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游民

第三幕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甩开人群后,我和阿云慢慢地走着,我们都不愿意太早回到小屋。一路过去,相顾无言。

    我注视着阿云的背影,发现他竟然比我要高出很多。原来的他,一向是跟在我和拉法夫的后面的,谁也没有注意,他是我们三人中最高的。我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嫉妒,还有怀旧:很多年前,我也是那样地跟在一个人后面的吧?当时他,有没有发觉我在开始长高了呢?

    回忆时,胸口那种玻璃磨在砂石上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随着太阳不断攀高,大街上的人气也越来越旺。海风夹杂着阳光和市集上那种独特的人味,轻轻地吹拂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离开了地面。刹那间,阿云的爱情和过去的情感离我越来越远。我仿佛默默的站在云端,凝视着世间的一切:街边那个找妈妈要糖吃,被扇了一耳光的小孩;他对面旅馆二楼等待着情人,忧郁地望着街上的姑娘;楼下酒馆里刚和老婆吵了一架,在喝着闷酒,完全忘记了约会的姑娘的情人;酒馆外的台阶上呆呆地晒着太阳的老头,他因为呛人的旱烟,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出神地感觉着一切,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切天下大势,雄心壮志似乎都随海风而去:我看到了千百年前,脚底是一片浩荡的汪洋,居民只有在怪鱼血盆大口下逃窜的鱼鳖;我看到了千百年后,这满目的繁华全化作了废墟,只有黑色的鸟儿,还在我们的坟头悲啼;当我睁开眼睛,我又回到了现在,我发现自己不属于这块大陆,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谁?我为何而活?我要干什么?”我深深地困扰。察觉到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目标,活着不曾有过真正的意义。生命,对我来说,只是等待死亡的理由。可是,他们呢?那些痛并快乐着的他们,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活着?

    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你可知,你可知你的使命和方向?

    回过头来看我朋友的爱情,我心里有点好笑。强忍眼泪地无言离去,只是痴情者对无情者虚伪的胜利。

    可是,我还是随着他脚步的停留回到了现实。我的眼膜,像经过刺眼阳光的照射一般,还残留刚才的幻象。我勉强让自己跟随刘云的目光,明白了是什么让愤怒的狮子变成了绵羊。就连经历了刚才强烈一幕的我,也不禁被打动。

    我才藐视过的女子,正分开满街的人流,缓缓地象我们走来。

    她的表情凄凉而哀伤,却带着摩西般的狂热与梦想;她的步伐演出了小夜曲轻柔的节奏,又像军乐一样地坚定和执着;她脱去了红色的伪装,一身素服如同雨巷中的丁香,愁怨而结着彷徨;阳光照不进她的眼睛,雾样眼波是独角兽倒映在水中。

    只有眼角隐隐的风情还告诉世人——爱情来过。

    我们就这样看着薇娜走到了面前,我的喉咙像被烈火焚烧过,干渴得打不出一个招呼。她终于站立了,对高大的战士轻轻地说道:“让我自己去吧,你太辛苦了。”

    “什么!?”我和他都象被天雷击中。

    “我什么都知道的,我想装做不知道。”白衣女子用梦幻般语气诉说,“一开始,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太骄傲了,我所有的暗示你都不明白。我想为你分担,你却总是躲在那个我碰触不到的地方。直到那天晚上,你突然找到了我,和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当时我真的很高兴,以为你能懂我了。然而,你在最后告诉我,你要离开我,离开家乡,你要去远方寻找未来,你要让我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你问过我吗?美丽的衣裳,闪烁的珠宝,世间的荣华是不是我所要?富裕的生活,并不等于幸福。”

    “那天晚上,我又偷偷地为你哭了,记不得是第几次了。”她笑了一下,“第二天,我没有来送你。但我还是准备等你的,想等一辈子的。可是,你永远不爱给我写信,我永远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好害怕,我怕以后又自己孤单单的在这个世界上,我甚至梦到过你流血的脸。后来,他出现了……”

    薇娜的眼里泛出泪光和幸福留下的痕迹:“他静静地安慰我,默默地陪我,忍受我的无理取闹,每天都听我说我是怎么想你。你,依然遥遥无期。我发现我快要离不开他了,那时候我很害怕,我每天都不停地谈起你,我怕我把你忘了,我故意对他发脾气。可是,他还是那么善良,还是对我一样地好。终于,我投降了,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我爱上了他!”

