深山里得花上近一天的时间,通常师父带人过去都会多留一个晚上,尽量多采些少见的药材。」她不该多嘴,却忍不住多说两句,大师姊面冷心善,却穷于表达,她怕赵系玦无法体会大师姊的好。「大师姊为了找出让你不再受药浴之苦的办法,翻遍了上百本古医书,不顾自己身子虚弱,坚持亲自上燕归山为你寻药,免得旁人错判,其实大师姊——」
「……我全知道,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用心感受顾冬晴冷漠的态度下所蕴藏的真心诚意,现在也不会被心虚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
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一个人过,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视,都希望能够待在她的身边汲取花香。
「衔春姑娘,你说冬晴是怎样的人?」他突然好想知道顾冬晴的事,愈多愈好、愈仔细愈好,彷佛多了解她一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近了一寸。
「大师姊呀……」衔春想了很久,最后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公子你说大师姊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大师姊相处一阵子了,这问题不如就问你吧。」
「这……」他对顾冬晴的了解能有多深,不过简单几点。「一开始我以为冬晴是个难相处的姑娘,说话直接、毫不修饰,态度强硬,没有转圜的余地,后来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想法直来直往,对人没心眼又不爱计较,只是想得不多,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但是跟她明讲,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改掉你认为不妥的地方。」
「公子很了解大师姊呀,她就是这样的人,声音好听,医术又高明,个性虽然冷淡,但只要用心跟她相处,一定能体会到她不同的一面。可惜大师姊身子不好,都二十几岁了,看起来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不定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公子会错认我年岁比较长呢!」看得出来赵系玦听得津津有味,偏偏到这里她就得打住了。「大师姊的想法直白淡然,再重要的事到她面前全不值一哂了,实在没有什么趣闻可以跟公子分享了,其余的就留待公子自己发掘吧。」
「嗯,这些就足够了,多谢衔春姑娘。」他难掩失望却又不能如何,暗自期待顾冬晴归期即近,鼻间随时飘来清甜的桂花香,以及她优美如仙乐的美妙嗓音。
赵系玦度日如年,一来是与衔春话不投机,无法畅所欲言,与顾冬晴连日相处之下,客套恭谦竟然令他感到些许不适,甚至排斥拒绝,一心想趁着在「百花谷」内养伤期间,尽可能地放松心境,享受全然的自我,可惜除了顾冬晴以外,他无法对其他人敞开心胸,有什么讲什么,就怕在言谈之中泄漏了他的恐惧,坏了旁人认定他该有的形象。
二来顾冬晴三日未归,到了第四日傍晚,他体内的毒性未施针压制,开始恣意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耐,浑身像被万蚁狠狠钻咬,痛不欲生。他咬牙不肯呼疼,额上青筋如错生枝桠,稳稳盘踞,就连呼息,气都进不到肺里。
赵系玦急促地喘息着,首次有濒死的错觉。以前水里来、火里去受的伤不知凡几,却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煎熬。
以前总想着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他却感到不甘心,他还没有亲眼看过桐花纷落的美景,他还没有看过顾冬晴,他想看顾冬晴,他不甘愿就这样死去!
「撑着点,没事的。」顾冬晴如排箫轻扬的嗓音蓦然响起,稍稍解了赵系玦痛苦中仍悬念不忘的相思,手边更是不忘为他施针,确切排解他rou体上的折磨。
第五章
他以为是梦,是他思念过度所产生的幻觉,但奇迹似的,痛苦逐渐减退,朦胧之间,似乎有双略带冰凉的玉手替他擦汗,抹去种种不适。
「顾、顾……冬晴……」他彷佛闻到了桂花香,他系之不忘的味道。
「我在。」顾冬晴拍着他起伏略浅的胸膛。她已经尽快赶回来,还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才到达。
连日大雨误了行程,师父打算多待两天采撷谷中缺乏的良药,以免浪费此行,但赵系玦的情形不容许,超过四天以上不施针,先前压抑下的毒性便会加倍反噬,她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师妹照看,就怕岤道一有偏差,随时危及性命,便先行脱队返回「百花谷」,但仍然无法及时赶回。
见他痛苦更甚于初送入谷内之时,她竟觉得拧心,微微抽痛着。
「真……真的是你?」不是他在作梦?
