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把客堂照得暖洋洋的。朱碧云坐在沙发上打着拍子，抖着二郎腿，跟着收音机哼唱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媛媛气呼呼进门，把行李朝地上一摔。
“这么巧，我正在唱林妹妹呢，林妹妹就来了！”朱碧云望着媛媛，阴险地一笑：“你上班上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回来了？你看上去脸色灰暗，病殃殃的，哪儿不舒服？”
媛媛在她面前一直忍气吞声，今天实在气极了，破天荒地朝她吼过去：“别假惺惺的！你……你简直太过分了！”
朱碧云冷笑：“真不识好歹！难得我今天心情好，关心你一下，你反倒冲我发起脾气来了！你这人就是挨骂的命！”
媛媛啐道：“说的好听！还关心我呢，你害我！你跑到酒店去造谣，败坏我的名誉，害得我被酒店辞退！”
“哦！原来如此！”朱碧云慢悠悠地点起了一根烟：“干嘛哭丧着脸啊？犯得着吗？辞退就辞退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这样挺好，那个地方原本就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由我自己决定，关你什么事！”媛媛质问她：“你不是讨厌我，恨不得赶我走吗？现在我有了工作，能自立了，想不到你又来破坏！你究竟想干什么？”
朱碧云吐了两个烟圈：“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的确讨厌你，本来巴不得你滚蛋。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忽然发现家里没你不行，活儿没人干，饭也没人做，全乱套了。想找保姆吧，又花不起这钱。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你回来吧，我情愿继续养着你。”
媛媛怒不可遏：“说得好听！你肯白白养着我？你是让我继续伺候你、给你当佣人、给你骂！”
朱碧云厚颜无耻，微笑着拍了拍手：“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骂惯了，没人给我骂实在难受。再说你又勤快又能干又不拿工钱，这么好的佣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这个悍妇今天一反常态，玩起了猫逗老鼠的游戏。事实上在她心目中，媛媛就是一只可以肆意玩弄的老鼠。
媛媛气得发抖：“你……你别打如意算盘！我受够了，不会再伺候你了！我要走自己的路！”
“什么意思？你想另找一家单位？还是省省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哪怕你找十家八家，我都有本事搅黄了你，不信就试试看！”
朱碧云把烟头慢慢的、狠狠的拧在烟缸里。这个动作比语言更能显示她恶毒的决心。
俗话说，吃了谁家饭，就像谁家人。媛媛也许是受了沈方的影响，性格也失之软弱，习惯于逆来顺受。但这次她没被吓倒，铁了心要走自己的路。不久，报纸上一则招聘广告吸引了她。黄金海岸餐饮娱乐公司招收服务员，待遇优厚，包吃包住。
这家公司位于宁安国际广场八楼，拥有高档餐厅和休闲会所，十分气派，比原先那家连锁酒店强多了。媛媛满怀希望地来到人事部应聘，不料刚一开口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对不起你来晚了一步，招聘已经结束了。”上偷菜的主管一脸不耐烦。见媛媛愣在那儿，他干脆把媛媛推出去，砰的关上了门。
倒霉！白跑一趟不说，回去还要被朱碧云挖苦！
媛媛垂头丧气地走进电梯，摁下电钮，电梯门徐徐关上。就在这时，一只男人的手突然从缝隙里伸进来，吓了她一跳。
电梯门重新打开。站在门外的是那位人事部主管，他二话不说，抓住媛媛的胳膊把她从电梯里拽了出来。媛媛惊问：“干什么？”
主管反问：“你是不是姓林叫林媛媛？你母亲名叫沈卉？”
媛媛呆住：“你……你怎么知道？”
主管没有回答，手一挥说：“你被录用了，签合同吧！”
办完了手续，媛媛当天就开始上班了。她被安排到餐饮部仓库，负责保管各种酒类。工作很轻松，只是收收发发而已，收入却不低，还得到一间单人宿舍。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完美，让这个饱尝世情冷暖的女孩惊喜万分，感觉像做梦一样。