    “可就是这个人,最后还是离开你,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虚荣的心,让我忍不住出言讽刺,这是被红尘腐化的年轻男子对得不到的美丽女人的天生仇视。

    “是的!”薇娜的眼光毫不畏惧地看着我,脸上是那么圣洁和执着。她对我,对阿云,也是对自己说道:“所以我要去找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的真心。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无法再要求什么。现在,该换我去为他做什么了。”

    “云,之前很长的时间里,我只是一个人。我需要关心,需要依靠。不过你现在回来了,我真的心里觉得塌实了很多。我想我现在能够振作起来了。我明白,我这样做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请容忍我最后一次地任性吧。因为,我曾经那么爱你。”

    “你,不要去了。对不起,谢谢你。”

    我看着她,心一下子“嗡”的一声,仿佛裂开成了两半。

    “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是永远无法被征服的距离。爱,并不能超越一切。”我的脑海里响起了那个甜美的声音。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恍惚间,多年以前,多年以后。

    我悲伤地看着刘云奇怪的笑脸:你呢?骄傲的默默的为她付出的你呢?不想让她知道的你呢?就是到了最后还要保持笑容的你呢?你所作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水性扬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我的心底狂怒地大喊,有一种引来地狱烈火焚烧世间的冲动。

    但是,为什么,在大洋彼端,青色城墙上的那个身影还是挥之不去?

    我冷冷地,冷冷地看着我的兄弟,他刚升起的荣耀被眼前的倾诉吸去了光彩,眼中愤怒的泪水现在变成了绝望的太息。他慢慢地移到了心中女神的面前,半跪到地上行了个骑士的礼节,轻轻地说道:“请允许我为您去死吧,只要给我一个微笑。”

    薇娜无言地看着他,那么骄傲,那么孤独地站在大街中央,无视周围一切奇怪的目光。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白衣羽化之间,人群之中的她像是沙漠中一朵孤独盛开的百合花。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

    拉法夫静静地听我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要过于紧张了。实际上,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只要一个美丽女孩在他身边,又对他好,很容易就产生一种迷恋。他们通常会认为这种迷恋就是爱情。”

    “万一真的是呢?”

    “对于真正的爱情,我们是无计可施的。就让阿云好好静一静吧,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难道因为未来的淡然。在现在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没有对错的东西,本就谈不上原谅。我们必须找个能安慰人心的借口,不是为了阿云,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无能为力。”红衣老者睿智地笑了,“不过,没有想到你还会关心这样的话题。”

    我也笑了。想起刚遇见他们时自己自我封闭的岁月,那用杀戮麻痹感情的过去。是他们,帮我走出阴影的吧?回想起来,心里总是觉得温暖。

    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认为世间的一切皆是英雄大志,最唾弃的,是儿女情长,从来不相信为情所伤,为爱痴狂。现在看来,在大意的名义下,反而能轻易地催眠自己去背负起那些沉重的十字架,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恰恰是那些最温柔最细腻的情感。

    我也开始老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让自己摆脱了那些念头。专心看着拉法夫拿出文房四宝放在青石上,把纸铺好后用法杖压在上面,然后磨墨,准备画那个叫国画的东西。班驳的竹影通过阳光被带到了纸上,大自然预先给我们打了个草稿。

    老实说,我真的一点都不懂这门奇怪的艺术。据闻它传承于一个叫炎黄的悠久文明。当初,炎黄文明曾经建立起了一个叫轩辕的帝国,它的幅员辽阔,甚至将几个大洋做为了内海。可惜,由于每个帝国最后都不可避免的腐化和衰老症,终究还是湮灭在了历史之中。但它的思想和艺术,也是玛法大陆所有其他文明的发源。特别是一种叫“儒”的东西,被不少道士奉为圣经。不过,我的道士老师和我说过,我们更应该遵循一种叫“道”的准则。由于两者对我来说都难以理解,其实到也没有什么区别。

    看着拉法夫画完了他的画,那墨色勾画出来的山水的确很简约,很美,但我的理解也只能停留于此(实际上,这种只用一种颜色就表现出丰富色彩的画法,是我到玛法之前从来未见的。)但我还是“由衷”地赞叹了一下,拉法夫听后得意地摸了摸他的白胡子。

    说来好笑,作为大陆最顶尖的法师之一和魔法协会的长老,赞美拉法夫的画要比赞美他那些威力无穷的魔法要更能讨好他许多。不过我们私下说一下,我听到过很多绘画的大师偷偷地议论,拉法长老画的名头比实质高过太多。然而,由于没有高强的魔法,谁也不敢和他当面印证。反到是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富豪,常常艰难地求得他的字画,回去后挂在大厅或当做招牌,以作为自己品位的炫耀。不过,炫耀的是艺术还是强大法师的名头,我就不得以而知了。要我勉强地评论一下,可以说魔法也是种艺术吧。

    拉法夫站了起来,满意地又看了一遍自己的大作,收好后重新拿起法杖:“我们去准备东西吧。”

    “???”

    “明天去潘夜石窟需要的东西啊。让那傻小子自己先郁闷一会儿,谁叫他胡乱答应别人,我们帮他准备他那一份吧。至于小丫头…就和她说一声就是了。”

    “您还真是爱憎分明啊。”

    最紧张阿云的人其实是你吧?

    我心里默默说道。

    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米兰·昆德拉代表作,也是我最喜爱的作品之一。

    我想借他的观点来表明爱情中的人的矛盾和神秘的对立,就象阿云情感的历程。实际上,上秒中你还恨她,下一秒可能就会爱得要死。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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