赵系玦使尽全身力气想摸摸看她的脸,悲观地认为就算他这辈子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的样子,至少也要用手感受一下她的模样,岂知还未摸到她的脸庞,手就无力垂下,意外在她颈间碰到一圈厚布。
「你……咳……你受伤了?怎么回事?」赵系玦紧张地想撑起身子亲自确认,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用手肘支床撑起的仅有心酸而已。
「没什么大碍,回程时不小心让突出的枯树枝划伤的,你躺着好好休息。」全心全意关注他的情况,都忘了她颈间负伤,然而她的伤口再深再长也都没有他的情形严重,反过来担心她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顾冬晴将他压回床上,替他盖好薄被省得他乱来,心里却是为他的担忧浮出一丝丝不细细品味绝对无法发觉的欣喜。
「……冬晴?」他唤着她的名字,居然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
「嗯?」
「我想摸摸你的脸。」怕她拒绝,他把话说得飞快,快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接着一阵沉默,久到赵系玦觉得时间停了,静止不前。
看来她没有听清楚,也没要他重说一回,这件事干脆就搁下吧,他没那个脸再说一回。
看着床铺上的赵系玦态度扭捏,低头不语,她牵过他的双手,覆上了她不及巴掌大的素脸,浅浅地引导着。「这是我的眉。眼。鼻。唇。耳。」
细而缓慢地领他抚过五官,她眼波不兴地看着他逐渐透出笑意与兴奋的脸庞,原先受毒发摧残而乾枯的双颊透出生气,不禁好奇他把她想成什么模样,才会让他笑得如此开心?
从进谷到现在,他第一次露出期待的笑容,就连她明言会让他看见下回油桐花开的美景,也没有他此刻一半开心。
「我再摸摸你,可好?」
「随你。」她搁下手,不甚了解他如孩童般纯真的期待由何而来,瞧他笑得如此开心,她竟然不忍拒绝,就随便他了。
她的眉毛细细长长的,眉骨略突,鼻梁直挺,鼻翼小巧,形如春笋,唇瓣柔软却偏凉,不算丰润,嘴角正轻抿着。他仔仔细细地摸了一回,细致的皮肤麻痒着他的掌心,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在他脑海里缓缓成形。
「这是什么?痣吗?」赵系玦长指停在她的眉心,一颗圆润,触感软中带硬的痣就躺在他的指腹下。
「嗯,红痣。」听师父说,她爹眉心也有一颗。
「呵,好一颗观音痣,搭在你脸上一定特别好看。」
「我很普通,没有衔春好看。」她平常不在意这些小事,长得平凡普通自然有平凡普通的好,她未曾与人比较过,但人总会把看不见的人、事、物过度美化,恐怕在他的想像里,她的美貌已经不输瑶池仙子,就怕他眼睛好了会大失所望。
「那我呢?在你眼中好看吗?」他对衔春一点好奇也无,这几天托她照顾,他想的全是顾冬晴。
「……平常没注意,现在看起来快死了。」她说不了谎,真怕她再迟个一天回来他就真的没命了。「你快休息,别以为毒性暂时压下了、舒缓了,就可以乱来。」
他很想听话好好休息,可就是舍不得睡去,少了跟她相处的时间,于是临时起了话题。「燕归山雨势大吗?」
顾冬晴思绪略停,都疼成这样了还有心情找她闲聊?直到听到屋檐垂坠而下的雨滴,打落水漥传来的一声咚,她才老实回答道:「比『百花谷』小些、密些。」
她习惯独来独往,生活中除了自然声响外,少有人音,突然觉得有人可以天南地北、漫无目的地聊着,感觉还不差。
「……其他人没事吧?」有姚谷主在,冬晴还会受伤,燕归山的路是有多崎岖难行?不过就是下场雨而已,不是吗?
「我不清楚,至少我离开前,师父跟其他师妹都没事,晚点应该就回来了。」「百花谷」雨都停了,燕归山雨下得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你先赶回来的?」听到她一声「嗯」,赵系玦顿时哑口。
她是怕他毒发才这般急切,先赶回来的吗?这伤,是因此为他而受的吗?她身子明明不好,竟然冒雨先行回谷。
是为了他吗……
赵系玦伸出手,颤抖地由她的下颚探到颈间,不曾感受她退缩或躲避的举动,更放胆地覆上厚重的宽布。
「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别的男人,你会为他做同样的事吗?」姚谷主曾明言冬晴鲜少出手替人治病,个性孤僻的她与悬壶济世完全沾不上边,「百花谷」又不太救男子,今天要是换成别的男人,不是他赵系玦,她会同等付出吗?
