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屠看着他咬紧的牙关,终于正视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话语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想要救的话,救救看。”神屠淡淡道。
落槐以杖柱地,大口喘息着:“怎样才能救他?你告诉我。”
“落槐。”少年发话了,“你知道‘永徊之狱’么?”
“永徊之狱……”落槐喃喃着,眼神有些迷茫。
“擅闯冥界的未死灵魂会被吸入永徊之狱。”少年顿了顿,“那是一个怎样的监狱,你明白么?”
落槐依然摇头。
“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色彩。你只看得到你自己,但你被像树脂一样透明的物体凝固在内,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能动的只有你的脑子,你的思维。不知道时间,不会有饥饿感,痛感,你的所有感觉全都被剥夺,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少年轻声道,“在那种境地下,人的灵魂无法撑过两天。”
落槐打了个冷战,人类是群居的动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脱离感觉生存。每个人最恐惧的,是一种叫做孤独的东西,而永徊之狱却是把人推入一种极端的孤独环境中。
“你无法死去,即使是你的心脏因无法承受血脉跃动而破裂,永徊之狱也会帮你自动修复,然后你会发现,你即使死过上百次,醒过来所面对的仍会是黑暗。”少年顿了顿,“鬼木的灵魂虽被分成两份,却仍是相通的。鬼木并不是因为半个灵魂没回来才发疯,而是因为,他的半个灵魂在永徊之狱。”
落槐的瞳孔凝滞了,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并非不能救鬼木,落槐。”少年道,“但对于一个几年不曾见过东西,听过声音,有过感觉的灵魂,救他出来只有两种可能。”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落槐,“一是由于过于兴奋而疯,一是由于终于解脱魔域而在出来的那一秒就自杀,而一旦脱离了永徊之狱,那种不死的状态也不复存在。”少年道。“也就是说,你面临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救他,而是救他出来以后,他不是疯,就是死。”
落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地面。
神屠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绝望的落槐,突然开了口:“万物归虚。”
落槐猛然抬头,盯着神屠。“你……说什么……”落槐颤抖着问。
神屠轻轻地笑了一声。
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落槐睁不开眼睛。“不要走!”落槐大喊。然而他再睁开双眼时,面前那个黑袍银发的男子已然没了身影。他缓缓瘫坐在地上,清俊的脸上划过两道泪痕。落槐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无声地抽泣起来。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无论他变得有多强,迎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少年叹息了一口,仔细回味着神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上的星星闪烁着,有四颗星极亮,排成一个三星聚集,一星离阵的菱形,那是元朴星座。传说聚集的三星分别代表天王黎云神,地王焚荒神,海王湘浒神,离阵的一星代表着冥王逆世神。三神同鼎,方足逆天一困,四气异生,岂容正邪双行?少年坐在落槐的旁边,没有安慰,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着。
万物归虚。
这四个字如电光火石一般闪入少年的脑海,却又在下一秒到来之前消失无踪。“啊!”少年一瞬的灵感又消失无踪,不由得懊恼地叫出来。
落槐已坐了好一阵子,情绪已慢慢平定下来,少年一叫,他不由得看向少年。少年极力想了一阵,却终于绝望地发现他想不起来了。他抬起头,对落槐道:“我刚才是想到了什么,关于鬼木的的事,但一下子就忘了,等我再想想……”
听到少年一直在想鬼木的事,落槐心里一抽,接着却是一种汹涌的愧疚感冲上来。不过相识一天,少年为什么又要替他煞费苦心地想一件已经没希望的事?——这甚至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他眼底一湿,扑通一声跪在少年面前。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却随即明白过来,道:“你又何必……”
“舵主……”落槐的声音听得出哽咽,“冒犯了舵主,落槐本无已无颜再见,但落槐现在已无归处。狐木族已将我排出族谱,鬼木又无法再救,落槐唯恳求舵主将我留在秋刈会,唯愿终生跟随舵主,别无他求……”说到最后,少年已明显感觉到那种迷茫的绝望,他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托起落槐的双臂,道:“我本也无意将你逐出秋刈会,对于你追究我的来历之事早就在预料之中,发生了也不奇怪。况且……”少年看了看落槐肋下的血洞,“神屠那家伙也在你身上捅了个洞,就当是你的惩罚吧。”
落槐默默点头,深深拜在少年脚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少年轻轻一笑扶起落槐,道:“回秋刈会罢,今夜之事,回门便别与他人提及。”
“是。”落槐从地上起来,擦干了脸上残留的泪。
他从未想过,再以后的十余年,他再没有这样落过泪。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少年低声讲着一些自己的事。
“如你所料,六岁那年家庭出了变故,我无意中到了冥界,遇到了神屠,那个冥界的神灵。”少年道。
落槐点了点头,心里却大为吃惊,作为冥界之王,上古四神之一,一般人想要见一面都不可能,而自少年刚才那语气来看,不仅没用敬语还直呼其名,对神灵出言不逊毫不客气,真不知该说是不知死活还是不知礼节。
似乎猜到了落槐在想什么,少年只是苦笑了一声,道:“你别以为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人家毕竟是神灵,又岂是我们这些凡人揣测得了的。”这句话回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落槐却只嗯了一声。
少年低头,不再多语,回忆如潮水一般,搅得胸腔气闷。
鬼兵阴森的没有血肉的脸只看到枯黄的牙齿在抖动,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那浓重的泥土味,汗水味和血味充斥着鼻腔,今人窒息,黏腻的血水粘在衣服上,汗水把衣服紧紧吸上皮肤,指节发冷,靴子里全是水,泡得双脚发胀。那张无比俊美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仍旧是那样的微笑——但他现在看见那样的微笑就会觉得全身发凉。
“你又输了,绎白。”神屠血红的眸子在黑暗中仿佛流动着水影一般的光彩。鬼兵大笑着,拖起少年的身体,绑缚在巨木十字柱上,铁镣撞击着巨木,发出沉闷的叮咣声,少年的双手被高高吊起,分别拉向左右两边。
天是黑色的,水是黑色的,河岸边有大片大片红艳的漫珠沙华,好像神屠的眸子一样红。
“这次,该怎么处罚他呢?”神屠似乎有些无奈地转向鬼兵。
“打他鞭子!”“烙他!”“送到永徊之狱关几天!”
