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的夏夜有些燥热,越之平快步走在寨子的小路上,溢出汗水湿透了衣服,黏答答的贴在身上。越之平索性松开衣襟,露出胸膛吹着夜风,倒是觉得有些凉快。
寨子很小,越之平大步流星,不一会儿就到了约定好的土围子前。
土围门口站着一人,中等身材,面白短须,约莫四十岁上下,看见越之平走来,远远的就挥挥手喊道:“快点啊!小平哥,就等你了,今天一定让你输的光溜溜的回去。”
越之平高声回应:“满仓叔,口气挺大啊,上回欠的钱还没还我呢。今天要是再输光了,我可不赊账,一定上你们家讨要去,到时候你可就又要睡牛棚了。”
土围里爆出一阵哄笑声。满仓听了,讪讪的辩白道:“老子睡牛棚那是去管牛,是去管牛!你知道吧,小平哥。你大嫂见了我就跟羊见了狼似的,老子说是黑她不会说白的,你知道吧!”
听到满仓分辨,土围里的笑声更大了。其中一人高声说道:“满仓,前几天我听见你家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响了好一阵子,是不是上次输钱的事情被你家婆娘知道了。”另一人也接口:“怪不得,前几天见他时候一眼的乌青,原来是被揍的啊,那婆娘可真下的了手。”
男人是好面子的动物,尤其是在怕老婆这件事情上。可以回家做孙子,但绝不能出门坠威风。当着这么多熟人的面让人揭穿,满仓觉得像是被人绑住手脚、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指着他那根话儿暗暗嬉笑,心头怒火雄起,血气上涌,额头青筋爆出,白脸涨的通红,对着围子里骂道:“荆二,荆四,你们这对狼兄狗弟,吃牛屎放臭屁,说的没一句好话。老子男子汉大丈夫,会怕老婆,那是老子在劈柴,能不噼噼啪啪的响吗?夜半黑不隆冬的,斧头柄不小心敲到眼睛了才肿的……”
听到满仓骂骂咧咧,土围里两兄弟也不生气,说道的越加来劲:“满仓,明天你要是能当着大伙的面臭骂你家婆娘一通,我们两兄弟就照你说的吃牛屎去。记得要选两坨新鲜的,拉的久了发硬,不好嚼。哈哈哈!”
“我呸,你们两兄弟对着自己也说不出好话来,我是个厚道人,哪能让你们俩吃屎去。”
土围里众人都来了兴致,大声交谈着满仓被他婆娘凌虐的种种趣闻。土围里笑成一团。
……………………
满仓姓吉,和荆夫子同一辈分的,按理越之平得管他叫爷爷。可越之平是他的债主,没这么多顾忌,走上前一把搂住吉满仓的肩膀问道:“满仓叔,钱带够了吧,上次你说今天要还我的。”
“嗯,本来老……我是带足了钱过来的,谁知出门换了身衣服,钱袋忘家里了,这帮小气鬼,又没一个肯借的。小平哥,下回还你吧!”吉满仓本来想自称老子的,可自己食言在先,又是对着债主说话,口气实在是硬不起来,就改称我了。
越之平知道吉满仓被他婆娘管的紧,手中没有几个钱,本就没打算要回来,听他这么一通解释,随口回了声好。
吉满仓暗吁一口气,敛着肩膀谄笑的凑头过去:“还是小平哥仗义,今天我手气特别好,上午出门时还捡了个铜钱呢!包准赢,小平哥,你再借我点吧!”
越之平歪着头,推开吉满仓回道:“上次借的还没我呢。还有上上次借的,上上上次借的……”
见越之平又提起旧账,吉满仓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着急的辩解道:“兄弟之间怎么能老谈钱呢!我可不是借钱不还的人!只是最近手头紧了一点,你知道吧!小平哥,再借我几个铜钱吧,今天一定翻本。”
“我可不是你兄弟,算起来还是你孙辈的。”越之平不理吉满仓,从衣摆上撕下两片碎布塞住鼻孔,推开门径直走进土围子里。
刚进去,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尿骚味和劣质黍酒的味道扑面而来。越之平皱皱眉头,低声嘀咕了句真臭。
土围中央放着张四方矮桌,七八个人盘坐在地上围成一圈正玩的兴起。骰子相互触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做庄的高声吆喝提醒下注,赢的兴奋高叫,输的低声叹息,还有人喋喋不休争论上一局应该下注多少。各种吵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越之平听着悦耳,鼻子的不适感也减轻了不少。
桌边一个圆脸胖子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看了看道:“噢,之平来了。大伙都挤挤。”众人闻言朝两边挪了挪,对着门腾出个空位。越之平盘腿坐下,吉满仓也跟着挤进来,挨着越之平坐下。
土围里更加拥挤闷热,桌边有个赌客有些抱怨,嚷嚷地要把没钱赌的满仓赶出去。满仓不忿,两人争执起来,吵成一团。刚招呼越之平坐下的圆脸胖子姓李名定邦,家财丰厚,出手大方,在寨子里颇有威信,他板起脸骂了几句,两人都消停下来。
越之平扫了一眼,见正对面坐着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马脸汉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弯着腰正在开骰宝,另一个白胖子坐在左手陪着。随手下了个铜板,暗想这两人这么没见过。
“啪。”那马脸汉子将骰宝的盖子提起,又重重地扣下,对着桌边众人笑道:“二四,大王,通杀了!”