顾冬晴思绪又停,不懂他所谓何意,是指今天为了救师父而中毒失明的另有其人,她是否会一样替他解毒治伤吗?
「很难回答吗?」赵系玦急了,因为她的犹豫。
这答案对他很重要吗?她被搞糊涂了,是说,她也不是块把事情想得复杂或是想复杂事情的料,就原原本本,随心回答就好。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我会。」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我会。
如果他也救了师父……她会,她竟然会!她不是因为赵系玦这个人而负伤冒雨,专程赶回来,而是为了救师父的那个人!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所以说,随便一个男人,只要救了你的师父,你就能不顾闺誉地搬进客房与之同宿,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牵着对方的手,任他摸尽脸庞,甚至为他伤目读书、为他求药负伤?顾冬晴,你未免太尽职了吧?为了报答师父的恩情,竟劳心劳力,牺牲到这种地步!」
更该死的是,他已经在气头上了,为什么心里还惦记她的伤势,手指仍然不敢张狂,甚至连一分力量都舍不得放,轻柔的力道与他此刻的口气相差十万八千里地呵护着她的颈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气,今天不管谁救了师父不都一样?师父要我救人我便救人,等你伤好出谷,我们从此陌路,是你、不是你,又有何区别?」
赵系玦心一惊,等他伤好出谷,他们两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再也没有交集……
以顾冬晴的性子,不出三年,绝对忘了他是何等模样,他怎能让此事发生?不管顾冬晴的个性多恬漠淡然,不管他为了她事不关己的言论气炸了几回,她确确实实是他能敞开心胸交陪的对象。
一想到有天顾冬晴不再回头顾盼他,为了他的伤势也好,为了师门的责任也罢,想到她不再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恶寒立刻席卷而来。他需要顾冬晴,不论是瞎眼的他,抑或是完好无缺的他,都已经少不了她的存在。
他需要顾冬晴,他不能没有顾冬晴!
「待我伤好,你跟我一块儿出谷吧!」来不及细加思索,话已然脱口而出。
「我不要。」顾冬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留情面。「你不过是因为伤重,暂时将我当作浮木攀附而已,我真答应你,后悔的是你自己。我去帮你准备晚膳,你好好休息,别再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不!」赵系玦拉住欲离去的顾冬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这种事等你亲眼见过我之后再说吧。」现在开口,只是笑话而已。
「如果我见过你之后心意没变,你是否就会答应我了?」
他信誓旦旦的问句反而惹得顾冬晴秀眉轻蹙。「就算你见过我,带我出谷的心意不变,那又如何?我问你,你要我用什么身分跟你单独出谷?我对外面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憧憬。你现在对我的感觉不过是落水的人所攀上的浮木罢了,等你上了岸,双腿能沾地了,还需要抱着木头在路上走吗?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这是顾冬晴第一次用类似斥责的语气对他说话,一时间轰得他脑门嗡嗡作响。方才想到冬晴在他恢复目力后,有可能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恐惧立马滋生而来,他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希望带她出谷,在她直白拒绝之后,竟然想维持现况,赖在她身边不走。
他对顾冬晴还能有什么感觉?
「我的想法一点都不天真,我只是明白去争取我要的东西而已。冬晴,如果我娶你,你愿不愿意随我出谷,到外头生活?」他想的、他要的、他承诺的,就是一辈子的关系。「你愿意嫁给我吗?」
顾冬晴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在寻她开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背后有多大的责任?