生活安定下来了，可是她的心却安定不下来。这等好事怎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人事部主管又怎么会知道我和我母亲的名字？媛媛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件事多少影响了她的好心情。
还有一件事也让媛媛忐忑。朱碧云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早晚要来给她下蛆。她敢肯定。她因此提心吊胆，就像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
果然，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那只靴子终于掉下来了。她看到朱碧云出现在公司里。接着就有人传话，董事长叫她马上到办公室去。
媛媛心里一片冰凉。完了！又要被炒鱿鱼了！
媛媛头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董事长豪华宽敞的办公室。朱碧云阴笑着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别上班了，跟我回家。你刚做了流产手术，要养养身体。”
这婆娘使出了老花招，又来血口喷人！而且这种事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可恶！真可恶！
媛媛叫了声别碰我，甩开朱碧云转身要走。这时董事长开口了：“等一等！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媛媛愤怒地喊：“她造谣！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朱碧云做痛心状，而且做得很逼真：“胳膊肘不会往外扭。我是你舅妈，怎么会造你的谣言？不可能嘛！我是为你好，怕你把身体搞坏了，留下什么后遗症……”
“够了！别说了！”董事长猛地站起来。正大放厥词的朱碧云一惊之下咬到了舌头，痛得眼泪汪汪。
董事长瞪着她厉声道：“你凭什么不让她上班？她有她的人身自由，别说舅妈，就是亲妈也无权干涉！”
朱碧云想不到刚才还跟她很热络的董事长竟突然翻脸，站到了媛媛一边，这可把她气坏了，拍着桌子大吵大闹。董事长不跟她啰嗦，摁铃叫来了保安，吩咐把这女人赶出去。
朱碧云的三板斧是一吵二闹三撒泼。见前两招不管用，就准备往地上躺。尽管她老吃老做，动作很娴熟，可是保安反应更快，几个人一拥而上，架着胳膊把她往外拖。朱碧云双腿乱蹬，拼命挣扎，但一点用都没有，她还是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办公室。
媛媛长出了一口气。今天总算逃过一劫。她谢过董事长后想要离开，却被董事长叫住了。
“慢走，我有话跟你说。”
董事长把媛媛摁到沙发上，还给她泡了一杯茶。上等龙井香气扑鼻。见媛媛一头雾水的样子，董事长笑道：“媛媛，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庞叔叔。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得吗？”
原来这个董事长是庞金海！不过别说媛媛不认识他，就连我都差点不认识他了。他已明显发福，整个人比从前大了一圈，一颗光头亮得像电灯泡。虽说人模狗样，倒还颇有些董事长的腔调。
这十多年里，我一直为沈方和媛媛的命运牵肠挂肚，几乎把庞金海忘了。想不到他竟然越混越好，步步高升，成了小老板里的大老板！我气得牙根痒。这混蛋怎么做到的？难道老天爷瞎了眼？还是跟他沾亲带故？
庞金海上下打量着媛媛：“眼睛一眨，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舅舅怎么样？还好吗？”
提到舅舅，媛媛不禁一阵心酸，低下头黯然回答：“他去世已经三年了。”
“是吗？真想不到！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啊！可惜了可惜了！”庞金海摇头叹息，像真的一样：“你的处境我已经了解了。媛媛你放心，我和你爸是好朋友，我会照顾你的。”
媛媛非常感却让他始料未及。无情的岁月就像砂皮一样，擦掉了许多东西，却擦不掉他的心魔。他常常被噩梦惊醒。沈卉的影子常常会冷不丁出现在他脑海里。媛媛来应聘那天，他无意中看到媛媛，刹那间呼吸都停止了。她长得那么像沈卉，让他以为沈卉又回到人间，找他算账来了。他对不起这个女人。很对不起。在媛媛身上做些补偿，或许能让这个女人的在天之灵感到安慰，别再来骚扰他。