“哎”桌边响起一阵不甘心的无奈叹声。
马脸汉子直起来腰将众人下注的铜钱捋回身前,竟要比其余人都高出两头来,虎背熊腰,一副豪杰身板。
越之平侧过头,轻声问道:“满仓叔,这两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寨子里不是不让外人留宿吗!?”
“白白胖胖的那人叫荆雷生,也是寨子里的人,这些年一直在外走马贩牛,没回来过。听说他做了好大的生意,在府城都置办了房子。当初他娘生他的时候,一天一夜都没下来,大伙都以为没救了,谁知第二天清早下起大雨,轰隆一个雷,就把他给震出来了。当时我就说是雷公雨婆送子,以后肯定非福即贵,寨里的人都不信。你看现在,我说没错吧。”吉满仓说的眉飞色舞,一脸得意,仿佛没他的金口玉言就没这白胖子如今的成就。
“这次回来是给他父母做大墓的。那样式,那用料,真是气派,老两口没福气,活着没享受到,死后总要风光风光。那马脸汉子是他找来做墓的大师傅,姓齐,不知道叫什么。”吉满仓说的起劲,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越之平脸上。
越之平坐直了身子,将头侧开,手指放在嘴唇上对着吉满仓嘘了下。吉满仓收声不言语,见越之平从钱袋掏出一把铜钱,亮闪闪的堆满了桌子一角,又将铜钱叠成高低五摞,合在一起垒成个山形,不解的问道“小平哥,你这是干吗呢?”
“拜神,保佑我今天手气旺,赢到钱袋装不下。”越之平说罢闭上眼睛,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我也拜拜。”吉满仓依样合什默念。哐啷一声,大约是手摆的太用力,把铜钱堆撞的散落。
“哎呀,碰掉了,罪过!罪过!我重新垒好。”吉满仓一边连声告罪,把散落的铜钱重新聚成一堆,一边斜眼瞄了瞄越之平,见其还闭着眼睛,偷偷捏了几个铜钱塞进衣袖里。桌边的人都专心致志的盯着骰子看,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越之平默念完,刮了眼桌上的钱,见少了三个,便对着吉满仓说道:“四百七十二个了噢!”
吉满仓脸颊微红,心里有些羞恼,暗想:好毒的眼睛,堆的这么乱,一眼就看出被我拿了三个;又窃喜丑事没被当众拆穿,钱也算借到了;但转念一想觉的很是丢人,偷钱让主人抓个现行,以后在越之平跟前更抬不起头来了。正胡乱想着,只听骰盖啪一声扣下,齐师傅又开了一局:“六六,天对,有没有跟注的?”
边上的李定邦低声叹道:“真是远来贵客手气旺,从开场就一直赢。大王都出两把了。”
越之平笑道:“钱散人聚,寻个开心嘛!”
李定邦瞪眼回道:“你来散散,你小子贼精,有输过吗?”
“定邦叔,我和您怎么能比?我是拿老婆本小打小闹,输不起。您家牛羊马多的跟北原上的野草一样,这么点钱眨眨眼就赚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齐师傅对着众人说道:“八方神灵合围,天地共赌一掷。来来来,下注,下注!”
吉满仓对着越之平笑笑,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铜钱下了注。
刚才和满仓吵架的赌客见状说道:“满仓,刚才不是没钱吗,这会怎么又有了。从你婆娘手里抠出这几个零花钱不容易,省不得花啊。”引着众人又是一阵嬉笑。
众人依次下了注,越之平又下了一个铜钱。
齐师傅双手捧着骰宝,两个小指抵在盒底,颠着手腕轻轻地晃动,骰子在里面来回滚动。越之平默默数着,一来一回,两次撞击之间的时间不差丝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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