重点是,他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就发下诳语说要娶她?这根本就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说这些言之尚早,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谈。」现在她说什么,想必都进不了他的耳朵,待他目力恢复,亲眼见过她之后,就会知道他把现实想像得太过于美好不实了。
屋内最后一丝阳光,被阻绝在厚重的布幔后方,顾冬晴动手拆卸赵系玦眼上的布条。
「慢慢张眼,别急,觉得刺目就闭上,我再帮你把布条缠回去。」
花了半年时间解开他身上所中的层层毒性,休养一个月后双眼就能辨别明暗光亮,复原情形比她料想中的好上太多了,还以为要一年的时间才会见效。但他双眼久未见光,得覆上厚重的布条一个月,好让眼睛慢慢习惯光亮,再佐汤药调理,今天总算可以拆下了,她还特意在窗口披挂上墨绿色的布幔,免得操之过急反而受伤。
眼见赵系玦脸上缠绕的布条已全数褪下,仅剩两片覆眼的药膏,特地前来关心的谷主姚凤、衔春,与几名当初将伤重的他扛入谷中的师妹们全数屏息以待。
「慢慢张眼……慢……」顾冬晴单手覆在他眼皮上,感受他睫毛抚过掌心的微痒,缓缓张开纤指,让他一点一点接受光亮。「觉得刺眼吗?」
「还可以。」他喉头抖出颤音,满心雀跃地期待着,多希望现在就睁开眼睛看清楚顾冬晴,不再是由他的指尖与掌心代替。
他想见顾冬晴、他想见顾冬晴……
「别急,慢慢来,你闭上眼,适应了再缓缓张开。」她收回手退离床沿,双手合抱站在师父与衔春中间,对上他逐渐适应光线而缓张的双眼,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这种感觉让她坐立不安,原以为能处之泰然的她,竟然生出逃跑的念头。
第六章
顾冬晴刻意退了一步,隐去部分身躯,不想直接承受他毫无掩饰的眼神,已经够不起眼的她站在衔春旁边,俨然是片最称职的绿叶。
想来也可笑,无所谓了好几个月,从来不放在心上,偏偏到了这时候,千头万绪涌了上来,她居然感到害怕?!
「赵公子,如何,你看得清楚吗?」姚凤着急地上前关切,就怕他说出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话,砸了「百花谷」的名声不说,还不知道要留他到什么时候。
赵系玦眨眼几回,只见黑少见白的世界突然闯入了几道久违的缤纷,他像刚张眼的雏鸟,心急地想把这世界看清。
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距离一一明朗在眼前,抓握在床沿的双手不自觉颤抖着,床沿上的裂痕不管深浅他都能仔细瞧见,细数而出,左侧置盆架上一条他用了数个月的白灰毛巾,他总算能瞧见其上头白灰的颜色,老旧的程度与他身上穿的男装几乎如出一辙,说不定是同疋布料呢。
他淡淡地笑了,记得他曾经扶着右前方的五斗柜想探路找门口,却狠狠地跌了一跤,把旁边那堆顾冬晴繁多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医书推得满地都是……房内他与顾冬晴用饭了好几回的方桌原来就在窗棂下方……这些是多么平凡无奇的事物,在他眼里却像染了光一样绚烂夺目。
他内心情绪澎湃激动,实在很想握着顾冬晴的双手激诉他此刻溢满胸口的喜悦,偏偏房内不只他们两人,再如何兴奋的感觉都必须使劲压下,不能脱序。
他站起身,深深地朝姚凤一揖。「在下赵系玦,见过姚谷主。」
「啊……呵,好,赵公子恢复得不错,很好、很好!」再一、两个月,待他伤后重创的身子骨调理完善,健壮如常人后就能把他请出谷了,非常好,好呀!「你能复原得如此快速,除了赵公子本身功底好以外,冬晴也是功不可没。冬晴,来——」
听姚凤一说,顾冬晴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手心拚命盗汗,不自觉地缩紧身子,想躲避师父直伸而来的纤指。
赵系玦正想询问顾冬晴的下落,房里一口气挤了近十个人,个个长相陌生,加上房内的光让墨绿色布幔遮去不少,他想看个仔细却不敢多瞧上几眼,幸好姚谷主主先起了个头,好让他顺势而下。
「冬晴!」赵系玦朝姚凤所指的方向走了两步,果然瞧见一名玲珑娇小,五官细致如绣画,年纪莫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外貌特征就像衔春形容的那样。还说自己长相普通不起眼,在他眼中,说她比瑶池天仙再美上三分也不为过。
他激动地想拉起她的手,恨不得捧上她的小脸细细地俯望着,这不起眼的一刻,却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七、八个月才盼到的。
「赵公子,您认错人了,我是衔春,大师姊在那里。」衔春害怕地退后一大步,连忙挥手否认。她不敢去看顾冬晴的反应,更不敢理会身后几位师姊彷佛嘲笑般的窃窃私语,究竟会给大师姊带来怎样的伤害。
赵系玦尴尬地收回手,果然在姚凤身后瞧见一名不到他肩头的姑娘,身材比衔春再瘦弱一些,看上去不足十五、六岁,比衔春形容给他听的还小,模样不甚起眼,最多算上清秀。
他起先还有点疑惑,无法将眼前的她与脑中曾经幻想出来的顾冬晴衔接上,尤其他错认衔春在前,导致他一度错愕无法回神,直到她眉心血红的圆痣点醒了他,这确实是顾冬晴不错,他才慢慢消化突如其来的冲击,细细地打量起淡漠的她。
顾冬晴自小在谷里长大,已经二十来岁,看上去却比及笄的姑娘还要娇小年轻,难道是打从娘胎带来的病根影响?