恶人就是恶人，即便偶尔做件好事，也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但他的如意算盘不会得逞。罪恶的灵魂永远都得不到安宁。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晚上，庞金海正在整理东西准备下班，忽然咚咚咚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餐厅经理。他向庞金海报告，一个客人吃霸王餐，点了一千多元的菜，又是鱼翅又是龙虾，吃完了嘴一抹就要走人。
庞金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废物！这点事都处理不了！还不报警！”
餐厅经理嗫嚅道：“我是想报警来着，可是那小子牛得很，说什么一报警老板您……您……”
“我怎么样？”
“您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庞金海吱溜打了个，我不能无义。不管你欢不欢迎，以后我还是要来看你的。拜拜了庞公公……”
猪头话没说完，忽然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真该死！”
庞金海咬牙切齿：“混蛋！你才该死呢！”
“是是！你骂得一点都不错！”猪头低头哈腰，显得很谦卑：“我的确该死！死有余辜！怎么能叫你庞公公呢？太不尊重你了，该叫你庞董事长才对！庞董事长，拜拜！”
猪头拱了拱手，故意像太监那样90度弯腰，倒退着走了。这混蛋！分明是在嘲笑我！
庞金海又愤怒又惊恐。他发现猪头其实一点也没变。他既不是猪也不是驴，而是一条毒蛇！咬人不松口的毒蛇！自己的麻烦远远没有结束。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结束了。
庞金海颓然倒在椅子上，慢慢伸出双手，像着了魔一般呆呆地盯着它们。这是一双贵人的手，受过精心护理，细白整洁。但他却看到指甲缝里有血。林逢春的血。永远也洗不掉。尽管如今他拥有可观的财富，跻身于成功人士的行列，但这改变不了他强盗和杀人犯的身份。他脖子上套着一根无形的绞索，而且越收越紧。这种恐惧和焦虑比死本身更可怕。他怨恨，他悲哀，他想把自己灌醉，忘掉所有这一切。哪怕是暂时的。
庞金海打电话到餐厅，吩咐媛媛送一瓶上等红酒来。很快媛媛拿来一瓶拉菲，打开了瓶塞。庞金海倒了两杯酒：“来，坐下陪陪我。”
媛媛推辞道：“抱歉，我不会喝酒。”
“那我代你喝。”庞金海双手拿起两杯酒，碰了一下，几口就喝光了：“给我满上。”
媛媛劝道：“别喝得这么急，小心喝醉。”
“醉了才好，这正是我想要的。”庞金海长叹了一声：“最好作个醉死鬼，永远别醒来。”
庞金海的神情言语中流露出悲哀和绝望。媛媛深感不安，一向以强者面目示人的董事长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媛媛想问又不好问，想走又不好走，只能坐在那儿看着他喝。
庞金海连喝了四杯酒。他酒量有限，又是空腹，到第五杯的时候，脑子就开始迷糊了。喝到第六杯，他已完全失控，忽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媛媛面前。媛媛大吃一惊，想扶他起来。他抓住媛媛的手，语无伦次：“不，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我发誓！……”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要对媛媛非礼，这一点必须承认。媛媛长得太像她妈了，他把媛媛当成了阿卉。这复杂的纠葛媛媛当然不理解，她吓坏了，只想赶紧逃出去。可是庞金海抓着她不放，口中喋喋不休：“别离开我，求你了！我爱你，疯狂的爱你……”
媛媛慌乱之下，拿起一杯酒泼到他脸上，趁他一愣神，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慌忙逃出了办公室，并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司。
这一夜她是在快餐店里度过的。这一夜好像特别长，又特别短。
第二天早晨，她提着行李万分不情愿地回到了家。朱碧云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后热情洋溢地说：“你回来了？欢迎欢迎！来，把行李给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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