一阵一阵比诅咒还恶毒的欢呼,少年被绑在整个冥界最高的山崖上,下面是无数狂欢的鬼兵,仿佛在观看一个隆重的祭典。
“就——鞭子?”神屠撅着嘴,仿佛考虑一个费力的问题。
鬼兵发出一阵失落的声音,随即又欢呼起来,其中一个高个鬼兵双手捧上鞭子,恭敬地跪在神屠面前,神屠拿起鞭子,浸过水的,细细,无比凶狠。少年的目光依然坚定,嘴唇抿成细细的一条线。
“后悔么,江黎?”神屠轻轻地拉开少年的战袍,温柔得仿佛照顾的是自己的弟弟,细心地把上衣全部解开,修长的手指一划,布帛断裂的声音,神屠把整件衣服从少年身上脱下,扔到地上。退开一段距离,看着他。
“愿赌服输。”少年咬着牙,睁开双眼,看看,看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败涂地。
鞭子在空中带出尖历的呼啸声,啪一声,带起少年胸膛上的皮肉,溅出鲜血,浸水绞筋的鞭子就这样,一鞭一鞭毫无阻挡地抽向少年裸露的上身,被鲜血浸染。鬼兵的狂叫震颤着整个冥界。少年咬住牙关,哪怕咬破口腔都不发出一声痛哼。
你惨叫得越历害,他们就越高兴,吼得越开心,那样的情景,他不想看到。因为全身的感觉除了胸膛上一道一道的灼痛己不复存在,他的眼角留下一滴泪,顺着脖颈缓缓滑下,但他不知道。
那样的屈辱你己忘了吗?江黎。
少年的眼神暗暗流过杀气,却被完美的阻藏起来,连落槐也没有发现。
神。
少年无声的勾了勾嘴角,人们都把神明供奉在大殿上,乞求着,跪拜,祭献。而真正的神是什么,少年即使与他呆了十数年,也不能明白。恭维他,辱骂他,尊敬他,鄙弃他,他永远那样,纯净的红色双眸中永远是一个不变的世界。
就那样安静地、无声地,注视着人间,那样注视着你。
无欲、无情,这就是神。
少年总会觉得在神屠那里得到的,除了武功和纵元术外还有一种信念:你的神就是你自己,他从未乞求过什么,尽管在神的身边,他却从未祈祷过。唯一想到过神屠给予了他一切,他却无以回报的感绪变化。
抬头看了看元朴星座的方向,恐怕只有一两个时辰就快天亮了吧?吴修平那家伙,但愿没真弄几只疯狗来,少年突然一阵晕眩,跪倒在地上。
“舵主!”落槐扶住少年。
少年笑了笑,道:“没事,只是……有些晕……”方才为救江闻,流失掉过多血,少年撑着一颗树,勉强站起。
“刚刚去聊由之前还好好的……”落槐道。
“没事,只是贫血罢了。”少年笑道:“养几天就好了。”
“狐木族内有种术法可以用元力换血,只是不知地元和天元有何相通,否则用元力换成天元多的血……”。落槐皱眉道:“可惜那术法只有祭坛长者才会用……。
万物归虚
少年脑中忽地跳出这四个字。“三神同鼎,方足逆天一困,四气异生,岂容正邪双行。”少年喃喃着,在扎那荒漠边缘时神明写下的话语如泉水一般涌进脑子里。“落槐……”少年低声笑道“我明白了。”
“什么?”落槐问。
“要救鬼木,也并非不可。”少年的眼睛闪动着神秘的光,他嘴角一动,挑出一个微妙的孤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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