瞧她的肤色偏蜜,五官小巧,除了那对如星河璀璨且刚毅的瞳眸外,脸上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只要她敛下目光,悄悄立于一旁,任何人见过她,绝对是过目即忘,当真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说不定连注意到她都难,可一旦与她对上眼,就像磁石相吸,片刻难离,总觉得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下,蕴藏了无数的宝藏与智慧。
乍看之下她确实平凡无奇,容易遭人忽视,但只要多伫留两眼,自然会发现她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一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静韵味,有如微风拂过、透着朝阳与清露的森林,令人心旷神怡。
可当他审视的眼神慢慢从眉眼下滑,来到如花蒂尖削而下的下巴时,蓦然眯起了眼。「你——」
赵系玦脸色骤沈,眼底满是震惊,无法置信的表情一览无遗,他往前实踩一步,想再看个仔细,顾冬晴见状轻敛秋瞳,螓首略垂,微微地侧了身形,教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拒绝倾听的意味相当浓厚,已经僵住的场面更因为她这个举动,寒意再添三分。
就知道他把她想得过于美好,以至于把衔春误认为她,这是人之常情,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讳言多少受到了他神色反应影响而感到情绪低落,只能说她不够坚韧才会以此为意,这不是一开始就猜想到的事吗?她不怪赵系玦现实,而是该怪她自己竟然在紧要关头,萌生了最不该有的希望。
她的心竟然会觉得痛……
这是她最不该有的情绪,等他伤好出谷,从此就是陌路人,他爱怎么想都是他的事,她何须为了再也不相干的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感到挫折?
空气中弥漫诡谲,气氛奥妙得可怕,身为谷中家长的姚凤,再不情愿也要跳出来圆场。「冬晴,你怎么站在我身后?难怪赵公子认错人。你们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了,应该有不少话想说,我们就——」
「我前头有事,你们聊吧。」顾冬晴收起桌上卸下的布条,在手上捆了几圈就想往门外走去。
赵系玦的伤势已经不需要她亲自监控,熬药施针,由旁人代劳也能好好调理,从此刻开始,她要活回八个月前的顾冬晴。
如他所说的,独善其身的顾冬晴。
「等等,你——冬晴?」他连忙攫住比他想像中还细的手腕,心疼溢于言表。他与冬晴寝食几乎密不可分,还不了解她的作息吗?前头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烦心?这分明是在逃避他。
他承认,冬晴的模样与他脑海幻化而出的样子无一处相似,但他心意始终如一没有变过,反而更加强烈。她个子娇小柔弱,彷佛一阵轻风就能吹折她的纤腰,过去八个月是她费心照顾,接下来的八十年,就换他为她付出。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顾冬晴竟然用力将他的手挥开,他慌了。从他能视物开始就不曾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他的呼唤得不到回应,这让他的心莫名慌了起来,彷佛圈握在手中那只得来不易的蝴蝶,就要不受他控制地脱手飞了。
「冬晴,你看着我!」
顾冬晴不理会他,直接推开房门,明亮的光立刻透门而入,赵系玦轻呼一声,马上举袖架挡,猛烈的阳光阻绝了他的脚步,她于心不忍,却强迫自己忽视。
她幽幽淡淡地说:「你留下好好调养,别跟我出来。你大可放心,以前你说过的话我不会作数,用不着紧张。」
「等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
顾冬晴不给他机会解释,趁着他尚在适应强烈的西照日头时步出房门,半甩门扉,快步离开。
师父交代她的事已经办妥,她的责任已经卸下了,之后他是好是坏,与她无关。
已经与她无关……
那,为什么她的心还是这么痛?
空气中弥漫着下过雨、湿气混着泥土的味道,衔春迈着细碎的脚步,不顾泥泞飞溅脏了她新裁制的绣花裙摆,飞快且慌张地奔向药室,祈祷能在顾冬晴离开之前,将她拦截下来。
「大师姊!」她还没进到药室,就在外头捏着嗓音疾呼,幸亏老天有眼,让她在努力十来天后,逮到了许久不见的顾冬晴。「大师姊,我总算遇到你了!你快去看看赵公子吧,他不吃不喝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又要耗?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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