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潮山脚,大江之上,一叶扁舟随波泛流。扁舟上坐着个渔夫,斗笠蓑衣,腰后别着鱼篓,握杆垂钓。江风清爽,如姣好女子在耳边如兰呼气,轻柔的拂过渔夫的面颊。渔夫放下钓竿,伸个懒腰躺下,摘了斗笠遮住脸,闭上眼睛怡然欲睡。
平静的江面突然荡起涟漪,一个人突兀出现,静静地站在水面上。此人肥头大耳,满身金银,活脱脱一个乡下土财主,就连脸上和气的笑容也带着铜钱味。
渔夫醒了,拿掉斗笠,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邀其上船。
胖财主踏着江水,走上小舟,对着渔夫呵呵一笑,说道:“自他入山,无人可越柳堤。可一年前他已经出山了。我想试一试,一起去吧!”
细长的钓竿插入水里,轻轻地往后拨弄,扁舟如脱网逃命的游鱼,流星飞电般朝前行进,翻起一道白色的细浪。
江面宽广,一眼望不到头,小舟行的飞快,一会便到岸边。舟上两人却不上岸,离着江堤数尺便停了下来。
江堤上种满了柳树。树干婀娜,枝叶繁茂,垂下万千绿丝。远山青翠,倒影入河,江水波光荡绿,与垂下的柳枝融汇成一体,好似一道又长又宽的绿色篱笆。
“该处柳树确实是与众不同,即使到了秋冬也不落叶,如松柏常年青绿。”渔夫看着茂密的柳林,手指着密林深处的一座小庙说道:“左近村民都以为柳林中住有神灵,从不砍伐,还立庙祭拜,都说里面的柳神颇为灵验,你看看常年香火不断。等会我们去看看那柳神!”
胖财主冷笑一声,感叹道:“哼!息潮山的人也来装神弄鬼,世道真是变了啊。走吧!”
扁舟缓缓向岸边靠近,只前行了几寸,舟底的江水突然如沸汤般剧烈的翻腾,冒起无数个气泡,气泡层层相叠把扁舟顶离了江面。渔夫拿起钓竿,重重地抽打江面,荡起的波浪碾碎气泡。渔夫不停地抽打,像个老农拍打顽童的屁股,江面噼啪作响,溅起阵阵水波。水波起伏荡漾,撞到对面的岸壁后又折返回来,荡回舟前时,恰好与后一次波纹相接,波谷和波峰交叠,江面又复平静。
渔夫用钓竿做桨,推着扁舟慢慢逼近江堤,离了半尺就可以靠岸。“砰!”扁舟像被东西顶住停滞不前,江面水浪翻沸,舟首处溅起了无数水花扑面洒在两人的脸上,舟尾高高翘起。钓竿用力的抽打水面,扁舟却仍是纹丝不动。渔夫苦笑一声,收回钓竿横在胸前,转头看向后边。
胖财主掏出一把铜钱,叹口气道:“哎!在越都城吃碗馄饨也不过两个铜板,要是不放葱花少放些盐,吃十次还可以送半碗,这一把足够我吃半个月了。”渔夫笑看着他,无语的摇摇头。
胖财主细细的摩挲着铜钱,一脸的不舍和伤感,像极了村头的老母站在夕阳下目送远行游子的背影。看了良久,才把目光从钱眼里拔了出来,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扬手一抛,把铜钱撒入身前的水里。
“咱们上岸吧。”两人下了舟,踩着水并排走向堤岸。
江水清澈,底下的卵石颗颗可见,小如鸡卵,大如拳头,都覆盖着厚厚的绿藻。渔夫与胖财主看着江底,对望一眼,神色凝重。
“嗖!嗖!嗖!”江上擦出凌厉的破风声。江底卵石激射出水面,拖出条条白色水线,犹如蛟龙扑咬过来。渔夫舞起钓竿护住两人,把卵石一一击落。
激射飞来的卵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渔夫把钓竿舞的飞快,两人周遭都是残影,像覆上一层青黄大网。卵石击打在网上,咚咚直响。卵石无穷无尽,击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渔夫愁眉苦脸,无奈地说道:“这柳阵的威力比以前增长了数倍,你还不帮忙!”
胖财主一动不动的杵着,一脸心痛地惦念着刚才抛下的铜线。渔夫有些不耐烦了,瞧着他那包子一样高高隆起油肥脸颊,心下愈加的生气,越看越觉的像是自家孙辈的屁股,几乎忍不住想抽上几杆。胖财主也察觉到他的不满,收回心思拍拍手对着堤岸鞠了一躬道:“柳林有神,今日我孝敬您,请吃半月馄饨,让我俩上岸一游。”
江底的铜钱闻言立即开始分裂,一枚变成两枚,两枚变成四枚,迅速淹没了卵石,覆盖了整个江底。飞射的卵石仿佛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操控,噗通噗通掉进水里,溅起无数水花。
胖财主笑道:“钱是个好东西,通人通鬼又通神。就不知道够不够付这柳堤的进城税?”
两人抬脚踏上了堤岸。岸上的柳枝无风自摆,簌簌作响。柳絮坠枝飘落,落在水里,落在树下,落在渔夫和财主的身上,只一个呼吸间就堆满一身。
两人一动不动,柳林深处响起乌鸦的鼓噪叫声,空中聚成黑压压的一团,扑腾着翅膀朝堤岸飞来。
渔夫轻嘘一口气,将粘在唇上的柳絮吹开。柳絮轻盈若雪,顺着吐出的气流微颤地向外飘远。突然白光一闪,那几片飘荡的柳絮化为月牙刀刃旋转回来,从渔夫的唇边斜上至额头划出道深深的血槽。血顺着渔夫阴晦苍白的脸庞低落下。
一片柳絮就是一把刀刃,这柳絮堆就是亿万片刀刃。呆着不动不是长久之计,可若一有异动,就是亿万刀刃加身,稍有不慎就会被斩成齑粉。渔夫神色焦急望着胖财主。财主把眼珠子向后一斜,转而向下盯着自己的衣服。渔夫顿了顿,眼中露出决绝的神色。
沉在江底的钱币,不知何时已浮出水面,齐齐射向柳林。柳絮有所感应,分出一部分裹挟成一团,兜住飞来的铜钱。白色的柳絮团绕着铜钱飞舞,卷起一股小型的旋风,发出巨大的呼啸声。片片柳刃切在铜钱上,刺耳的割裂声和风的呼啸声夹杂在一起,响彻不绝。
这时,原本停驻的小舟腾一下冲出水面,砰!撞塌小段堤岸。小舟继续向前,舟底犁翻柳林的泥地,又将沿途柳树撞的七倒八歪。覆在渔夫和胖财主两人身上的柳絮呼啸而起,化作一只巨手,抓向横冲直撞的小舟。
柳絮一离开身体,胖财主大吼一声:“走!”两人猛蹬地面,如离弦的箭矢,瞬间弹离柳堤。
仿佛受到了愚弄,柳林里风声怒号,卷起漫天柳絮,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朝两人扑来。
渔夫和财主退的飞快,柳絮海却更快,眨眼间就要追上。胖财主一咬牙,将身上的锦衣扯下,锦衣迎风而涨,化作泼天巨幕,接天连地。蜂拥而来的絮潮一头撞到巨大的幕布上,幕布当头一兜,变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把絮潮包在里面。絮潮在幕布球里左突右支,布球的表面突出许多尖刺,活像个巨大的海胆。尖刺越拉越长,终于在布球上戳出几道裂口。
胖财主闷哼一声,嘴里吐出口血,看着从破口处涌出的柳絮,怒骂道:“孝敬了24个铜板,还弄破了老子的新衣!他妈的哪家的城门税收这么高,老子不过才踏上一只脚,劫道啊!”
落在后边的渔夫看到财主祭出外衣,立即从鱼篓取出两尾鲜鱼,手拈银针插入鱼头,口中念道:“汝身即吾身!汝魂即吾魂!汝命即吾命!”语调凄厉瘆人,一句比一句高亢,念至最后一个字,渔夫脸上的血色尽退,变的死尸一样煞白,身体踉跄几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见渔夫要沉入江里,挡在前边的胖财主抽身退了回来,一把将他拎起搀扶住。
絮潮呼啸而过,瞬间淹没两人的身体。就在絮潮触碰的霎间,江面上的两人突然消失不见,两条鱼顺着衣袖溜入大江,只留下空荡荡的衣裤飘在半空中。几乎在同时,刺入银针的鱼竟然长出手脚,幻化作两个裸身男子,正是渔夫和财主的模样。
絮潮是刀山刃海,顷刻将两具身体切成一团血雾,又在江面上盘旋了片刻,直到察觉不出两人的气息才散落在江面上。
………………
大江顺流百里外,两条鱼跳跃出水面,掉在岸边的淤泥里,不停的扑腾。不多时化成两个光身的男子,赫然便是化成游鱼逃走的渔夫和财主。
两人用尽手段才逃脱,早已精疲力竭,也顾不得满身脏臭的污泥,瘫坐在地上。胖财主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光着身子,沾满泥巴,头上还带着河底的水草,苦笑一声道:“亏大了,亏大了!这柳林的威力竟然数倍于以前。若不是有你的替身换魂术,以后我就只能去阴间挣冥币了。”
渔夫神色寞落,不似财主这么开朗,眉头堆满愁云,低声说道:“那是我炼化的最后两条鱼了。”
胖财主收起笑容,站起身抱拳一鞠躬,正色道:“多谢!”
渔夫哀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说道:“柳林的威力增加了何止数倍啊!我们只是踏上一步而已,柳阵发挥了不足两成。哎!这一代息潮山的主人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
柳林对岸,临江一侧的小镇上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江上激战正酣,动静如此之大,街上的人仿佛都没有看到听到,悠然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街尾简陋的酒肆外,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提着酒壶远眺柳林,看着那两个狼狈的身影,若有所思。老者挺直了背脊,浑浊的双眼泛出锐利精光,一头稀疏白发也变的乌黑浓密。酒肆里又转出一女子来,敲敲他手里的酒壶道:“别看了,客人都等着呢,快去沽酒。”老者闻言又变回风烛残年的样子,颤颤巍巍的走回酒肆。
“不自量力!”女子远眺对岸,望着大江,望着柳林,望向高耸入云的息潮山顶,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冷漠地说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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